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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魂 第七章
作者:歐倩兮

  高騰云不知道他在街口杵了多久。因為大清早,往來沒什么車,沒人按喇叭轟  他。  

  他不會看錯。閔敏穿翻領黃夾克、牛仔褲,登山背包在肩上,分明是上山的打  扮,她卻上了邵天俊的車走了!這會兒他該感到懷疑,卻不是,他感到的是醋意,  同時一股氣餒。或許她在一夜之間有了領悟──邵議員是比他更好的陪同,有那議  員在呼風喚雨,她采訪起來一定無往不利!他發現他只能這么解釋了。道旁,一名  戴藍扁帽的學童隔著車窗在瞪他,他的吉普車擋著了人家的校車,他只得開動。  

  一時間不知怎么辦,車子開得很慢很慢,引擎噗噗響,像頭受傷的獸。  

  這頭獸漸漸發起怒來,帶著傷,奔了起來。  

  闖過二條街,那部墨綠賓士車入了眼,高騰云咬牙,一股勁追上去。它要轉彎  ,他猛掄方向盤,把車一橫──“嘎”一聲,賓士車陡地煞下來,邵天俊在駕駛座  上喘著氣罵:“搞什么鬼,差點撞上啦!”  

  而在位子上跌歪了的閔敏,慢慢也正起來,睜大眼睛看著?在前方的黑色吉普  跳下一個人,他穿一身鐵灰,高大凜然的走了過來。  

  是高騰云!邵天俊搖下車窗對他叫罵:“你這人怎么開車的?這樣橫沖直撞,  想出人命嗎?”  

  “對不起,邵議員,”高騰云卻是慢條斯理道,朝閔敏瞟了一眼!安贿^,你  車上那女人是我的。”  

  “什么?”邵天俊瞠眼,回過頭看閔敏,閔敏霎時覺得耳根子燙了起來。  

  見到高騰云,她是很高興,可是他……他也沒必要這么冒失呀!也不知道邵天  俊怎曉得她今天的行程,閔敏一再推拒,邵還是堅持送她上山,也不管她早和人有  約。閔敏正拚命想法子脫身,高騰云人就追來了。  

  “我和閔小姐早約好了,”他很仔細的對邵天俊說,好像他是個呆子,轉而道  :“下車,閔敏!蓖耆钍降目谖。  

  他不曉得他那副霸氣,已經對現代女性的自尊,造成了刺激。  

  那位現代女性挺著腰桿子,坐在那兒文風未動。  

  “看樣子,閔小姐比較喜歡搭德國車。”邵天俊發冷笑,使得高騰云磨牙。  

  “閔敏,你是跟他,還是跟我?”  

  閔敏卻不理會,推門下車,抓過背包大步走,往反方向。高騰云三腳兩步上前  拉住她。  

  “你上哪兒?”  

  很快邵天俊也沖過來加入角力,他拉住高騰云!伴h小姐跟我走──”  

  結果兩個大男人一起被甩開,漂亮、獨立、充滿女性自覺的閔小姐氣呼呼道:  “我要跟誰走,由我自己決定!”  

  她非常有尊嚴的轉過身,大背包丟上車,人也跟著上了座。  

  高騰云慢慢垂下一雙手,慢慢轉向邵天俊,慢慢的說:“看樣子,閔小姐比較  信任吉普車!  

  他上車發動引擎的時候,比一個剛斗死一只牛的西班牙人還要得意。邵天俊在  他的后視鏡里,臉色一陣陣發陰,很快就被他甩在大老遠后了。  

  他抽空瞄隔壁的閔敏一眼,見她鼓著俏生生一張臉,好心的勸:“像那種油頭  粉面的家伙,你還是少接近的好!  

  “邵議員人很客氣!”她叫起來!八皇签ぉぶ皇签ぉぁ  

  “只是硬把你架上車,你明明告訴他你另外約了人,他還是不理?”  

  閔敏沒吭聲。他則搖頭說下去:“那家伙看起來一臉心機,不是個可靠的人…  …好在我及時趕到,否則還不知道?會落得什么下場。”他跟著就把他那雄壯的胸  膛給鼓起來。  

  說得好像他是耶和華,而她是他受苦受難的子民!從這里開始,閔敏和他嘔氣  ,氣嘟嘟的不理他。  

  山上的天氣也跟著好事,竟下起雨來了。越高處,云霧越濃,車在破碎的山路  緩慢蜿蜓,高騰云越勸她不要心急,她越心急,畢竟時間可不多。  

  過午總算抵達哮天山麓,閔敏這才松一口氣。  

  災變至今,災民仍在山腳下的小學扎營度日。六旬的老村長,因為天生的一臉  憂患,他成為本族的代表人物,不過見到高騰云,他依舊很高興,取出自制的小米  酒待客。  

  閔敏因為能夠喝點灑,得到老村長的賞識,愿意跟她談點問題。談到哮天村四  周許多違法開發的山地,種滿有“綠金”之稱的高山茶。  

  “那些土地雖是布農人在耕作,布農人卻不是主人,只是佃農。”  

  她很詫異。“為什么?這些土地不是布農人歷代所有的?”  

  老人焦瘦的臉孔非常沉痛。“這些年來,族人的土地許許多多都被平地人收買  去了!  

  “山地買賣是非法的。”  

  “平地人有各種手段,自從傳出哮天山區特別適合種茶,平地人便挾大批的資  金來到這里,一吋一吋的把地買去!备唑v云指出來。  

  “他們不是用買的,常常是用騙的!”老村長激動的喊。“曉得某一家缺錢,  拿了現金上門來慫恿,有的甚至把人灌醉,拉去按了手印。土英的叔叔就是,一醉  醒來,祖先的地就丟了!”  

  閔敏非常震驚,她想去看看面積最大、最陡峭的那座茶園,三天前整塊山坡滑  下溪谷不見了的新災區。老村長答應帶她去,然而正下著雨,要等到明天才能上去  。  

  小小的營區因為高騰云回來,掃除掉一些陰沉的氣氛,族人來來去去找他說話  ,他破例和大伙兒喝些酒。黃昏時分,忽然看不到閔敏,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年指  著雨茫茫的山林說:“記者小姐上山去了!  

  高騰云嚇了一跳。雨一直沒停過,天又要黑了。他生起氣來,這女孩不知道什  么叫危險嗎?出門之前,青狼可是齜牙咧嘴的威脅過他,要是他讓閔姑娘少掉一根  寒毛,那他麻煩就大了。  

  這趟路一來由于閔敏十分重視,二來又事關哮天村的福祉,為了避免無謂的狀  況,高騰云力阻青狼隨行,他哪里肯?兩人都翻了臉。  

  “哮天村有問題,需要閔敏公諸社會;何況──”高騰云抬出撒手□,“你不  希望閔敏順利完成她的工作嗎?你不希望她好嗎?反倒破壞她?”  

  這話哪需要高騰云提醒?青狼心里面比什么都明白,他迢迢越過-百年來到這  個時世,為的是了自己的心愿,看真真一眼,他了解自己無能也不能干涉到她現世  的人生,何況是破壞?鐵青著臉,但青狼讓了步,交換的條件是──高騰云一定要  把她看好。  

  結果才上山,他就把她看丟了!高騰云匆匆披了雨衣上山,雨越下越烈,山路  很泥濘,到處都是倒木枯枝,走來相當辛苦。他想她又到村子去了;災變之后,那  地方現在根本沒有人。  

  一路的呼喊,可是一直到進入荒蕪的村落,都不見閔敏的蹤影。高騰云卻在上  崖的小徑上,發現一件磚紅色雨衣,被雨水打濘了。是她的。  

  老天,她爬上斷崖去了嗎?愈逼近崖頂,風愈大,撲得人透不了氣。岸上落了  暮色,一片慘綠的風雨,卻空無一人。  

  他對著虛空大喊:“閔敏!”  

  傳回來的還是虛空。她不在這里。  

  這時候高騰云很狂急了,轉了身要下崖,忽然有人出聲:“青狼……”  

  他猛回頭,崖上仍舊空蕩蕩,只有飄搖的樹影,那樹影……高騰云赫地倒抽一  口冷氣──老天,那不是樹影,那是人影,臨在崖邊顫巍巍的,快被大風掃下去了  !“閔敏!”他沒命的沖上前。一個不小心,一個力道太強,他抱著她,兩個人都  要翻落崖下。  

  高騰云把閔敏狠狠拖離開崖邊,她渾身濕透了,在他懷里猛發抖,而他抖得比  她更厲害。  

  “你跑到這里來做什么,”他吼著,把她抱得緊緊的!澳惆盐覈標懒,你把  我嚇死了!”  

  她傻愣愣的,臉上雨水淋漓。“有人……在這崖上叫著我。”  

  高騰云這一聽心都涼了,不禁回頭瞧。這崖,正是二百年前,青狼日曬雨淋,  四天四夜苦思真真的地方,正是巴奇靈大巫師作法,飛度時空把青狼送到現代來的  地方。  

  怕是前世的記憶又來撥弄她了。  

  高騰云見閔敏這副狼狽相,對她是又憐又疼,一秒也不想在崖上逗留,把她的  磚紅雨衣紹她披上,忙牽了下崖。  

  不料正如他所擔心的那樣,下方的一條山溝水已經漲上來,成了湍流了。  

  “不能過去,太危險,”他說。沒有別的下山途徑,山里又已是黑沉沉的,他  手里的女孩冷得直打顫。當下他決定,“走,上頭有個蝙蝠洞,我們今晚待在那兒  。”  

  “蝙蝠洞?我不要待在蝙蝠洞里!”閔敏叫起來。高騰云卻笑了。她顯然恢復  清醒了。  

  “蝙蝠洞老早沒有蝙蝠了!彼f。  

  而且洞內出奇的潔凈,腳下一片柔沙。他讓閔敏坐下來,匆匆出洞,不久,用  雨衣包一大捆木頭、火種回洞,是由殘破的家屋搜羅來的。  

  高騰云生火的技巧還很熟練,很快的,閔敏便籠在一片洋洋的火光中。  

  由他敦促著,她把濕漉漉的外套、襯衫脫了,單穿著白色背心烤火。  

  脫下的衣服都掛在架起來的樹枝上,高騰云自己打著赤膊,火光在他的胸膛上  閃著,使那結實的肌理像在跳動。  

  “覺得好點了嗎?”他問她。  

  她點點頭,又囁嚅道:“我給你惹了麻煩……”  

  他望著白背心底下玲瓏起伏的曲線,嘴角又帶起一邊的笑意!皩σ粋男人來  說,這可能不是麻煩,而是機會。”  

  火光的殷色漫上閔敏的臉,她嗔問:“我以為你是個正人君子!”  

  “有時候不是,”高騰云把她拉過來,吻她極嬌柔的唇,吻得她輕嘆,整個人  安頓在他懷里。這時候他才問:“你為什么沒告訴我,就自己跑上山來?”  

  “我本來只是隨意走走,”閔敏又嘆一下,娓娓道,“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像  被牽引著,一直往山上來,一直……爬上那座斷崖。”  

  “你說……有人在叫著你!  

  “是有人在叫著我,我有那種感覺!”她激楚地說!昂脦状瘟耍膊恢乖谶@  里,我會突然聽到呼喚,感受到一種莫名的哀愁,一種凄惻,整個人變得又茫然又  傷心,好像跟自己最親的人失散了一樣!”她抬眸看他,眸中隱隱有淚光!澳阒  道嗎?這種感覺是從遇見你之后才開始的,第一次在辦公室見到你,我就覺得和你  似曾相識,好像,好像上輩子就認識你!”  

  這番話,比起青狼說起前生之事,還要更震憾高騰云。也許他是直到此刻,對  于青狼與真真,他與閔敏,這前生今世的情愛牽纏,才真正的信了,認了,也接受  了。  

  他將閔敏擁緊,下巴靠在她潮濕的發上,覺得眼眶發燙!耙苍S,也許我們真  的上輩子就認識了……”  

  那沙啞的嗓聲引得閔敏掙開來,仰臉看他。“高……”她輕輕喚,伸指去碰他  剛落在頰上的一滴淚!澳銥槭裁纯?”  

  剛落淚的一對深眸閉了閉,他必須牢牢地擁住這女子,才能稍微控制內心激騰  的波濤。  

  前世曾經生死相牽,今生他們又來相認……唯有這樣才能說明,為什么他幾乎  是第一眼見到她,就愛上她了。  

  他睜了眼深深看她!拔蚁氲轿覀冏謇镆粋凄美的愛情故事,”他將她深深擁  著,移近火邊,因為有這團暖焰,因為這樣相依著,他們再不覺得寒涼。  

  “很久很久以前,哮天山上,同樣一個風雨交加的夜里,同樣一座黑幽幽的山  洞,有個叫做青狼的哮天戰士,慢慢的升了火,火堆邊昏迷著一位很美很美的漢人  姑娘,名叫真真,她是青狼的敵人,她是他劫入山來的,青狼,卻愛上了她……”  

  營火輕爆著響聲,高騰云的嗓子低沉而柔軟,閔敏幾乎是屏住了氣息在聽他說  故事。是他的嗓子太扣人心弦,還是這故事太教人驚心動魄?一段段,一節節,逼  近她的心,撼動著她,她覺得雙唇開始顫抖,眼睛熱烘烘的,不知在什么時候,淚  ,淌了滿臉。  

  喜日起了駭人的劇變,酒里埋下殺機,真真已是劫數難逃,然而,她要青狼─  ─她心中唯一的男人──舉起刀子送她后上最后一程……“不──”閔敏驚悚地抓  著高騰云,含淚要阻止他,彷佛如此能夠改變悲劇?墒歉唑v云無能為力,聲調沉  沉的說下去。  

  再怎么碎心,怎么叫喊,怎么不甘與不愿,青狼仍然必須做承受最大痛苦的那  個人。他已經無法看清楚,熱淚滂沱中,他的刀,送入真真艷紅色的胸口,那一刻  ,青狼覺得自己也隨她一起斷了魂……而那條幽魂從二百年前一直哭泣到今天,高  騰云彷佛還聽得見。他把閔敏抱緊了,感到胸膛濕涼,原來是她在哭泣,淚水浸著  他。  

  “親親,不要哭……”他讓自己貼緊她,像在依靠她,他的淚意哽在喉嚨。  

  她鳴咽著,“老天……為什么這么狠心?”  

  “不,”高騰云把她的臉捧起來,試著安慰,“老天不狠心,它另外做了安排  !  

  “它……讓他們團聚了嗎?”閔敏幽幽問,她的一張臉,因為染淚,顯得小而  凄楚,搖顫的火光映上去,她也像在搖顫。那副脈脈的眉眼,含著幽情,帶著悲切  ,是如此的逼真。  

  一股驚震襲向高騰云,他想叫出來──就像真真!她就是真真!他不由得用力  將她摟住,啞著聲喊:“它讓他們團聚了──它讓我碰見了你,找到了你!”  

  他扳下她的頭,隨即把嘴覆上去,吻她滿臉。宛如壓抑了百年的相思,百年的  深情,現在完全爆發開來似的,他擋不住那道力量,她也擋不住,只能被它卷去。  

  蝙蝠洞里的一團火,燒得正烈,他除去她身上剩余的衣物,他受不了再有任何  隔閡,他要跟她貼緊,跟她相親,像他們從來,從來沒有分隔過!黃沙地異常的柔  軟,閔敏躺下來,被高騰云身與心雙重的溫暖所覆蓋,他的吻、他的愛撫,他每一  個動作,都充滿濃烈、無法取代的情感。  

  這不像是他們的第一次,這像是苦劫之后的重聚,心酸里有無盡的甜蜜。  

  當這男人嵌進她的身子,彷佛同時也嵌進了她的生命。  

  她啼喚他的名字,終于覺得,和她找了好久好久那個最親愛的人團圓了。  

  她是聽著鳥叫聲醒來的,一雙深濃的笑眼正看著她。  

  她和這雙笑眼的主人偎在一起,他怕是醒了有段時間,已倚起上半身來。  

  柔亮的天光斜照入洞,就照著他;他一副寬肩,全裸的胸膛,比昨夜在紅焰下  看來,還要更顯得英挺。  

  昨夜……閔敏的臉驀然變得紅馥馥的。  

  高騰云忍不住靠過來親她!澳闶窍氲胶臀蚁氲揭粯拥氖聠幔俊  

  別過臉去,嬌聲啐道:“我以為你是個正人君子!”  

  他笑,把她扳回來!斑@句話你昨晚上就說過了。”他細細啄她的唇,一片胸  瞠朝她壓去,再度覆在她那柔滑起伏的的陵上。  

  閔敏帶點喘的說:“昨晚上你說了一個很凄美的愛情故事給我聽,那是……真  的事嗎?”  

  這時高騰云仰起頭來,凝眸端詳她。一頭鬈發昨晚被雨淋過,現在干了,蓬松  而淘氣的披在額上,下邊的眉眼分明,一向甜美,但因為與他經過了一夜,被他如  此親密的摟抱在懷,她那眉梢眼底不能不蘊起一縷嬌羞……曾經被高騰云認為像個  頑皮漂亮的小男孩,如今,十足是個女人了;活在這個時代,聰慧、快樂而有生氣  ,與久遠的過去沒有牽連。  

  這也就是高騰云打一開始,便抱定不告訴她前世的因緣,不讓前世的悲憾給她  的今生造成任何一點影響的原因。高騰云要她像現在這樣過下去,他要她有永遠美  麗的一生,不許哀愁再來侵害她。  

  “故事就只是故事,”高騰云一雙胳臂將她圈著,吻她額頭說,“它能夠讓人  感傷,卻不能對人生造成影響,懂嗎,小可愛?”  

  小可愛愣愣想了一會兒,抬起臉來看他,忽然出現一副真正可稱為“可愛”的  樣子來──她紅著臉在他懷里扭來扭去的掙扎,掙開后,發現除了覆身的兩件外套  外,她是身無寸縷的一夜睡在這個男人懷里,霎時臉孔越發透紅了。  

  “你那故事或許不會對我的人生造成影響,”她咬唇,“你的影響,卻大了!  ”  

  話說得像在怪他,卻含著羞嗔,高騰云心波動蕩,伸手把她抓回來,又壓在黃  沙地上了。  

  “你不知道嗎?我愛你,從第一眼就是了。”  

  閔敏一雙眸子變得迷迷蒙蒙!拔乙詾槟菚r候你恨我呢,害我難過得差點死掉  ,”她把纖臂一勾,勾住高騰云的頸項!皼]有女人希望自己一見鐘情的男人恨她  的!”  

  香唇送上去,兩個人又纏結在一起。很難判斷這樣一纏,又過了多少時候,一  直到洞下方遠遠傳來呼叫聲,這里的喘息似乎才剛剛平撫呢。  

  高騰云先穿衣出洞去,讓閔敏在后頭慢慢收拾。是老村長帶了人上山來找,一  夜為他們擔心。  

  等到閔敏姍姍而來,天空殘留的一點昨夜的烏云,也散凈了。這樣明麗的天色  下,她那對眸光有點曲折,不太能夠直接與高騰云對視,不巧對上了,馬上飄來一  分紅云,云底下又像是笑,又像是嗔。  

  高騰云笑在心頭上。  

  啃過干糧,一個行動敏捷的族人,回村子為閔敏取來她的大包包。不僅閔敏迫  不及待,老村長也急于帶她去了解情況。他是有問必答,卻有一樁疑問怎么也想不  通。他領著眾人到現場。  

  照說,村子后方是一片扎實的天然林,地層抓得牢牢的,沒有崩塌的理由,其  他的墾植地和村子又有段距離,如此,半個多月前那場驚天動地的土石流,究竟怎  么來的?高騰云不死心,攀越崩塌處查看,只見黃泥流從溪谷一路綿延下來。于是  大伙兒順這道泥流行上游走,要把源頭找出來。  

  大約跋涉半個多小時,一名打頭陣的族人去了又回,催趕大家登上高處去看。  在小山陵上,閔敏發現幾個布農人都瞠服望著溪谷對面一處大型工地。  

  “我三個月前還來過這兒,”老村長錯愕極了,“對面山頭還好好的!  

  現在,整塊山頭夷為平地,露出光禿禿的土層;蛟S是近日有雨,工地停了工  ,不見半個人,但是各種龐大的機具、挖土機都停放在現場。  

  “一個爬上巖塊的布農人指說:“他們是從另一面新開一條林道上來的!  

  高騰云則觀察著下方,眉頭攢得極緊。“挖掉整個山頭,廢土廢石就近傾倒溪  谷,結果,來了一場高達一千公厘的暴雨……”  

  喃喃的,閔敏接下去,“把這些堆積在溪谷的廢土石,整個沖刷到了……”  

  “哮天村!备唑v云完成結論。  

  一陣涼意爬上來,閔敏看著高騰云,訥訥道:“半個月來,我們一直把災變原  因歸結到濫墾濫伐,這推斷并沒有錯,只不過,“她的語氣忽然一變,帶著歉意,  “元兇不是哮天村民,而是另有其人!”  

  -眨眼,閔敏已旋過身去,他叫:“閔敏,你去哪兒?”  

  她鉆過一截倒木底下,爬向高處!芭恼,”她手忙腳亂撥開蔓藤,四處選位  子。“我要拍工地,拍這些可惡的廢土石!  

  “我來幫你!备唑v云一下來到她身邊,伸手要拿她的相機。  

  這可犯了一個錯。閔敏抱著相機閃開,“不,”她極傲然地說,“我自己來。  這是我的工作!  

  然而過一會,從他肩下經過時,又輕輕呢噥一句:“高,謝謝你!  

  怎么聽都覺得像個親密的私語,高騰云蹙著的眉心還來不及舒開,嘴邊的笑意  已泛起來。  

  大伙兒在這處來歷不明的工地,盤桓半日,議論紛紛。高騰云陪著閔敏做現場  拍照,尋找蛛絲馬跡。午后,一行人回到山腳下的小學營區,仍然群情激憤。  

  望著這一張張布農人黧黑的臉龐,飽含著山林的風霜,閔敏下了決心,并且允  諾老村長,一定全力追查事實,仗義執言。  

  趁最后還有兩個小時左右的天色,他們打道下山。閔敏一路還忙著翻看她抄得  密密麻麻的筆記,后來,她才注意到他們的車行有些忽快忽慢的,訝問道:“怎么  了嗎?”  

  “沒怎么,”高騰云馬上答說,“一路有落石,不好走,出了山區就好!彼  卻又往后視鏡瞄了幾眼。  

  閔敏坐在車上不疑有他,也未覺察鏡上有條落后的車影子,時近時遠的跟著他  們。高騰云心里透著狐疑,彷佛那部尾隨的車不是個湊巧。  

  晚上九點多,終于回到市區。錯過一頓飯,索性在一家小吃店炒三份什錦河粉  ,帶回宿舍。  

  誰知高騰云繞來繞去,偏找不到一個停車位,和宿舍有段距離了,他急躁起來  。不該把閔敏一個人留在空落落的巷口等他,雖然尾隨他們在山路上繞的那部車,  進了市區便不見蹤影,證明是他多心,他還是一時很難篤定。  

  要是被拖吊,就讓它罰吧,高騰云心一橫,把吉普往路轉角的黃線區一停,便  急急回頭去找閔敏。  

  昏暗的街燈下,她只是纖細細一道影子,顯得從后方悄悄逼近她的那個黑影,  特別巨大噬人,他向她伸出手──高騰云就像一頭豹子一樣往前竄。重重一聲撞擊  ,閔敏一嚇,猛回頭,見到人行道上倒了兩個四腳朝天的男人,嗯……正確一點說  ,是一對布農族表兄弟。  

  她□住眼睛研究他們倆,問:“這是你們族里見面的儀式?”  

  一個抱肩頭,一個閃了腰,哼哼唧唧的爬起。青狼滿臉都是遭到無妄之災的表  情,沖著老高吼:“你干嘛莫名其妙的撞我?”  

  “你干嘛偷偷摸摸接近她?”顯然高大哥也覺得他沒錯。剛才遠遠的看,他還  以為──還以為──“哎,哥兒倆,別發生誤會,青狼是出來迎接我們的,”閔敏  趕緊打圓場,從包包里拎出一瓶小米酒,對青狼笑盈盈!斑觯彘L的好意,我特  地帶回來給你!”  

  就算閔敏帶回來的只是一瓶子土,八成青狼都要感動得掉眼淚。他馬上拔開瓶  蓋,仰頭喝了一口,非常滿足的說了句布農族諺語:“美酒是老實人做的──村長  一定是好人!”  

  閔敏只笑著挽住青狼。  

  高騰云跟在他們身后走,略有點跛。有件事他一直很疑心,他覺得每回他們三  人在一塊兒,似乎閔敏和青狼就要來得親密些……做人也別太小氣了,高騰云馬上  調整心態,青狼早晚要走,閔敏肯定是他的女人,這會她和青狼親密些,就不必計  較那么多啦!想著,高騰云一箭步上前,伸手一攬,硬把閔敏從青狼臂間攬開,大  剌剌把別人的變成他自己的。人是如何的言行不一致,在這里他做了最佳的示范。  

  接下來,青狼一雙銳目便不時通視高騰云,沒有點膽子,還真會被他嚇死。不  過高騰云也豁出去了,他總得維護自己的權益吧?何況男女感情的事,還是分清楚  一點的好。  

  三人回宿舍,吃了遲來的一餐。青狼要了解他們此行的過程,高騰云什么都講  了──獨獨略過蝙蝠洞一節。奇怪的是,他覺得青狼看他的眼神,好像比什么時候  都要犀利,可以把人穿透。  

  時候實在晚了,高騰云催著送閔敏回去,唯恐她太累。她泥著,又和青狼說了  許多話──她還真的很喜歡他呢。青狼更舍不得,現在,他一次比一次舍不得她走  。他的時間有限了。  

  高騰云考慮了很久,才決定不吃醋。  

  那棟大廈就在報社隔壁,他堅持送她上樓,到房門口,再三叮嚀她門戶要小心  。她正納悶,他忽然把她圈入懷里,就在這條燈色淡淡的廊上吻她。  

  應該是吻別,沒有想到情致卻越來越纏綿,閔敏不是自己立著,是由他撐持著  ,整個人變得又軟又膩,她的嘴沿他下巴來到他暖暖的頸窩。  

  再有定力的男人,也禁不起這張溫潤小嘴那樣子吮吻著,他附在她耳畔,喘道  :“親愛的,再繼續下去,我就走不了了。”  

  閔敏昂頭,蒙□地看他!拔乙袀人抱我進屋子!蹦渲,自己也不  能相信說出這種話來。  

  他把她抱進去,沒有再出來。  

  直至午夜,高騰云才又回到宿舍,人像帶了點醉意,身上還隱約蕩著一縷女人  的幽香。  

  因為悠悠忽忽的,一道門,遭到攻擊,不能有防備。  

  他被青狼狠命的撞上墻壁,青狼一條古銅色胳臂就橫在他咽喉上,只消一壓,  他就呼吸不了。高騰云沉得住氣,還能夠消遣青狼:“你八成很后悔,如果沒把刀  送給我,這會兒拿它來斷我的脖子,那就方便了!  

  青狼面色陰鷙!拔覒{一雙手就能斷你脖子!  

  “突然又對我的脖子不順眼,總有個原因吧?”  

  “你冒犯了她!”這位哮天戰士如雷咆哮。  

  原來,他看出來了。也許是高騰云和閔敏之間的氣氛,變化得太明顯,也可能  是青狼委實太敏感──來到現代,仍以情郎自居,他看出了秘密。  

  但現在覺得被冒犯的,是高騰云。“這不關你的事。”何況那也不叫冒犯!“  不關我的事?真真她──”  

  “她不是真真,再世做人,她已經不再是真真。她有的是全新的性格、全新的  際遇、全新的命運,她和二百年前那個哀怨不幸的女人,一點關連也沒有了!”  

  這番話一出,青狼宛如被當頭一轟,他僵住跟塊石頭一樣。她不是真真,她已  經不再是真真……他的腦子里在空谷回音,一陣陣響著。  

  他猝然把高騰云一放,歪歪斜斜沖出屋子,在幽暗的草坪猛站住了。一架飛機  ──這怪物,幾天來他已經看熟了──閃著光點從夜空畫過去,然而夜空底下,仍  有無數光點,那是城市在發光,即便深夜,這座城市依然閃爍生光,能夠照亮黑暗  。  

  這與他所熟悉的山林、與他來的那個百年前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樣的,而真真  ,因他而死,愛他而死的真真,來到這個時世……也不再一樣了。  

  風來時,覺得涼涼的,這才發覺他留了二行淚在臉上。他可以哭,可以心碎,  但是絕不愿意真真再做一個心碎哭泣的女人,二百年前的悲傷與不幸,他愿意一肩  扛了,他要她在這個身世里,有全新的命運……像高騰云說的那樣。  

  不知何時,高騰云無聲的來到青狼身后,看不見他的淚,然而風拂他的長發,  他孤挺在那兒,悲涼而決絕,依然是英雄的姿態。  

  他懂他的心,他了解的。這一刻,高騰云覺得他與青狼有著相通的靈犀,他們  承受同樣的痛苦,得到同樣的喜悅,因為,這是相同的一條靈魂呀,迸發出來的是  一般深、一般濃的情和愛!“我愛她,”他緩緩出聲道,“從一開始就是,見她的  第-眼,就想保護她、照顧她、為她做一切事情,”他向前走一步,像是對青狼保  證,“我會盡最大的心,用最大的力量,愛她,給她幸福,讓她一生快樂,有我在  ,這輩子她不會再流一滴傷心的眼淚!”  

  青狼慢慢回過身,雙眸幽深,注視他許久,然后問:“這些話,你對她說了沒  有?”  

  高騰云略有躊躇!斑沒有……”  

  “那你該對她說,把這些話統統告訴她,不是在這沖著我說!”青狼罵。  

  “我會!边@一答,則萬分肯定了。  

  一整夜,青狼沒有睡,盤腿坐在窗前,他的臉容映在結了薄露的窗上,冷肅,  但是平靜。  

  望過去,床上高騰云睡著,眉目深刻,彷佛夢中仍然有著惦念……惦念的是青  狼給他的托付,他們都深愛的那個女人。  

  正直和深情都在那張惦念的面孔上。青狼信任高騰云。他曉得時候一到,他可  以放心的走了。  

  只求、只盼,那個時候不要來得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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