城郊有片竹林,蓊郁蒼綠,清雅幽靜,一入竹林,滿身暑氣盡消。
最近一位從外地來的姑娘買下這片竹林,在里面蓋了間小屋,簡陋的屋子里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一廳一屋,該用得上的東西全有。
這位姑娘,臉上終日覆著一方白色絲帕,沒人見過她的真面目。
絲帕外,兩道柳眉平平整整橫掛,漂亮的雙眸清清冷冷的,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她身量纖細,腰際不盈一握;她的皮膚相當白皙,白得近乎透明;然而……她的左腳微跛,疾步快行時,尤其明顯。
她不喜與人交談,平日獨來獨往,尤其身后還站了個臉色難看的六尺大漢,當然誰也不敢親近她。
直到上月廟會,林老爹在搶爐香時昏死過去,她恰好在旁邊,只見她不慌不忙地取出幾根金針扎了扎老爹,老爹就醒來了,慌慌張張地想起身,但本就不靈活的兩條腿,越急著站越站不直。
說也奇了,只見她又在林老爹腿上多扎幾針,一下子,折騰林老爹多年的舊疾竟然不藥而愈。
從此,林老爹四處宣揚她的好醫術,于是,原本人煙罕至的城郊竹林突然涌入人潮,求醫者紛紛上門。
后來,大家知道她閨名叫曲無容;知道她未出閣,身旁卻有個彪形大漢;知道她醫術高明,無人能及;也知道她不介意診金,僅于門口放一只竹籃,看了病,想給什么便往里面擺。
不過,曲姑娘沒藥材,她只給方子,病患得自個兒到藥鋪抓藥去。是麻煩了點,但麻煩歸麻煩,許多郎中大夫看不好的老毛病,曲姑娘常常一兩次就給斷了根。
于是,一日日,曲姑娘的名號益發響亮,不到三個月工夫,全京城都曉得城郊住了個神醫姑娘。
你也想看病嗎?行,天未亮前快到竹林前排隊去,過了午時,下次請早,姑娘不看診了。
午后,曲無容坐在池邊,除下鞋襪,將雙足泡在水中,輕輕搖晃,讓沁心冰涼的湖水掩去心中燥意。
不該看病的,爺爺奶奶千叮萬囑,教她別強出頭。他們說,名醫神醫,有了名號失卻自由,闖蕩江湖,低調保身是最上策。
話她聽進去了,可是卻做不到。
“姑娘,病患都打發了!蹦凶幼呓鸁o容身邊,盤膝坐下。
他一身敝履舊服,生得腰圓背厚,直鼻方腮,更兼劍眉星眼,儀容不俗。
她歪歪頭,倚在他身上。
不該強出頭……她偏生出頭。
那年,冷剛倒在路旁奄奄一息,過路人見了莫不掩鼻繞道,就她多事,將人給救下。
救便救下,反正后悔已遲,他病好,就該各行陽關道,豈知,他硬要跟她,驅趕不走。唉,誰教他武功高強,而她不過一介文弱女子。
就這樣,他跟她行走天涯,一走,走了三年,一千多個日子,冷剛將她變得依賴。
冷剛張羅吃住、護她不受惡人欺負,分明是不該的事,他將它變成應該。該與不該的分野在哪里?她混淆了。
他靜坐著,任她靠在肩上,一動也不動。
“姑娘,想不想離開了?”冷剛問。
過去三年,他們在每個地方停留的時間都不久,這回,兩人已在京城盤桓數月,且幾個月光景,她已然引起騷動,再留下來,她又要累壞身子了。
“為什么要走?這房子,你蓋了好久!
她喜歡這里、喜歡這片青蔥竹林,更喜歡竹林后的湖水,和幾株高大的龍爪槐,幾乎是一到這里,她便戀上此地。
“姑娘怕吵!彼f。簡短四個字,道盡他全心為她。
“冷剛。”
“是。”
“我想上樹梢!
“是!崩鋭偔h起她的腰,飛上大樹,輕輕地立在枝椏間,他尋了處粗壯的枝椏分岔處安置好她,自己則站她身后,讓她倚靠。
一抹淡到不易察覺的笑自冷剛嘴角閃過,他的姑娘有怪癖,喜歡坐在高處,屋頂、樹端,哪里都好,只要夠高,她就開心。
“再半年,爺爺會到京城!彼运荒茏撸粝聛,靜心等待,何況,她真的很喜歡、很喜歡這里。
想起爺爺,曲無容清冷的眸子出現一抹暖意,他給了她,很多親情。
她的爺爺白胡子垂胸,鶴發童顏,教人猜不出歲數,每回,她纏著爺爺問,他總笑呵呵回答:“我的乖娃兒,你認真把爺爺的醫術學齊,保證你一百歲時,容貌還像個小姑娘!
爺爺沒自夸,她的奶奶分明是百歲人瑞,但發絲烏黑,面若桃杏,看起來像個二、三十歲的少婦,而且,奶奶身子輕盈矯健,武功高超,尤其是輕功吶……教人羨慕。
神仙眷侶指的就是爺爺奶奶這種夫妻吧!只可惜人間難覓。
。
百草堂后廳,名醫司徒先生和老板鐘離宇淵對坐,宇淵拿著方子,苦思沉吟。
這是本月第四十七回了,病患拿著曲姑娘的藥方到百草堂里抓藥,看見藥單,司徒先生見獵心喜,便四下搜羅了起來。
百草堂由司徒先生主持,鐘離宇淵從未費過心思,五年多來,雖無大收入,但行醫濟世,早在京城闖下名號。
鐘離宇淵的父親是保家衛國的神武大將軍,死后追封為靖遠侯。
鐘離宇淵本身是個商人,京城里、京城外開了幾百家鋪子,同時,他也是皇上跟前的大紅人,睿智才干,政商兩得意,皇帝還親頒圣旨賜婚,讓最受疼愛的玉寧公主下嫁。
說起那年婚禮的盛況吶,京城人士記憶猶新。
“司徒先生覺得可行?”宇淵道。
“我知道冒險,可宮里御醫已束手無策,或許可以一試。”
“這位曲姑娘畢竟是……”
“土大夫?野郎中?少爺,能開出這種方子的大夫,絕非一般人!彼就较壬鎺θ。
拿著曲姑娘的方子,他滿心艷羨,行醫多年,他沒想過病可以這樣醫法,實在教人訝異。
“她只是名年輕姑娘。”經驗哪比得上宮中御醫?
“她有多年輕誰曉得,從沒人見過她的廬山真面目。”
把個來歷不明的人送進宮里,得擔多大責任,宇淵心底明白。
年初,皇帝立三皇子為儲君,豈知清明未至,三皇子居然生起怪病,藥石罔效。御醫們夙夜匪懈,翻盡醫書,都找不到法子醫治這個來勢洶洶的古怪疾病。
“都這時候了,死馬當活馬醫吧!”
司徒先生不是官場中人,不知一個弄不好會引來滿門抄斬,只憑著醫者仁心,想盡法子要把皇太子給醫好。
皇太子不但是靖遠侯夫人、玉寧公主的同母哥哥,也是少爺的宮中密友。于公于私,少爺都該盡心盡力。
五年前,若非皇太子挺身相助,壓制肅親王在朝中的勢力,光憑宇淵一人之力,根本無法讓心存篡位野心的肅親王伏誅。
這些年來,宮里有皇太子、宮外有鐘離宇淵,他們運用策略,鏟除貪官污吏,建立開國以來最清明的吏治,使得百姓人人安居,國家富裕。
“好吧,我進宮面圣,之后,親自走一趟。”幾番深思后,他說。
不多久,他離開百草堂,來到繁華熱鬧京城大街,不知不覺間,走近品福樓。
停下腳步,他從門外往里觀望。
品福樓里,一樣座無虛席,生意好到教人眼紅。
那年,他曾帶穎兒來過一回,想用滿桌藥膳填滿她的肚子,哪知,在這里,她遇見輕薄可憎的寶安公子,而他,暗暗地,給了寶安公子一頓苦頭吃。
如今,人事已非,作威作福的寶安公子流放邊疆,而他的穎兒……
胸口猛然抽緊,疼痛難當。盡管歲月匆匆,多年過去,每每想到她墜谷,他仍心揪。
那日,他發狂,奔下谷底,無視交加風雨,跌跌撞撞,滿身創傷,他嘶吼狂叫,可深谷下,再找不到他的穎兒。
是粉身碎骨了?還是野狼叼走她殘破身軀?
他找不到穎兒,一直找不到,風雨蒙了他的眼,閃電刺傷他的心,他不斷叫喊她的名字,她始終不應。
從谷底被救上來后,宇淵整整病了兩個月,日里夜里、醒著睡著,他看見穎兒哀傷的眼睛。
他來不及對她說一句“但愿天涯共明月”、來不及承諾“生為同室親,死愿同穴塵”,穎兒死了,他的來不及皆成悔恨。
從此啊,無心愛良夜,任它明月下西樓;從此啊,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欄桿;從此啊,他空洞的心再也抵擋不住夜夜寒風。
喟嘆,轉身,宇淵離開品福樓,頭也不回。
“冷剛,走吧!”同一時間,品福樓里,曲無容推開碗盤,淡然道。
“姑娘尚未舉箸!崩鋭偟。
他們集下半個月診金,好不容易能上品福樓打牙祭。菜上桌,冷剛便知道來對了,姑娘體弱,是該多吃些藥膳食補,誰知,滿桌菜色讓姑娘陷入沉思,她開口,便是一句“走吧”。
“東西難吃!绷嘉Ⅴ,心事糾結,那怨恨呵,日日坐大。
“是。”沒多話,冷剛依了她,推開椅子,到柜臺結帳。
曲無容跛著足,走到外頭等待冷剛,仰頭望著門上高掛的漆紅招牌,用眼光一筆一橫描著“品福樓”三個字樣。
品福?沒有福份的人,怎能品福?她啊,不適合此處。
冷剛結好帳走來,碩大的身子護在她身后,不教擁擠人潮擠上她。她低頭,愁了眉心,緩步前行。
好不容易轉入另一條街,人少了、喧囂止了,攤販不見,她的表情依然哀愁。
“姑娘……”冷剛欲言又止。
曲無容抬眉,眼底悲戚濃烈。
“如果姑娘想到高處的話……”
一哂,搖頭,她知曉他的心意!拔覜]事,回家吧!”
往事呵,不該頻頻回顧。
*
走入竹林,他立即愛上這里,此處和靖遠侯府的后院有幾分相似,最像的是竹林后方的湖水,府里也有一座人工湖,湖邊一樣有大樹兩三株。
他來晚了,曲姑娘過午不看病,是規矩。
宇淵到屋前時,兩扇木門半掩,他朝里頭喚幾聲,沒人應門,他便自作主張進屋。
廳里一張方桌,桌上文房四寶和幾本書冊,簡簡單單的一方木櫥,擺了茶碗木箸;廳后只有一房,掀開青色簾子,一床一柜,那困窘和當年他居住的舊屋同款樣。
醫術高明的曲神醫,怎貧窮至此?
不合理啊,百姓都喚她活神仙,難不成她真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下凡天女?
他在屋子里外前后繞兩圈,沒見到人,倒是在屋前的竹籃里看見雞、魚、青菜和幾錠銀兩,隨意放著,也不怕人偷。
曲姑娘的事,他聽說了,沒想到她真這般不介懷身外物,而非沽名釣譽,和她相較,他顯得庸俗。
說到庸俗……沒錯,他的庸俗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這些年,他把全部精力拿來累積財富。然錢堆得再高,也填不滿心中空洞,當所有人都羨慕他是京城首富、受皇帝重用同時,他卻想念起侯府里的后院,想念他與穎兒貧困生活的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