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念霜往重南坡道去,站上高點往城外東北方向眺望,果然瞧見黑色旗幟在烈日徐風(fēng)下翻揚。
她站了好一會兒,轉(zhuǎn)身仰頭,對上阿書的眼,“我怕沒機會說了,阿書,這些年謝謝你!
“小姐嚇傻了嗎?”徐豫書遠(yuǎn)眺,四萬黑旗大軍看來確實震懾人心,“我絕不會讓小姐死在我前頭,你那些像是要交代遺言的話就別說了。”他似笑非笑地說,勾起的唇角有絲戲謔。
她真好看,白皙若雪的膚頰上有兩抹日頭曬出的淡紅,明明害怕著,那雙眼卻又閃著固執(zhí)不退的光亮。徐豫書心軟了下,忍耐地數(shù)了十下,才壓抑住逾矩的念頭。
周念霜搖頭,沒聽他的,繼續(xù)說道:“死軍入京都后我會投降,將大部分房契、地契、庫房大半珍寶獻(xiàn)上,向死王輸誠。阿書,我知道……”她咬了咬唇,猶豫著要不要說破,可有些話不說,恐怕真沒機會說了!
“阿書,我知道你是……”再三想過,她婉轉(zhuǎn)說道:“絕對不能投降的,所以死軍入城前我會跪在城門迎接,你別出來也別管我,我有我的打算,我有必須要做的事。
“阿書,我們都有自個兒的不得已,希望你以后別怨恨我,若我失敗不幸死了,你不要因為氣我恨我,不顧我爺奶,老太爺終究對你有恩,請你照應(yīng)他們,這世上我只相信你。你沒說錯,這些聽起來像遺言,我怕往后沒機會對你說,阿書……謝謝你一直陪在我身邊!
徐豫書蹙眉,認(rèn)真思索她的話后,隱隱不安,“何不同我說說小姐的打算?輸誠之后,小姐想如何?”
“我想如何不要緊,死王會如何才是結(jié)果。我們回去吧,晚上我煮兩道拿手菜,你肯不肯陪我喝兩杯?”
“小姐午膳還沒用……”
周念霜朝他笑,這就是阿書,總惦記著她吃了多少、吃了沒有。
早膳才用過,出了府便聽見遠(yuǎn)方轟鳴,群馬撒足踏蹄,大軍嘶吼前進(jìn)的響聲,周念霜皺眉,頓足半晌,回頭忽然對身后男子問了句,“阿書,我從沒問過,今日不知能否給我一個答案,你姓徐吧?”
徐豫書沒半點遲疑,朝她點了點頭。
“我心里有底了!敝苣钏卸Y福身,“阿書也許是個王爺,也或許是……總之這些年委屈您了,念霜就此別過!彼龥]說破他可能極為尊榮的身份。
坊間流傳,當(dāng)年年約十歲、該繼大位的寧親王嫡長子,早已讓人護(hù)送出京,并未亡于四王之亂,而爺爺領(lǐng)阿書回家那年,阿書正好十歲。
她不是傻子,光從他一身氣度,又絕口不提自己的出身,就不難猜出背后的隱情。
徐豫書一把捉住她,清俊斯文的臉生出不容忽視的怒氣,“周念霜,解釋!什么叫‘就此別過’?”
這么多年來,他頭一遭喊她的名。
她望著捉住她的大掌,心一橫,直說了,“我已打定主意,成為死王的女人!
徐豫書愣住,千思萬想也不曾算過這個可能性,他一愣,周念霜便掙脫他的掌握,朝城門奔去。
他看著她奔走的背影,掌心微熱著,他護(hù)著、疼寵了多年的她,竟……
兩抹黑影飛落下,立在他身后等候命令,徐豫書靜默許久。
“主子,屬下是否……”右后暗衛(wèi)開了嗓。
“你們跟著她,真有事,務(wù)必護(hù)她,別讓她傷了。”
兩暗衛(wèi)對望,其中一名開口道:“周姑娘恐怕已知主子身份,萬一姑娘投靠死王,恐怕對主子不利!
“她不可能出賣我。植清,我怎么覺得這步棋走錯了,我是不是該早些給她一個承諾或者再早些把她的心哄過來……我似乎真錯了。罷了,你們護(hù)妥她,我得走趟南山坳!
“屬下定護(hù)妥周姑娘!苯睬鍛(yīng)道。
“可主子—”另一名暗衛(wèi)還想說些什么,讓江植清擋下。
“植仁,周念霜是我……絕對不能失去的人。你們務(wù)必好好護(hù)她!
“主子辦正事要緊,這里有我跟植仁,周姑娘絕不會有事!
徐豫書飛身離開,江植清推了胞弟一把,“趕緊換上衣服。”
“哥沒聽過紅顏禍水?周念霜她興許就是盆禍水,萬一禍害了主子,咱大伙全都沒指望了!
“你跟在主子身邊的時間短,不知道的事多著,咱主子要是失去周念霜才是沒了指望,到時候拋下咱大伙,你說大南方十幾萬大軍還指望誰?主子可是徐家最后血脈!”
“可不是說‘正主兒’還活著?”
“謠傳罷了,那位正主兒是不是真還活著,誰也沒個準(zhǔn)。別碎嘴了,趕緊換衣跟上周姑娘吧!
兩人換上粗布衣裳,扮成尋常百姓,往城門去了。
如今留在京都城的,多半是走不遠(yuǎn)或不肯離開的老人家,還有些因連年征戰(zhàn)身殘的傷兵,原是幾萬人的熱鬧京都,如今不滿千人,周念霜與徐豫書是京都城里唯一愿意、有膽子留下來的年輕人。在這段恐慌苦難的日子,京都城里幾百個老人傷兵皆與周念霜熟稔了。
眼前景象,是有些奇特,城里幾百個老人傷兵們跟在周念霜后頭,一群人在京都城門下安靜站立。
上萬馬蹄奔騰,大地震鳴,卷起的塵土如暴風(fēng),遮去半邊清澈天空,死軍玄黑旗幟上拓印一個鮮紅的“死”字,旗幟小三角邊綴也是血一樣的鮮紅,光是那片詭異的玄黑旗海,便足以令人心頭發(fā)麻。
周念霜來到城門前,先往鋪子庫房走了一趟,捧了某樣珍品,以明黃綢巾包裹后擱在一個黑檀木托上,帶了出來。她身子站得直挺,在城門下立迎死軍,直至看清了領(lǐng)在大軍前頭那匹毛澤光亮的黑色駿馬,以及馬上一名身形英挺高大的男子。
周念霜沒等到看清對方的臉,瞧大軍即將逼近,她便將黑檀木托高高舉起,并伏首下跪,她身后幾百名老弱傷兵見狀也隨她跪下。
不到一刻鐘,玄黑駿馬前蹄幾乎只差一寸便能踢下周念霜高舉的黑檀木托,馬兒因勒緊的韁繩發(fā)出幾聲嘶鳴,前蹄重重落在周念霜跟前。
周念霜強壓住害怕與震驚,聽見馬背上的人利落翻身而下,鎧甲脆響,一雙深黑色大靴鞋進(jìn)入她垂首的視線范圍,很大的一雙腳,可見男人應(yīng)該極為高大。
“這么大一個皇城,能逃的人都逃了,你一個水靈靈的丫頭怎不跟大伙一塊兒逃?反倒留了下來,本王遠(yuǎn)遠(yuǎn)看著你一雙腳挺好,不像逃不了的!
周念霜眉頭微鎖。這聲調(diào)輕浮的樣兒,她好似哪里聽過,卻想不起來。
“民女恭迎死王入城,今日愿將民女所有珍寶、房地契盡數(shù)獻(xiàn)予死王,但求死王饒民女與民女身后百姓免死!
“喔?你獻(xiàn)上那些珍寶、房地契是值得拿來邀功討?zhàn)埖膯?這皇城里的寶貝,只要本王想要便隨意拿取,誰能耐本王如何?”
周念霜沉默,她自然想過這可能,死王早當(dāng)皇城全是他的。
但她很懷疑死王一路揮軍從東北打過來,只是想搶皇城里的寶貝,而非坐上大位,想坐大位的王,總不會蠢到將所有子民趕盡殺絕。
他揚眉,見她不答,說道:“抬起頭來,本王倒想瞧瞧能逃而不逃的丫頭,究竟什么模樣!
周念霜抬起頭,迎上那張年輕的臉,登時怔住。
哪來的滿臉橫肉?
哪里身材粗壯?
哪兒又有兇殺氣息和血腥味?
這……這是誆人的吧?
他丁點不像傳言那個兇暴殘酷、虐人為樂、殺人如麻的死王。
騙人的、肯定是騙人的……
死王似笑非笑的瞧著怔愣出神的周念霜,伸手摸摸下顎,沉吟半晌,語氣有絲幾乎聽不出的嘲謔,“本王這貌勝潘安的臉,確實讓不少姑娘自愿投懷送抱,你該不會得了消息,知曉本王生得俊帥,對丫頭們又忒是溫文多情才不逃吧?這實在不太可能,一路上本王讓人放了無數(shù)假消息,你要知道,壞事傳千里,好事不出門,是千古不變的道理。
“本王這一路打來,遇上縣城的子民多半逃光了,留下的姑娘家皆是病虛逃不成的,沒道理你能先得了消息。你同本王說說,你為何不逃?”
周念霜無語,一個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死王,俊帥無儔得不象話已經(jīng)是過分了,竟然還是個自戀的,甚至腦袋似乎有那么點問題的……怪人這是現(xiàn)實嗎?或者是她忽然作夢了?
眼下的情況,歪到哪兒去了?周念霜腦子昏昏沉沉。
難不成,天下人全是讓他的“假消息”給哄騙了?
能用假消息哄騙得來半個天下?可能嗎?若真是,他也該算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了!
一早徐豫書安排的暗衛(wèi),混在人群前頭,抽了抽臉,想著:他是死王?那個殺人如麻、殘虐至極的死王?不會是個冒牌貨吧“怎還不說話?”他彎下身子,臉朝她靠得好近。
周念霜能感受到他吐出來的氣息拂在她臉上,這一瞬,周念霜的心噗通噗通的狂跳起來。為什么、為什么……這位王吐出的氣……竟帶了縷香?
周念霜怔住了,完全發(fā)不了聲。
“本王曉得自個兒這張臉特別好看,姑娘家總對著這張臉皮發(fā)懵,但你也該醒神了吧?瞧你發(fā)懵這么久,難不成也是個身體病虛的?”死王笑說著,眼神轉(zhuǎn)到周念霜手中的木托。“這明黃綢巾里,該不會是本王想的那個寶貝吧?”死王眼里透進(jìn)一絲笑意。能夠代表全城百姓出面發(fā)言的,可見不是個簡單姑娘,而她獻(xiàn)上的東西,自然也不會是一般俗物。
“民女斗膽請問,王想的寶貝是什么?”
“轅朝的玉璽?是不?若是玉璽……你這丫頭倒是個有心計的,從了本王如何?本王偏愛有腦子的機靈姑娘,待天下歸我后,名位上不會讓你吃虧!
說他傻,他又能猜出是玉璽;說他精明,可他言語調(diào)性又像是個腦袋沒長全的……偏偏要是個腦子沒長全的,這天下能歸他嗎?
他是死王?真是嗎?
周念霜看著那張又靠近的俊臉,思緒很久沒這般混亂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