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一會兒,他帶著心不甘、情不愿的徐輕盈要來拜見林文娘,早晚是一家人,還是不要鬧得太僵,但是……
“徐府的姑娘?我跟她不熟,讓她回吧,你如今身分不同了,不該和不三不四的人往來,姨母為你看了幾戶人家,姑娘們都長得不錯,貞靜賢淑,溫婉秀慧,堪為良配,就等你回來做決定!
什么不三不四?什么又堪為良配?
聽到這話的徐輕盈差點爬上馬車把林文娘給拆了,徐府再不濟,也好過門庭凋零的朱府,她不做官夫人已經很久了,還擺什么宮架子的譜,真是自欺欺人。
柳毅使勁攥著徐輕盈,才沒讓她沖動行事,可出口的話也不甚中聽,最后兩方不歡而散。
雖是方向相同,走的是同一條路,但是徐府和柳家卻是各走各的,互不交談,如同鬧翻的小倆口。
而林文娘心知外甥不喜看見女兒,便逼著女兒先回朱府,免得打擾她和外甥談正事。
回到柳府,進到正廳,林文娘一開口就是責怪,“為什么你進的是戶部而不是翰林院,為什么要走你爹的老路子?”
要出人頭地就要進翰林院,雖然一開始的宮位不高,卻是最貼近皇上的核心,打小處培養起,日后入中書府,而后一路攀升,最后成了皇上最寵信的近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這是讀過書的人都知道的事,偏偏只有他,放棄這個大好機會,進入最磨練人的戶部。
“走我爹的老路子沒什么不好,那是他生前最驕傲的事,我能為朝廷做事,他一定很高興,何況職位的調派也不是我能決定的,那是吏部的差事。”吏部主人事。
“姨母并不是說你進戶部不好,而是太辛苦了,早出晚歸的,為著湊不齊的銀兩發愁,一不小心還容易得罪人,給你小鞋穿!彼f得好聽,但其實是不滿意他的官職,嫌事多錢少,但是以她現今的身分也無法為他打通關節,一點忙也幫不上。
“我做我的事,何須擔心小人作祟?不管做什么事都全力以赴,又何懼辛苦?姨母多慮了!碧斓紫履挠胁粍诙@的事,在朝為官更要行止端正,不愧天地良心。
明顯瘦了一點的林文娘揉了揉發疼的額側!澳氵@孩子老是這么固執,走了一趟京城后更口齒伶俐了,姨母說不過你,若是多說幾句,怕要讓你嫌棄我上了年紀,嘮叨!
“姨母這是哪兒的話,豈不是要讓毅兒羞愧,自家人說什么二話,你說著,我聽著,不也是一團和氣。”她又想拿長輩的身分來壓他,這點情分已被她消磨得差不多了。
林文娘沒發現他眼中越來越濃的不耐煩,還當他是當初剛死了爹娘的孩子,軟弱又好拿捏,對她言聽計從!傲T了,我也沒有力氣管你,人老了就怠惰,只想舒舒服服地當個老太君,啥事也不理,等我辦完了你的終身大事后,就讓你媳婦兒管家,我要潛心修佛了!
其實她一點也不想放掉主掌大權的機會,她說這話是試探,想讓他駁回,她好拖著老命再管幾年,何時才要真正放權給新媳婦可是由她決定,這段期間她能做的事可多著了。
譬如把新媳婦教得唯唯喏喏,不堪重任,讓她膽小如鼠不敢管事,或是為外甥納幾房不安分的妾,造成后宅不寧,再把妻妾所生的孩子養廢了,日后再也沒有能力承擔大事。
權力惑人心,初時幫他理家,林文娘覺得苦,也不是沒考慮過想撒手不理,但是他離家上京這段時間,被嚴格控管銀兩花費的她才驚覺持家不易,她若真的完全不管了,她那好賭成性又不事生產的兒子要怎么辦,嫁妝揮霍殆盡的女兒又該何去何從?
她越想越心驚,也越來越重視手中的掌家大權,不過這也不能怪她,有人每天在她耳邊說小話,把尚有一絲正直的她越帶越歪。
柳毅假裝訝異的道:“咦!姨母沒收到我的信嗎?”
“什么信?”林文娘一怔。
“我從京里寄來的信,信里夾了一封張宰相的親筆文書。”他說得煞有其事,其實根本沒有信。
“什么,宰相大人的親筆文書?”她立即驚得坐正,頹然的神情一掃而空。
他一臉懊惱的拍拍額頭!翱隙ㄊ羌膩G了,不然姨母怎么會沒準備,府里安靜得一如我剛走的模樣!
“要準備什么?”不知怎地,林文娘有種不好的預感。
柳毅愁眉苦臉的嘆道:“當朝宰相是父親當年的上峰,他見過幼時的我,憐我無爹娘在世,沒有人可以替我作主,便為我牽了一門親事……”
她一聽,精神都來了,急著打斷道:“是哪家的小姐?她爹是幾品官?是京官還是外放?長得如何?年歲多大?和你合不合得來?她要準備多少嫁妝?”看來她得趕緊命人把庫房整理整理,她興奮的想著,柳家終于和京里官員攀上關系,她也能借著這個嫻親關系重回官夫人的圈子,讓她擺顯擺顯,為兒女籌劃。
“姨母,你別急,慢著來,這個人你也認識!敝皇撬齻儌z“不熟”,而且她也絕對不認同那個人進柳家門。
“誰呀?”她已經許久不在官夫人間走動了,實在想不出有誰家的女兒合適做柳家媳婦,她對她們的印象太模糊了。
“隔壁的徐姑娘!
“喔,隔壁的徐姑娘,秀外慧中,得體大方……等等,不對,你說的是徐賢之的女兒?!”本來接得很順口的林文娘忽然覺得不對勁,他們這條街姓徐的只有一戶,而且和她很不對頭。
“正是徐世叔的千金,徐輕盈,我要娶的人就是她。”柳毅氣定神閑地等著一場天翻地覆的爭執。
果然——
“不行,我不同意,雖然徐府有個在宮中當太醫的大伯,可是出身還是太低了,她配不上你,我絕對不允許她入門!币粋好漢三個幫,沒有半絲助力的娘家要來何用?
他在心里冷笑,看來她真以為自己是他親娘了,還不允許呢!耙棠福乙仓皇橇窇舨恐魇,官階不高!
“那只是剛起步,等你累積了幾年實務,還能不高升?要不你去找宰相說說情,讓他看在昔年下屬的分上,幫你弄個好一點的官位,你的官才能越當越順。”
林文娘想得很美,外甥有宰相這個靠山,官位定能更上層樓,她實在瞧不起六品官。
柳毅笑得溫潤,但說出的話卻扎人心窩,讓人血淋淋的痛!耙棠改诉@門親便是相爺牽的線,他在信中提起他非常中意徐府二姑娘,故而來作媒,可惜信丟了,難道姨母要拂逆相爺的意思,讓他認為我對他不恭敬?”
“這……”她心中不愿,卻也得罪不起宰相大人。
“相爺原本的安排是讓我回鄉成親,先拜堂,再祭祖,然后偕新婦回京上任,兩不耽誤,可是姨母什么也沒備妥,空蕩蕩的廳堂毫無半絲喜慶,你要我如何趕得上回京的日期?”他話中隱含責怪,意指姨母胡涂,誤了他的前途。
林文娘面容愁苦!澳蔷屯笱右荒暝俪捎H,又不急于一時……”
柳毅憤然打斷她的話,“那誰為我操持后院?誰又要為我應付同僚家眷?姨母是要我一個人又管內又理外,累個半死嗎?”
“我、我也沒想到……”怎么事情都擠在一堆了,她被問得啞門無言。
“姨母,現在你什么也不用想,只管找媒人上徐府提親,婚禮所需的事物必需盡快采買,我讓陳管事去買現成的,事到如今也沒什么好挑剔的了!彼s鴨子上架。
“姨母還是覺得徐家姑娘不合適……”她就是不喜歡。
“不管合不合適,相爺都做了決定,難道你要毅兒去跟相爺說他錯了,不該亂點鴛鴦譜?”都到這節骨眼了,還苦苦掙扎。
“不如你再納一房妾,妻妾同日入門,巧兒她雖然嫁過一次,但親上加親……”被逼到無路可走的林文娘再一次想要撮合外甥和女兒。
“不要說了!若是姨母還認毅兒這個外甥,就不要讓我對你失去敬意,我不想看到你有一曰變得面目猙獰!彼偭藛?這種餿主意居然也想耍第二次。
妾等同奴,奴婢的娘也是下人,有哪家的主人會和下人往來,那是自眨身分,如果朱巧兒做了他的妾,林文娘將不再是他的姨母,而是仆婦,除非她不要這個女兒。
“毅兒……”她的胸口倏地一疼,猛然想起話中的錯誤,她忘了她不是毅兒的親娘,只是他的姨母,他們再親也是兩家人,她是朱家媳,他是柳家嫡子。
“對了,順便一提,這是婚書,六禮中的三禮已經走完了,提親只是過個場,姨母遣人上門順道送上聘禮,婚期訂得越早越好,祭完祖我還要趕著回京。”柳毅語氣強硬,他不允許途中生變。
“連婚書都有了,你這根本在刨我的心呀!姨母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了你好,你就這么不相信我?”這些年都白疼他了,連成親一事都瞞著她,唯恐她插手。
他沉默不語。
人非草木,相處久了總會有感情,可是一次一次地磨掉一小塊,磨久了也會越變越小,最后連屑末也沒有。
他也不想和姨母越走越遠,但是人變了,心變了,什么都變了,她已經不是從前一心為他的姨母了。
“誰要刨娘的心呀,快跟媳婦說說,媳婦替娘把心保護好,不讓你傷心……”
挽起婦人髻的田月荷走進廳堂,足下金蓮雖不止三寸,卻小得精致,一扭一扭的身姿諸多風情。
她一進門先看了身形修長挺拔的柳毅一眼,眼底一閃而過依戀,而后是怨色,接著是一片平靜,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過,她還是她,原本該嫁柳家,卻成了朱家的新婦。
“她怎么在這里?”柳毅的眼神越發深沉,黑得彷佛不見底的濃墨。
一看到媳婦裊裊而入,林文娘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你、你不記得了嗎?她是敬兒的媳婦,你上京趕考時進的門,你那時正忙著,沒能來喝你表兄一杯喜酒!
“我是問,她為什么會在柳家?”瞧她一路行來無婆子引路,想必已在這家中來回無數次。
“這個……她……”林文娘口中更苦了,話根本說不完全。
“我是朱家的媳婦,理應早晚服侍婆婆左右,婆婆在哪兒,月荷便在哪兒,小叔子這話問得有趣了,誰不曉得孝是為媳之道!碧镌潞裳诳趮尚,眼波勾呀勾的。
“你是說你早、晚各一次從朱府過來向姨母請安?”若是真有那般殷勤,倒是值得夸贊。
“怎么可能,小叔子愛說笑,當然是直接住下來!比氩涣肆议T,她就住在柳家,這也是進門了。
“誰允許的?”柳毅沉聲一喝。
“哪需要人同意,婆婆住在這里,我跟著搬進來……”
他冷冷的打斷道:“我才是這個家的主人,誰知會過我了,我柳家是你想住就能住的嗎?你算什么東西,要不要干脆直接把柳宅的匾額摘掉,掛上朱宅?姨母,你就是這么為我理家的嗎?”
“毅兒,我……”林文娘不過是讓兒女暫時住進來,反正空院子多得很,而且兒子也不常待在府里,他有必要發那么大的火嗎?
“姨母不要忘了,這是柳宅,不是你朱家的宅邸,誰想來就能來,是不是等我下一回離家再回來時,柳家已經成了朱家人的?!”柳毅怒得紅了雙眼。
“他們也只是孝順……”她照顧了他十年,也想享享天倫之樂,和兒子、女兒住在一起。
“既然孝順就回朱家,姨母怕也是思子成疾,毅兒親自送你回朱家,讓你好好的讓媳婦盡孝。”是,他不孝,才會讓她只顧著親生兒,把柳家當朱家私庫予取予求。
“你要趕我走?”林文娘顫抖著唇,眼眶含淚。
“姨母可以留下,想住多久都成,但其它人……陳管事,我讓你管著外宅,你是怎么管的,管到滿宅子外人?”
一名著青衫的中年男子面色灰白,一入內便跪下。“公子,小的攔不住呀!他們一行人就這么闖進來,連婆子、丫鬟、嬤嬤共二十多人,直言道哪有親戚不許借住……”
“那么每個月的月銀和吃用的花費由誰支付?”
陳管事看了林文娘一眼!耙谭蛉苏f只是小錢,自家人計較什么,要小的照柳家的月例給,朱少奶奶訂的衣服、首飾也是由柳家出的錢,小的不肯付錢,她們就直接簽帳,讓人到柳家來收……”
“好,吃我柳府、用我柳府,還花柳府的銀子,你們真當我柳毅好欺嗎?除了姨母,任何一個不是我柳家的人,都給我往外扔,一個不留!”柳毅怒不可遏的命令道。
田月荷難以置信的瞅著他。
想當初她高高興興的備嫁,田家是大地主,給了她不少教人眼紅的嫁妝,有鋪子、莊子和幾百畝土地,壓箱錢也不知有多少,她歡歡喜喜的坐上花轎,準備嫁給心里的那個人。
誰知那人應考趕不回來,只得由表兄代為拜堂,送入洞房也是表兄用紅綢布拉著,一路嬌羞地進行喜事,可是連合巹酒也代喝就太過分了。
只是當時她被嫁人的喜悅沖昏了頭,沒察覺異樣,樂陶陶的一飲而盡,還吃了生餃子,坐了床,沒多久便覺得腦袋昏沉,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一夜過去后,她渾身赤裸地醒來,身上有歡愛過的痕跡,她一見身邊躺了個同樣裸身的男子,赫然是昨夜的假新郎,她竟和他做了夫妻的事,當下驚得放聲大叫。
這一叫,把所有人都引來了。
她這才后知后覺的意識到自己被騙婚下了藥,是床笫間合歡的春藥,一日前她還等著做柳家媳,隔日她便成了朱家婦,花轎抬進的是朱家而不是柳家,她嫁的男人叫朱承敬,是柳毅的表兄。
為此,她哭得幾乎昏厥。
但是,她能不認嗎?
身子都破了,堂也拜了,迎親的是和她同床共枕的男人,她再不愿也只能咬牙認下,否則丟的是田家的臉。
表面認命的田月荷其實很不服氣,但她又能怎么辦,她已經是板上釘釘的朱家媳婦,還能奢望風姿秀逸的柳公子嗎?
朱承敬的好賭給了她一絲希冀,她借口要保住嫁妝避免被丈夫敗光,跟婆婆提了一句便搬進柳家,就算朱承敬跟著來了,至少還有婆婆勉強可以管管他,她還刻意挑了清風軒旁的采春院住下,和柳毅的院子只隔一扇月洞門。
她就是想著,等柳毅回來,第一眼就能看到她,即使什么都不做,遠遠相望也好,成不了他的人,也要成為他心上的影子。
可是她沒想到向來溫和的他會那么生氣,一張令她夜里作夢都想著的俊顏滿是怒色,毫不顧忌兩家的交情,把她和她的人丟出柳家,連同她可觀的嫁妝一并掃地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