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十一師兄走了？他不跟我們上青城山嗎？”
柳湘湘照例在頭上扎好了方巾，穿上一件外衣，爬到凌鶴群的身邊。
“他才下山，要去辦他的要緊事�！�
“他有什么要緊事？我看他從容不迫，好像不會很緊張呀！還有，你是不是還在生氣他拜師父為師？你們過去常常比劍嗎？他真的打不過你嗎？那么他跟師父學(xué)了功夫以后，會不會贏你？你們……”
“喂！你再吵，我就把你的嘴巴縫起來！”凌鶴群揉了揉額頭。“頭痛死了。”
原本縮到一邊的柳湘湘聽了，伸出小手摸他的額頭�！皼]發(fā)燒呀？”
“我哪像你這個病娃娃一天到晚發(fā)燒!”他又敲了敲頭�！笆蔷坪榷嗔��！�
“早上我請廚房把大白菜切細(xì)，再腌拌了糖和醋，你吃了以后不是感覺清爽許多？怎么現(xiàn)在又醉了？”她擔(dān)心地問著。
“不是醉，可能昨夜和小師叔聊得太晚，睡眠不足……”
“原來這叫作‘酒逢知己千杯少’，你平常不愛和我講話，一旦遇到十一師兄這樣的知己，心里高興，話匣子一打開，再喝千杯也不夠……”
“你別吟詩了，好不好？”凌鶴群停下馬車，繼續(xù)揉著額頭。
“你真的很不舒服，要不要到車子里躺一下？”
“不用了，我們要趕路�！�
“不行，你生病了怎么辦？難道我要讓你自生自滅嗎？”她學(xué)著他的口氣，講起來卻沒有那股兇勁，反倒像是溫柔的哀求，眉眼里也是關(guān)切。
凌鶴群睡眼惺忪地望著她，邊說邊鉆進(jìn)馬車?yán)�。“唉！看在要照顧病娃娃的分上，我還得留點(diǎn)體力。我睡了。”
話剛講完，酣聲就響了起來，柳湘湘回頭一看，他已經(jīng)四平八穩(wěn)地躺在車板子上，她不覺噗味一笑�！皭鄢褟�(qiáng)！”
再看馬車停在路中央也不是辦法，她輕輕揮動韁繩，想要趕馬到路邊歇息，誰知那匹馬又走了起來。
“哎！別走呀！”她輕聲呼喝著，馬又怎懂人話？仍是慢吞吞地踩著蹄子，一步步地往前走。
既然行車速度和平常差不多，她也就放下驚慌，反正凌鶴群說他們走的是官道，路大而直，慢慢走著總比停留原地好吧！
可是她心里又不太想走，她私心盼望走得愈慢愈好，那么她就可以看更多的風(fēng)景，吃更多的佳肴，還有更多的時間和凌鶴群相處……
柔風(fēng)吹拂著她微紅的臉頰，她想到他那雙溫?zé)岬氖直郏稚系捻\繩也不住地輕輕晃動。
沿途景色如詩，山巒疊翠，白云飄蕩，遠(yuǎn)處人家炊煙裊裊，河畔綠柳垂蔭。她極目原野，再仰頭曬著和暖的回頭，臉上笑靨如花，她這輩子長這么大，就屬今天最縱情快樂了。
馬兒依然慢吞吞地走著，她也不知道要停下來休息，就讓疲累的馬兒拖著馬車?yán)^續(xù)前行，眼睛依然游目四顧，貪看風(fēng)景。走著走著，她還是難忍倦意，不知不覺低下頭打起瞌睡。
身邊吹過一股冷颼颼的風(fēng)，她驀然打個冷顫，人也清醒了，這才發(fā)現(xiàn)馬車已經(jīng)停下，馬兒正在低頭咬青草，四周則是一棵棵的樹木。不知是否濃蔭蔽天的緣故，天色似乎有點(diǎn)暗了。
她抱緊手臂，想要回頭拿皮襖，凌鶴群正好也醒來了，伸個大懶腰道：“哇！睡足了�！�
他見到柳湘湘慌張的神色，忙問，“怎么了？不要坐在那兒吹風(fēng)。”
“我……”
“你又有什么事？”他鉆出車廂，眼睛一看。“這是什么地方？”
“我……我也不知道�！彼拖骂^。
他表情變得嚴(yán)肅�！霸趺磿竭@里來？”
“我不知道，馬兒自己走了，我就讓它走……”
“你若不趕馬，它怎么會自己走？”他跳下車張望附近地形，再看了天色，臉色變得更加難看�！斑@里根本沒有路，你不會駕車，為什么要胡亂走呢？”
柳湘湘低垂著頭，也爬下車子�！拔艺铱纯础�
“你找什么？待會兒連你都迷路了！”凌鶴群把她扯回車廂邊，走去解開馬兒�！澳阍诶镱^乖乖坐好，不要亂跑，我騎馬四處看看�！�
這次他真的生氣了，柳湘湘就像做錯事的小孩，呆呆地杵在馬車邊�！拔摇皇枪室獾模抑徊贿^打個瞌睡……”
“你不打瞌睡照樣會迷路，快進(jìn)去別吹風(fēng)。”凌鶴群跨上馬匹，嘴里仍然抱怨著：“早知道你是個小麻煩！要是今晚找不到客店，我就把你丟在這里，讓你給野狼當(dāng)晚餐�！�
“你去哪里？”她跑上前追問。
“我去找路�！瘪R兒跑得快，很快就不見人影。
周圍立刻恢復(fù)了安靜，柳湘湘靠在車廂邊，兩腳踏著泥地，不住地用鞋子畫著圈圈。
地上的圓圈就是她混亂的心情，連日來她和凌鶴群形影不離，近在咫尺，從來沒像現(xiàn)在突然分開，她一下子失去依賴，心里覺得非常、非常不安。
冷風(fēng)如野獸狂吼，烏云掩住夕陽，天空立時陰暗如晦，她躲回車廂，摸索到皮襖披在背上，卻抵擋不住心頭一陣陣的寒意。
天好暗，樹林好黑，她不喜歡黑暗，她要看到一絲亮光，于是又在幾個箱子里摸呀摸，好不容易摸出火摺子，打開一看，火星卻早已熄滅。
是了，這些日子來，凌鶴群會隨時幫她注意臘燭或燈油，如果火光將熄，他就立刻點(diǎn)亮，或者叫伙計添油，所以她已經(jīng)好久沒用到自己的火摺子。
可是在這個黑暗的樹林里，她看不到亮光，也沒有人為她點(diǎn)亮燭火。
“好暗�！彼е齑剑拖窕氐侥且粋�無燈的夜晚，她整夜躺在黑暗中啼哭，卻是沒人理睬她。
她跳下車子，抬頭看著天空，盡是漆黑一片，連星光也看不到。她覺得自己好像變成瞎子，連呼吸也變得急促不順。
“好暗哪！”她一定要離開這個黑暗的地方，這么暗，這么冷，她不能呼吸了。
她失去理智，開始盲目地在林子中亂走，但不是撞到樹木，就是被樹根絆倒，她全身冒出冷汗，力氣耗盡，卻仍然走不出這片無止境的黑暗。
她無力地蹲了下來，全身蜷曲成一團(tuán)，想要擺脫黑暗，但不論睜眼閉眼，卻仍是黑暗，她驚恐地哭了出來。“不要��！好暗！好暗！”
“病娃娃！”林子的深處有人在喊她，是誰？是鬼魅？是野豬？還是野狼？
“柳湘湘！湘湘!”是誰在喊她的名字？家里每個人都喊她大小姐，爹從來不喊她，會是誰喊她呢？難道是索命的鬼差？
“不要！不要！好暗！救命��！”她幾乎是發(fā)狂地哭喊著。
“湘湘，你在哪里？”聲音愈來愈近了。
“不要抓我，救命啊，我看不到了，好暗！”她上氣不接下氣，幾欲昏厥。
“湘湘？病娃娃，你怎么了？””雙大掌抱住了她，身后立即罩上一股暖意。
“你是誰？不要抓我呀！”她拼命的掙扎，汗水大滴大滴地流下來。
“是我凌鶴群，你到底怎么了?”
“鶴群？”她仍是哭叫著�！昂冒�，我看不到東西，不要抓我，好暗……”
“不要怕，我在這里�！彼o緊箍住她的瘦弱身軀�！拔沂橇楮Q群，我不會抓你，你不要亂叫�。 �
“不！你是鬼差，是地獄來的鬼差。救命啊!”
“我是凌鶴群，不是鬼。我是鶴群，喊我的名字，快喊！”
“鶴群……鶴群……”她扯緊他的衣服，將臉埋在他的胸前，一再地念過他的名字。這是讓她安心入睡的名字，只要不斷念著，她就感到平靜，漸漸地，她身上的顫抖緩和了。
他拍著她的背。“叫你不要亂跑，害我到處找你。哎呀！你哭得滿身大汗。”
那雙擁抱她的手臂，就是夢中熟悉的溫暖，她偎緊了他的胸膛，淚流滿面地道：“不要走……不要走……”
“你把我抱得死緊，我還走得了嗎？”
“不要走。你走了我就睡不著，半夜會冷醒……”
“奇怪了，你站在這里也可以睡覺嗎!真是說夢話了�！彼鲋白咭徊�。“我們回馬車，你要趕快把濕衣服換掉。”
腳步還沒踏出，她幾乎軟倒在地�！拔摇易卟粍��！�
“我怕了你！”他脫下外衣，罩住她濕冷的身子，再微彎下身，將她打橫抱起�！耙膊恢滥阕擦耸裁葱埃仡^帶你去燒香拜拜，求個平安符�！�
“好暗，你看得到嗎？”
“眼睛會慢慢習(xí)慣，至少不會去撞樹�！�
“你不怕黑嗎？”
“有什么好怕？又沒有鬼……”他感覺懷里的人兒顫動一下，立刻閉了口。
將她扔進(jìn)馬車車廂，他動作迅速地放下布簾子。“快把衣服換了。”
車?yán)飩鱽砜抟��！昂冒�，我看不到，你沒有火摺子嗎？”
“很不幸地，我的火摺子滅了，你的八成也滅了吧？”
“我找不到衣服……好暗，我怕……”那聲音又在顫抖了。
“小麻煩就是小麻煩，”凌鶴群跳上馬車，和柳湘湘擠在黑暗狹小的空間里，摸到一口最大的箱子，打開就隨便掏了幾件衣服�！翱禳c(diǎn)換上�！�
聽到他又要離開，她忙道：“你不要走！”
“我不走，難道還看你換衣服嗎？”此話一出，想到兩人都在黑暗中，又笑道：“反正什么也看不到，你怕黑，我就在這里陪你吧！”
柳湘湘早已止住了淚，面紅耳赤地道：“你轉(zhuǎn)過去，不要看�！�
“拜托你快點(diǎn)換衣，萬一著涼了，我又要熬夜救你�！彼┼┎恍莸啬钪骸澳阍龠@樣子折騰我下去，我遲早會英雄氣短，一…”
正想說“一命歸陰”，但轉(zhuǎn)念想到她怕鬼，還是忍住了。這時，一股若有似無的清淡幽香飄來，混和著熟悉的藥味，直直鉆入他的鼻孔內(nèi)。
是少女的體香吧！只恐怕吃了人參果全身舒暢的滋味就是如此。再聽得黑暗中衣料的摩擦憲容聲音，他似乎可以看到一個柔軟潔白的軀體，線條柔美動人……
“鶴群，你著涼了嗎？好像呼吸不順？”她小聲問著。
“你才不要給我著涼�！绷楮Q群拉回幻思，暗罵自己下流。
“你找到客棧了嗎？”
“這里荒郊野外，沒有半間屋子，我轉(zhuǎn)了一圈也找不到出路。天又黑了，我只好回到這里，今天就準(zhǔn)備露宿�！�
“這樣啊！”微微失望的聲音�！斑@么黑……”
“你換好衣服了嗎？”
“喔……換好了。”她趕忙拉攏衣襟。
“頭發(fā)、汗水、眼淚、鼻涕都擦干了嗎？”
“剛剛擦了�！�
“把皮襖穿上�！�
“披上了�！�
“好�！绷楮Q群掀開車簾子�！澳憧纯赐饷妗！�
“哇，月亮出來了�！绷嫦媛冻鲂θ�，仰看天上一彎細(xì)細(xì)的下弦月，雖然不是很明亮，但總是黑暗中的光源�！拔覄倓傇趺礇]看到？”
“你呀！拼命地往樹林子里鉆，當(dāng)然看不到月亮了。”他扎好布簾子，讓微弱的月光稍微映出車廂里頭的影子�！澳阌心敲炊嗨帲袥]有治怕黑暗的藥呀？”
“沒有�！彼剿乃幭渥��！拔乙砸活w定心丸……”
他按住了她的手。“不準(zhǔn)你吃�！�
“我方才心悸，冒冷汗，呼吸急促，一定要吃�！�
“你那些癥狀全是因為怕黑引起的，你怕黑就吃，吃了還是怕黑，你吃再多定心丸，又有什么用？”他搶過藥箱子，丟到一邊去，再去摸索出一個籃子�！拔覀冞�有干糧，吃塊餅當(dāng)作晚飯吧！明天找到客棧再大吃一頓�！�
柳湘湘想拿回藥箱子，但仔細(xì)玩味凌鶴群的話，覺得言之有理。這么多年來，吃的都是身體方面的藥，又有誰能為她開一帖“心藥”呢？
拿了硬餅細(xì)細(xì)嚼著，月光時隱時現(xiàn)，雖然她不時會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但她知道凌鶴群就在身邊。黑暗，似乎不再那么恐怖了。
“病娃娃，這皮水壺里是冷水，你喝的時候先把水含在嘴里，溫?zé)崃艘院笤偻滔�，免得寒涼傷胃�！?br />
兩人默默啃完餅，喝了水，他又說話了：“你的黑丸子呢？”
這是她隨身攜帶的藥物，她打開了布袋，遲疑著�！拔医裉觳怀粤耍瑳]有拌著熱湯一起喝，很難下咽耶！”
“這是滋補(bǔ)的藥丸，你最好還是每天吃，身體才會強(qiáng)健。拿來吧！還有你的甜話梅�！�
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依言拿給他了，一會兒感覺到一只手掌伸到嘴邊，命令她：“吃了。”
她張開嘴，從他的指尖咬下一團(tuán)東西，原來他將大黑丸剝碎，再和著剔掉核籽的甜話梅，要她一起吞下。
吃了大約十來口，嘗盡咸酸苦甜的味道，終于把那顆大黑丸吃完，他又送上皮水壺�！奥��！�
終于，似乎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兩人無聲地坐在車廂里。柳湘湘問道：“我們該練功了？”
凌鶴群挪了挪幾口箱子和包袱，空出一個可以躺下的空間，再從自己的包袱拿了幾件衣服鋪上�！敖裉觳痪毩�，你白天吹了一整天的風(fēng)，晚上又受到驚嚇，你還是早點(diǎn)睡覺，養(yǎng)足精神，明天天一亮就上路�！�
“你睡哪兒？”
“我坐在車頭這邊睡�！�
“我冷，你抱著我睡，好嗎？”膽怯的聲音搏了出來。
凌鶴群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沒有回答，仍然坐著不動。
柳湘湘將皮裘攏了攏，臥倒在他清出來的空間上，也不再說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下弦月又消失了，冷風(fēng)從空隙中吹進(jìn)來，柳湘湘的呼吸轉(zhuǎn)為短促，身體也打起哆嗦。
凌鶴群放下?lián)躏L(fēng)的簾子，心思千回百折，終究不忍那畏寒的小小身子。
黑暗成了最好的掩護(hù)，荒野變成無所禁忌的化外之地，他挪動身子，摸索到她的身邊，從她背后伸手緊緊地攬住她。
兩人側(cè)躺著，他的胸貼著她的背，他的大掌包著她的小手，一如十幾日來的動作，只是此刻，他們都是清醒的。
她撫著他的指頭�！昂门�，鶴群，好暖，我好喜歡。”
那呢喃的語聲差點(diǎn)讓他無法自持，只能更用力地抱緊她。
“鶴群，叫我的名字�！�
“湘湘�！彼臍庀⒋捣髦陌l(fā)絲，聲音異常地溫柔。
“方才你在樹林子喊我的時候，我還以為是拘提魂魄的鬼差來了，不過，鬼差唱名應(yīng)該不會是焦急的口氣吧！”
“你在那邊哭，我才以為是鬼哭神號。不是叫你不要亂哭嗎？萬一哭岔了氣，又生病了怎么辦？”語氣雖兇，聲音已不再霸道。
“我怕黑，真的很怕黑。”她捏緊了他的指頭。
“現(xiàn)在怕不怕？”
“還是有點(diǎn)怕，可是你在我身邊，我就不會那么怕了�！�
“我那些甥兒都不怕黑，他們常常在晚上熄了臘燭玩捉迷藏，搞得滿屋子雞飛狗跳。你呀！比小孩子還不如�！彼p笑著，嘴唇擦著她的發(fā)。“人都這么大了，怎么還怕黑呢？”
“你要聽我說故事嗎？”
“怕黑還有故事？你小聲說就好，我聽得到，不然又會喉嚨痛。”
“我說了喔！”她的聲音輕輕柔柔地�！拔页錾臅r候，我娘親難產(chǎn)，還沒有把我生下地就死了，他們正要幫我娘洗身換衣時，一個老嬤嬤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擠出半個頭，于是她大膽的用力壓一壓，就把我生下來了�！�
凌鶴群感到一股詭異的寒意，他又把她摟緊在胸前，以自己的熱氣暖和她的身子，不愿再有任何的寒冷侵襲她。
“你不想聽嗎？我不說了�！�
“你這么愛說話，今晚讓你說個夠。繼續(xù)說，我在聽�！�
“我奶奶知道了以后，把我看成是鬼胎，本來要把我丟了，是我爹求情才把我留下來，可是家里的人從此把我當(dāng)作不祥之物，沒有人愿意親近我，就連請來的奶娘也是隨隨便便喂了奶，就把我扔在床上。”
“你小嬰兒的事情還記得呀！真是天才神童�！�
“怎么會記得？這些都是后來偷聽到別人說的。”她邊說邊玩著他的指頭�！暗B續(xù)娶了兩個后娘，她們很爭氣，拼命生兒子，所以我有七個弟弟，爹和大娘二娘忙著養(yǎng)弟弟，根本沒空來看我，是那個老嬤嬤看我可憐，有空就過來教我走路、說話，可是她不久就死了。奶奶說我有邪氣，害死了老嬤嬤，她找了道士作法，把我關(guān)在房間里，不讓我出來。我忘了那年幾歲，應(yīng)該年紀(jì)很小吧，那是我第一個記憶，一片的黑，完完全全的黑。我一直敲門，一直哭，可是沒有人理我，我在房間跌倒了，流血了，哭哭啼啼爬到床上，還是黑……我出不去……”
她劇烈地顫抖，他來回摩掌她的手臂，擦出一股又一股的熱流，又在她耳邊低語著：“我在這里陪你，不要怕，再怎么黑，再有什么妖魔鬼怪，我都幫你打跑了，不要怕�！�
他的柔言軟語就像是一顆具有效力的定心丸，她的心跳平緩了下來，仍是抓緊他的指頭，又繼續(xù)說著：“我六歲那年，奶奶過世了，爹才開始對我好一些。他教弟弟練劍練拳時，會叫我跟著學(xué)，他請夫子教弟弟念書，也叫我去旁聽。可是我常常生病，練武練不全，讀書也讀不好，幸虧認(rèn)識字了，爹四處走鏢又帶回來很多雜書，所以我常常抱了一堆書到房里看，消磨很多時光�！�
“你那些亂七八糟的常識，都是看書學(xué)來的？”
“從小到大，每本書都看過十幾遍，我早就背得滾瓜爛熟，只是很多書里的情景，從來沒看過，談到的美味料理，我也沒吃過。”
“你懂這么多，家里又不是沒錢，為什么不叫家人幫你補(bǔ)補(bǔ)身子？”
“大夫說我不能亂吃，只是開了一堆藥丸要我養(yǎng)身，而家里的人認(rèn)定我是病人，總是煮些清淡的食物給我吃，我也就這樣長大了�！�
“難怪我看你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枯瘦模樣，你這不是真正的生病，是先天不足，后天失調(diào)��！”他握住了她細(xì)細(xì)的指頭。
“我好幾次病得不輕，差點(diǎn)都要死掉。十六歲那年的大病，我昏迷不醒，爹連棺木都叫人準(zhǔn)備好了。”她的聲音很低。“后來我竟然好了起來，從那時候起，我覺得像我這種隨時會死掉的人……”
他突然用力一捏，疼得她停下說話，但他并沒有說什么，于是她又繼續(xù)說道：“我開始期待，想要出去看外面的花花世界，能夠到處走一走，看一看，也就死而無憾了。我想到尼姑可以四處化緣，就先在家里學(xué)拜佛，結(jié)果跪了一天，人就病倒了�！�
他哈哈大笑，氣息噴在她的頸項上�！安⊥尥奕ギ�(dāng)尼姑，還沒有化到緣，就先讓善男信女慌了手腳，恐怕還要特地為你蓋一座尼姑庵，讓你養(yǎng)病嘍！”
那男人的溫?zé)釟庀⑴怂纳�，她不自覺地往他的懷里靠去�！爱�(dāng)不成尼姑，我又想去當(dāng)?shù)拦茫墒俏矣憛挼朗孔鞣ǖ拟徛�。后來我跟爹說要去走鏢，爹罵我自不量力，所以我空想了兩年，還是沒辦法出門�！�
“然后，太師父來了？”
“嗯，爹本來只是請師父來做客，那天我在院子看到一個和藹的白發(fā)老公公，他一看到我就說我身體虛弱，問我要不要跟他學(xué)功夫，可以把身體養(yǎng)好，我聽了當(dāng)然很高興，師父又去游說我爹，我爹知道師父武功天下第一，也就答應(yīng)了。”
“你上當(dāng)了，這二十年來，太師父只要缺錢，就周游天下，到處騙吃騙喝，拐騙人家拜師學(xué)藝，我第七個師叔以下，都是這樣拐來的�！�
“上這種當(dāng)，我心甘情愿。而且?guī)煾刚f他第一次收女弟子，半價大優(yōu)待，只收五百兩。你笑什么？”身后的凌鶴群猛笑個不停，又噴得她脖子麻癢不己。“哎，別笑嘛！師父他老人家功夫真的很好，他在家里幫我打通任督二脈，我立刻就精神許多，爹也才放心讓我出門�！�
“你不當(dāng)尼姑道姑，倒是去當(dāng)仙姑了�！�
“是啊！我也這么想，到了青城山之后，我要好好跟師父學(xué)內(nèi)功心法，練幾招劍術(shù)。幾年以后，身體養(yǎng)好了，再去云游天下……”
“等等，你不回家嫁人嗎？”
“嫁人？”她輕搖了頭�！拔疫@個病身子怎么嫁人？”
凌鶴群靜默了，恐怕她仍然不解男女情事吧！她雖有成熟的軀體，但心性仍像個孩子，她之所以要他擁抱，不過是冀求一些溫暖罷了。
柳湘湘轉(zhuǎn)過身子，和他面對面。“老是躺同一個姿勢，背都酸了。等一下，你不要轉(zhuǎn)過去嘛！”
“我的背也酸了，你能轉(zhuǎn)，我就不能轉(zhuǎn)嗎？”
“你抱了我十幾天，還不是維持同一個姿勢讓我壓著，轉(zhuǎn)過來讓我看看你�！�
“黑漆漆的有什么好看？”他還是轉(zhuǎn)了回來。
她努力地望著他的眼睛，伸出手撫摸他的臉。“你是一個好人，鶴群……”
“你做什么？”他向旁邊挪開，肌肉繃得十分緊張。
“讓我摸一摸，我從來沒有摸過別人……”她微涼的手指輕觸他的臉，慢慢劃著：“我的身子始終冷冰冰的，我不知道別人的身子是熱是冷。印象中，也從來沒有人抱過我，我不知道什么是溫暖……”
她的小手在他臉上亂爬，語聲幽幽，他的肌肉放松了，嗅聞著那帶有藥味的指頭，任她摸著、說著。
“除了師父以外，你是第一個主動跟我講話的人，雖然被你誤認(rèn)為丫環(huán)，我還是很高興，因為你跟我說了好多話�！彼诤诎抵姓孤缎v�！澳阒绬�？這一個多月來，我說的話比過去十八年還多。在家里，他們視我為不祥，怕我會害他們生病，所以沒人肯親近我，就連丫環(huán)也是送了飯就走。我大部分的時間就是躺在床上看書，常常幾天講不上一句話。和你在一起，我忍不住要一直說話。但是，我不敢說我家里的情況，我怕說了之后，你會像我家人一樣，不想和我說話了……”她的聲音哽咽。
“湘湘……”他看不清她的臉，伸手一探，摸到了淚水。“我叫你不能哭��！我這不是在和你說話嗎？”
“我沒有要哭，不知怎么地，說著說著，眼淚就掉出來了�！彼晃亲印！拔液孟矚g你喊我的名字。你再喊一聲，好不好？”
“湘湘�！�
“鶴群�！彼臐M意足地喚著他，靠緊在他的胸膛�！拔也恢肋@是什么感覺，我覺得和你在一起很好，我好喜歡和你在一起。”
“你就是喜歡我這塊肉墊子嗎？我再多買幾張軟褥子給你�！�
“那不一樣，靠著你很舒服，我睡得安穩(wěn)，又不會失眠�！�
“你不怕半夜我摸你嗎？”
“你不會亂摸，你只摸我的臉和手�！彼业搅怂拇笳��！澳愕氖譄釤岬�，大概讓爹娘疼愛的感覺就是這樣吧!”原來這病娃娃把他當(dāng)成爹娘了。此刻她依偎在他懷里，就像一個六歲的女娃娃，單純地依戀一副溫?zé)岬能|殼。
這樣也好，他也把她當(dāng)成一個小孩子，就是單純地照顧她。今夜他正像個老爹一般，哄著女兒不哭，又哄著她換衣服，還聽她說故事。
真是奇怪呵！他什么時候有這么大的耐心聽婆娘講話呢？
他一再地告訴自己，他之所以抱著她睡，不過是盡一分師侄照顧師叔的義務(wù)罷了。
“鶴群，你說，等我們上了青城山，你再繼續(xù)陪我練功好嗎？”她軟語求著。
不能再糾纏下去了，他下定決心，任務(wù)達(dá)成之后，他回頭就走。
“你說好不好？”她又往他懷里鉆去。
“你今晚說太多話了，夜深了，早點(diǎn)睡。”他伸手在她背部穴位游走，為她貫注暖熱的真氣。
“唔……再說說話嘛！一聲音軟膩膩的，像是即將讓他沉溺的泥沼。
該死！身體為什么燥熱起來了？不行，再不把她哄睡，只怕他就要失去自制力了。
“病娃娃，睡覺了�！�
“人家不想生病，不要叫我病娃娃，叫我湘湘……一聲音漸漸地變小。
荒野中，蟲聲唧唧，柳湘湘睡的香甜，凌鶴群卻是長夜難眠。他白天在車上睡足了，此刻又抱著一個柔膩的女娃娃，要他不想入非非也難呵！
不！她是師叔，是他的長輩，也是一個小孩子，他胡思亂想什么？
他輕輕打了自己一個巴掌，手掌滑下，還是滑到了她的臉頰，他輕柔地觸摸那細(xì)皮嫩肉，想到她時常浮現(xiàn)的滿足微笑，他胸腔里又燒起一把火。
“湘湘！”低聲喚她，聞著她混合藥味的淡淡體香，不禁長長喟嘆一聲，濕熱的唇辦終于落在她的額頭上。
完了，他真的完了！去你的風(fēng)無垠，真是被你說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