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燭火熒熒，米軟軟剪下最后一截線頭，拿起連夜縫好的長袍，反覆檢查縫線，再仔細地摺疊起來。
好漂亮的墨綠絲棉！她后來還是去買了這塊布，本是打算慢工出細活，做成他的過年新衣，怎知他要突然離去，無法與她一同過節(jié)。
她溫柔不舍地撫摸袍子。穿在他身上，該是多么俊逸好看呀！
揉揉酸澀紅腫的眼睛，她抱起衣袍，穿上外出的棉襖，來到廚房。
「姊？！」
米甜甜坐在廚房小桌邊，支著手肘打盹，立刻醒來�！杠涇�，縫好了？」
「姊，你這么早起？要顧住肚里的孩兒呀。」
米甜甜站了起來，微笑道：「都什么時候了，還顧得了那么多？我?guī)湍闶刂鵂钤獾幕鸷颍苍撜羰炝恕＿�有，我烤了幾張大餅，你讓陳大人路上帶著當(dāng)乾糧，也順便割幾條乾肉帶去……」
「姊！」米軟軟撲簌簌掉下淚�！钢x……」
「說什么謝謝？來，姊幫你收拾，快去找陳大人�！�
天蒙蒙亮，米軟軟走進薄霧中，腳步黏著濕氣，明明是想趕著去衙門，卻是沉重得抬不起來。
快呀！慢一刻見面，就少了一刻相伴的時間；偏偏又希望時光停頓，老天忘了日出，天不會亮，明天不會到，敖哥哥不會走！
曉霧朦朧，透出了隱隱天光，她的淚又一滴一滴地落到地面上。
來到衙門，守門的衙役臉色沉重，沒有說話，就讓她進去。
抹乾淚水，輕輕來到他的門外，房門敞開，他背對外頭，坐在書箱上。
只聽他嘆了一口氣，拿起一把三弦子，輕撥琴弦，聲音低啞地唱道：
「感深思，無報答，只得祈天求地。愿只愿我二人相交得到底。同行同坐不廝離。日里同茶飯，夜間同枕席。飛天為比翼，在地連理枝，生生世世永不棄�！�
略帶哀傷的曲調(diào)流泄而出，陳敖唱得百感交集，心又痛過了一遍。
放眼看去，房間已經(jīng)整理乾凈，一如來時，他此次離去，依然是一個包袱，兩籠書箱，兩袖清風(fēng)，外加三分失意，七分惆悵。
還有，他將帶走濃厚的人情，以及一個似水姑娘的款款柔情。
「軟軟呵軟軟，只愿與你不廝離……」
「敖哥哥！」
背后那聲軟膩的叫聲令陳敖一驚，跳了起來，又喜又愁。
「軟軟！你怎么來了？」
「敖哥哥，我來送你�！姑总涇洆纹鹦δ�，遞出手里的棉袍�！副本┨炖洌愦┲托顾僖残Σ怀鰜�，轉(zhuǎn)身拭淚。
捧住這件輕軟的棉袍，陳敖有如捧住一輩子也償還不了的金銀財寶。
情深義重。
「你又熬夜縫了？」
「本來我不急著縫的，可你……可你今天……」米軟軟匆忙擦去眼淚，水靈大眼更顯紅腫，她忙著打開包袱巾�！高@里還有一些吃食……」
「軟軟，有勞你了�！�
米軟軟淚眼迷蒙，低頭用力絞著指頭。
他唱的曲子都刺痛她的心了，正如昨夜那一針一線，也是刺在自己的心頭上��！即使她告訴自己不要掉淚，不要再讓他難過，但再怎么忍耐，再怎么強自鎮(zhèn)定，她還是哭了。
「軟軟呵！」他長嘆一聲，將她緊抱入懷，淚水滴進她的發(fā)絲里。
能得佳人垂憐，他這一生也值了，腳底步鞋，身上棉袍，正如她陪伴在旁。
門外的米甜甜以手指拭去眼角淚珠，靠到安居樂懷里。
「軟軟哭了一夜，我擔(dān)心她……」
「甜甜，不哭�！拱簿訕窊ё×怂�，不禁感慨，想到四年前自己的那場冤獄，老天爺派了陳大人來救他，而今天，老天爺又會如何幫忙陳大人呢？
米甜甜吸吸鼻子�！肝覀儾贿M去打擾他們了。多多，怎么樣？」
米多多背著呼呼大睡的安心心�！肝液玩⒎虬胍咕秃班l(xiāng)親們起床了，大家正在趕過來。」
帶他們進來的張龍也道：「衙門的兄弟不管當(dāng)不當(dāng)值，也全部來了，我們定要為陳大人壯壯聲勢。」
旭日躍躍欲出，烏云空抹上紅彩，黑夜過去，天將亮。
※ ※ ※
天一亮，巡撫衙門異常忙碌，十幾頂大轎集結(jié)門口，由衙役呼喝，一路敲鑼打鼓，直往吳縣衙門前來。
巡撫大人拿著吏部公文，笑得像只張嘴的大青蛙。陳敖多次擋他財路，又因為多看那個小廚娘一眼，害他回家被老婆大人罰跪算盤，如今好不容易找到機會鏟除陳敖，他怎能不大張旗鼓去挫挫這個狂妄小子？
蘇州的按察史、布政史、知府、各種零星官兒全來看好戲了，可不知道那個小知府夫人跟來做什么？又要滿地撕帕子嗎？
突然間到一股異味，轎子也停了下來，他掀開簾子問道：「怎么了？」
「回稟大人，前面街上一堆牛糞，一坨又一坨的，好像壽桃般……」
「別形容了，還不抓了老百姓，快快清理路面？」
道旁的百姓望著浩浩蕩蕩的轎隊，沒有好臉色，被指了差使的老百姓像是早有準(zhǔn)備，從屋邊拿出竹耙子掃將起來。
他們不是掃糞，而是把牛糞推平，涂了滿地，還有人拿水沖了，頓時屎糞四流，臭味撲鼻。
「臭死了！」轎中各官員捏緊鼻子，巡撫大人咒罵道：「怎么洗這么久？」
「大人，一時清不乾凈，還是請大人等著？」
「改道！」
「難道大人要走小巷子？可您的大轎子進不去耶�！�
「那就走�。 �
大隊差役和轎夫不得已，只好踩著牛糞往前走，靴子和屎糞摩擦而過，舉步唯艱，發(fā)出奇怪惡心的黏糊聲，有的轎子立刻傳來嘔吐聲。
巡撫大人捏到鼻子通紅，差點窒息而死，好不容易通過牛糞陣，眾官員無不大舒一口氣，掀開轎簾吹涼風(fēng)。
一陣躁味隨風(fēng)而來，還夾雜著啯啯聲響，眾官員慌忙掩了簾子。
「怎又停轎了？」巡撫大人大怒。
「回稟大人，這個……這個……豬過街了�！�
「蘇州城哪來這么多豬？趕走呀！」
「哎，這豬沒人看管，喂，大家?guī)兔s豬啊！」
被點名的圍觀百姓從容地拿起竹鞭子，大聲吆喝著：「豬過街了，一二三四五六……十五、十六，十六只豬逛大街了�！�
竹鞭打得啪啪響，大豬受到驚嚇，到處亂竄，還去沖撞幾個官員的轎子，轎夫們一見大豬的肥胖斤兩，紛紛嚇得逃走。
帶頭的差人怒喝道：「你們怎么趕豬的？還有你們這些抬轎的，快回來呀！」
「呵呵！」又有人在數(shù)數(shù)兒了�！敢欢奈辶摺�、十六，哎呀呀，不偏不巧十六頂大轎，一頭豬一頂轎，可咱家想不透，大豬又笨又胖，怎會坐得上轎子？」
「誰在外頭胡說？」巡撫大人氣昏了，一把扯開轎簾。
「啯啯。」一頭大豬不偏不倚地拱向他的大腿彎，興奮地用豬鼻摩擦著。
「救命啊！快把這只豬拖下去砍了�！�
「走！走！」幾個還算忠心的差役趕了過來，推推扯扯，抓豬耳朵，拉豬尾巴，就是趕不動這只熱情的大豬。
「我來�！挂粋�漢子拿了竹鞭，揮舞了三兩下，大豬立刻乖乖地跟他走。
「大人，不要緊吧？」差役們上前扶起巡撫。
巡撫氣得發(fā)抖，身上官服被豬拱成一團臟亂，連手上的公文也沾滿豬口水，差點讓豬給吃掉了。
「全全全……全給我拿下了�！�
「啟稟大人，豬跑了，大家都跑了，不知要拿誰？」
巡撫呆望空無一人的街道，不只老百姓不見了，連差役和轎夫也逃得七零八落，現(xiàn)場轎子橫陳，豬糞處處，一片狼藉。
「這些死老百姓！還有那些跑掉的，快找他們回來，本大人還要辦事�。 �
經(jīng)過這一折騰，當(dāng)場五個年老體弱的官員不堪受驚，馬上打道回府。
又費了一番功夫，「避難」離去的差役和轎夫才慢慢回來，大家重新整裝，無精打采地敲鑼打鼓，為大隊官員開道。
原本兩刻鐘即到的路程，竟是到了近午才來到吳縣衙門。
總算不再有狀況發(fā)生，巡撫大人拍拍官服上那只皺掉的孔雀補子，雄壯威武地走下轎子。
「哇！這么多老百姓來迎接本大人呀？！」
才走了兩步，突然踩到滾圓的東西，腳步一滑，才要站穩(wěn)，卻又滑了出去，接連踉蹌了好幾步。
「大人！」幸好有忠心的差役扶住他。
「怎么回事，地上都是油？還有這些豆子？」巡撫大口喘氣，眼冒金星，吼道：「陳敖這小子死不瞑目，存心要陷害本大人嗎？」
人群中有人說話了，聲音響亮，在場老百姓都聽得到。
「唷，也不知道是誰陷害誰？咱陳大人做的好好的，是誰看不順眼，要摘了陳大人的官兒？」
「唉！老兄您就不知道了，總督硬要把他那嫁不出去的閨女推給陳大人，陳大人不要，總督大人當(dāng)然惱了�！顾耐橐淮钜怀�。
「這小事一樁嘛，總督大人怎如此沒氣量？」
「老兄，還有呢，也不知是哪一省的撫臺大人，伸手跟咱陳大人要公庫錢蓋花園，又想利用霸權(quán)，便宜跟鄉(xiāng)下老百姓買田，幸好陳大人膽識夠，氣魄足，硬是不讓那個貪官得逞�！�
「原來是陳大人得罪小人了，唉，這年頭小人當(dāng)?shù)溃笕顺蕴澚��！?br />
這個撫臺大人不就是自己嗎？巡撫大人頓時七竅生煙，急吼道：「誰在講話？去給本大人鎖來了�！�
隨行的師爺忙勸道：「大人，請息怒，陳敖頗得民望，你此刻要拿他，老百姓難免震驚不滿，更何況他們聊聊，沒有指名道姓，大人若是任意鎖拿百姓，恐怕更會招惹民怨了。」
「哼！」
巡撫硬生生抑下滿腔怒火，重重地踏進吳縣衙門。
陳敖已站在公堂等待，他穿著那件新做的墨綠棉袍，意態(tài)清閑，神色無懼。
他望了站在門外的米軟軟，她抿緊唇，站在家人旁邊，也是鎮(zhèn)定地望著他。
「卑職陳敖見過巡撫大人�！顾卸Y地打揖。
「陳敖，本官今日由兩江總督特任為摘印官，這是吏部公文�！寡矒犷^抬得高高的，將公文由差役轉(zhuǎn)送給陳敖。「你考評不佳，吏部發(fā)文免職，本官執(zhí)行交接，你仔細瞧著了�！�
「卑職看清楚了。」陳敖微笑摺好公文，放到案上。
平常辦案寫公文的桌上，擺放著摺疊整齊的七品繡鸂鶒補服和紅纓帽，以及一方官印。
「不勞巡撫大人麻煩，陳敖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不知交接的新大人來了嗎？」
「那個從海鹽調(diào)來的、叫什么來著的袁大人呢？」
「卑職在此�！乖笕松駪B(tài)恭謹?shù)剡M入公堂。「見過巡撫大人、陳大人�！�
陳敖見他容貌和善，一派中年文士的溫文風(fēng)格，先放下了一半的心，希望他是一個為民著想的好官。
「袁大人，這里是吳縣知縣印信，另外公庫帳目在此，請點交�！�
「陳大人聲譽清廉，海內(nèi)皆知，弟無需清查盤點，亦能安心交接。」
「多謝袁大人謬譽，陳敖若有交代不周的地方，還請袁大人見諒，衙內(nèi)縣丞、主簿、書辦們個個嫻熟縣內(nèi)政務(wù)，定能襄贊袁大人治理吳縣�！�
「不敢，是陳大人政績卓越，弟只要蕭規(guī)曹隨……」
「你們兩個有完沒完？」巡撫大人聽得頭皮發(fā)麻。這姓袁的不是總督一表三千里的遠房表親嗎？怎么胳膊肘向外彎，推崇起那個臭小子了？
「陳敖！」巡撫又大喝一聲�！高@里還有總督命令，你跪下聽令�！�
陳敖仍是帶著笑容，撩起袍擺，坦蕩蕩地跪下。
外頭群眾嘩然，縣衙衙役刻意不阻攔，全讓他們沖進了公堂門外。
巡撫無視外頭的憤怒叫聲，大聲念道：「查前吳縣知縣陳敖任官期間，判案謬誤，疑有大逆不道之嫌，即日解送都察院……外面吵什么��？」
「報告巡撫大人，好像……快暴動了�！�
「擋住！擋住！」巡撫回頭見了一片黑壓壓的人頭，不由得一陣膽怯，但仗著最高官員的氣勢，他丟下公文到地上，仍是威嚴地道：「陳敖，你自己看看，你可知罪？」
「草民無罪�！龟惏娇匆膊豢�。
「你說什么？你這大膽刁民，死到臨頭還嘴硬，來人呀，把他枷了。」
「誰敢動我們陳大人？」張龍、趙虎沖了出來，擋在陳敖面前。
「你們兩個下等差人還不閃開？否則你們的陳大人罪加一等。」
「誰讓陳大人戴那玩意兒，我張龍第一個跟他拼了�！箯堼埣t了眼。
他才說完，公堂內(nèi)的縣衙衙役也持著水火棍，一字排開擋在陳敖身前，擺出最兇惡的臉孔面對巡撫大人。
手持木枷準(zhǔn)備拿人的差人膽怯了，裹足不前。
巡撫冷笑道：「陳敖，你果真反了，你要連累他們嗎？」
阿三和阿四扠起陳敖，忿忿地道：「大人，別跪他�！�
場面僵硬，陳敖不愿衙役兄弟因他遭禍，於是拍拍張龍趙虎的肩頭。「兄弟們，別嚇著撫臺大人了，萬一嚇出病來，說不定要拉著去陪葬呢�！�
「大人！」趙虎哭了出來，為什么大人總是這么風(fēng)趣啊！
「收起水火棍，我們這水火棍只有打屁股時候才用，別擋在前頭絆路，撫臺大人不小心跌倒了，我們還得幫他滿地找牙。」
「陳敖！」巡撫火冒三丈，這小子還有心情消遣他？「你都不是縣太爺了，拿什么身份命令他們？你悖逆、狂妄、僭越……可惡��！還不去枷人？」
眾衙役站得筆直，仍是握緊水火棍，護住陳敖，不讓來人越雷池一步。
陳敖見巡撫氣得齜牙咧嘴，額冒青筋，也知道玩笑開夠了。
收起放浪之心，他推開張龍、趙虎，伸出雙手，從容笑道：「來吧，既然上頭認定我有罪，不戴是不行了。」
張龍、趙虎撲通跪下，硬是拉下他的雙手，緊緊扣在彼此的大掌里，放聲哭道：「大人呀，他們不能這樣子對你……」
所有衙役也轉(zhuǎn)身跪下，水火棍啪啪丟到地面，也是激動地流淚哭道：「大人仁厚，總不隨便打人、枷人，只有那惡性重大的殺人犯才需戴枷�。 �
「大人待我們像兄弟一樣，我當(dāng)差二十年，還沒碰到這么好心腸的大人。累了，你要我們休息，餓了，你掏餉俸為我們加菜……嗚……」
「大人總記得我娘親的生日，吩咐我早點回家?guī)湍镉H做壽，還送壽面……」
「朝廷冤枉大人了，大人沒罪，大人平日為老百姓伸冤，我們也要為大人伸冤��！」
里頭哭，外頭的老百姓也哭成一團，這位親民愛民、還會唱曲給他們聽的大老爺，怎能被胡亂摘官定罪，又要被押送到京城去呢？
安心心讓爹爹抱著，看到大家哭，不覺大眼垂下，小嘴一癟，也莫名其妙跟著嚎啕大哭。
「嗚嗚，姨爹大人不見了，心心沒玩水��！」
這一哭，哭出了米軟軟好不容易遏止的眼淚，米甜甜握住她的手，陪著妹妹一起默默流淚。
巡撫的師爺見了這場面，上前低聲道：「大人，戴枷與否，只是一個形式，您要殺他銳氣，已經(jīng)達到目的了。眼下場面混亂，不如速速讓差人帶走，好完成差事。」
巡撫審度情勢，即使他不被陳敖氣死，也要被萬頭鉆動的老百姓踩死，於是咳了咳，道貌岸然地道：「陳敖，念在路途遙遠，今日本大人不枷你，你跟著刑部差人走吧�！�
「多謝巡撫大人�！�
「大人！」張龍、趙虎還死死拉住他，眼淚鼻涕沾了他滿手。
「我看這樣吧�！剐聛淼脑笕撕蜕频匦Φ溃骸高@兩位差兄弟忠肝義膽，我讓他們出公差，陪同陳大人一路上京，服侍生活瑣事。」
「道命！」張龍、趙虎大聲地道。
「袁大人客氣了�！龟惏较认蛐鹿僦乱猓俜銎饍晌恍值�，眼中有淚，笑道：「快快，都起來，既然朝廷有令，我這趟北京一定得去。天氣冷了，大家早晚當(dāng)差，要保重身子�！�
「大人呀！」沒有人肯起身，這一聲保重又讓大家哭得涕淚漣漣。
唉！是不得不走了，再不走，只是徒增感傷，也讓袁大人為難。
邁開沉重的腳步，每走一步，就一聲「大人，別走�。 咕o緊勒住他的心。
昂起首，咽下淚，陳敖掙開拉住他的衙役，一口氣走出了縣衙大門。
一個老太婆見了他，立刻跪下哭道：「大人，您大恩大德養(yǎng)活咱一家人，老婆子跟您磕頭了……」
「啊，是了婆婆，你快起來，別碰了老骨頭啊�！龟惏郊泵Ψ銎稹�
「你要走，老婆子就不起來，你不走，老婆子才起來�！�
「大楞子、二楞子，快扶你奶奶起來呀�！�
丁婆婆身邊兩位小童也跪道：「奶奶說，如果沒有陳大人照顧、送銀子，大楞子就餓死了，我們要跟陳大人磕頭�！拐f著祖孫三人就磕了下去。
陳敖急道：「別這樣……」
話未說完，前面又叭啦啦跪下一堆人，一個大漢捧出一條大白蘿卜，哭得像個三歲娃娃。
「大人保全了我們的菜園子，不讓壞官員踩爛，陳大人你瞧，這蘿卜長得這么漂亮，本來要送你燉湯喝……」
陳敖禁不住心頭酸楚，淚流滿面。
這群善良可愛的老百姓啊，他的心因他們而緊緊地系在蘇州。
他再也灑脫不起來。原以為特立獨行，瀟灑妄為，一人做事一人擔(dān)，然而這些年來，他的一言一行已深深融入蘇州百姓的生活中，他在其位，百姓歡喜知足；他罷官離去，卻讓他們惶惶無所依靠了。
也苦了癡心相對的軟軟��！
抬頭望去，她亦是含淚看他，兩人縱使已訴過千言萬語，卻是難以分舍，她那姣好小臉是如此慘白，教他一再痛過的心怎堪再痛？
老百姓看到陳大人哭了，大家更是哭得呼天搶地。
「我們不要陳大人走呀！」
「天理何在��！為何一個好官會遭到冤枉陷害？貪官卻在街上招搖��！」
「我們要上京城告御狀！」米多多用力抹去眼淚，振臂高呼。
「對！告御狀！教乾隆爺瞧瞧，他損失了怎樣的一員好官兒！」米甜甜也不顧自己的大肚子，聲音清脆地大喊著。
百姓情緒沸騰，前頭的巡撫衙門差役根本開不出路，巡撫大人看看天色，不耐煩地道：「快走，再哭下去天都黑了。」
「欽差大人于敏中大學(xué)士到！」
街道那頭有人大聲呼喝，一聲又一聲傳來，震動人們的耳膜。
巡撫吃了一驚�！赣诿糁�？！他不在北京，跑來當(dāng)欽差了？」
一頂八人大轎火速奔來，一放妥，于敏中走出轎子，也是大吃一驚。
「果然是萬民相送�！褂诿糁兴奶幱^望，語氣驚奇。「陳敖的聲望和那些彈劾他的摺子，實在相去十萬八千里啊�！�
有人喜道：「告御狀的對象來了�！�
米多多認得于敏中，立刻高聲喊道：「欽差大人，冤枉�。∥覀兊年惔笕擞性�，您一定要主持公道！」
于敏中循聲望去，點點頭�！复蠹疑园参鹪�，本官就是前來處理此事�！�
「哇！」群眾爆出歡呼聲，嚎哭的止住聲，跪著的爬起來，個個拿眼直瞧于敏中，期待他說出挽回陳大人的話。
米軟軟心情激蕩，不斷拭淚。天無絕人之路，敖哥哥有救了？
于敏中為一品京官大員兼皇上身邊重臣，從二品的巡撫當(dāng)場矮了一截，他趕忙上前迎接，換上最諂媚的笑臉�！赣诖笕耍钪寄蟻硖K州，怎不事先通知？好讓下官率同官員前去迎接啊�！�
「我從總督那邊過來，事情緊急，你這個摘印官跑的比我還快，只好累得我不眠不休從南京趕來�！褂诿糁泻芸酥频貕合乱粋�呵欠。
「大人辛苦了，請到下官官邸歇息……」
「不用了，陳敖在哪里？」
百姓自動讓出一條路，陳敖穩(wěn)下心情，不做無謂揣度，緩步向前。
「草民陳敖拜見于大人�！�
「草民？」于敏中一抬眉，望向巡撫�！副緛硎腔噬弦墓�，倒被你摘了�！�
巡撫嚇得魂不附體，咚地跪下，抖著氣道：「臣……臣不敢……臣沒膽……皇上他老人家……」
「你跪我干嘛？起來。陳敖，皇上有口諭給你，接旨吧。」
「草民接旨�！龟惏焦е敼蛳�，盯住地上石磚縫里的螞蟻，只要他隨意吹捏，那小螞蟻就一命嗚呼了。
「陳敖，蓋朕南巡之意，乃為體察國內(nèi)民生政情，稗有益治理家國天下，你未能認知朕之苦心，多次上摺阻撓，理由牽強，以勞民傷財之詞陷朕於不義。又，你考成大計敬陪末座，實有負朕拔擢深恩，朕明年南巡之時，不想見到你，收到吏部免職公文后，朕命你回家念書，閉門思過，他日聽候選任復(fù)官。」
于敏中一口氣說完，全場鴉雀無聲，好像……陳大人還是得走？！
于敏中趁大家不注意，收下小抄。他固然學(xué)問淵博，但還是背不住皇上冗長拗口的口諭。
唉！既然拿了一對宋朝青瓷花瓶，還有那幅無價的宋徽宗瘦金體真跡，他又怎能不略盡「棉薄」，幫幫這個后生小子？
更何況人家還送了兩個美妾陪同游江南，他當(dāng)然是義不容辭幫忙到底了。
「��？怎么不說話了？陳敖還不謝恩？」
「謝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陳敖拜伏地上，并未感受到皇恩浩蕩，而是由衷失望，畢竟皇帝最大，忠言逆耳，是他不智，冒犯天威了。
巡撫忙道：「可還得解他上京……」
「解什么？吏部窮緊張，不查明真相，匆匆照會都察院、刑部拿人，總督只是說有嫌疑而已，他已經(jīng)去信說明，誤會一場啦�！�
「誤會？」不行，要整死陳敖！巡撫從懷中抽出隨身攜帶的「罪證」，啪啪翻了好幾頁。「于大人您看，這本『南游記』有反逆之心，陳敖不察……這里寫著『永歷帝離恨歸天』……」
巡撫突然大眼一瞪，永歷帝不見了，變成了「偽桂王」，而他用朱筆圈畫的「陛下」，也變成降兩級的「王爺」。
「見見見……見鬼了……這本小說怎全走樣了？」
于敏中拿過去翻了翻，笑道：「我大致翻閱過了，只不過是一本稗官野史，也值得你們大張旗鼓作文章？我從總督那邊來，他說他是老眼昏花，老糊涂了。」他又將小說遞了回去。「既然我是欽差大人，就直接要你甭拿人了�！�
「可可可……可我職責(zé)在身……」
「皇上要陳敖回家念書，你要他上北京，我聽皇上的，還是聽你的？」于敏中變了臉色。
「下官不敢�！固x奇了，巡撫翻了白眼，只差沒有口吐白沫。
陳敖聽著他們的對話，仿佛身在虛無縹緲中，命運的方向游離不定，全由他人擺弄。
小螞蟻沿著石磚縫爬走了，別人要踩它，它拐彎抹角，還是找得到出路。
「陳敖，別跪了，快起來。」于敏中和顏悅色地扶起他，莊重慈祥地道：「皇上要你回家念書，實在有他的深意。你年輕識淺，過於直爽，你回家韜光養(yǎng)晦，修身養(yǎng)性，過兩年再出來為朝廷盡力吧�！�
「多謝于大人的教訓(xùn)�！龟惏侥救坏鼗卮�。
老百姓有人鼓掌稱謝，有人放聲哭泣，悲喜交集，紛紛向陳敖圍攏過來；高興的是陳大人免除了牢獄之災(zāi)，難過的是陳大人再也不是他們的父母官了。
米多多興奮地拍拍米軟軟的肩頭�！杠涇�，陳大人不必去什么塔了，快，咱們過去恭喜他。」
米軟軟絞著被淚水濕透的帕子，心情難以平靜，這一天下來，心情有如墜入深谷，繼而在嗚咽溪流中泅水，穿山越嶺，又是大雨澆灌，又是狂風(fēng)吹襲，經(jīng)歷驚惶憂懼，悲、離、歡、合，終於豁然開朗，守得云開見月來。
她覺得自己一下子大了好多歲，遍嘗了人間諸多世情。
平安就好，但敖哥哥為什么還是不開心？
米甜甜也是樂得手舞足蹈，拉了妹妹大步踏出�！杠涇�，還楞什么？陳大人一定很想見你，快過去陪他……哎喲！」
安居樂嚇了一跳，急忙扶住她�！柑鹛穑亲犹蹎�？」
「娃娃在里面……打滾……」米甜甜臉色刷成慘白，額頭冒出冷汗，抱住了肚子�！笜犯绺纭恕�
「甜甜，忍耐，我抱你回家。」安居樂想抱她，卻怕擠到那顆大肚子，急得不知從何抱起。
「爹！娘！別丟下心心��！」安心心扯住娘親的指頭，嚇得大哭。
米軟軟摟住小人兒，讓她有了依靠。「心心乖，姨在這兒，我們快跟爹娘一起回家生娃娃�！�
群眾發(fā)現(xiàn)了米甜甜的狀況，此起彼落地大喊道：「安嫂兒要生了！有沒有接生婆？有沒有推車，還是馬車、騾車、牛車？快送回去呀！」
「這里有轎子，請各位大哥過來幫忙，感激不盡�！姑锥喽鄵尩阶罱囊豁斵I子邊，立刻有十幾個鄉(xiāng)親幫忙抬了起來。
「喂，做什么？」巡撫大人遙遙看見了，氣得跳腳�！改鞘潜敬笕说墓俎I，抬到哪兒去？」
米多多揮揮手�！笓崤_大人，我姊姊要生娃娃了，借您轎子送回家�！�
又有人喊道：「撫臺大人您難得做好事，也算是積陰德啦，謝謝你了�！�
巡撫大人氣得撕掉手上的「南游記」，放在嘴里狠狠地咬著。
于敏中笑道：「蘇州人情味濃，真是一個好地方，咦？我說巡撫大人，你肚子餓也不用吃紙吧？我記得上回來，皇上贊不絕口的米大姑娘……」
「于大人不用去了，剛剛那個大肚婆就是米大姑娘，沒人煮給你吃�！�
「唉！真是可惜�！�
巡撫總算還記得禮貌，再度擺出笑臉�！改敲凑堄诖笕说缴嵯伦��！�
人潮逐漸散去，還有許多人圍著陳敖說話，個個離情依依。
陳敖微笑以對，他感覺極度空虛，很疲倦，說不出話來。
身后有人拍他一下，蒼勁有力的聲音傳來：「阿敖！」
陳敖轉(zhuǎn)過身，那位彌勒佛也似的白發(fā)老人令他驚喜不已。
「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