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以北連年大旱,百姓無以果腹,食樹皮草根者有之,食人肉者也有之!路有餓殍,尸橫遍野,觸目驚心!
時值盛夏,酷暑難當。畫靈犀偏要在這時候出門,讓畫家陷入一片混亂。畫家所屬的繡坊的確有一批貨要運去黃河以北,而且會路經災民區(qū)。以畫靈犀的身分,根本就不需要親自走這一趟,但他卻出奇地堅持。大公子畫酬月因此與他吵了一架。說是吵架,也只是畫酬月一個人在說,畫靈犀只是笑著一聲也不吭。畫酬月拿他完全沒辦法,也就只能隨他去。
貨隊清晨從畫府起程,在路上歇息了一下,傍晚便到一個小鎮(zhèn)投宿。樓半琴經常出外行走,把時辰算得一點也不差。
小鎮(zhèn)的客棧極為簡陋狹窄,店家把柴房也騰出來才夠安排所有人住下。
樓半琴招呼過伙計們吃喝后,便端了飯菜到畫靈犀房里。在中午休息時,畫靈犀就只喝了點水,沒有吃東西。樓半琴答應師兄畫酬月要好好照顧他的寶貝弟弟,他不敢隨便敷衍。他也實在佩服畫靈犀,一路上行程顛簸,他居然一點都沒有叫苦,由著他停停走走,應該也累了吧?
「靈犀,我可以進來嗎?」樓半琴敲門問道。
房內傳出淡淡的聲音:「請進!
樓半琴推門進去,看畫靈犀坐在桌邊喝茶,神態(tài)清閑,倒像是他多慮了!膏l(xiāng)下地方,沒什么好東西,你多少吃點!顾驯P子放在桌上。
「好!巩嬱`犀點點頭,不疾不徐地繼續(xù)喝茶。他看樓半琴還在,便指指對面招呼他:「坐下一起吃吧!」
「我看你吃了再走。」樓半琴一點也不客氣地坐下來,饒有興致地打量他。
畫靈犀微微一笑,拿起筷子一口一口慢慢吃!肝艺娴臎]有事,你不用特別照顧我!顾酪欢ㄊ悄莻窮緊張的大哥托他照顧的,但他也未免太認真了一點。
「你還吃得下東西,那應該沒事!箻前肭俜畔滦恼酒鹕恚肝页鋈タ纯,等一下再過來!
看他帶上門出去后,畫靈犀放下手中的碗筷,轉過頭抑制不住地干嘔,幾乎要將剛剛吃下的東西全部吐出來。
畫靈犀強忍胸腹間的不適,干嘔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吐出一口氣,臉色慘白得像寒風中微顫的白梅。
要他這般行走,實在太難為他了。
他推開面前的飯菜,知道自己實在連一口飯也咽不下去了。他想著樓半琴那番心思,忍不住輕嘆,忽聽到門外悶響,緊接著是一陣低呼。他強振作精神,起身開門張望。
只見門口有一個瘦弱的男子以十分不雅的姿勢趴在地上。
這個場景似乎在哪見過……
畫靈犀愣了一下,伸手要去扶他。
「要緊嗎?」他不問這個男子怎么會在他門前,好像在門口看到一個陌生男子趴在地上是很正常的事似的。
男子哈哈一陣干笑,拍拍屁股從地上爬起,扭捏地用眼角瞥著畫靈犀。他那張臉像花兒一樣俏麗,根本不像個男子。他眼珠子滴溜溜轉著,在畫靈犀的臉上打量一番后宣布:「你不舒服!
「沒有啊!巩嬱`犀眼睫毛輕顫了一下,仍然笑得云淡風輕。
這個奇怪的男子就是穿著男裝偷偷跟著貨隊混出城的白燈芯。她一把將畫靈犀的手抓在手里,皺著眉說道:「你的手很涼!還說沒什么……」
畫靈犀也不介意被一個陌生人抓住手,笑著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還是不記得……白燈芯摸摸鼻子,推他進屋。
「我是樓大哥的手下,我叫白燈芯!
「燈芯?」
畫靈犀被她推到桌邊坐下,困惑地擰著眉,就像每一次見到她那種迷惘而溫暖的眼神。
「公子你不認識我的!拱谉粜緫械媒忉,把碗筷拿起來塞到他手里,很認真地說:「你這樣子不行的,好歹吃一點嘛!明天還會很辛苦,不吃的話就沒有力氣喔!」
畫靈犀呆呆看著他對自己動手動腳,而自己就像一個乖乖聽話的孩子般!肝也皇娣,吃下去會吐出來的。」
「我就說你不舒服吧!」白燈芯埋怨著探他的額頭。
畫靈犀避開他的手,把碗筷擱下,不置可否地笑著!肝沂谴蠓,我知道自己的狀況!顾^久病成良醫(yī),大概就是如此。
就在此時,樓半琴推門進來。他看到白燈芯時愣了一下,感到有些意外!笂呉苍谶@里?」
「樓大哥。」白燈芯跑到他面前合掌拜托,「讓我在畫公子身邊照顧他好不好?沒有人看著他,他一點也不會照顧自己!
樓半琴也看到桌上的飯菜在他走后絲毫未動,他擔心再這樣下去,還未到目的地,畫靈犀會先餓死。
「靈犀,以后由燈芯照顧你!顾@話說得斬釘截鐵,無比認真。
「我不需要別人照顧!巩嬱`犀聽他們說得越來越起勁,起身想要反駁,誰料眼前猛然一黑,他瞬間呆住,手按在桌子好一會兒,眼前這才一點一點亮起來。
他抿了一下唇,居然還可以若無其事放柔聲音!笩粜灸慊厝コ詵|西,半琴去睡覺,我自己會照顧自己!
白燈芯一顆心全放在他身上,又怎么會沒察覺他剛才的不對勁。若換作是其他人總會憋在心里小心看護,但她是從來不理這一套的。
「你剛才差點暈了,還說沒什么!」
樓半琴大吃一驚,趕忙扶住畫靈犀,怕他會突然暈過去!胳`犀!你好歹要平安回到家,讓我可以跟師兄交代吧!」
畫靈犀看兩個人的神情都很堅決,實在無力跟他們爭辯,于是微微點頭退讓!负昧,我知道,你們先出去,我都快被你們弄暈了!
白燈芯掙扎了一下,還是被樓半琴拖了出去。
見他們離去,畫靈犀這才松了一口氣,唇角浮上一抹無奈的笑,他懶懶地坐回椅子,支著頭閉目養(yǎng)神。
突地,門忽然又被推開,砰的一聲巨響驚得他差點跳起來。
「公子,飯菜……」闖進門的白燈芯看到畫靈犀難得狼狽的神情,她縮了一下脖子,小小聲地補充:「記得……吃完……」說完便跑也似地帶上門出去。
畫靈犀蒼白的指尖移上眉心,隱約覺得此行必當多災多難。
他想著白燈芯的交代,也只能對著一桌飯菜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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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太疲憊了,這個夜過得特別快,畫靈犀醒來的時候已經天亮了。
白燈芯一身女裝站在他面前,瞪大眼望著他。
剛睡醒的畫靈犀,思維還停滯在夢里,腦袋迷迷糊糊的!笂吺恰
「燈芯。」白燈芯理所當然地應著。
畫靈犀支起身,揉著睡眼!肝抑缞吺前谉粜,可是妳怎么是女的?」他的口吻淡淡的,也不是很在意。
「是!」白燈芯笑彎了眼,心情十分愉快。她早料到他不會在意她的性別,而他果真如此。而且他記住她了,或者說還沒來得及忘掉。
「是不是很晚了?」畫靈犀起身穿外衣,擔心自己耽擱了行程。
白燈芯把打濕的毛巾遞到他面前,態(tài)度虔誠得像對待心中的神明。她望著眼前的畫靈犀,眸光溫柔如和風,心中溢滿了幸福。她向來只能遠遠地看著他觀梅,看著他賞月,看著他把冬雪望成春水。經過漫長的等待,她終于可以這樣毫無顧忌近距離地看著他。
畫靈犀幾乎要落入她如水的視線,他轉開頭有些尷尬地喚道:「燈芯?」
「。抗幽阏f什么?」
「我說……沒什么。」畫靈犀接過毛巾擦了擦臉,低著頭走到臉盆邊,一邊整理一邊輕聲道:「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白燈芯倒是沒想到他也會害羞,忍不住偷笑兩聲。
「公子,那我?guī)湍闶犷^發(fā)。」畫靈犀的頭發(fā)很長,如絲緞般垂下,摸起來應該會很舒服才對……
「不用,我自己來!巩嬱`犀不著痕跡地退了一步,他用最快的速度將頭發(fā)扎起來,然后打開房門,才發(fā)現樓半琴一直站在門口。
「半琴,等很久了嗎?」
「我剛起床順便過來看看。你身體怎樣?能上路嗎?」
畫靈犀笑著點點頭,「本來就沒有什么事。」
「公子,你不吃早飯啦?」白燈芯從房里伸出頭來。她的頭上總是扎著很多根小辮,頭一動小辮子就左右亂晃,也虧她有這種閑情。
「昨天的晚飯你也沒吃多少,再不吃早飯身體怎么受得了?」
樓半琴跟畫靈犀也不是初識,知道他的性情,插口打著圓場!肝以阪(zhèn)上買了輛馬車,帶些東西在馬車上吃吧!」
「好!巩嬱`犀眼也不眨地應聲。
白燈芯心中對樓半琴佩服得不得了,她是絕對想不出這種辦法的,她只會在旁邊窮操心。
「你們等我一下,我去廚房拿吃的。」她笑吟吟地說著,拎起裙子就往外跑。
「靈犀,我怎么覺得你對她……」
「對她?你說燈芯?」畫靈犀困惑地皺眉,望著白燈芯跑去的方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睡意未消,有著些許茫然。
樓半琴看他的樣子,也懷疑自己是在胡思亂想。「先到門口等她吧!」
畫靈犀輕聲應著往前院走,眼神似乎還有些迷惑。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很快就到了門口。
貨隊已經準備就緒,白燈芯居然已經站在馬車邊,向他們招手嚷道:「公子,快過來,我們一起坐馬車!」
這馬車是樓半琴臨時找來的,小鎮(zhèn)偏僻,找遍了全鎮(zhèn)也不過這一輛馬車,所以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但由于時間緊迫,有總勝于無。
本來送貨隊里夾雜一輛馬車不免有些引人注目,但坐馬車至少比騎馬要舒服些,樓半琴希望畫靈犀不至于太辛苦。他知道畫靈犀心里是不會在乎的,但還是主動替他準備好一切,省得他漫不經心地把自己弄死了。
白燈芯拉畫靈犀上了馬車,讓他靠在車上的被褥,她不知從哪里變出一籃食物,興高采烈地一個一個打開!腹幽憧矗夷昧撕芏帱c心讓你在路上吃!這間客棧的廚師什么也不會做,我只有隨便挑了幾樣。這個桂花糕還是我早上起來時教他做的,你嘗嘗看好不好吃!」
「還有這個酒釀丸子,我嘗過的,你試試……」
白燈芯笑嘻嘻地把糕點送到畫靈犀嘴邊。
畫靈犀安安靜靜接過她手中的糕點慢慢吃了起來。
他肯吃,白燈芯就很高興,她興致勃勃一樣一樣遞過去。
一路上幾乎都是白燈芯在說話,畫靈犀神情困惑地發(fā)著呆,也不知道有沒有在聽。白燈芯能像這樣坐在他身旁,跟他說很多話,心里已經很高興了,至于畫靈犀他聽不聽、記不記得也無所謂了。
她喜歡看畫靈犀淡淡地困惑神情和漫不經心的笑容,以及偶爾被她嚇到時露出的小小的狼狽樣。
她喜歡握著他很白的手,在手心里反復把玩,有時候輕輕偷捏一把,看他白皙的手上多出的紅指印一點一點褪去。
畫靈犀從來不在意這些捉弄,最多回過神時輕輕地笑笑,然后又一貫地把視線移向很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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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過了天氣還是很熱,盛暑的氣焰還未完全散去。
貨隊已經出發(fā)近半個月了,他們來到山路崎嶇之地。一直以來,這個地方總是盜賊猖撅,最是危險。
「我向店小二打聽過,前面的阿郎山上有一個山寨,住著一百余人,領頭的叫氣『山甲』石柯,是個棘手人物。我們明日若是從山下經過,這群人必定會攔路打劫!箻前肭俦緛砭椭肋@一帶不安全,也早就跟畫靈犀說過,而畫靈犀卻不肯繞道而行,若他是自己押貨出來,倒也沒什么好怕的,只是現在畫靈犀在這里,不免多了些顧慮,畢竟刀劍無眼,就怕傷了這柔弱的公子。
「不能繞道走嗎?」白燈芯隨口問著。
樓半琴身邊一個魁梧大漢猛搖頭,「前面山連著山,如果繞道得退回邶州再出發(fā),這得耽擱十幾天的行程!
「不要繞道!巩嬱`犀聲音低柔,卻沒有絲毫可以商量的余地。
樓半琴和白燈芯對望了一眼,心里有些奇怪,不知道他為什么這般堅持。
白燈芯看看他平靜如水的神情,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點武功底子,一旦遭遇到外敵自?傔可以?墒钱嬱`犀白白凈凈的,挨個三拳兩腿非去見閻王不可。
「燈芯,妳會武功?」畫靈犀眼睛一眨,像是知道什么似的。
樓半琴倒是沒聽說白燈芯什么時候學過武功,便遲疑地問:「燈芯,妳會武功嗎?」
「會!」白燈芯一點也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對。
畫靈犀輕風和日地笑著說:「那妳保護我!
平時若見他這么信任自己,白燈芯一定會受寵若驚,但這關系著畫靈犀的安全,她怎么好隨便亂答應。她皺著眉想了想問樓半琴道:「樓大哥你怎么說?」
樓半琴卻仍在失神狀態(tài)。
他身旁的漢子路斬推了他一把提醒道:「大哥,白姑娘叫你。」
樓半琴這才如夢初醒地問:「妳說什么?」
「你沒在聽?在發(fā)什么呆?跟那個強盜頭子有關嗎?」
「不是,我是在想妳為什么會武功!箻前肭僦喇嫺卓偣軒煶鎏焐,武功不錯,但各門各派總有傳男不傳女的規(guī)定,天山派應該也不會例外才對。更何況一個女孩子家學武功做什么?
白燈芯哼了一聲,抗議道:「我就是有辦法學就對了。」
她可不想說因為自己迷戀畫靈犀,所以死纏著老爹教她武功好讓她可以保護他。
樓半琴也不再往下追問,他摸摸鼻子轉回話題。「你們剛才說了什么?」
「我說既然燈芯會武功,有她保護我就夠了。」
畫靈犀一字一句說得好不輕松。
樓舉琴站起身,臨窗而立,思索著要不要答應。
畫靈犀也不著急,等著他慢慢想。
白燈芯拉了張椅子坐到畫靈犀身邊,很順手地把他的手拉過來玩。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把玩畫靈犀的手早成了她的樂趣。
不過在平日里,他們是隔絕在馬車里的二人世界,F在看在別人眼里未免有點驚世駭俗。
那個魁梧大漢路斬看著他們,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他家公子怎么就由著白姑娘對他動手動腳,還一副不在意的樣子?
他慘叫道:「白姑娘--」
白燈芯抬起頭看他一眼!冈趺戳?」
樓半琴轉過身,剛要斥責路斬的大呼小叫,卻猛然也發(fā)現眼前不容世俗的畫面,忍不住皺眉低咳了兩聲。
「你們在看什么?」白燈芯被他們兩人看得很不自在,不自覺地手往后縮了縮。
畫靈犀抬起仍被她牢牢抓著的手不以為然地示意她,「看這個!
白燈芯羞紅了臉,很不情愿地放開他的手,搔了搔頭問道:「樓大哥,你想好了沒?」
樓半琴聽小皎說過白燈芯對畫靈犀的心意,但這段日子來兩個人都未逾矩,他也就忘了這回事。這時候想起來,白燈芯對畫靈犀好也很正常,但畫靈犀這么順從倒是很有趣,兩個人似乎不管什么男女授受不親。
他又咳了兩聲掩去悶笑!该魈煳視尨蠹蚁阮欀`犀的安危。」
他又關照白燈芯幾句,帶著路斬出去,才剛走到走廊上,白燈芯就追了出來。
白燈芯有些不滿地對著他說:「樓大哥,你怎么由著他亂來?這樣太危險了!」
「燈芯,妳見過靈犀改變自己的主意嗎?」樓半琴一邊走一邊說。他也要白燈芯回答,頓了頓繼續(xù)道:「雖然靈犀看起來很好說話,但什么時候變過主意?不依他又能怎么樣?」
他說完就進了隔壁房間,留下白燈芯在走廊上若有所思地回想這幾句話。
她仔細想想又似乎真是如此……畫靈犀的確是個堅持己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