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冬過去,季節(jié)更迭,兩年余的時光溜過,來到季純純二十七歲的春天。
她頭發(fā)留長了,在腦后紮成一條馬尾,顯出她清秀柔美的臉形;眉眼之間清純依舊,少了一分生嫩,多了一分成熟韻致。
「純純,你看,這家伙好不好?」呂彩梅趴過了隔板,放下一張照片。
「照片一堆人,看哪一個?」
「第一排左邊數(shù)來第五個。」呂彩梅興高彩烈地說:「他可是臺大博士,我老公他們公司的黃金單身漢哦!
「好小喔,看不清楚,旁邊這個好像比較帥!
「哎呀,我都幫你調(diào)查過了,這個是獨生子,嫁過去會有壓力,你不要選他啦。」呂彩梅一根指頭比來比去:「不然這個也不錯,他念清大的,家里是臺南數(shù)一數(shù)二的望族;還是這個?他從矽谷回來的,口袋麥克麥克不說,還有綠卡耶,可是……他的頭有點禿了。」
季純純噗哧一笑:「早跟你說,我沒設(shè)定什么條件,只要看得過去,談得來,感覺對了,就是了!
「要等到你感覺對了--難嘍!」
呂彩梅一屁股坐回位子,照純純的「沒什么條件」,她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收到媒人禮。
唉!去那兒打造一個如假包換的「周宇鴻」呢?
季純純大概也明白彩梅想說的話,她翻開桌上雜亂的報表和檔案夾,望著玻璃墊下那張依然色彩鮮艷的合照。
好快!她都活過宇鴻的歲數(shù)了,她聽他的話,一直活得很好。
時間會撫平憂傷,卻無法磨滅她對他的懷念;也許就是這份割舍不掉的心情,即使她有機會認識一些條件不錯的男士,卻是一再婉拒進一步的約會。
她不刻意拿相親物件和宇鴻比較,人人各有個性,茫茫人海中,要再找到另一個「宇鴻」,實是強求。
她只是想尋回那種貼心眷戀的感覺罷了。
「純純!」突然身邊有人喊她!肝液澳愫脦茁暳耍灰I土雞?」
「啊,什么?手機來了嗎?」
「土雞啦!雇滦≈閾P動兩臂,學(xué)著老母雞鼓動翅膀,笑說:「一只兩百塊,真空包裝,幫你剁好的,外送燒酒雞料理包一份。」
「好像很便宜,你們都買了嗎?」
「買了呀。上回工廠那邊也買過,說味道還不錯!
「好,我也買一只回去燉雞湯。」季純純簽下名字,很自然地回頭問:「雷經(jīng)理,要不要買土雞?」
「不要!估纂h的話一向很簡短。
小珠彎下腰,低下頭,小聲地說:「干嘛問他?反正他從來不買!
「總是問問嘛,說不定哪天雷經(jīng)理也想買什么東西!
「問也白問,你上次還沒頭沒腦問他要不要買絲襪,我想到就好笑。」
「我一時沒想到!辜炯兗儾缓靡馑嫉匦α。「也許他女朋友需要,阿明也幫他老婆買絲襪!
「呵,阿明是阿明,雷經(jīng)理那種用名牌的,怎么會買便宜貨?」
「不會啊,他常常帶我去吃客飯,有時候吃切仔面……」
「難道……謠言是真的?」小珠睜大了眼,一副驚恐模樣。
「什么謠言?」
呂彩梅旁聽至此,見到雷雋正在講電話,也趕忙趴上隔板湊話題。
「純純,你不知道人家怎么傳的嗎?」呂彩梅加強臉上表情,不知道是想捏死誰!杆麄冋f雷雋在追你,這不是真的吧?」
「追?我?」季純純愣了一下,不覺啞然失笑。
嫌犯就在后面,現(xiàn)場講話不方便,呂彩梅和小珠合力架走季純純,來到茶水問,關(guān)起門來審問。
「純純,拜托你別笑了,人家看到你們走在一起,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們留下來加班,肚子餓了,上司請助理吃頓飯,很正常的事!
「那我的上司怎么不請我吃飯?」小珠埋怨道。
「雷經(jīng)理只是偶爾請我吃飯,真的沒什么,彩梅你如果和阿明走在一起,是不是也鬧婚外情了?」季純純笑說。
「亂說什么嘛!」雖然比喻不是很恰當(dāng),呂彩梅知道純純不會撒謊,舒了一口氣,拍拍胸口。「純純,沒這回事就好,你和誰交往都可以,就是別和雷雋那個怪人在一起,兇神惡煞似的!
小珠也說:「是啊,雷經(jīng)理雖然長得帥,可是他不愛說話,也不會笑,我看到他都會怕,純純你和他吃飯,有話題聊天嗎?」
「我們不會聊天,他看晚報,我吃我的,吃完就回家了!
「好悶,我一定會胃痛!
「所以我說雷雋是怪人!箙尾拭泛芸隙ǖ卣f:「他除了工作能力強以外,其他一無可取,這么孤僻的男人,大概沒人喜歡他,難怪還是孤鳥一只……」
一句話還沒說完,茶水間的門被打開,雷雋站在那兒。
他雙眼冷冷掃過三個女生,口氣乎板地說:「純純,報關(guān)行找你拿東西;彩梅,有你的電話;小珠,你出貨的船期訂好了嗎?」
雷雋目前是國外部歐美組的主管,他的下屬已經(jīng)不止季純純一人。
趁他倒水時,三個女生慌忙落跑,各自回到工作崗位。
季純純處理完報關(guān)行的事情之后,忍不住又偷偷笑了起來,辦公室就愛傳這些無聊的八卦流言,她倒是沒想過雷雋會「追」她呢。
事實上,她仍然懷疑他的「性」傾向,不知道他還去那問別墅嗎?
那一夜過后,除了工作、加班、吃飯、送她回家,他們之間再無任何交集:但是朝夕相處,她多多少少也能摸清楚他的個性,別人說他怪,她認為是他沈默寡言,加以他對同仁的工作要求嚴(yán)格,不免就給人專斷的感覺了。
「純純,手機來了!褂型麓驍嗨乃季w。
「啊,土雞來了?這么快?」
「是手機啦!箙尾拭沸χ酒。「你耳朵這么不靈光,我不好好看著你怎 行?哪天人家說『我是壞人』你也聽成好人了!
季純純笑說:「我聽不清楚,會問明白的,是好人才跟他走。」
說說笑笑間,她們從業(yè)務(wù)員那兒拿了新手機和配備。公司團體就有這個優(yōu)勢,以極佳的優(yōu)惠申購手機加門號,國外部同事有手機的換新款,沒手機的也人手一機了。
「純純,我們兩個差一號耶!箙尾拭坊氐轿蛔,興奮地按來按去!竵恚掖蚪o你,看會不會響?」
很快地,季純純的手機有了回應(yīng),兩人握著手機,「喂」了一聲,相視而笑。
「純純,你的手機號碼給我!购竺娴睦纂h突然說話了,他永遠有最新最炫的手機,不需要買團體的便宜機子。
「喔!辜炯兗冞沒記住號碼,忙找了單子念出來。
「彩梅,你的也給我。」
「雷經(jīng)理,你要我的號碼做什么?」呂彩梅是國外部最敢「頂撞」雷雋的部下!赶掳鄷r間,你不能找我,我要帶小孩、做飯、洗衣服……」
「給我。萬一有事的話,我會先找純純,找不到她,我再找你。」
「人家都下班了,我不會來加班的。」
「你和純純差一號?最后數(shù)宇是三?」雷雋逕自抄了下來。
呂彩梅氣呼呼地關(guān)掉手機,這就是科技文明的悲哀,走到哪里都被追蹤!
季純純笑著放下手機,打算待會兒告訴彩梅,她把住處電話給了雷雋,只是備而不用,兩年來,他從來沒在下班時間找過她。
鈐!手機鈴聲響起,季純純拿起來接聽,卻是沒有聲音。
「彩梅,你打給我嗎?」
「我早關(guān)掉了!箙尾拭愤在生氣。
辦公室的手機鈴聲此起彼落,原來大家都在試手機。
季純純恍然大悟:「大家的鈴聲都一樣,我分不出來!
呂彩梅又來勁了:「手機里面好像有鈴聲設(shè)定,你可以換個下一樣的。」
「在哪里?我也要把鈴聲調(diào)大聲一點。」
季純純按動選單,還不是很熟悉操作,呂彩梅也不熟,在旁邊指指點點的,又拿出使用手冊研究。
「純純,手機給我!估纂h又出聲了。
「雷經(jīng)理要手機?」
「我要輸入我的電話。」
「哼,誰打給他?」呂彩梅小聲哼了一聲。雷雋拿了手機,嗶嗶嘰嘰地按了起來;季純純側(cè)耳凝聽,綻出微笑。
「這手機好好玩,按鍵聲音有高有低,好像在唱歌!
「就是在唱歌啊!」
呂彩梅的聽覺敏感度比季純純好很多,隱約聽出了什么曲子,她驚奇地望向雷雋,他轉(zhuǎn)過椅背,面向后面的玻璃帷幕,低頭按著手機鍵,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知道他很專注地「玩」手機,應(yīng)該是在編輯鈴聲樂曲吧。
從來沒見過他如此「不專心」工作!
過了半個鐘頭,雷雋才喊了季純純。
「我?guī)湍阍O(shè)定好新的鈴聲,和別人不一樣,你可以分辨得很清楚;另外,音量也調(diào)到最大!
「謝謝,」季純純欣喜地接過手機。
「我打給你,你不用接,就聽聽鈴聲!
雷雋按完最后一個電話鍵,季純純的手機響出一串與眾不同的頻率。
前面幾個音符,她還聽不出所以然,等到第一段樂句響過,她眼眸閃出驚喜的光采,臉頰也笑開了兩顆深深的酒窩。
呂彩梅不禁咋舌:「好特別,是『茉莉花』耶!」
季純純聽完整段鈴聲,高興地站起身,靠上隔板,睜著亮晶晶的瞳眸說:「雷經(jīng)理,你可以再打一遍嗎?我還想再聽!
「你可以選擇鈴聲設(shè)定來聽……」雷雋凝望她燦爛的笑容,不再說話,手指頭還是重新按了號碼。
「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季純純也跟著輕聲唱了起來。
她笑得心滿意足,如熱熱鬧鬧開滿了細白花辦的茉莉花叢。
又是笑得那么清純甜美,彷若淡雅的茉莉香味,悠悠地飄入賞花人的心坎中。
雷雋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她的笑靨,聽到她的歌聲,他的嘴角很輕、很淡地勾起一抹柔意。
呂彩梅正好轉(zhuǎn)身拿后面的資料夾,一見到雷雋的神情,差點驚嚇倒地。
雷雋在笑?!他來了這么久,她第一次看到他笑,而且是看著季純純笑!
天哪!他為純純而笑!
※※※
KTV里,兩個男生拿著麥克風(fēng)用力嘶吼,其余男女同事有的聽歌,有的翻歌譜,有的嗑瓜子聊天,氣氛十分熱鬧。
「他怎么來了?」有人指指角落的雷雋。
「還不是純純邀的,沒想到今天他真的跟來了!」
雷雋獨坐一隅,目光專注手掌里的PDA,一支光筆點來點去。
「雷經(jīng)理,唱歌!挂恢溈孙L(fēng)擠到他的下巴。
雷雋抬起頭,季純純站在他面前,微暗的燈光下,笑靨燦亮。
「我聽你們唱就好!
「雷經(jīng)理,你好不容易跟我們出來,別忙了!
「我不唱歌!
「好啦。」季純純硬是將麥克風(fēng)塞到他手里,愉快地說:「喝口水,快準(zhǔn)備好哦,要換曲子了!
旁觀的同事為季純純捏了一把冷汗,尤其是最近才被雷雋K過的幾個貿(mào)易專員,好伯雷大經(jīng)理會對這位不知死活的小女子發(fā)脾氣。
呂彩梅雙手交叉在胸前,成竹在胸的模樣:「看吧,他一定會唱!
「我不信,我賭一百元!褂腥诵÷暤卣f。
「快,我三百!」
「他會唱?我?guī)筒拭凡烈粋禮拜的桌子。」
「我也賭一把,雷經(jīng)理會唱歌,我星期一上班學(xué)狗叫三分鐘!
一堆人忙著私下聚賭,歌曲前奏響起,電視螢?zāi)灰渤霈F(xiàn)歌詞字幕。
隨著圓球跳動,季純純開始唱了。
「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雷經(jīng)理,你趕快唱,你一定會唱的……芬芳美麗滿枝伢……」
愛慕季純純的單身男同事不忍她獨唱,一個個唱和了起來,大家跟著打節(jié)拍,季純純也擠到呂彩梅身邊,要她一起唱。
電視上,一位丑得可以去跳河的泳裝女郎搔首弄姿,故作嬌羞,拿著一朵喇叭花走來走去,畫面跟歌詞完全不協(xié)調(diào),呂彩梅笑岔了氣,唱不下去,其他同事也笑成一團,又是捶沙發(fā)、噴茶水的。
季純純?nèi)套⌒σ,轉(zhuǎn)頭瞧了雷雋,他也在看電視的爆笑畫面。
她獨自唱完歌曲,趁著間奏,非洲酋長出場向泳裝女郎求婚之時,她趕忙說:「雷經(jīng)理,快點唱,應(yīng)該還有一段,不唱就沒機會了!
同事已有人偷偷伸出五根指頭,將下注金額提高到五百塊。
「好一朵……」
圓球跳躍,季純純立刻唱了下去,還回頭向雷雋招手示意。
大夥兒正在取笑非洲酋長的乞丐裝時,喇叭傳出一個低沉帶有磁性的男人嗓音,自然流暢地揉進了季純純的歌聲中。
季純純的歌聲清甜明亮,雷雋則是沉穩(wěn)厚實,如藍天綠地,搭配和諧,無需轉(zhuǎn)key,就能唱出曲子的悠然風(fēng)味。
現(xiàn)場十個人掉下九個下巴,只有呂彩梅笑吟吟地準(zhǔn)備收錢。
「……讓我來將你摘下,送給別人家,茉莉花呀茉莉花。」
最后一句,季純純是微笑面對雷雋而唱,其實她也很驚訝,雷雋竟然接受她的邀約唱歌,而且唱得那么有韻味!
一曲既了,眾人還在目瞪口呆,季純純搖著麥克風(fēng),笑說:「接下來是愛拼才會贏,誰點唱的?」
呂彩梅推了身旁的男生:「大雄,你啦,唱完別忘了給我五百塊。」
季純純將麥克風(fēng)交了出去!冈趺创笮巯蚰憬桢X?」
「欠我錢的人可多了。」呂彩梅得意地笑道:「今天晚上我請吃牛肉面,大家別客氣,唱完KTV,一起去吃大餐哦!
眾人臉色灰敗,個個瞪住又專心看PDA的雷雋。
季純純拿起背包!覆拭罚俏蚁瘸鋈チ,待會兒通知我吃飯地點。」
「沒問題,手機要開哦!
雷雋抬起頭,眼光只來得及抓住她離去的裙角。
「彩梅,她去哪里?」聲調(diào)還是一樣地冷然。
「純純怕噪音,每次來唱歌最多只能待一個鐘頭,她先去外面逛逛,等要吃飯再會合。」
「嗯,我走了!估纂h收起PDA,起身離去。
眾人露出懷疑的眼光,一面掏鈔票,一面交頭接耳。
「呵,純純來,他就來;純純走,他也走,這明明……」
「就是他心里只有純純嘛!」
「哇塞,人家手機去下載鈴聲就好,他還幫純純編曲子耶!
「哎喲,雷經(jīng)理要追純純,太恐怖了,我們得警告純純才是!
「純純不可能喜歡他的啦……唉,宇鴻都走了那么久,想追她的人從國外部大門排到馬路上,她卻好像不想交男朋友,我怎么約都約不出來!
「你先回去照鏡子,整容抽脂后再來約純純吧!」
眾人哄笑,接著繼續(xù)唱歌。
呂彩梅從容地數(shù)鈔票,心里有些擔(dān)憂。
萬一雷雋真的喜歡純純,那么,事情將會如何發(fā)展?
※※※
午后和風(fēng)舒爽,雷雋走在人行道上,目光放在前面那抹纖細的背影。
她走進一家照片沖洗店,他也在十公尺外停下腳步。
馬路上,車如潮水,各有各的方向,而他追蹤純純的方向,已經(jīng)好久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每當(dāng)她下班離去后,他會起身來到玻璃帷幕前,等待約莫三、五分鐘,由十樓往下看,可以看到她隨著人群穿越馬路,來到對面的公車站等車。
不管是夕陽余暉,亦或冬夜的路燈照射,他永遠能抓住她略顯孤獨的身影;最怕的是下雨昏暗,稍一眨眼,就不見了她那把紅色的雨傘。
他不喜歡當(dāng)偷窺者,但他就是會不由自主地尋覓她的笑容。
季純純定出照相館,張望一下方向,一眼看見了雷雋。
「雷經(jīng)理?你怎么也出來了,不繼續(xù)唱歌?」她驚喜地走向他。
「我不太習(xí)慣那種地方!顾麃聿患白弑,只好坦然以對。
「經(jīng)理要回去嗎?還是待會兒跟我們一起吃飯?」
「好,去吃飯。」
季純純有些倉皇,她一直習(xí)慣邀約他,他也一直習(xí)慣回絕她,可是最近怎 了?他頻頻應(yīng)允她的邀約,反倒讓她不知所措了。
「雷經(jīng)理,可能還要等一、兩個鐘頭,我通常去書店看書……」
「我跟你去!
好吧,他要跟就讓他跟,她輕松地說:「那就走了!
「小心!
雷雋拉過她的手臂,往他身邊靠去,一輛騎上人行道的摩托車擦身而過,噗噗地超越他們,繼續(xù)往前面找停車位。
「好險,差點又被撞到了!辜炯兗儑樍艘惶皖^察看小腿,笑說:「還好沒有印上輪胎印。」
「你聽不到后面摩托車的聲音?」
「有時聽得到,有時聽不到,按喇叭就一定聽得到了!
「走路要小心!估纂h放開她的手臂。
「沒辦法,馬路上這么吵,耳朵又不靈光,要是背后長眼睛就好了!
雷雋嘴角一牽,伸手輕按她的背部,示意她走前面,再略退她半步。
「雷經(jīng)理?」
「專心走路,看前面。」
他以護衛(wèi)者的姿態(tài)走在她身邊,季純純心頭一熱,想到他剛剛那一抓,抓得好急,也抓得她好痛,是他一向這么粗魯,還是他心急她的安危?
他剛剛也笑了,仍是笑得輕、笑得淡,幾乎教人無法察覺。
其實,早在呂彩梅告訴她「雷雋為她而笑」的大秘辛之前,她就看過他的笑容,但她只當(dāng)作是完成工作的鼓勵性微笑,從來沒有其他想法。
她抬起頭,春日的陽光里,木棉花盛開在枝蚜上,高高的樹干撐起一片橘紅色的花海,像是一把又一把迤邐而去的花傘,旋得人們心情也為之開朗。
啪一聲,一朵早熟的木棉果掉落、進開,裂出白色的棉絮,風(fēng)一吹,棉絮如絲如縷,滿地滾動,在人行道上漫天飄開。
她心底有些潛埋的情緒,也恍恍隨著棉絮飄動,抓不住,摸不著。
「純純,你的手機響了。」雷雋忽然出聲。
「。俊辜炯兗冓s忙拿下背包,這才聽到手機的音樂聲,立刻掏了出來。
「純純啊!」呂彩梅在那頭喊著!肝覀儾怀燥埩,我家胖胖跌倒了,我要回去找老公算帳,這家伙怎么看孩子的呀!」
「胖胖要不要緊?」
「沒事啦,擦破皮而已,就是哭著找媽媽!
「那你趕快回去,別擔(dān)心我!
「好啦,你記得吃晚飯,別再鬧胃痛了!
「放心,我早餐午餐都被你盯著,好久沒胃痛了。馬路好吵,我不說了!
「純純,等一下,雷雋跟著你嗎?」
「啊!」季純純下意識地背過雷雋的目光。「沒有啦,我去書店買書,既然大家不吃飯,我待會兒就回去了!
「他沒找你就好,你前腳出去,他后腳也跟著出去,我還以為他要找你。沒有就好,我真懷疑他要追你呢!
掛斷電話,季純純不覺搖頭笑了,怎么大家都以為雷雋會追她?他是她的上司,她一向「敬畏」他,兩人根本不來電。
「彩梅的孩子出事了?」那個沒有電力的人問話了。
「跌倒受傷,沒什么大礙,不過,大家今天不去吃飯了!
「你要回家?」他直直瞧她,似乎有話想說。
「呃……」季純純一下子回答不出來。
「天色還早,出去走走!
「雷經(jīng)理,我不……」
「我車子在高架橋下停車場,往這邊走。」
不容分說,他仍是那副職場上的霸道作風(fēng),他做個手勢,讓她走在前頭,自己還是像座靠山,擋住后面可能橫沖直撞的機車。
季純純忽然惴惴不安,她始終沒辦法拒絕他的邀請,因為他說了就定,她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許多夜晚在公司加班,到了七點鐘,他一定會放下工作,丟下一句「到外面吃飯」,她在腦筋一團混亂的情況下,只能乖乖跟上,兩人默默吃飯,由他付帳,再返回公司完成工作,下管夜深與否,他也會堅持送她回家。
她一直以平常心看待這份上司下屬的情誼,但到了此刻,她才驚覺,即使他們不多話、不來電,但他們的生活竟是如此緊密相依!
可是……今天是假日,假日應(yīng)該有個人的生活,她不再是那個緊抓男友影子的小純純,她已懂得獨自逛街、聽音樂會,或是在家看書、做菜;但雷雋呢?若他有自己的生活,又何必帶她出去?
坐上他那輛深藍色的BMW,她凝視他發(fā)動車子的動作,鑰匙在他手上,他在為他們開啟怎樣的一扇大門?
她不敢作任何揣測。
雷雋突然停下動作,轉(zhuǎn)頭看她。
「啊!」她不好意思地轉(zhuǎn)向前方,進出一句不知所以然的話:「雷經(jīng)理,我不去那間別墅!
雷雋靜靜看她,好一會兒,好像才聽懂她的話,嘴角有了笑意。
「我們不去那家俱樂部,我們?nèi)ズ_!估纂h倒車,開出停車場!笌讉月前,那間別墅因為藏毒品,被警方取締了!
季純純嚇了一跳!咐捉(jīng)理你沒再去了吧?」
「自從那次帶你去了以后,我沒有再去!
那他假日都在做什么呢?季純純想問,心頭怦怦跳,卻是說不出口,任何跨越同事友誼的談話,都會扼殺她平靜的心情。
雷雋按了音響按鍵,輕柔的鋼琴聲流瀉而出。
「純純,有件事情跟你討論一下!
「喔!挂宦牭剿穆殬I(yè)口吻,季純純松了一口氣,他找她出來,不過是討論工作罷了。
「張副總即將調(diào)升關(guān)系企業(yè)的總經(jīng)理,協(xié)理升上副總,而國外部協(xié)理由我接任!
雷雋慢慢說著,讓她的聽覺神經(jīng)有足夠的時間消化訊息。
「啊?」
「這件人事布達要兩個星期后才生效,暫時不能曝光,請你保密!
「啊!」季純純又驚呼一聲,總算明白他在講什么,轉(zhuǎn)驚為喜,衷心為雷雋而高興:「雷經(jīng)理,恭喜你!我不會多嘴的!
「林秘書跟張副總一起過去,所以我需要一個新秘書。」
季純純明白了,感到有些驚惶失措,國外部的協(xié)理秘書可不是花瓶角色,而是一個嫺熟業(yè)務(wù)、擅長溝通協(xié)調(diào)、具有三頭六臂的超級大管家。
「我……我不行……」
「你行的,你學(xué)得快,工作能力強,人際關(guān)系良好,這都是我選擇你的原因。
而且我們合作兩年多了,已經(jīng)培養(yǎng)出默契……」在一個紅燈停下的空檔里,他轉(zhuǎn)過頭,仍是凝目看她。「純純,我需要你!
砰地一聲,好像一顆石頭丟到她的心底,季純純抬起頭,望向眼前男人嚴(yán)肅而懇切的目光,他那深邃的瞳眸仿佛有光,令她心頭又是怦地用力一跳。
雷雋繼續(xù)前行!讣兗儯饝(yīng)我,我好請人事室預(yù)作人事安排!
他既似說服,又似命令,令季純純不知所措。
柔和的音符飄蕩在車廂空間,外頭的午后陽光溫暖明亮,她的心卻是晴時多云偶陣雨,在職位升等和繼續(xù)面對雷雋之間猶疑下決。
只是工作罷了,她到底在胡思亂想什么呀?她的平常心哪兒去了?
「經(jīng)理,能不能讓我考慮考慮……」
「可以,星期一給我答復(fù)!
「我是怕秘書工作的困難度高,我的聽力不是很好,怕有什么閃失!
「你可以克服聽力的問題,不是嗎?這方面我會注意的!估纂h頓了頓,似乎是在尋思適當(dāng)?shù)淖盅郏靡粫䞍翰耪f:「而且我想,我不是不講理的主管,我不會做無理的要求,給你過份的壓力!
他才霸道呢!季純純在心底偷偷扮鬼臉,不然她也不會「被迫」上車了。
「不認同我的說法?」雷雋嘴角牽動一抹笑紋。
他那淡淡笑意化開了車內(nèi)的僵滯氣氛,季純純心情也跟著放松。其實,大家都相處兩年多了,現(xiàn)在下班了,就當(dāng)他是個朋友,不是很自在嗎?
「雷經(jīng)理,你滿嚴(yán)厲的,大家在你下面做事,壓力都很大。」
「我兇?你也這么覺得?」
「嗯!辜炯兗冇昧c個頭,噗哧一笑!笟W美組那幾個貿(mào)易專員,看到你就想躲起來,怕你要追訂單;可是每回出國,卻又搶著跟你一起去,想跟你多學(xué)一些行銷談判的本領(lǐng)呢。」
這些事情雷雋也知道,他向來不在意同事對他的看法,卻想知道她的想法。
「你會想躲我嗎?」
「我是你的助理,躲也躲不掉呀!有時候肚子還不餓,也得跟你去吃飯。」
「我很霸道了?」
聽他說了她不好意思說出的字眼,季純純笑得更加明朗!附(jīng)理剛來的時候,我也是有點怕你,你要我做的事,我一定會乖乖做好;而本來我都是加完班才回去吃飯,現(xiàn)在倒習(xí)慣先填飽肚子,再來努力工作了!
「那時候我才來公司,難免求好心切,常常加班,純純,辛苦你了。」
「沒什么啦!闺m然是遲來的感謝,感覺還是滿貼心的,望著雷雋難得的柔和笑臉,季純純又笑說:「其實那時候我也想加班……」
她驀然住了口,因為那時宇鴻才過世,即使她有足夠的心理建設(shè)去面對孤獨,但仍有太多的時間缺口等待彌補,她只能讓自己忙碌,不讓思緒有一分一秒悲傷的機會,在極度工作疲勞之后,換來一頓安眠,再在日日月月的時光流轉(zhuǎn)中,慢慢找回生活的方向。
后來她去參加韻律、押花、烹飪課程,雷雋也不再常常叫她加班。
「嗯……加班有加班費,事情做完也才安心!顾v完了加班,硬生生轉(zhuǎn)開話題:「雷經(jīng)理,你這車買多久了?」
她方才沈默了很久,車子早已駛離市區(qū),此刻車窗外藍天白云,平原廣闊。
雷雋也從自己的沈默回轉(zhuǎn),仍是帶著淡淡笑意,回答她的問話。
然后,他們看到了飛翔的白鷺鷥,他談到了多次出國的飛行經(jīng)驗;見到了急駛而過的捷運,她笑說第一次搭捷運找不到插票孔的糗事;路邊有大樓工地,他們談到公司的新廠房;有行人莽撞過街,又聊到了他交通違規(guī)的罰單……
季純純十分驚奇,除了工作以外,她不知道他們可以聊得這么愉快,就像朋友一樣談天說地。
原來,他是一個有「溫度」的人。跟他相處了兩年多,但好像一直到了今天,她才初次認識雷雋。誠如他身上所穿的休閑外套,讓她體認到他換下西裝后的另一種面孔。
「白沙灣到了,下來走走吧!估纂h停下車。
「白沙灣?」
季純純遲疑了一下,還是背起背包,打開車門,迎接撲面而來的海風(fēng)。
「來,從這邊下沙灘!估纂h已經(jīng)走下斜坡,伸出了他的右手!改愦┤棺有⌒男,拉住我的手!
季純純大方地伸手過去,小心翼翼地踩下斜坡。
一搭上他溫?zé)岬氖终,他立刻緊緊握住,帶她走了幾步到沙灘,再放開。
季純純不自覺地交握住自己的手掌,一種說不出的熟悉感覺從手心爬上心頭,似乎要喚起某個夢中的記憶,遙遠卻清晰。
她踩上沙灘,一只腳陷了下去,她立刻忘了浮上心頭的奇異感覺,努力和沙子奮戰(zhàn)。
定了幾步,鞋子里全陷進細沙,她乾脆一古腦兒坐下,開始脫鞋襪。
「經(jīng)理,你不脫鞋?我去玩水了!
雷雋搖搖頭,眼里的笑意更深,也更柔!柑鞖膺涼,海水冷!
「活動活動就不冷了!
季純純提起鞋子,飛也似地跑向前,再扔下鞋子,拎起裙擺,開開心心地踏浪去。
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卷來,帶走腳底的海沙,搔得她腳心發(fā)癢,咸咸的海風(fēng)吹來,吹動她的衣袖和頭發(fā),她索性解開發(fā)帶,展開雙手,任長發(fā)、任裙子、任衣衫隨風(fēng)吹拂亂飄。
雷雋靜靜地看她,眼底盡收她的身影和笑語。
旁邊有人在放風(fēng)箏,他由她玩水,走回馬路邊向小販買了一只風(fēng)箏。
跑了幾步,他放起風(fēng)箏,一只彩色蝴蝶飛上藍天,隨風(fēng)飄蕩,和天上其他娛蚣、鳳凰、魚兒爭奇斗艷。
「雷經(jīng)理,我也要放風(fēng)箏!辜炯兗兣芟蛩,笑得愉快極了。
「嗯,拿好!
接過線軸,她像個孩子似地仰望藍天,一下子在沙灘跑,一下子又撩進海水里,風(fēng)吹,心動,好像時光不曾溜過,宇鴻也伴著她跑,兩人嘻嘻哈哈地在沙灘笑鬧,突然他從后面擁住她的身子,他的手臂交纏著她的,緊密相貼,與她一起抬頭放風(fēng)箏。
記憶太鮮明,宇鴻的熱氣猶吹在她的脖子上,她怔住了,癡癡地立在沙灘不動了。
春風(fēng)變成了寒風(fēng),她覺得冷。
「純純,怎么了?」雷雋走到她身邊,不明白她為何變得失魂落魄。
「我……」她低下頭,哽咽難語,淚珠滾出眼眶。
「你不舒服嗎?要不要回去?」
「你讓我靜一下……」
她茫然地遞過風(fēng)箏線軸,再茫然地坐到沙灘上,從背包拿出一個小盒子。
取出里頭的馬克杯,她去照相館做了轉(zhuǎn)印,將她和宇鴻的合照印在上頭。
以手指輕輕撫拭兩人的笑靨,她的心被絞緊了,舊地重游,她卻成了孤伶伶的那個人,教她怎么不格外想念遝然離去的他?
淚水一滴滴掉落,模糊了照片上的年輕容顏。
將馬克杯收藏在懷里,她屈起膝蓋,將頭臉埋進臂彎,把自己抱成一團,安靜地哀悼逝去的青春。
雷雋看到馬克杯,想到了她始終壓在辦公桌玻璃墊下的那張照片,這么久了,她還是忘不了他?
望著她微微顫動的身軀,她又忘記外套在車上了,她的顫抖是因為畏冷?抑或悲傷?
他隨手拋下線軸,脫下外套,很輕地、盡量不驚動她地覆在她背部。
他也在她身邊坐下來,靜靜地看海。
想要去拿風(fēng)箏線軸,卻發(fā)現(xiàn)細線早已脫離而去,花蝴蝶隨風(fēng)飄走,愈飄愈高,愈飄愈遠,再也抓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