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茶時間,普寧跟儲大娘各拎了桶水進來。
動彈不得的于季友一見普寧干粗活,愧疚得恨不能下床代勞。
儲大娘回頭又拿來一套干凈的葛麻布袍。
“那我先走了!
“謝謝大娘!
大娘一出門,普寧立刻把屋門掩上。
“好了,該幫你換藥擦澡了!彼叩接诩居衙媲,開始卷起衣袖。
“等等……”他一聽,哪顧得了背傷疼痛,身子猛地一退。
“等什么?”普寧瞪著他問:“大夫交代你每天都得換藥,你不想讓傷早點好?”
他當然想,但她剛才說,她要幫他擦澡,這怎么可以!
他又痛又羞!皞诖_實得麻煩公主,但其他的事…一下官可以自己來。”
“有什么好害羞,我又不是第一次幫你!彼敌,想不到他皮膚這么黑,仍可以瞧見他耳根熱紅。
他眼瞠大。她的意思是--先前早幫他擦過了?
“一半啦!彼忠粨]。“先前你睡得那么死,我又撐不起你,只好草草擦了半身。”
他松口氣!肮鲃e拿下官開玩笑……”
“早說過別再那么喊我。”她將干布往桶里一丟,然后插腰!斑不過來一點,你坐那么遠我找么構得到?”
“療傷可以,但其他的享,還請公主饒過下官!彼麩o比堅持。
“你怎么那么死腦筋!”
她身一探就要拉他腰帶,但于季友抵死不從;她愈靠近,他越是掙動,哪怕這么折騰,會讓他痛得冷汗直流。
兩人對峙一陣,見他仍舊避如蛇蝎,普寧生氣了。她一把抓起濕淋淋的布巾,往他胸上一砸!澳萌,你愛自個兒弄就自個兒弄,我看你多能忍痛,多厲害!”說完,她裙一拎,氣呼呼離開。
當門“砰”一聲關起,于季友低頭看著床鋪上的濕布,嘗試伸手拿取,然而不過一個伸手的動作,就能讓他疼得渾身抽搐。
他發現普寧說得沒錯,他太高估自己。依他傷勢,沒人幫忙,他根本什么事都做不了,但他怎么能讓高貴的公主做那么低賤的事?
普寧罵得沒錯,他的確是死腦筋。在他認定,普寧是公主,不管他今天背傷著或者淪落到何等地步,他仍要遵守這君臣之禮。
問題是,他能找誰幫忙?若換成剛才的儲大娘,難道他就好意思了?
確實。如果幫他擦澡的是儲大娘,他定然不會拒絕。只是普寧剛也說了,村里人都忙,誰有空閑幫他做這等瑣事?
畢竟他有一個妹妹--雖然他跟普寧都知道這是假的,但在外人眼里,他們仍是兄妹。
不管說什么男女授受不親,使喚自個兒家人,總是比使喚外人來得理所當然,但他跟普寧,并不是真的兄妹。
但轉念又想,她是自己未過門的妻子!妻子服侍丈夫,不最是天經地義?
而他如此堅持不讓她幫,是不是正意味著--到現在,他仍舊打從心底不接受她這個未過門的妻子?
他一眺關起的門扉,想起她氣沖沖的模樣。他想,她或許也察覺到了。
氣死她了!
普寧像脫了韁的野馬,一路往村后的山巒上沖,直到雙腿發酸,上氣不接下氣,才不得不停步喘氣。
本以為經過這兩夜,于季友跟她距離總算比較近了,可沒想到,到現在他仍然把她當外人。
她用力踢開腳邊的石塊。公主幫他擦澡又怎么樣!公主就不是人,做不得事?!難得她頭回想幫忙人,那個臭家伙,就得非傷她的心、拒絕她不可!
她瞪著滾開的石塊,眼眶慢慢地紅了。他的抗拒,比什么都令她難受,她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一輩子都得落得這下場--她喜歡上的人,永遠不會懂她心意,永遠不會喜歡上她?
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像那個石棗兒,讓于季友看她,就像龍焱看石棗兒一樣,視她如命,甘冒忤逆皇族之罪,也不舍不棄?
是公主又怎么樣!在被人喜歡這事上頭,她還不如一個小老百姓,一個石棗兒。到現在她才肯對自己承認,其實她心底,好羨慕石棗兒。
她到底是哪里做錯了?為什么她老遇上這種事?她忍不住啼哭出聲。
正在菜園種菜的儲大娘聽見哭聲,忍不住走近。一見是誰站在林子里,她嚇了一跳。“蘋兒姑娘?你怎么跑來這兒哭?”
聽見儲大娘聲音,普寧趕忙用袖子遮臉。“我……一時心里難過……”她總不好告訴大娘,她是因為被于季友拒絕而哭。她沒忘記,在人前,他們倆是“兄妹”。
“你一定是被你哥哥身上的傷嚇著了!眱Υ竽锢硭斎坏囊詾椤!皼]關系,再過一陣傷口愈合,就沒那么怕人了!
普寧猛然想起,大娘不說她還真忘了,光顧著生氣,她都忘了他還沒換藥!
“大娘,我想到還有事情沒做,我先回去--”不等大娘回答,普寧裙擺一拎,人又跑了回去。
打開門,她瞧見于季友還是坐在床上,木桶跟濕布,仍舊擺在同樣地方。
“我忘了幫你換藥!辈幌胱屗埔娝藜t的眼睛,她一進屋,頭就一直低低的。
可于季友,怎么聽不出她嗓子滿是哭過的鼻音。
正要拾起床上的濕布,一只手突然拉住他,他盯著她側臉說:“對不起。”
他不道歉還好,一說,她的自制力霎時崩潰,眼淚又咚咚史地滾了下來。
“你好討厭……”她腳一跺!澳阍趺纯梢阅菢泳芙^我……人家,還不是希望你傷口快點好……”
“我知道……對不起……是我不好……”見她哭得傷心,不顧背疼,他堅定將她摟進懷里哄著。
“你都不知道……在你受傷昏迷這兩天我有多緊張……我從來沒有照顧過人,我不曉得該怎么做,所以大娘怎么說,我就怎么做……”
她說得雜亂無章,他好努力才拼湊出事實。她是在告訴他,她所以堅持幫他擦澡,是出自儲大娘指示,并不是故意讓他為難。
知道這事之后,他更內疚了。
他早該想到的,她什么都不懂,當然人家教她什么,她就全般接收了。
“對不起……”他下顎輕蹭著她額,一手撫著她發。
他難得的親昵,讓她慢慢止住眼淚。
但情緒一平復,她臉也悄悄紅了。不是說要展露最成熟穩重的一面?怎么一會兒,又在人家懷里哭得像個娃娃一樣?
她尷尬地抹著眼淚,窘困道:“……該換藥了!
他再次拉住她!耙灰嬖V我,大娘剛為什么說要彌補你?”
“不要!彼,抓起布巾就往桶里一丟。“我來這是要照顧你的,不是來回答問題的!
“你寧可我去問大娘?”
背著他的普寧身子一僵。
他看著她背影提醒:“俗話說得好,‘伸頭一刀,縮頭一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啰嗦!彼摎廪D身。他想知道是吧,她就說啊,誰怕誰!“就我的金簪給村長騙了,還有大夫,就這樣。”她辟哩啪啦一串話,于季友根本還沒聽清楚,她就說完了。
“等等……”
“話不說二遍!”她端著藥糊與剪子走到他身邊,重重一放,喝:“轉身!
口氣這么差!他又道:“不是說好只要我不死,就能見識到你不亂發脾氣的樣子?”
她瞠目結舌。這家伙,竟敢拿她講過的話調侃她!
一見她表情,他忍不住大笑,想不到逗她,竟會這么有趣。
“笑,笑死你算了!”她恨恨地抄起剪子,朝綁起的結處一剪!翱禳c,我待會兒還有事。”
見她利剪霍霍,于季友忙收起笑容,乖乖轉過身。
普寧嘴巴雖兇,可拆布條的動作,卻無比溫柔。按著大夫指示,她將每一處結硬的布條拿熱水浸濕,才小心翼翼拆下。
就算這樣,她每一扯動,弓著背的干季友還是抑不住疼痛的嘶聲。
“忍忍……只剩一點點……”當猙獰滲血的傷口完全顯露,普寧深吸口氣,拿起黏稠的藥糊,厚厚地抹上。
這傷口,是為你捱的--她每次看,心里總會閃過這提醒。
望著他的背傷,她眼角靜靜滑下兩行淚,她手一抹擦去。
聽見啜泣聲,他未轉身地問:“怎么了?”
“沒事!彼畔滤幒,改拿起布條!半p手打開,我要裹傷了!
“你剛在掉淚!彼蝗菟W避。
這人腦勺是長了眼啊?!她嘴里嘟囔,明明也沒看見,卻猜得那么準。
“你的傷,讓我想起那一日遭劫的情境,我想起保護我而死掉的女官們。我在想,若將來胡里他們找到我們,我一定立刻上奏父王,讓父王知道她們為我做什么,請父王好好撫恤她們家人!
于季友微笑!八齻冊谔熘`,一定覺得欣慰。”
“真的么?”她邊繞著布條牢牢搏緊邊說:“這兩天我一直在想,皇室血脈真有這么大不同?如果我今天只是一般百姓,是不是我也得跟她們一樣,為一個地位比我高的人付出生命?”
他突然轉頭驚訝地看著她。
她瞪著他問:“干嘛那種表情?”
“你變了!
“有么?”她摸摸自個兒的臉。
“我不是說你的外貌,我是說你剛說的話,不像你會想的事!
她嘟囔,瞧瞧這種話!在他眼里,她先前到底有多糟?
不過再一想,他好像也沒說錯,如果路上沒賊匪出現,他們現在仍好好地在前往襄州的路上,她就不會受到那么大的震憾,更不會突然知曉,原來人,是那么的脆弱。想一想,過去的她,實在太養尊處優、太不知民間疾苦了。
“待在這地方,很容易看見我以往沒注意的事。”她一嘆!耙话惆傩杖绾紊,吃什么穿什么,喜歡什么討厭什么。我一一親手做了才知道,我先前日子過得多舒服,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從沒想過一句命令底下,得費上多少人的血汗!
“很好啊,”他點頭!澳隳芟氲竭@些事。”
“可我還是不懂,地位低賤的人,就沒有能力決定自己要怎么活著?一定得替地位更高的人付出生命,才叫‘盡忠’?”說到這,她手指靈活地綁了個結。
他慢慢轉過身來。
“不是你想的那樣!彼粗f:“沒有人想死,只是在我們居下位者心里,公主、皇上等等高貴的存在,更勝于我們的生命。為自己所珍視、所信服的人付出所出的,是件很有價值的事,我們死而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