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雙手貼上耳朵之際,三里外傳來女子驚恐萬分的尖叫聲,接著是殺豬般的慘叫。
“……毅……毅弟,救我……我被壓住了……好痛……我動不了……”朱巧兒覺得腿好痛,不知道是不是斷了。
路的正中央有輛華麗的馬車翻倒在地,兩個車輪子有一個不知所蹤,一個被壓得變形,成了碎裂的木頭,拉車的馬呼哧呼哧的站在路邊,頸上的韁繩被扯斷,正悠哉的低頭吃著青草。
主仆數人,包括車夫在內,沒人注意到在一堆碎木中,斷得相當平整的車軸被掩蓋在赭紅的褥墊下。
“小……小姐,表少爺的馬車已走得很遠,他聽、聽不見我們的聲音……”滿臉是血的仆婦驚恐得連話都說不利落,上下兩排牙齒直打顫,死里逃生,真把她給嚇慘了。
“不,不會的,表弟看到我們的車沒趕上,他一定會折返的,你……你們快把這鬼東西推開……”疼得快厥過去的朱巧兒一頭的汗,豐唇咬得都破皮了。
“小姐,馬車太重了,奴婢們抬不動呀!你再忍耐一下,看有沒有路過的人能幫助!币幻軅恢氐难诀叨吨降。她身上新做的衣服全沾滿污泥和黃沙,裙子也勾破了。
“你要我等……”她憤怒的一吼,還沒吼完便全身痛得快裂開似的,喉頭一鎖,面露痛苦。“去,去個人把表弟追回來,要快,騎馬去,讓他回來接我,送我就醫……”她每說一句話,身子都火辣辣的疼著。
“我、我們不會騎馬……”丫鬟、婆子們你看我、我看你,手足無措,像一只只無頭蒼蠅。
“叫車夫去。”朱巧兒又忍不住發火,當然又再一次痛意鉆心。
一旁的車夫也傷了手,頭上還流著血,他一站起身便天旋地轉,趕緊又坐了下來!安恍醒,小姐,我傷著了!
“飯桶,全是廢物!我養你們干什么,白領月銀了……啊——好痛,我的腳……”朱巧兒一動,原本扎在她腿上的木刺又入肉兩分,幾乎要將她的腴白大腿給洞穿。
也不曉得是她賊星該敗還是霉運當頭,平時人來人往的官道上,居然一個人也沒有,一直到天黑才由一名傷了胳臂的丫鬟回城搬救兵,他們最終也沒有等到回頭的柳毅。
朱巧兒的腿真的斷了,是眾人中傷得最重的一位,動筋傷骨一百天,在和舂堂大夫的診治下,她至少要臥床三個月,等復原情形再看腳有沒有跛。
這叫偷雞不著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想必林文娘母女倆非常懊惱吧,大好的機會平白從手中溜走。
“公子,我們真的不用回去看看嗎?”
凄厲的慘叫聲猶在耳邊環繞,如同夜鬼尖嘯,怎么捂也捂不住,直往腦門鉆,驚心又動魄,雙腿還有些發軟的長春臉色發白,不住的往后瞧,畢競年紀小,歷練不多,見識少,一點小事就嚇得魂不守舍,一點也沒有他家公子的從容不迫,氣定神閑。
“不用!绷愕馈
長春還是很憂心,“表小姐他們不會遇到狼了吧?”
“咱們這地頭上沒有狼。”野狗多倒是真的。
“要不然是攔路打劫的?”
柳毅似笑非笑的睨“他一眼!霸诠俚郎洗蚪?長春呀,若是你,會不長眼的找死嗎?”
長春一本正經的回道:“小的不是土匪!彼菚。
瞧他一臉傻氣,逗起來真無趣,柳毅懶懶的道:“表小姐是你家祖宗嗎,干么把她往供桌上拜!
“公子,表小姐姓朱,跟我家祖上沒半點關系。”他哪敢高攀,人家可是個官家千金,身分地位可比他卨好幾個等級。
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柳毅用手中的折扇往他后腦杓一拍!靶嗄静豢傻褚玻以鯐粢活^騾子當書童。”失算,當初看走了眼。
一頭霧水的長春憨憨地摸著后腦,不解地掀起車簾向高一問道:“公子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他做錯了什么嗎?
高一同情地看著他!岸嗦、多看、少開口!
“嗄?”怎么一個個都高深莫測的,有心讓他猜不透。
“你想讓公子多一個整天只會擺官架子的妾?”看長春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高一好心的提點。
“當然不要!遍L春毫不考慮便回道。
想到朱家表小姐,他硬生生打了個冷顫,她的專橫不講理已深植柳家下人心中,她朱、柳兩家不分的當自個兒是柳家的主人,常常不請自來,一住十天半個月的,趕也趕不走,而且打狗都要看主人,她卻是連柳毅的顏面也不看,看中什么就直接拿走,問也不問一聲,老是要柳毅把她當上賓看待,打罵丫鬟更是常有的事,儼然柳家主母。
當她還不是名正言順的柳家人時就敢無視他人了,要是真讓她當了柳毅的屋里人,那還不翻了天。
所以柳家不管是主子還是下人,沒有一個歡迎她的到來,巴不得離她越遠越好,她不來糾纏就是祖上積德了。
“這就對了,公子也不要,把她留在后面我們也清心!弊詈靡惠呑右膊桓蟻恚瑺在土里。
長春自以為了悟的噢了一聲!拔視缘昧,公子是故意丟下表小姐,因為表小姐一進門就會雞犬不寧!
聽他自作聰明的臆測,意思是掌握到了,可是說法還是有欠火候,高一為之失笑,在人生的歷練上,他還是太生嫩了!安畈欢啵枪邮菬o心之過,公子急著趕考,一路苦讀,渾然不覺表小姐落了單,切記、切記!
公子是要當官的,可不能落人口實。
長舂一下子機伶了,連忙點頭。“我知道了,絕對不會對外胡說,公子是太用功讀書了,才沒發現表小姐沒跟上來!
多好的借口,柳毅連原由都備好了,不是他不帶朱巧兒上京,而是她走得太慢了,嚴重的落后,他總不能為了她一個人而不考了吧,那不是本末倒置,枉費他寒窗苦讀。
至于馬車在官道上翻覆一事他是毫不知情,走在前頭的他哪曉得后面發生什么事,要是知道了肯定下車救人。
瞧!這心有多黑呀!為了將人留下盡使陰招,他本人是毫無愧疚,天將降大任前,得先搬走幾顆硌腳的石子,路平了,才走得順,他可是打算走萬里的呢,不是有句話說得好,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
“沒錯,孺子可教!绷阈χ嗳嚅L春的頭,這廝終于有點長進了。
“嘿!嘿!我是公子的書童嘛!”他呵呵傻笑。
馬車行走了一日,還在湖北境內的楊柳鎮,離長安還有好長一段路程,一路上又是山,又是水的,山重重,水濺濺,馬聲嘶鳴,這還是苦日子的開始,往后還有得受。
因為出發晚,所以入鎮時天色已暗,熱鬧的市集已早早結束,各戶各家的紅燈籠高高掛起,除了送往迎來的青樓酒肆外,大部分的商鋪都關門了,只留微微的燭光從門縫下透出。
街道上只有一輛不太顯目的烏木馬車在行走,漆黑的車身樸實大氣,低調而不張揚。
此時的主仆三人下了馬車,站在一間氣勢宏偉的客棧前面,已到夜晚了,仍有三、兩食客坐在店內,吃著熱菜、飲著小酒,高談闊論今年的春闈。
長春道:“公子,就這間吧!笨磥砀蓛,有品味。
“嗯。”柳毅一點頭,因為也沒得選了。
平安客棧是楊柳鎮最大的客棧,也是唯一的客棧,店里房間多又布置清幽,是文人雅士路經時必會下榻之處。
另一間叫雙連客棧,是給銀子不多的販夫走卒住的,格局小,門面不大,大多是通鋪,七、八個人一間,房間內常有臭味,地上、墻壁有清洗不掉的陳年污垢,十分臟亂。
柳毅等人在來之前就打聽過了,從湖北到長安的路線已做好了安排,并擇定了落腳處,以免到時找不到住處而慌了手腳。
“公子,請里面坐,要打尖還是要用膳?”一名年輕的小二一身青布衫,笑容滿面的迎了上來。
“兩者都要!
“好的,公子,請問你是先入住呢,還是用完膳再住房?”他好帶路,讓客人賓至如歸。
“同時!绷愕牡。
“同……同時?”小二一愣,這樣的回答他還是第一次聽到。
“讓人準備房間的時候先上菜,我的書童會到房里打理,你只需招呼我便成。”不會分身乏術。
小二了然的露出一口白牙!靶〉拿靼琢,公子請上座,飯菜馬上就來,小哥請跟我走,房間在二樓!
“對了,把馬卸了鞍,喂點水和上好的馬料,一并算在房錢里!瘪R休息好了才拉得動車,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好的,公子,馬上去辦!笨腿说姆愿罒o所不從。
柳毅一抬眉,身旁的高一掏出一串銅板打賞給小二,他喜得嘴都闔不攏,笑得見牙不見眼。
長春跟著小二前去房間。
身材魁梧的高一則陪在小主子身邊,隨侍保護。
“公子,徐家姑娘大概又在使性子了,你別放在心上!辈粊硭托幸埠,省得他家公子牽絆,難以靜心。
“你哪只眼看見我在想她?”噙笑的柳毅刷地打開繪有美人臥花的折扇,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扇。
“公子,從出城后,你的眉頭就不曾舒展,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好似思慮甚重!
“我是為科舉一事輾轉難安!彪m然是志在必得,但仍有些擔心在考場上失常。
凡事都有可能發生,在尚未底定前,誰也不敢打包票,即使他有把握能中二甲,仍難免有萬分之一的不確定。
沒人知道接下來會遭遇什么事,也許一帆風順,也許波折連連,在金殿面圣前,一切都是未知數。
高一無奈的呵笑!肮舆@話是想說服誰,你連自己也騙不過,瞧你這一路上的心不在焉……”
他都不忍心說了,小主子一本書拿在手上卻連一頁也沒翻動,深幽的目光透過車窗不知看往何處,偶爾還會傳來一聲嘆息。
習武之人耳力最敏銳,他連書頁有沒有翻動都聽得一清二楚,怎會沒聽見公子幽遠的嘆氣。
公子是對徐家姑娘上心了。
“哎呀,高叔都取笑我了。”原來他的心思這么容易被看穿,看來他還有待磨練,精進一下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
“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一遇到感情事,聰慧如公子也是看不透,想當年老爺和夫人他們……”兒子肖父,都是癡情種,老爺當年也是非夫人不娶,差點和家中長輩鬧翻。
人不輕狂枉少年,老爺年輕時也是風流種,家里已為他定下一門門當戶對的親事,偏他一日游春時,一眼瞧見正在湖邊撲蝶的夫人,從此一見鐘情,為伊人消瘦。
為了退婚另娶,在當時鬧了好大的一場風波,老爺一生人品高潔,這是他唯一的污點,差點進不了戶部。
要不是老爺的恩師嚴丞相說情,他這條官路也到頭了,參他的奏本堆如小山,每一本都措詞嚴厲,想要借機拉下他。
一說到爹娘,柳毅眼神為之黯然!案呤,亡者已逝,就別再打擾他們,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想起早逝的父母,他的心還會痛,還會苦澀,雖然他已經學會放下,但每每憶起母親離世時,是帶著如愿以償的歡喜笑容,他不免恨起心性軟弱的母親,她只記得父親對她的感情,卻忘了他尚未成年,仍需要她的照顧,就這么毅然決然的拋下他。
這也是他喜歡徐輕盈的原因之一,因為她夠堅強,為人樂觀而豁達,如果有一天他先她而去,她不會哭哭啼啼的尋死覓活,反而會更堅毅的站起來,讓自己過得更好。
“唉,人老了,總會緬懷過去,看到你,難免想到年輕時的老爺……呵!不提了,提多了傷心,公子的春闈較重要!笨贾辛,入朝為官,考不中,回鄉當個舉人老爺。
“是得要看重點沒錯,三年才一次,多少人這輩子的指望就在這次考試了!彼膊焕猓皇撬暇┶s考是為了……
此時,小二上菜來,先是一盤小菜,而后是一碗熱湯,接著才是主菜和其它菜肴,擺滿一桌,一壺溫好的杏花酒跟著擺在桌上,三只酒杯,說了一聲“客官慢用”,便笑著退下了。
整理好房間、剛好趕上飯點的長春一屁股坐下,他先給公子倒酒,再倒了一杯給高一,自個兒倒是不敢飲酒,沒有公子的允許,他滴酒也沾不得。
“公子,公子,小的跟你說一件稀奇的事情!毕袷强吹绞裁床坏昧说男迈r事,長春興奮得快要坐不住。
“穩重點,不要像只猴子似的上竄下跳!绷闾嵝训馈T诩依锴浦成,怎么一出門就心浮氣躁了,沒個人樣。
本來很亢奮的長春忽地一蔫,耷著耳,縮縮雙肩!澳莻……呃,公子,真的很離奇,你看了也會大呼不可思議!
他沒騙人,公子肯定會感興趣。
柳毅故作沉思地夾著菜,吊了他好一會兒胃口,才緩緩開口,神情溫雅宛若一幅畫!罢f來聽聽。”
一讓他說,長春可得意了,眉飛色舞的比手劃腳!肮樱悴虏滦〉膭偛庞龅绞裁慈肆,你快猜猜!”在他心中,公子是無所不能,跟神一般的存在。
“猜不到!绷阆攵紱]想便回道,接著飲了一口杏花酒,入喉甘醇,帶點杏花微香。
長春根本沒覺得公子是在敷衍,反而更加興高采烈的揮動筷子,邊吃邊說得起勁,“小的剛才在二樓的回廊不小心撞到一個黑小子,他全身可真黑呀,黑得只看見兩顆眼珠子,小的在想,他們一家人是不是都這么黑……”
“說重點!彼麤]耐性聽廢話。
長春呵呵捉著頭皮傻笑!爸攸c是他長得真像阿喜。”
“阿喜?!”柳毅倏地坐正,目光如炬。
“你會不會看錯了?”高一提醒他別亂說話。
“不會錯的,簡直是一模一樣的孿生子,只是皮膚太黑了,跟塊木炭差不多,他見到我像看到鬼似的把臉捂住,然后就飛快跑開了。”長春說得誓言旦旦,只差沒有找只雞,斬雞頭發誓。
如果真是阿喜流落在外的手足,科舉結束后返鄉,他一定要馬上告訴阿喜,讓她去認親,好一家團圓。
柳毅心頭一跳!半y道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