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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燒新戀曲 第十章
作者:歐倩兮
   
  深宵,真空管送出的爵士樂,帶著鼻音,欲睡而未睡。惟則站在紫絨沙發(fā)邊,搖蕩手上

  半杯白蘭地,未飲而欲飲。突然間,起居室的門破天荒似的被擂開來,惟則什么都還沒有看

  清楚,就給來人一  記拳頭擊中下巴,倒坐在沙發(fā)上,酒紅濺了一  手。

  「你對她做了什么?」他那三  天不見人的堂弟,惟剛,雙手揪住他的衣領,傾軋在他鼻

  尖狂吼。「你對她做了什么?」

  「放手,惟剛!」惟則驚怒交加,往后掙開來!肝也恢滥阍诎l(fā)什么瘋,我不知道你在

  說什么──」

  「我在說以霏──梁以霏,」惟剛兩眼冒兇光,額上青筋綻露,惟則幾乎可看它們在突跳。

  他和惟剛做了三  十  年兄弟,從沒見過他這副駭人的模樣!改莻懷了你的孩子去尋短見的女

  孩!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竟是這么一  個卑劣、懦弱、不負責任、沒有良心的男人!你這

  樣對待她!你害死了她!」

  這一  字字,一  句句,都像漫天的冰雹向惟剛當頭掃下來。

  惟則驚懾地半仰

  在沙發(fā)上,居然還在手上的酒杯,終于咚地落了地。他顫索地抬起手,把臉蒙住,指間

  斑斑的酒紅,血色一  般。

  「她讓我喘不過氣來──我不是不愛她,但我也得呼吸過日子!」他呻吟道,一  張臉圍

  在柵欄似的十  指后面,局迫得可憐!杆懿涣艘  點差池,一  點瑕疵──白鞋踩了泥巴,

  也不管電影就要開演了,非得回  宿舍換鞋不可;沒洗手不能摸她的臉,摸了她的頭發(fā)就不能

  摸她的下巴。她活在一  塵不染的世界里,她要的也是個一  塵不染、完全封閉的愛情。是的,

  她把一  切給了我,做什么都在為我奉獻,所有知覺意識全釘著我一  個人。她斤斤計較我的

  一  舉一  動,一  點玩笑也禁不起!一  次我逗她,說我其實喜歡的是豐滿的女孩,接下來一  天,

  無論怎么道歉,怎么賠罪,怎么哄怎么勸,她硬是一  句話不說,她不發(fā)脾氣,也不和我吵,

  就是一  句話不說,那天回  來,我整個人也差不多虛脫了!

  惟則的雙手自臉上滑下來,他把后腦勺往椅背一  靠,一  只手背重重疊在額頭上,閉緊

  了眸子。

  「北海岸那一  夜,那一  夜我對她情不自禁,我明知道不能,但她太動人……如果,如

  果她能多一  點折沖,她能人性化一  點,我愿意和她綁一  輩子,」他忽然嘿嘿笑了起來,又

  改口道:「──或許過個幾年我愿意,畢竟兩個人的日子都還長。可是從那天開始,她更投入

  了,她那種愛法會把人甜死、膩死、悶死!

  我不能不走開去透口氣,也希望她冷卻一  點。是,我認識了另一  個女孩,可是我并沒

  有忘記她,我只是──」

  「你只是在逃避!」惟剛到底壓不住怒氣地喝叱!杆敝夷銜r,你心里已經(jīng)有譜了。

  你敢做的,就算是苦果,也要能擔,你卻逃之夭夭!我哪里知道她給你擺布得這么慘,后來

  她找我,我─我─」他卻說不下去了,惟則趁此嘿嘿冷笑起來。

  「你也在逃避,」他堂兄向他還以顏色!改悴豢侠頃!

  你心里愛她愛

  得發(fā)狂,但是心腸太軟,自尊心又太強,自以為有成人之美,有君子之風,不愿和我搶,

  偏偏對她用情太深,心里又不能放──終究只能逃避她。她三  番兩次想見見你,你總是躲著,

  怕見了她痛苦更深。到頭來她還是必須找你投靠,她或許明白了,我救不了她,你才是救星

  ──你卻不理不睬,你能救而不救,你才是害死她的人!」

  惟剛不想一  轉(zhuǎn)眼所有罪過又全數(shù)落到他頭上,他的背脊涼颼颼的,一  雙掌心全是冷汗。

  約露也是這么想的吧,所以才怨恨他如此之切?墒撬裢砻y穿上衣服,不肯再聽一  句

  解說,淚漣漣跑出套房那時,又是怎么指控他的?

  ──她說他對以霏始亂終棄!哦,不,不,她是完全搞錯了。從頭到尾和以霏難分難解

  的,是他堂兄惟則,不是他,不是他。

  惟則揉著眉頭,睜開一  只眼睛覷他,譏嘲道:「你失蹤了三  天,回  來就追究這個──

  是以霏向你托夢了嗎?」

  惟剛把雙手插入夾克口袋,抬頭仰望天花板,回  道:「以霏八  年不托夢,約露卻詛咒了

  我八  年!

  「約露?」一  聽到這名字,惟則慢慢坐起來,打量著堂弟。

  「你和她談過?

  你們碰過面了?什么時候?」

  惟剛掉過頭來,定定地,深深地凝視他堂兄。

  「今晚,剛剛──她在路上看見我,跟回  了見飛,跑到十  樓找我,我們……前半小時

  才分手!

  惟則半晌沒有吭聲,一  徑瞧著惟剛,視線在他臉龐上探著、尋著、搜索著。

  神情像燭光,忽明忽減。然后,他開始喘氣。惟剛沒見過一  個人光憑坐在那兒,便可以

  喘得天塌了似的。惟則俊白的面孔漸漸冒出紅光,最后竟燒得滿面紫脹。

  「你這混球,你碰了她!」惟則赫然從沙發(fā)上彈起,狠狠向他堂弟揮了一拳,把惟剛打得

  踉蹌后退。「我知道,我一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又是那種慚愧、心虛,那種可恨的,想不

  開的表情;總自認是正人君子,不愿負人恩義,那種孤傲,那種矜持,那種虛假和做作──

  的下流胚!你碰了她!」

  惟剛用手背抹去唇邊酸腥的血味,他想彷惟則一  句話──我對她情不自禁,她太動人了

  ──他又把話咽回  去。惟則所怒罵都是真的。他可恨又虛假,他怕負人恩義,永遠也放不開,

  可是對約露那錐心刻骨的情愫,卻是一  絲一  毫也虛假不了的。

  惟則還在哮喘,那種喘法,教人擔心他會發(fā)了肺炎。

  「你碰了她,」他嘎啞喃喃,蹣跚移了寸步!肝也辉诤酰覑鬯ぉの也辉诤,」話聲未

  落,他又一  拳朝惟剛揮來。

  惟剛倏地扭住堂兄的手腕,咬牙道:「不許你說愛她!聽見沒有?我不許你再說這句話!」

  「你們兩個在做什么?」門口突來一  聲暴喝,紹東披一  件靛色睡袍,對兩人怒目以視。

  他瞪了兒子一  眼,旋轉(zhuǎn)向惟剛,臉色奇寒道:「搞起兄弟鬩墻來了嗎?你是怎么一  回  事,

  惟剛?幾天不見人影,回  來就打架!

  多少責任在你身

  上,你可沒有拿人生鬧著玩的本事,別忘了自己的身分地位!

  有生以來的第一  次,惟剛是抬頭挺胸來正視叔叔的,紹東的威勢再也壓不下他炯然的目

  光,他正聲道:「我從來沒有忘記過自己的身分地位,叔叔!

  說罷,他把惟則放開,昂然闊步走了出去。

  就連紹東奇異閃迸的那眼光,也追不上惟剛。

 。

 。

  隔天一  早,惟則便跌跌撞撞闖進套房,惟剛從一  夜的亂夢中醒來,聽說約露離了家他

  去,他驚坐而起。

  「她到哪兒去了?她昨晚沒有回  家嗎?」他問。

  「她母親說她很晚才回  家,今天一  大早就出門了──據(jù)說心情很激動,要請假幾天,

  到外頭散散心,究竟去了哪里,她母親不肯透露。」

  惟則抱頭在松木休閑椅坐下來,頭發(fā)前端還是油亮整齊的,發(fā)腳子卻失了服順,芒草堆

  似的參差松散。他埋著頭含糊咕噥了一  會,猛地仰起臉來,兇狠地問道:「你咋晚對她說了

  什么,她對我彥生這么大的誤會,跑走了不肯見我?」

  怕是被誤會的人是我,你還有得涼快呢。惟剛陰沈沉地想,還是訥然搖了頭。

  他答說:「我沒機會說話,昨晚我才弄明白,原來她一  直把我當做以霏往來的對象──

  難怪一  開始她對我就是一  副勢不兩立的態(tài)度,她誤會我了!

  惟剛決心不讓這場誤會再繼續(xù)下去,他要向約露說個明白,一  切只是混淆了罷。她冤枉

  了他這么久,誰知竟藏著一  番情意──昨夜的纏綿,不是從情字來,又是從何而來?他內(nèi)心

  的愧惶,揉上了苦澀,更揉進了甜蜜。一  絲興奮,一  絲欣喜,戰(zhàn)戰(zhàn)栗栗地發(fā)芽。等約露明

  白了一  切,怪他或許仍免不了,但是恨意必然云消煙散,只要她不再恨他……這么久以來,

  惟剛內(nèi)心終于萌了希望。他卻聽見惟則似笑非笑嘆了一  聲。

  「沒想到我會有這一  天,」他的聲嗓是粗糙的!肝疫@輩子對許多女人動過心,當中有幾

  個是用了真感情的──以霏就是;但要說茶飯不思、牽腸掛肚,那是從來沒有的,誰知道碰

  上約露,我卻整個人都完了──」

  惟剛面色乍變,一  副奮起要與惟則理論之態(tài),惟則卻揮手制止了他。

  「這女孩實在太奇妙了,她望著你笑的時候,一  股子蜜意像要把人全部溶掉,她卻可以

  隨時甩開你走掉,一  轉(zhuǎn)頭就把你忘了,讓你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

  惟則苦笑著搖頭!杆蛣e的女人都不一  樣,她不迎合,不屈從,她總有自己的主張,

  而她的主張總把我?guī)У揭?nbsp; 個全新的方向去!

  惟則頓了頓,彷佛在回  味什么,然后才又接下去說:「有一  回  ,她不讓我開車送她回  

  家,說她起了興致,要走一  趟路,那么姣好的女子,腳力之。∥遗闼叩脻M頭大汗,一  路

  聽她如數(shù)家珍說著捷運線,什么桔線,棕線,起站終站,如何來又如何去──你見過幾個女

  人那么有方向感的?」

  惟剛雖不情愿,也不由得莞爾了。

  「以前我不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我像個沒有心的人,即使和再可愛的女人在一  起,也

  隱隱感到空洞。但是現(xiàn)在我對人生開始有種踏實的感覺,只要有約露在身邊,我就感到篤定,

  因為我是有心的,我的心就在她身上,牢牢的在她身上。如果沒有她,我的心就散了,我的

  人生又成了空──我不能失去她,你懂嗎?我不能沒有她!」

  老天,這次他是認真的,這個不斷掉入愛河,不斷拿新歡來換舊愛的浪子,臉上再也沒

  有玩笑的表情了。那雙眼里的真實、忘我,迫切和急苦,惟剛看著都要心驚動魄了。他不知

  是要同情或是憎惡,只能微弱地說:「沒有用的,你和以霏的那一  段,芥蒂太深,她不可能

  罷休,她對姊姊的情感是很深的──」

  惟則猝然跳向床邊,沖著惟剛急急道:「我會向她解釋,我會說明一  切,懇求她的諒解,

  從今以后我會全心全意地待她好,彌補這一  切──」

  「不,惟則──」

  「不,你不要說話──你聽我說,我愛她,我要她,我不在乎你和她曾有什么瓜葛,只

  要你閃到一  邊,不要攪和,我就饒你一  死──」

  「該死的不見得是我!刮﹦傄а赖馈

  「惟剛,看著兄弟一  場,我從來沒有求過人,現(xiàn)在我求你,你讓我自己去向她解釋這件

  事──至少答應我這一  條!」他嘶喊著,絕望得扭曲了臉。

  惟剛怔然望著堂兄,在他的神情里看見了自己──也是那般絕望。

 。

 。

  約露躲了兩天,還是躲不過那重重的絕望。

  她逃難似的匆遽來到東勢一  座小農(nóng)場,這農(nóng)場的主人和她家有一  層親戚關系,騰間客

  房招待她的親切是有的。她懨然地無暇欣賞鄉(xiāng)間農(nóng)林靜美的風光,一  顆心卻被滿園子凄厲不

  絕的蟬嘶給噪反了。

  「牠們?yōu)槭裁唇谐蛇@樣子?」她忍不住問了。

  農(nóng)場主人告訴她,「這是牠們的吶喊,為了求愛,一  生就這么一  次求偶交配,之后結(jié)束

  生命。愛和死亡,牠們都是義無反顧的!

  約露覺得像受了教訓,即使一  只蟬的生涯都能有這樣的決烈和擔當,她竟只能逃之夭夭。

  拋下母親,拋下工作,已顯現(xiàn)出她的自私和懦弱,約露知道她不能再躲避下去。她必須回  去,

  回  去面對──面對什么,她卻只是心亂如麻。

  當晚,她即搭了夜班火車回  家。哦,她恨夜車,黑漆漆的車窗,見不到絲毫光景,像是

  茫然的未來,令人恍惚。她把座位讓給一  名老婆婆,一  路站著,足足搖晃了兩個半小時之

  后,到了臺北站,已是疲乏不堪。

  她昏沈沉地下車,腦子仍在顛簸,卻一  頭撞上一  片胸膛──她嗅到熟悉的古龍水味兒。

  約露靠在那片芬芳的衣襟上微笑,老天,她好累!

  惟則把她擁住,她聽見他吁了一  口氣。

  「妳回  來了,妳總算回  來了!

  「你怎么知道──」

  「我天天跑妳家,令堂拗不過我,把妳今天回  來的車班時間告訴我。約露,妳沒有告訴

  我一  聲就離開,真是不該,妳知道我有多擔心?」

  惟則溫柔地詰問。

  約露只是輕輕搖頭,嘆了一  下,沒法子和惟則談論這件事──她沒法子和任何人談論這

  件事,包括自己在內(nèi)。

  「走吧,我的車在西區(qū)出口!顾麛垟埶募缯f。

  但是這趟車真的把約露累壞了,她雙腳是腫脤的,人還是昏花的。她說:「我有點暈車,

  我們先在這兒坐會兒好嗎?」

  惟則把她帶到乳白的塑膠椅坐下來。乘客都散去了,地下月臺顯得荒涼。

  惟則把她一  只香橙色的行李袋移到椅下,然后挑起她的下頷看她。

  「妳沒事吧?」他問,他的眼神跳閃著,透著─股掩抑不住的緊張和急躁。

  約露驀然地瞧他一  眼,兩頰登時燒紅。他知道!他知道她和惟剛的事。

  「那天晚上我和惟剛在策軒打了一  架。」惟則低言道。約露臉上的殷色未退,驀然又泛

  了青。惟則拾起她雙手,撫揉她冰涼的指末梢,凝神看著她。

  「我知道妳受了委屈,惟剛不該冒犯妳!」他的牙關一  陣磨擦,旋又深深吸口氣!赴堰@

  一  切忘了吧,不管是昨天,或是多久以前的過去,統(tǒng)統(tǒng)拋到腦后,一  切從現(xiàn)在開始──如

  果不拋掉舊的,就不能有新的到來,懂嗎?約露?

  懂嗎?」他問得分外急切。

  「惟則……」她語帶迷惘地開口。

  「聽我說,約露,」他截斷她的話,迫切道:「我知道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不是表白

  的好時機,可是我一  分一  秒也不想再拖延──過去三  十  年,我一  直在尋找生命里的女主

  角,我等像妳這樣的女孩,已經(jīng)很久很久了!

  他對無數(shù)女人說過這句話,唯有這次自己死心的相信。

  「妳讓我想要安定,想要生根,想要實實在在的生活,我本來不是個好幻想的男人,但

  是遇見妳之后,我每天都在作相同的美夢──今后一  輩子,每個晚上都和妳同床共枕,每個

  白天都和妳尋歡作樂。」他的語氣一  換,轉(zhuǎn)為激昂。

  「嫁給我,約露,做我的妻子,和我廝守一  生,我會好好疼妳、愛妳,給妳和合堂最優(yōu)

  裕的生活。妳這一  生都不必再出社會奔波,不必見識到現(xiàn)實的丑惡,妳的身邊隨時有人等著

  伺候妳……包括我在內(nèi);別墅、房車、華衣、美食、尊貴和地位,妳要什么有什么,要去哪

  兒就去哪兒──只要妳的人、妳的心是我的,在我身邊,那就行了,我對妳別無所求。相信

  我,嫁給我,妳的人生再也不會有任何匱乏!

  這一  番話聽得約露心神顫動,她垂睫望著自己一  雙被惟則牢牢箝住的手,耳語回  道:

  「這不僅僅是你的美夢,惟則,這是所有女人的美夢!

  「我愛妳,約露,答應我,嫁我為妻!刮﹦t喊道,一  把將她擁入懷中。

  約露的面頰枕在他外套的墊肩上,厚軟而舒適,像他提供的華美人生,她沒有閉上眼睛,

  她注視地下鐵道的那一  頭,一  列火車徐徐自外面的世界進入隧道─自光明進入黑暗。

 。

  *

  母親不追問,不探究,也不逼迫,只以一  句「不管什么事,媽媽都在妳身邊」迎納了她

  的孩子。

  母親在慈藹中透出堅強,令約露驚奇,也溫暖了她的心。

  然而重回  編輯部

  上班,依然一  步步都是忐忑、情怯,甚至慌張。她不知她會面臨什么──她怕得要死。

  哦,可是編輯部若無其事得好像她根本沒有離開過,而她和惟剛根本沒有──「約露,

  回  來了真好,」慕華熱誠地說:「我正巴望著妳呢,喏──」

  一  落高聳的資料和文稿,像比薩斜塔在約露的桌面疊了起來。這是她逃獄三  天的報應,

  夠她忙得忘了自己是誰;钤!

  「妳知道,『世代』因禍得福,這幾天外界詢問電話一  直沒停過,訂閱率直線上升,未

  上市已經(jīng)轟動武林……」

  慕華說文津社登大幅廣告公開道歉,我方不再追究,此事就算告一  段落,天下恢復太平。

  不,我的心不太平,約露在位子上落座,把資料移到面前,卻像只受驚的兔子,不時抬

  頭覷望,等著獵人,等著──惟剛。

  她終于醒悟到自己是在逃什么,在怕什么了。她無法面對的不是案頭上姊姊的巧笑,不

  是鏡子里的自己,是這個男人;這個她又愛又恨的男人,這個她與之耳廝鬢摩,肌膚相親的

  男人──她把自己徹底給了他,她的恨,她的愛,她的心,一  切一  切。只要,只要,這個

  男人對她露出一  絲訕笑,一  絲不屑,那么她就死了。

  就在這一  刻,那個主宰約露生殺大權的男人,從落地玻璃門闊步走了進來。

  她霎時屏住氣息。

  他筆直進了他的辦公室,約露是連他上衣什么色調(diào)都未看仔細,他那扇門倏地便關上了。

  沒有訕笑,沒有不屑,沒有任何表情──他甚至沒有看見她。

  約露整副身子在椅上塌下來,像個從絞刑臺上解開的人,蹦張之余,留下的是一  波波的

  顫抖。

  一  番激動的余孽未去,不久,又一  陣高跟鞋踩得通天價響的進來。那個惟剛肯定說是

  與他沒有婚約的女人,賈梅嘉,跟著扭進他的辦公室,然后就再也沒有出來。

  「下午,只要門開,約露就聽見她嬌咯咯的笑聲,任憑她再努力地把自己埋入工作里,

  那陣笑聲還是像只刺猬,在她心頭上滾過來,又滾過去。

  午候三  時,約露把慕華交代先做的稿子處理,送到主編臺,然后決定到員工休息室啜幾

  口熱茶。她只知道再不設法透口氣,她就需要氧氣筒了。

  約露穿過業(yè)務部,在鮮少人跡的通道上,她聽見有人低微地喚她的名字。

  她怦怦地心跳起來,那是鏤入她心肌的呼喚,她認得,但是不相信。這不會是真的,是

  她在幻想……「約露!褂质且  聲,歷歷逼真。

  她悠悠回  過身,滿抱著驚悸、激切,以及濃濃,濃濃的渴盼,望著從庫房走向她的男人。

  為什么總要見到他之后,才知道自己想他念他有多深?

  惟剛來到她面前,半晌沒有出聲,一  味看著她,長長地,長長地,忘懷時間和一  切的

  凝視。他抬起一  手輕輕撫住她的腮幫子。

  「妳好嗎?」

  這一  聲溫存的詢問,使得淚意涌上來,堵住約露的喉嘴。

  她作不了聲,卻

  不由自主把臉頰偎入他的手心,閉上眼睛。柔腮與掌心娓娓地廝摩,像在互訴衷曲。

  「社長,您要的資料找到──」有人不知在哪一  頭呼叫著。

  惟剛拖泥著不走,手心仍留連在她頰上。然后,他挪了腳,人一  步步的移走,手一  吋

  吋的拖開。最后一  根指頭依戀地滑過她的下巴,留下一  絲溫暖的余韻。

  他終于轉(zhuǎn)身去了。

  約露靠在墻上,失去所有力氣,那一  波波顫意從骨子里冒上來。沒有訕笑,沒有輕藐,

  她該知道他不會這樣對待她。她在發(fā)抖,極端的甜蜜,甜蜜之后是更大的痛苦,就像一  陣狂

  熱之后的一  陣酷寒──一  個下午,是千般的作弄,她受不了這樣的煎熬。她受不了。

  她必須做點什么,改變這一  團混亂,再沒有改變,她過不下去了。

 。

 。

  惟剛在車上接到羅庸的急電,就是惟則出車禍,他一  驚,險些和對面瘋狂的來車撞上,

  自己也出車禍。他抓穩(wěn)了方向盤,質(zhì)問:「怎么回  事?」

  「還不清楚,」羅庸回  道:「他出門時心情很好,拉著我直說晚上他會有好消息宣布。才

  不過兩個小時,我就接到電話──他現(xiàn)在人在耕莘急診室!

  惟剛找了個缺口,急速倒車,連續(xù)假日的周六  下午,城市里形色匆匆,涌蕩著一  股興

  奮騷動的氣氛。

  人在樂處容易生悲,惟剛想著,蘊著不祥的心情,趕到醫(yī)院。羅庸人已在那兒了。惟則

  是自己沖撞安全島的,額角縫了兩針,沒有大礙,不過是精神非常萎靡。他由羅庸在醫(yī)院付

  費領藥,自己先送堂兄回  策軒。

  車在新店溪畔的快速道路上奔馳。惟剛打量堂兄一  兩回  ,他額上扎一  圈的繃帶,靠著

  椅背,雙目閉得緊蹙,唇面泛著不自然的鉛灰色。

  「你開車一  向還算小心的。」惟剛咕噥了一  句。

  惟則久久沒有應聲,惟剛以為他不理會,過了好半天,他才突然嘶啞地迸了一  句,「她

  拒絕了我!」

  這回  輪到惟剛沒有應聲,他手箝著方向盤,凝神聆聽下文。

  惟則激動萬狀喊道:「我以為我打動了她的心──她回  來那晚,我向她求婚,她是顯得

  那么感動,我恨不得當場把她帶到任何一  處可以結(jié)婚的地方,」

  他沒看見他堂弟像咬了一  塊石頭在牙關似的,兩腮繃得緊緊的。他痛苦地說下去,「我

  胸有成竹,等了三  天,我料定她會答應──我是這么有信心,興匆匆去找她,誰知道她竟然

  對我說了一  句──惟則,謝謝你──謝謝?我不要她謝謝,我要她嫁給我!」

  而我要宰了你,惟剛在心里詛咒。

  「我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她這陣子心很亂,她必須重新打理自己,她說這樣子下去對

  我不公平,以后我們不要再見面了,這樣對大家都好!我──我實在搞不懂這女人!刮﹦偟

  兩腮松弛開來,這才感覺到牙關都咬疼了。他不想諷刺的,卻制止不了自己,他說:「我倒覺

  得她的心一  點都不亂,她的腦子清楚得很,她的決定是對的。這女人沒什么難懂,她只是明

  白一  件事──她不是你的。」

  惟則陡然像傷獸一  樣狂吼,撲過去扼住惟剛的脖子。吉普車沖向堤防,惟剛一  面拚命

  控制方向盤,一  面用手肘把堂兄撞開。

  他憤然大叫,「你想再出一  次車禍嗎?如果你不坐好,我保證把你當一  只鵝一  樣,一  

  路捆回  家!

  惟則卻不需要他的威脅,自己靠回  位子,捧住額頭喘氣。

  他才撞了車,受

  了傷,經(jīng)這么一  激動,整個頭暈眩起來,癱在那兒動不了。惟剛瞄他好幾回  ,不大放

  心。

  「你還好吧?」

  惟則不理會他的問話,兀自倚著,幽幽說道:「我耍你走!

  「你說什么?」惟剛還以為自己沒聽清楚。

  「我要你走,離開方家,離開見飛。該你的錢,你拿走,出國也好,另起爐灶也好,總

  之離開我們,走得遠遠的,別再干擾我們,破壞我們!」

  惟剛聞言,先是背上一  涼,然后一  股怒氣熊熊煽上心頭,他偏過頭,狼狽瞪住堂兄,

  冷笑道:「這叫什么?逼退我嗎?我一  直當你本事很大呢──愛情天皇,所到之處,芳心披

  靡,你從來不怕任何對手,因為根本沒有人是你的對手,不是這樣嗎?」

  他回  頭看路,猛地把車拐向華城路,仍舊咬牙說下去,「你錯了,惟則,你的對手不是

  我,你的對手是你想要的那個女人,她才是關鍵,她才能左右你的成敗。至于我,我對方家

  的一  切一  向不忮不求,我不戀棧見飛的位子,但是我也不會因為你追不上一  個女人,就草

  草率率,胡里胡涂的走掉!」

 。

 。

  不論惟則的要求,有沒有給惟剛造成壓力,紹東的這一  關,他是難過了。

  羅庸接了他們的腳后跟回  來。他一  腳便踩進廚房,給惟則熬了銀魚豆腐粥。

  傷者喝過粥,服了藥,到底睡下。紹東卻兀自立在門邊,凝望著銅床絲被里的兒子,久

  久不去。惟剛沒見過叔叔這么愁眉不展的。

  「他不會有事的!股院螅谖飨虻哪亲∑鹁邮艺业绞甯,他仍舊要趕到工廠查看新

  機器。可是叔父那一  臉憂色的,卻教他走不了。他走到叔父身邊,和聲勸慰他。紹東只顧怏

  怏然眺望框金的八  角窗外。

  「他不一  樣了,」老人喃喃道:「這趟美國回  來,換了個人,那股積極,那股勤奮,天

  天和我討論公司,孜孜不倦──真沒想到這孩子也有安穩(wěn)下來的一  天,他向我提過好幾回  

  了,他有中意的對象,他想成家,十  足的認真──」

  惟剛立著,一  聲不吭。

  紹東抬頭看他,白發(fā)皚皚,面容卻是焦黃疲蔽的。他重重喟嘆了一  下,語重心長道:「惟

  剛,你和惟則才相差了幾小時落地,可是你打小就比他有做兄長的器量,惟則嬌慣了,一  向

  心想事成,你處處讓他,不和他計較,我都看在眼里,我都明白。這回  你們哥兒倆在鬧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難為惟則能夠如此發(fā)憤,這是個重要的契機,我的希望和心愿全在他身

  上了……你無論如何也要多擔待、多扶持,可不能讓他一  上陣就泄氣垮下來。讓了他吧,不

  管他和你爭的是什么,讓了他吧,他可不比你,他禁不起打擊,多為他著想著想吧。」

  聽了這番話,惟剛的一  顆心好像被刨了出來,扔在冰水里。叔叔從來沒有這么低聲下氣

  過,也從來沒有這么不近人情,這么自私自利過,他一  心一  意記掛惟則人生的成功與快樂,

  但在惟剛心目中,自己也是紹東的至親,紹東的血肉,難道他的人生就不該有那么一  點希望、

  一  點機會嗎?

  「叔叔,」惟剛嘎著近似嗚咽的聲音說:「您只顧著為惟則著想,可從來有沒有稍稍為我

  著想過?」

  說罷,他悄然離去。他沒有看見西天的殘霞把紹東眼角那碩大的老淚,照得殷紅。

  **

 。

  這一  夜,有人跨入夢里呼喚她。

  她驀然醒來,心兒一  陣悠痛,彷佛被針線牽扯著,引動著。

  她把臉埋入溫

  香的枕內(nèi),仍抑止不了那輾輾轉(zhuǎn)不寧的感覺。她翻了幾個身,終于慢慢起了床。

  幾上的黃銅小鬧鐘指著凌晨二  時。

  她踱到窗下的月光中。好一  陣子夜不成眠,令晚卻特別不安。她坐上窗格,輕輕吁一  口

  氣,望著幽靜的街巷──陡地一  怔。

  對面一  盞街燈下,停著一  部反著白光的吉普車,她分辨不出車色,但是倚在車門上的

  一  條挺拔人影,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看錯。

  她的口舌變得干澀,心兒開始跳蕩,雙手是涼的,胸口是燙的。她顧不得身上只套了件

  棉白  T恤,唯恐驚動母親的躡著腳出了大門,然后一  路沖下樓。

  她在街的這一  邊猝然剎住腳,他在對面的車旁緩緩直起身子,兩雙眼睛隔著無人的街對

  望,四  道視線綣譴糾纏。然后他慢慢走來,而她一  步步走去,兩人在街心相遇,頓了一  頓。

  他穿著寬領黑夾克,一  雙長腿與映在地面的影子連成一  氣,投到她身上。連影子的觸及,

  都令她顫悸。

  「惟剛──」她顫聲一  喊,直撲他懷里,他的一  對胳臂即刻就把她鎖祝他的嘴吞去她

  的嚶嚀,吮住她的雙唇──他吻她,吻得那么饑渴,那么狂熱,像要吞沒她整個人,整個心,

  整個靈魂。

  不安寧的夜,原來是他在呼喚。她早該知道,他不僅闖入她的心,是連她的夢境也闖得

  進。他把她擁得好緊,衣上的銅扣扎得她發(fā)痛,她不在乎,一  徑瘋狂地回  吻他,吻得自己

  都要膽戰(zhàn)害怕,昏睡的理智不愿醒來卻醒來了,她在他唇下伸吟、掙扎,然后撒離嘴唇。

  「你怎么這時候來了!辜s露抓著他的衣襟喘息低問。

  「惟則出了車禍。」他沒回  她話,卻兀自說道。

  「什么?」約露驚道,又是一  陣良心不安。不管她拒絕得是多么婉轉(zhuǎn),解釋得多么誠懇,

  依然刺傷了方惟則。昨天下午她毅然向他道別時,他那副形銷骨毀的形容,幾乎使她落淚。

  但她必須斷然掉頭而去,她不忍傷害對她如此有情的人,卻更不能背叛自己的心。

  她的心在另一  個男人身上。

  「他沒事,只是皮肉傷,」惟剛趕忙說明,讓她安心!杆芗,他把我當成絆腳石,

  甚至想趕我走!

  這下,約露真的僵住了,驚異且著急地看著惟剛。他把她擁緊,沉重的語氣中蘊著急迫,

  「我知道妳不愛他,可是妳對我總有那么一  點情愫、一  點心意吧?我知道,我感受得到,

  是不是,約露。,我不是一  廂情愿的傻子吧?」

  街燈的光落在約露的眸心,使得她盈盈如淚,她的下唇抖顫著,靨上先是一  陣白,然后

  一  陣紅。她搖頭啞聲道:「我──我才是一  廂情愿的傻子,我迷戀你迷戀得這么瘋狂,這么

  癡迷!八  年,你能想像嗎?光憑一  張半毀的相片,我竟然愛你愛了八  年!」

  「那么跟我走,約露,」他一  雙大手急勁地抓住她胳膀。

  「我沒辦法解釋

  為什么我對妳的感情這么強烈,我只知道妳對我是太重要了,在遇見妳之前,我從沒感

  受過別人所謂人生的甜蜜、人生的滿足,有了妳,我總算嘗到做個男人那些最美好的感覺─

  ─我愛妳,約露,跟我走,跟我一  起共創(chuàng)人生,共享人生!

  濃烈的甜蜜涌進約露的心房,她卻好似遭到鹽酸腐蝕的駭然掙脫他,蒼白著臉倒退,連

  連搖頭。

  「不,不,不可能!你還不明白嗎?你對以霏,對我家所造成的傷害,那是怎么也彌補

  不了的,我又怎么能夠把這一  切拋諸腦后,一  筆勾銷?你可知道,以霏的日記擺在那兒,

  總像個噩夢,在在提醒我,你對她的始亂終棄──」

  「可是我并不是──」當下他只要把話說完,所有他為惟則背負的冤屈,頃刻就會一  掃

  而空?墒羌s露就不能無論如何的原諒他嗎?就算薄幸的人真是他,就算他真的負心過,難

  道他是一  錯就再也不能回  頭?

  「妳說妳愛我,」他痛苦地改口道:「卻斤斤計較我從前的不是,妳的愛是這樣偏狹、這

  樣封閉、這樣沒有容量嗎?」

  惟剛的一  番質(zhì)問卻像詆毀,約露聽了驚栗而心痛,她昏了頭的忿然發(fā)怒,叫道:「是的,

  是的,是的!如果你親眼看見你至愛的姊姊死在你面前,如果你的雙手曾經(jīng)染滿她的鮮血,

  如果你的家庭從此粉碎,你就會和我一  樣──偏狹,封閉,沒有容量!

  惟剛感到一  陣矢血似的昏虛。他們都一  樣,他們都在他身上貼上標簽,以此來排拒。

  叔嬸因他不是己出而棄嫌,約露則念念不忘他是罪人──他們都不能,也無能,因為他是他

  而愛他。

  忽地一  部夜歸的車,像頭冥頑剛愎的怪獸,自街的一  端向他們橫沖過來。

  兩人各自向后閃避,車去后,兩人立在原點默默相望,見到的只是煙塵外,彼此暗淡的

  臉。

  「妳知道嗎,約露?」末了,惟剛幽幽道:「在我的愛里,沒有以霏,沒有鮮血,沒有其

  他──只有妳!

  語罷,他驀然回  首,一  上車即闌珊去了。

  ***

  一  周之后,方惟剛孑然離開方家同見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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