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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魂 第八章
作者:歐倩兮

  那份傳真來得很簡短,只有四個字:停,否則死。  

  乍看,閔敏還有點不解,不過她很快懂了。昨天便有同事私下警告她:“小心  點,閔敏,這條新聞不是?惹得起的。”  

  這反而激起她的倔脾氣,也為著有主管全力的支持,她更要做到底。二天來,  她與許多的單位聯絡過,查訪過許多的對象;公家的、私人的,合法的、非法的…  …知道的越多,越讓她驚心──也越讓她不能罷手。  

  有威脅、沒有威脅都一樣。  

  不過,傳真上那句狠話,到底造成一些心理影響,閔敏出報社時,整個腦子還  繞著它打轉,沒注意到高騰云已來到身邊。  

  約好他值完班過來接她,青狼在宿舍等著,再忙,三人一起吃個消夜的時間總  有。  

  她是從后門出來的,巷弄極僻靜,一盞半懷了的路燈,落下來的是灰青色的光  ,讓人視線更昏暗。他一來,便伸出一條手臂把她肩頭套住,她才要微笑,一般強  烈、令人不悅的男性氣味沖入鼻腔。那笑意即刻僵了。  

  這人不是高騰云!她要掙扎來不及,那條胳臂整個鉗緊她的頸子,有個冷硬的  東西重重往她腰部一抵。  

  “知道道是什么東西嗎?”那人低問。  

  “我希望是把玩具槍!彪m然她凍得像冰庫里的一條魚,她依舊這么回答。  

  嘿嘿笑著,一張黏膩的嘴,像剛啃過骨頭,湊到頰邊摩挲她。“你很可愛,可  是,不怎么聰明。”  

  “誰說的!”她還頂嘴。  

  那冷硬的東西狠狠頂閔敏一記,痛得她叫出來,那男人對著她的耳朵說:“放  聰明一點,小姑娘,不該問、不該挖、不該知道的事情,千萬不要碰,否則你會─  ─”  

  “放開她!”一個更冷更硬的聲音在他們背后響起。  

  閔敏馬上喊:“高,他有槍──”。  

  可是那把刻百步蛇紋的利刃,越發悍強,抵住歹徒的背心不放!拔冶WC這刀  只要一推,就會穿過心臟,”高騰云那聲調,任誰聽了都會寒栗,他厲叱:“馬上  放開她!”  

  歹徒的胳臂才遲疑那一下,閔敏迅速掙脫他,正要閃開,他卻橫出一腳,把她  絆倒。  

  “閔敏──”就這一分神,那歹徒猛轉身,向高騰云揚起了槍。  

  “不──”閔敏伸手奮力去拖歹徒的腳,他一個顛躓,槍墜了地,高騰云撲地  去搶槍,舉槍時,那歹徒已向暗里逃逸了。  

  閔敏爬進高騰云懷里,魚解了凍,拚命在發抖。他上下撫摸她檢查著,急急詢  問:“你有沒有怎樣?有沒有怎樣?”  

  “沒……沒有,”她極力控制打格的牙關。“那……那人只是要恐嚇我,不許  我挖新聞……”那份傳真也是。  

  高騰云振起身子。“我們去報警!”  

  “不,不要!”她把他拉住。“事情一張揚,我就很難做新聞了!  

  “閔敏,”高侀野s!安灰獮榱霜毤,就不顧性命!”  

  “不是的,不是為了獨家,是為了真相!”  

  “真相沒有比你的性命來得重要,”他揪住她的雙臂,重重說:“閔敏,我要  你放棄這條新聞!”  

  她不可思議的看著他,臉上猶留著方才受驚之后的蒼白,但是倔氣也在那里,  “你不懂嗎,高?威脅利誘,本就是記者工作第一道的難關,如果我越不過,那么  我也別吃這行飯了!”  

  這一聽,他把她揪得更緊。“聽好,去報警,否則,讓我二十四小時跟著你。  ”  

  至少,他讓她臉上恢復了血色,從蒼白變成高傲的潮紅,她一字一句說:“如  果我需要保鑣,我就到警察局去,如果我需要保母,我就回家去。我也不必做記者  了!”  

  憂慮心急,使高騰云發怒,他用力搖撼她,“你就不能當個聽話的女人,當個  安分的女人嗎?”  

  “如果,”閔敏把那嬌巧,卻不服輸的下巴抬起來!拔乙攤聽話、安分的  女人,我索性倒退二百年去過日子!”  

  這是當頭棒喝,高騰云驀然想到命薄的真真,幾乎要失聲大喊──不,他不要  閔敏回到那孤弱,不能自主的女性命運里去!回過神,閔敏巳掙開他,沿著報社的  高墻跑走了。他的不認同,不了解,最令她傷心氣餒,她把他狂急的呼喚甩在后頭  ,奔回她住的大廈,把自己牢牢鎖在門后。  

  后來一看,真的只是把玩具槍,然而也夠恫嚇的了。一整晚,跟著一整天,高  騰云一顆心沒法子安穩,恨不能丟下工作去盯住閔敏,跟住閔敏。  

  但是她人在哪里?他至少打了三百通電話,卻找不到她。或者是她蓄意躲著他  ?高騰云在研究室里,挫折地放下話筒,一雙濃眉滿布著躁郁陰霾的云層。  

  沒有人敢接近他,在這種氣候下。  

  不怕犯忌的,那也有。故而午后的研究室,有個聲音穿過濃濃的低氣壓和藥水  味,隱微地傳來:“高醫師……”  

  果然,引來那穿白袍的人影,頭也不回的一陣雷吼,“做什么?”  

  門上靜默了一下,然后幽幽道:“如果你不歡迎,那我走了……”  

  他霎時旋過身,那么高拔的身量,依舊動作俐落敏捷。人雖在窗口的光下,因  為那深深的眸子,那密濃而壓得低低的眉,使他神態總帶一種教人看不適的幽邃,  一種沉郁……是這副神態,讓她起初一眼,就為他心碎了。  

  不笑的時候,他讓人卻步,他也不言語。閔敏挨在門邊上,咬住下唇,囁嚅了  幾許,慢慢轉身離開。  

  他沒讓她走超過三步,抓她回去,她跌進他懷里,他也沒讓她再出聲,嘴將她  封住。  

  他的吻,道出他強烈的情緒,有煎熬,有掙扎,有憂急……閔敏需要他能明□  ,她在他唇上吐露:“不是為了獨家,是為了你……”  

  為了你的部落,你的族人。  

  高騰云抬頭,望見她眼底的柔光,胸口滾過一陣燙熱。他太愚蠢了,竟不能了  解她的用心!孜孜□□跑這條新聞,就為了替他的村子、他的部落說幾句公道話,  他還要曲解她!高騰云用力將她擁抱,久久說不出話來,由于喉嚨里那股梗塞。  

  閔敏在他身上靠了很久,后來輕輕一嘆,“我要動筆了……”  

  聽她一說:高騰云慢慢把她肩頭移開,看著她!澳愣紲蕚浜?”  

  她點頭。“今天,我掌握到了最后的證據!币磺匈Y料齊備。同行間也開始傳  耳語,發這條新聞,是勢在必行。  

  但是她神色有些悒悒不樂,言辭中也帶著猶豫,高騰云隱隱有種感覺,好像她  在最后的關頭,反而失去了原先有的積極。  

  假使閔敏知道高騰云的懷疑,她會承認的;氐郊依镎D心情,將她的筆記型  電腦打開,坐了下來──在四周簇擁著她的,是連日辛苦所得的資料、文件、照片  、訪談紀錄,所有確切的證據。  

  她卻發現自己下不了手。這堆資料揭發了驚人的事實,使她都連連戰栗,她太  清楚了,真相一公布,會造什么樣的震撼,什么樣的結果──會有人,因此而被毀  了。  

  她在真相之前徘徊。頭一次明白,真相,也會使人痛苦。不知為什么,一種“  夢碎”的感覺這樣牽絆她。  

  門鈴響時,閔敏很驚訝。高騰云知道她在家里寫稿,報社那邊,也報備過了。  不該有人來打擾她重要的工作。  

  門打開來,她一愣,完全沒有料想到。還是和和悅悅滿面推著笑,還是文質彬  彬頎長的一身,邵天俊人在她跟前。  

  “我馬上要出國了,就只有今天晚上有空,這頓飯,你一定一定要賞光,”他  把她的手握住!拔覀冇性S多事要談。”  

  話說得何其殷切婉轉,閔敏望著他,半啟著嘴,要講的話卻講不出來。  

  最后,她暗自嘆了一下,她拒絕不了邵天俊。  

  他也不讓她拒絕。  

  高騰云輾轉不安的形色,要避過青狼的注意,那不可能。他逼著他說。  

  他只好說了。不說,是因為不想徒增無謂的煩惱;說了,是知道青狼情愿承受  憂慮,也不愿被瞞著,在無知中安逸的度日。戰士有面對憂患的擔當。  

  才聽到閔敏遭到脅迫一節,青狼洶洶跳起來,指著高騰云質問:“這個時代的  男人,已經沒有保護女人的責任了嗎?”  

  這真教高騰云啞巴吃黃連,青狼根本不知情,這個時代的女人有多么難搞定,  你自己巴巴的想保護她們,她們可不見得領情,昨天他不就碰了一鼻子灰?于是他  改以向青狼分析,“現代女人追求獨立,追求自我表現,她們是很驕傲的,學習成  長,也學習保護自己!  

  非常抱歉,青狼對于“一個女人的成長”這類探討課程,一點興趣也沒有,他  赫赫地大步往外走。女人在外受威脅,而男人安坐在家中──謝天謝地,他不是生  在這個丟臉的時代里!“你要去哪兒?”高騰云追著他問。  

  他抬起頭,目光投往二條街外,報社旁邊那棟珊瑚紅的大廈。深宵,他常隔窗  望著它,想著閔敏使空住在那上邊,總覺得她像個仙女。  

  “閔姑娘需要有人保護!鼻嗬橇滔逻@話,便往大街去。  

  “閔敏她──”  

  她是需要保護。下午在研究堂,閔敏把她所有的進展告訴他,被她挖出來的,  不為人知的事實,連他聽了都震驚、都憤怒、也更擔心,他怕她會因為揭發事實而  受到傷害。  

  然而她堅決說她會完成這篇報導,雖然高騰云感覺出來她的一股猶豫。  

  “你不能去找她,她要工作!”  

  “我不會吵她,我只守著她!鼻嗬呛敛煌2。  

  如果他有本事穿過這二條街,順利抵達閔敏的住處,那算高騰云敗給他!傍晚  的下班時段,青狼走上街頭,飛發赤足,豹衣在身,霓虹燈下,他就像一頭剛出叢  林的豹子那么奪口──馬上他當選為最轟動的街頭新聞!汽車對他按喇叭,公車族  的眼鏡掉了地,加上小學生興奮恐怖的尖叫聲,交通警察在這種時候最忙不過來,  他們又要指揮交通,又要加入看熱鬧的陣容。  

  “如果你非要出來不可,能不能請你緊跟著我走!备唑v云認為自己可為青狼  收點遮擋效果。  

  一個帶孩子的太太走過時,對高騰云說:“你弟弟的造型好炫!”  

  高騰云立刻對青狼改口:“能不能請你離我遠一點?”  

  然而青狼自有他走在異域的一種超凡的勇氣和鎮定。數百年,原住民各有生活  領域,再兇猛的部族也忌憚離開自己的狩獵區,只有布農族人敢于走出范圍,只身  出入他族的領地,單槍匹馬行走打獵。  

  現在,青狼孤孤蕩蕩,走入這與他隔閡二百年時空的都市叢林,四面八荒都是  可怕的陌生和騷動,但見他神態機警戒備,一步一步前進,絕不驚慌,他知道白己  的目的,并且決心要到達。  

  在他身上,高騰云看到了祖先的膽量和氣魄,活生生所展現的布農魂!這是高  騰云一生受到最大的震撼;叵脒^往,他做為布農族的一份子,眼見族人的種種困  境,內心憂郁,抱著無力感過日子,始終拘囚在原處,何曾有踏出去的一步?如果  古代的布農人能夠闖出局限,現代的布農人為什么不能闖出困境?愣這半晌,青狼  已經甩下他,自顧自行前去了。高騰云此時起了不甘落后之心,立即追上去。  

  卻在十字路口,青狼突然整個的僵住,高騰云一見他神色,跟著大吃一驚。  

  他沒看過如此劇烈扭曲的表情!青狼額上的筋脈一條一條的綻起,一雙眼珠子  像要從眶里暴裂出來,他在咬牙切齒,咬得整個人都在抽搐,失去控制。  

  高騰云大叫:“青狼,你怎么──”  

  那條古銅色胳臂抬起來,顫著、抖著,索索指向前方。十字路口一幅超大的電  視墻,正播著新聞節目,接受訪問的政治人物,在暢談出國訪問的行程。  

  只見青狼從齒縫里迸出嘶聲:“宋──宋凌秀在此!”  

  高騰云霎時覺得他像墜入冰窟,身體一節節的凍上來。他艱難地昂頭,望著大  螢幕里侃侃而談的青年男子,耳邊聽著青狼一遍遍的嘶聲:宋凌秀在此……宋凌秀  在此……二百年前因愛成恨的宋凌秀,二百年前花燭之夜,狠心毒害了真真的宋凌  秀!他是青狼和高騰云共同的仇敵,在現代他叫做邵天俊。  

  一條情絲緊緊纏著仇緒,過了前世,茫茫昧昧來到今生,他們三人,竟又一步  一步的牽扯在一起了。高騰云感到昏眩,被這跨世離奇的糾纏驚得又是迷幻,又是  悚然。  

  他猛抓起青狼的手,說:“走,我們快去找閔敏!”  

  從現在起,他不讓閔敏離開他的眼底一步!沒想到卻遲了,大廈管理員認出來  ,剛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閔小姐一起上車馳走的,可不就是邵議員嗎?高騰云感覺  腳心一陣陣發涼,胸腔死死地堵住了。閔敏和邵天俊出了門,她和邵天俊出了門。  他依稀聽見下午閔敏對他說的話:“這篇報導要揭發的一個人──就是邵天俊。”  

  他遏制不了,朝空一聲狂吼:“閔敏!”好像這樣可以喚她回來。  

  她終于穿上這襲銀藍鑲條紋的裙裝了,雙肩鏤籃紗,珠光條紋隨長裙款款落下  ,有意無意的觸著足踝;她挑了那雙棗黑鏤花鞋子,纖巧的高跟,使她走出一種綽  約的姿態來。  

  也因此,邵天俊自然而然的扶著她、挽著她。她在眉上淡淡掃上顏色,出來時  ,邵天俊從沙發立起;倘若她是他的情人,他那種含笑凝看她的眼神,會教她心醉  。不是情人也還是心醉。  

  然而不一樣了,她對他的感覺,對他的印象,不可能再一樣了。閔敏又是一嘆  ,一個晚上以來,這不知是她幾回嘆息,連邵天俊都覺察到,抬眼看她。  

  “你好像不太開懷!彼逡稽c酒,在上好的水晶杯。  

  他們在林木隱蔽的花園用餐。來的時候,餐桌都鋪陳好了,一座銀雕燭臺也已  燃亮,不過卻再也不見有人,都被支退了似的,看過去,屋里一個花簾窗子昏昏的  亮著,其余一片黑,無人走動的跡象。  

  邵天俊顯然安排過,要跟她獨處。  

  這棟白石雙層別墅在近郊,他只有在進市區辦事,才會到此落腳。他手上的產  業多,處處需要費心,但是一個企圖心強旺如他的男人,沒有止息的時候。多,還  要更多,已成了一種習慣,一種性格。  

  旁邊一張細腳跟小餐臺,銀蓋子打開來,準備的菜色是炭烤牛柳、梅汁鴨胸、  燴猴頭茹和四色沙拉。閔敏吃得食不知味。  

  “我知道你這幾天相當忙碌,”他啜著酒,眼睛在杯緣上看她。“據說,是在  追查一件所謂的內幕!  

  閔敏瞅他一眼。他今晚的穿著很隨和,一件咖啡色手織毛衣,襯出他的書卷氣  。對于這個人,從頭到尾給人一個美好觀感的,閔敏發現她還抱著點希望,這也是  她今晚和他出來的原因。也許,他能給她幾個好的理由。  

  “那或許要說,是一件──”她慢慢道,“事實。”  

  邵天俊笑起來!澳銈冇浾呔褪敲孕胚@個字眼,其實,所謂的事實,不過就是  一個既定的現象,往往它存在已久。”  

  “關鍵在于,有人知道和沒人知道的不同!  

  他瞧著她,眼面上好像有層霧!氨热缯f,以前沒人知道我們邵家收購了大筆  的部落土地。”  

  “而且許多是違法的……哮天村的土地就是一例!彼热恢闭f,她也就很鎮  靜。  

  嘗一口酒,一陣思索,他道:“對哮天村民來說,這可能不算壞事,哮天村地  質很差,不適合人住,買他們的地,讓他們遷移,也算在幫助他們。”  

  “三百年前,布農族人的祖先選擇落腳的,是地盤堅固的地方,一直安居到今  天──也就是哮天村的現址;而真正地質脆弱的,是四周的山頭坡地,現在布滿茶  園的地方,這些山頭,這些茶園……”她停下來,直視他!笆司,都在你的  家族名下!  

  “難怪媒體撻伐哮天村民濫墾濫伐,他們是那么忿忿不平。”他一笑,并不關  己的口氣,一時讓閔敏對不上話來。她不相信他的態度真是如此,又說下去:“一  開始,在劉毅、方銘玉教授聯合提出的報告里,就指出這一點,但是,邵議員,你  力主哮天村遷村,把專家的意見都壓下去了!  

  他手一揚!拔也灰舱垇韺<易鲨b定,做調查了?”  

  閔敏搖頭!澳阏垇淼膶<抑粸槟銈人服務,他們提出來的環境評估,偏頗含  糊,甚至忽略事實。比如,哮天溪上游的山地,是最不穩定的地層,他們一筆就帶  過去──”  

  “你知道,”邵天俊突然插口,“那邊的整地工程已經進行一半了。”  

  沒想到他竟然自己提出來,神色自若,一點也不閃避,反教閔敏發傻,過半天  才又說:“在那邊開山整地,準備要大興土木的幕后老板,就是你,邵議員!  

  銀燭臺上粉色的長燭,燒了一半有余,在夜風里搖曳,顯得很不安定。  

  邵天俊從藤編扶手椅上站起身,雙手插入米白筆挺的長褲袋里,沿餐桌徐徐踱  步。  

  “還是我長久以來的構想,開發一處綜合休閑度假中心,挑在有山有水,風景  優美的地方,溫泉泳池、草原騎馬場、森林高爾夫球場、健身房、俱樂部、豪華先  進的會議廳、醇酒美人,應有盡有,只供上流人士出入……”  

  閔敏僵硬地坐在那兒,望著邵天俊,而他一味仰望烏藍的天空,彷佛向往著一  幕遠景。  

  “我第一次有機會,負責這么大的計畫,即使在我的家族里面,也有著競爭,  要讓長輩同意,取得資源,可也是經過一番辛苦的爭取,他們說──這回就看你了  ,”而他回過頭來看她,“你一定能體會,能想像,對于這案子,我抱了多大的雄  心,我多急著要大展身手!  

  “你的確很急,邵議員!遍h敏慢慢說,“挖掉哮天溪上游一大片山頭,沒有  經過周詳的環境評佑,地質調查,說動工就動工了──”  

  “那些不重要!彼幌虑袛嗨脑。  

  “不重要?”她陡然揚起眉!凹词官I通官員,層層勾結,偽造文書,違法開  發……”  

  他從鼻腔里笑了出來,突然伸手將她自椅上拉起,含笑定晴看著她。  

  “閔敏,閔敏,非常的事業,需要非常的手段,有心做點事的人,是不能不抱  這點打算的,你不懂嗎?”  

  “即使,”她的嗓子都變了,“即使你的非常手段,已經破壞了環境,造成可  怕的土石流,毀掉一整個村落,奪走二十幾條的人命?”  

  “有些人命,”他湊在她面前,因為低調而聲音顯得有磁性,“是不值錢的,  存在,不重要,不存在,更不重要!  

  閔敏瞪眼,簡直不能相信,他在說出這種話的時候,還能保持那么溫文的笑容  。原來盤在她心頭那種失望,那夢碎的感覺,此刻轟轟然化成了激憤。  

  怎么會這么傻?這么天真。證據歷歷在手,回頭還對這個人抱著幻想,幻想這  當中或許是存著誤會,幻想他能給她好理由。  

  結果她只讓自己那種粉碎感來得更徹底!閔敏退后去,深吸一口氣說:“邵議  員,該了解的事,我已經非常了解了,我該走了。”  

  她旋身,從暗幽幽的鋪石花徑,往大門走。邵天俊掠過來,擋住了去路,卻把  她一手牽住,微笑說話。  

  “閔敏,你挖了我許多事出來,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想,我會放你走嗎?”  

  到這一?,閔敏才真正寒起心來,警覺到自己處在一個不利的境地,猛想到那  份傳真,那持槍的歹徒……想到得太晚了。她真是個呆子!“我受到的恐嚇……”  她囁嚅道。卻忘記警訊,一點提防也沒有的,讓邵天俊帶到他的地方來!“不是,  ”他依舊不慌不忙,搖頭說:“那不是恐嚇,只是給你個提醒──要分清楚什么事  可以做,什么事不能做!  

  邵天俊突然用力一拉,因為閔敏腳上那雙挑高鞋跟的緣故,她立不穩,跌到他  胸前,邵天俊馬上攬住她的身子。這時候他的面龐靠她很近了,他泛著酒味的口氣  拂到她臉上來。  

  “我無意嚇唬你,或是傷害你,閔敏,”他很輕很緩的對她說,“我想你不會  不知道吧?我是很喜歡你的,打一開始,你就讓我特別心動,特別有感覺……而我  也感受得到,你對我同樣是有一點好感的……”  

  “我對你有很大的好感!”閔敏說得像是控訴,是對于他所造成的失望,一個  激動痛切的抗議。她想掙扎,奇怪的是,他雖不像使了力,卻讓她掙不開來。  

  邵天俊在微笑,一味的微笑,嘴里閃著點水光,湊得更近,言語也更溫存。“  我們是可以進一步發展的。閔敏,相信我,我對你很有心,很有感情,站到我的陣  線來,跟了我,我一定會好好待你、愛你,讓你過得舒舒服服,風風光光……”  

  距離實在太近,邵天俊的面目在眼底變得合混模糊,此時她不是憑視力,而是  憑記憶,勾勒出他的形象──總是含笑的眉眼,天生一副令人傾心的豐采,誰見了  他,誰都愿意把芳心寄托在他身上,她也曾是那許許多多女子當中的一個,心目中  的白馬王子是眼前這個──卑鄙冷血的偽君子!他竟以為可以拉攏她、收買她,拿  感情條件來交換她的良心!她不是這種女人!存在閔敏心中,對邵天俊最后那一點  期望,終于在此完全破滅了。  

  她在他臂間猛烈掙扎起來──那是不可能的──一句話要沖出口,卻被重重堵  回去,邵天俊張口朝她壓下來,捕攫住她整張嘴,像要吃掉她似的吻她。  

  邵天俊自己都感覺得到,他抓著閔敏的手濕而冒著熱氣。這女人扭動的嬌軀,  在他的嘴巴下嚶嚶的抗議聲,都像是挑撥,越發使他亢奮,他曲起五指一抓,鏤藍  紗的衣帛裂了,露出芳潔的肩頭來,他的手迫不及待要探入那片半敞的胸口──突  如其來一股強大的力量,提住他的后領口,他整個人被拖開,倒撞在一株刺桐樹上  ,一樹的紅花瓣簌簌落了他滿頭。他靠著樹干,吃驚地瞠大眼睛。  

  眼前一個極高大的男子,黑色皮夾克斜落在肩頭,冷眉恣目對著他,像出閘的  獸,彷佛下一刻就要跳過來,把他撕咬成碎片!“是──你!”邵天俊認得,是與  那天開吉普車同一個男子。“你怎么闖進來的?”又驚又怒,回頭朝屋子張望。  

  “找你的保鑣是嗎?”高騰云冷笑。“他們躺在側門稍事休息。對了,你的側  門要加強保全設施,那地方和你的胯下一樣脆弱!  

  邵天俊怒脹著臉,卻不敢上前。高騰云將一旁驚魂未定的閔敏勾過來,她喘著  :“高……”  

  不知怎地,他的神色特別的酷寒,連她見了都要怕,他粗魯的拉扯她,對她說  話也像在咬牙,“你來了你不該來的地方,女人,這會也該走了!  

  才轉身,背后的邵天俊逮到機會就偷襲了,擎著餐桌上的燭臺竄上去,往高騰  云腦門便敲。  

  然而斜地里,一條影子的速度比他更快、更猛。邵天俊一個晚上第二次受攻擊  ,這回,翻倒了餐臺,他的背脊重重擊在草地上。  

  他半昏了頭,暈暈沉沉睜眼時,差點驚叫出來。一條鬼魅似的人影,一腳虎虎  地踩住他的胸口,長發披在臉上,露出青森森一雙駭人的眼睛,身上掛著斑駁的獸  皮,胳臂腿肚硬壘壘的像鋼條。  

  “你……你是人還是鬼?”邵天俊一輩子好強,可是現在他止不住渾身的悚栗  。  

  “你不認得我了嗎?”  

  那粗啞怪異的腔音一出,又令邵天俊大大的一震,一種陰森命定的感覺襲向他  ,挑出一肢可怕的熟悉感,就那一?那,他彷佛能夠認出這個人,想起他是誰……  不過邵天俊少了這點機會,那條黑色的魅影撲到他身上,冰硬的雙手扼住他的脖子  ,一邊厲嘯著他聽不懂的話。  

  “你害死了她,宋凌秀!償她命來,償她命來──”  

  見狀,閔敏失聲急叫:“青狼,不要──你會勒死他!”  

  她奔上前,被高騰云猛給拉開,他對她吼:“你還護著這下流胚子!”  

  她也叫:“青狼會鬧出人命!”  

  果真邵天俊已經給扼得雙眼都暴瞠出來,兩只手翻過去亂扒亂抓,陡然握住一  柄掉了他的餐刀,盲目的舉刀便刺──一刀刺進青狼的肩頭,豎在那兒抖抖晃晃;  血,沿著青狼的膀子流下來,可是他一雙手依舊勒著邵天俊,一絲一毫也沒有松動  。  

  再下去,邵天俊就要斷氣了,閔敏的急叫聲已成了哭聲,高騰云也不得不叱喝  :“青狼,夠了,這時代是不能隨便殺人的!”  

  然而青狼此時意識里灌滿了仇恨,他沒有聽覺、沒有視覺、也沒有理智,一雙  手像生鐵鑄成,連高騰云下了死勁去扳,也扳不動它分寸。  

  情急之下,他只得出拳,結結實實一記,在青狼腦門上。青狼昏厥下去時,那  雙要報仇的手還箍著不放人。  

  屋子那頭聽得見一些騷動了,高騰云奮力將青狼扛上肩,一手去扣閔敏的手腕  。她早嚇出一身冷汗,還想抽身去探邵天俊的聲息,卻給高騰云猛扯了走。  

  “他死不了的,我們快走!”  

  他的聲息總算慢慢緩和下來,繃住了的眉毛、唇齒、臉上的肌肉,也一條條的  放松開了。  

  他的意識還不太安穩,然而靠著一針鎮定劑,他睡了過去。  

  閔敏留在床邊,幫青狼把蓋好了的被子再理一次,她的情緒沒能夠平靜,雖然  高騰云說青狼的傷是不礙事的。高騰云巳給他肩頭的傷口縫合,包扎起來。  

  即使睡著,青狼還是沁了滿臉汗,閔敏為他拭了又拭。她疑心那或者是淚?今  天晚上驚心動魄的一幕,她忘不掉,而且不能懂得。  

  可是高騰云什么都沒說,他站在門外的廊下,凝成黑黝黝的影子。閔敏把青狼  的手輕輕放回去,慢慢起身。  

  門開時,咿呀一聲,高騰云依然未動,但是閔敏將他攔腰摟著了,臉偎在他緊  熱的胸膛上。她需要他!今天晚上,要不是他和青狼在最險急的時際里趕到,她不  知道自己怎么脫身,萬一根本脫不了身……她顫顫吁一口氣,最后的一縷驚惶,還  盤在心頭。幸虧臨出門時,她偷偷給報社打了通電話,讓同事曉得她的去向,高騰  云才能透過周老追出她的行蹤……但是牽連了他,還害得青狼掛彩,閔敏畢竟感到  愧疚,心里的歉意不知怎么說,只顧把高騰云抱得緊緊的,偎著他不離。許久,察  覺他冷僵僵的沒有反應,閔敏覺得怪異,抬起頭,只見他一臉的陰霾寒峻,那神情  比什么時候都要來得悚人,她吃了一驚。  

  何來這樣的表情,閔敏不明白,發顫地喚他:“高……”他不動,她又一聲,  “高……”  

  攀住他的肩,搖他。  

  那張冷臉緩緩低下來,那雙眼睛黑宕宕的,還要更冷冽。他開了腔,聲音像敲  下來的冰塊。  

  “你喜歡他,對不對?你根本不愿意揭發他的!  

  閔敏乍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只噤著聲,呆呆看他。高騰云的臉色一層一屑的  變暗,像漸漸逼近來的赤黑風暴。  

  “今天下午我就感覺不對,你那么遲疑,那么不情愿,完全失去當初追查實情  的那股活力和沖勁。你一定很懊惱吧?沒有想到,誰會想到?最后被你挖出來的,  竟然會是我們的政治金童,人見人愛──包括你在內──的邵天!我幾乎可以體  會你悔不當初的心情,早知道,你是不會這樣興匆匆的來追這條新聞的!  

  他每說一句,對閔敏就是一鞭。連日的壓力,-晚上的驚恐,快要使閔敏崩潰  了,她的喉嚨先垮下來,全變了調。  

  “高騰云,你……你在胡說什么!”  

  “我胡說嗎?我情愿我是胡說!”他揪住閔敏雙腕,狠狠把她一拉,她撞上他  堅硬的胸部。  

  “可是在邵天俊的別墅里,我清清楚楚的聽到,清清楚楚的看到,他是怎么說  的──站到他的陣線去,跟了他,他會好好待你、好好愛你,他是有本事、有能力  讓?過得舒舒服服,風風光光因為一晚上莫大的沖擊、驚懼和惶急,因為那割了他  的心、鉆人他骨里的嫉妒,那不肯信,又不能不信的痛苦拉鋸:高騰云剩沒多少理  智了。他爆發開來,心在最原始的狀態,他變得比一頭野獸還要蠻暴,還要殘忍。  

  “我一雙眼睛也看到了,你躺在他懷里,你讓他吻你、碰你,你讓他一雙手在  你身體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你當場就要寬衣解帶了,是不是?把自己給了這個假  仁個義、齷齪下流的男人!索性和他同流合污,成了一丘之貉!”  

  閔敏兩耳只聽見嘩嘩的聲響,她以為她流了滿臉的眼淚,然而沒有,她臉上一  片干涸、一片冷凝和僵硬;她的人、她的心也是這樣粗荒的一片,下一分鐘,她整  個就要龜裂,要破碎了。  

  從她嘴里滾出來的字眼,先成了碎石子,先把她自己砸痛。“既然你這么了解  ,這么清楚,你為什么把我帶回來?壞人家的好事。如果不是你冒冒失失的去鬧場  ,這會兒我和邵天俊已經“寬衣解帶,同流合污”了!”  

  他齜開嘴冷笑。“也許,也許在我們野蠻人的觀念里,你先被我占有,就是屬  于我的,是我的財產,我不可能容許別的男人、任何一個男人,再碰到你、占有你  ──除了我以外!”  

  說著,他粗暴而猛烈地吻住她,吻得力道太兇,不知是咬破,或是磨破了唇,  兩人都淌出血來,在又妒又恨又愛的吻里面,吮著腥的、咸的、甜的血的滋味;陷  進去,兩人都陷進顛狂迷離的激情里。  

  他猛轉身,把她推到最幽暗的角落那根柱子去,扯起她銀藍的長裙,抱起了她  在腰上。  

  絕望中只想證明,這女人是他的,依然是他的!她想逃、想抗拒,但是他的兇  猛、他的激情、他饑渴的進入,使她全然失去能力,跟著他掉入了漩渦,痛楚的波  濤,狂喜的波濤,全夾擊了她。  

  不知過了多久,濃急的喘息聲低了,微了,四周變得異常幽靜,只有廊外花草  間唧唧的蟲嗚,是唯一聽得見的聲音。  

  高騰云泄盡了狂暴的力量,閔敏只一推,他便跌了開去。她的眼淚終于嘩嘩地  流下來。  

  “就算你碰過我、占有過我,我也不會是屬于你的──我永遠不會是屬于一個  愚蠢、盲目、頭腦不清的男人!”  

  她旋身即去,一眨眼,便沒入那片他看不明的茫茫夜色里。  

  熱騰騰的早報,熱騰騰的頭條,斗大的字體像張了嘴在尖叫:邵天俊違法開發  哮天村山地一手寫出這爆炸性內幕的,不是別人,正是閔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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