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邊走著,視線落在天花板上一座華麗的水晶吊燈。
大廳布置得美輪美奐,像一個雍容華貴的美婦人,然而待得久了,卻覺得這里像是一個扭曲人心的空間,不論是誰,在這里都會變成另一個人。
通往露臺的落地窗半掩著,她正想推開走過去,一陣急促的女聲讓她猛然煞住腳步。
“力展,你瘋了嗎?我好不容易幫你安排和新西百貨董座的千金在加拿大見面,你竟然放她鴿子!”
“我沒放她鴿子,我已經跟她說過我不會去!
夏力展的聲音聽起來毫無情緒,童嘉莞可以想像他說這些話時的表情,大概是一臉不以為然吧。
“力展,媽媽跟你說過很多次,要找個有背景的女人做妻子,你平常怎么玩女人媽媽不想管,但你的妻子關系到你繼承夏家……“
“媽!”夏力展倏地制止她說下去!蹦阕詈檬裁炊紕e管!
“你有沒有想過要是爺爺不喜歡你了怎么辦?你爭得過應展嗎?你爸最疼他,現在已經讓他當銀行財務長,他又娶了長廠證券副總的女兒,你以后怎么辦?”
她聽到經理冷笑的聲音。
“媽,你擔心的不是‘我’怎么辦,是‘你’怎么辦!
童嘉莞考慮到現下情況不好介入母子倆的爭執,更不想繼續偷聽,正打算走開,落地窗卻迅速被拉開,一道高大俊挺的身影來到她身前,左手夾根煙,好整以暇的瞇著她。
“逮到一只豎著耳朵的小老鼠!
直視著夏力展那雙清亮精明的跟眸,童嘉莞不自覺臉紅了。
她強自鎮定,想若無其事的回應他,卻發現露臺邊一道惡意的視線正狠狠射向她。
那是一名穿著皮草滾邊大衣的美婦人,約五十來歲,身材保持極佳,細致的雙手緊握著一只淺金手拿包,倚著露臺的欄桿動也不動,像一尊希臘雕像般高傲。
美婦人眼中對她毫不掩飾的厭惡令她震驚,如果自己是一只蟲子,恐怕早被她捏死。
她不懂,她們甚至根本不認識,為何她會如此痛恨她?她心里甚至萌生轉頭就走的沖動。
夏力展仿佛看穿她的心思,沒有任何遲疑,硬扯著她的手臂,將她拉向倚著露臺的美婦面前,不準她逃走。
“媽,她是童嘉莞!彼⑿χf,但美婦只用冰冷的眼睛望著兒子,一眼也沒看童嘉莞。
她挑了下嘴角,頭一甩,直接走人。
露臺上只剩下童嘉莞和夏力展兩人獨處,往下方望,偌大的庭園里正流瀉著悅耳的音樂,人們在昏黃的燈光下跳起舞。
氣氛應該是愉悅的,但此刻,童嘉莞卻感到一陣不安的沉默蔓延開。
夏力展站在露臺欄桿前,吐了口煙,拾眸望著皎潔的圓月,眼神渺遠。
童嘉莞感覺胸口一陣悶痛,垂下眼。
“經理,你是故意的嗎?”她低聲質問。
他沒回話。
“帶我過來讓你的親戚看笑話,惹你媽媽生氣,這些都在你的意料之中,對吧?”她直率的聲音里隱約含著一股溫柔的譴責。
他看著她,大而黑亮的眼睛異常專注,平靜的說:“你生氣就輸了!
童嘉莞深吸口氣,搖頭!拔覟槭裁匆诤踺斱A?”她只是強不想被他當成傻瓜一樣玩弄。
朝她靠過來,堅定的眼神從未離開過她。
“因為,我要你留在我身邊!
忽然間,童嘉莞背后傳來一陣巨大聲響,接著是人群的嬉鬧溷聲和歡呼聲。
她回頭,看見漆黑的夜空正釋放華麗的煙火,四周燦爛的光芒照亮得有如白晝,庭園的樂隊演奏起生日快樂歌,氣氛顯得歡歡樂。
她假裝沒聽到他的話,可他卻緊握住她的手不放。
他輕笑,嘆道:“你這個人,有時候夠直接,有時候又別扭得圓可愛!
“你該不會喜歡上我?、”她仰起頭,語帶挑釁的說。初次正面碰觸他的心,她想知道,究竟是旁人的錯覺,或者是她自己看不清?
夜風輕撫過夏力展柔軟的黑發,他直盯著她,雙眸在黑暗的襯托下更顯得熠熠發亮。
他一曬,忽地湊近她耳邊,低語:“你現在才知道!
童嘉莞的心跳瞬間漏跳一拍,他的俊臉靠太沂了,近到她可以聞到他唇邊的煙味。
她臉紅了,感到手足無措,他的后方正放起一陣陣絢爛的煙火,在眾人的贊嘆背景聲中,她聽見夾雜著“董事長,生日快樂”的聲音。
今天的壽星夏晉剛在管家的陪伴下終于現身,步入庭園。
童嘉莞想一睹這位商場傳奇人物的風采,夏力展卻突然神長手,托住她腦后,一使勁,將她的小臉靠向他,低頭吻住她的唇。
這下,她不只聞到他的煙味,而是直接被他嘴對嘴,尼古丁會送進她口中,然后進到她肺里……
童嘉莞反應過來后,掙扎著想掙脫,他卻越吻越放肆,摟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她感到害怕且驚慌,感覺這個吻好似吻進她的內心深處,吻出一個連她自己都不認識的女人。
他的唇一離開她,她的唇上仿佛還留著他的余溫,如夢似幻。
她呆呆看著他好一會,仍不敢置信。
“為什么吻我?你瘋了嗎?”
夏力展深深凝望著她,因她眼里的憤怒而受挫。
“也許!彼恼f,忽地轉身走出露臺。
他腧矩了,違背了所有的原則,無法控制的,想擁有這個女人。
但這個女人的眼里,沒有他的身影。
夏力展離去后,童嘉莞才真正松一口氣。
她的心臟還在狂跳,為了他的吻。
這個男人太危險了,她很怕,剛才有那么一瞬間,她幾乎完全迷失了自己……她以前從未有過這種感覺,更沒想過會和經理發展到這一步,她不知道該怎么面對。
童嘉莞望著黑夜里璀璨的煙火,陷入深思,心想,如果這只是一場夢就好了。
隔天清晨,趁著夏力展還沒醒過來,童嘉莞悄悄起床,溜出他的別館,獨自在山林繚繞的大道上幔步。
她需要一個人獨處,需要冷靜思考,昨晚的一切太混亂了。
深吸一口森林的芬多精,腦袋思緒逐漸變得清晰。十二點的鐘聲一過,魔法消失了,她不再是穿上晚禮服和玻璃鞋的灰姑娘,必須回到現實。
夏力展說得很清楚,王子愛的是穿上晚禮服的灰姑娘,如果知道那只玻璃鞋屬于一個沒錢沒名、整天忙著打掃的女人,就不會派人去尋找了。
所以,他們根本不可能,那個吻只停留在昨晚,他眼中熾熱的視線也只屬于昨晚穿上禮服的女子,而不是現在的她。
要是真以為他愛上她,就是自作多情了。
童嘉莞原本正沉浸在寧靜的氣氛中,耳邊忽然傳來細碎的敲擊聲,仔細凝神一著,前方有一名老者手持拐杖,慢慢的散步,朝她的方向走來。
她停下腳步,微笑和老人打招呼:“老爺爺,早安!”
老人沒回話,越走越近,童嘉莞這才看清他的面貌,霎時倒抽一口氣,聲音哽在喉頭間。
老者雙頰瘦削凹陷,頭頂幾乎禿光了,身材高瘦,皮膚于涸、滿布皺紋,但一雙眼睛銳利、炯炯有神,仿佛可以看透任何人的心思。
是夏晉剛。童嘉莞一認出那張常常登上商業雜志封面的臉龐,立刻佇立在原地,深深鞠躬。
“董事長早!
夏晉剛手持拐杖,一步一腳印走著,雙目直視前方,看也沒看她一眼,遑論開口說話。
童嘉莞站直身,俏眼覷著他的背影,揣想這位大人物應該也是想趁著早晨無人打擾之下,一人獨處吧。
她正打算繼續自己的清晨漫步,身后突地傳來一陣渾厚的聲音。
“你過來!
童嘉莞嚇了一跳,戰戰兢兢轉身,發現夏晉剛正立在原處等她,面容嚴肅。
“董事長,您叫我?”
“這里有別人?”他面無表情的回應,雙手擱在拐杖上端,邊打量她。
童嘉莞聽話的走了過去,夏晉剛旋即繼續行走,她只好安靜無語的隨侍在旁。
“你是力展的人?”他的聲音不大,恰恰好可以讓她聽見。
“我在晉亞銀行上林分行上班,夏力展先生是我的老板!彼蜌獾幕貞。
夏晉剛挑了下嘴角,精神奕奕的走著。
“孩子,現在只有我跟你,我直話直說。我假設你們的感情是認真的,現在趁你還能走,走吧,走越遠越好,力展會懂的。”
童嘉莞維持著和董事長約兩步的距離,默默跟隨。
“董事長,我想您誤會了!
夏晉剛左手往上比個手勢,似乎希望她先安靜,“你以后想過什么樣的生活?在這里沒有平凡的生活,力展需要一個很強的女人幫忙他,如果你只希望過平穩的日子,希望你丈夫每個月按時給你薪水,對你忠實聽話,和你一起照顧小孩,這里都沒有。”
“這里有什么?”
“錢!彼喍逃辛Φ恼f:“很多很多的錢。你有多愛錢?”
童嘉莞沒說話。
“這就是力展活著的世界,他需要一個愛錢如命的女人當他的太太,最好比他更愛錢。”夏晉剛突然停下腳步。眼前他們所在之處,正好可以俯瞰他所居住的宏偉主屋,童嘉莞這才恍悟自己已經走得如此遠。
“這里的金錢財富是用什么手段堆砌起來的,你知道嗎?”
童嘉莞深吸口氣,充足的陽光照耀著繁茂的中庭花園,噴水池的水柱噴得老高,幾乎和建筑物的尖塔齊高。
“董事長,您常常早起散步嗎?”
夏晉剛皺眉頭,似乎對她突如其來轉換話題感到不解。
“您晚上睡得好嗎?會失眠嗎?您失眠多少年了?”
夏晉剛只是看著她。
“董事長,您是一個很成功的企業家;您賺很多錢,許多人窮其一生也無法家您一樣?墒牵还苣鷵碛卸啻蟮臋嗔,不管您擁有多少金錢,您知道有樣東西您無法控制!彼D了頓,迎視他的目光!熬褪莿e人的意愿。”
夏晉剛瞇起眼,臉色緊繃。
“剛才那些話您應該已經勸告過夏經理。為什么還要跟我說呢?因為您知道,您改變不了他的意志,所以您覺得從我這里比較好下手,對吧?”
她的語調輕淡,俏臉掛著微笑,然而說出口的話語堅定,含意深遠。
夏晉剛臉上的表情變了,周遭的氣氛也跟著轉變。
兩個靜靜的站著,童嘉莞感覺到老人看她的眼神逐漸釋放出友善之意,甚至有種長者溫柔的關懷。
“你的膽子很大!彼脸列Τ雎!凹热徽f開了,我不妨直接告訴你,我打算把整個晉亞集團交給力展;可是,這事憑我一個人無法主導,他將來會面對很多麻煩,那是一條很辛苦的路。他的妻子不會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要隨時陪他打仗,即使這樣,你還是不放棄?”
童嘉莞想起昨晚見到夏力展的母親,突然可以領悟到作為夏力展的妻子所要面對的困境,而那可能只是開端。
“董事長,在您心中,什么樣的女人才配得上經理?”
夏晉剛緩緩說道:“力展很聰明、有野心,他很快會發現什么樣的女人對他的前途有幫助。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孩子都很清楚,不會去追尋‘愛’,而是找適合的女人。力展在你身上找他已經沒有的東西,但我不知道他這份心能持續多久,你敢賭嗎?一旦進來,你就再也出不去。失去他的愛,你還能待得下去?”
童嘉莞若有所思地盯著眼前輝煌壯闊的宅邸,感覺陽光過于耀眼,竟讓她覺得眼睛有些刺痛。
她忍不住將自身帶入夏晉剛設定好的世界里。
愛是虛無縹緲的字眼,一旦逝去,自己還能在這種地方生存嗎?會快樂嗎?
童話故事的結局永遠只停留在王子跟公主過著幸?鞓返娜兆樱鎸嵢松臅r間從來沒有停止過。
“董事長,我不知道您是對或錯,可是我無法茍同您的想法。”她直視長者的眼睛,毫不退卻的說:“我不認為愛情是一種束縛,如果我決定陪著經理,那我會讓自己變得跟他一樣強大!
夏晉剛盯著她好半晌。已經很久沒有一個人敢在他面前如此大膽且真誠、勇于表達自己的立場,毫不顧忌他是何等身份。
這個女人也是用同樣的眼神去面對力展?
夏晉剛突然笑了笑,搖搖頭,不知是在嘲弄她的天真,或者在嘲笑自己。他沒再多說什么,只是慢步移往自己的主屋。
這次,童嘉莞沒再跟隨著他,回頭,走向夏力展的別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