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的日照縮短,黑夜顯得特別漫長,雪下得既密又急,不過幾夜,便積了厚厚的一地雪層。
趁著大家各自休息,霍語瓏不顧外頭毫無休止的雪意,徑自抱著一包厚厚的東西溜出了古剎,朝著逸水村的土地公廟而去。
踏進門檻中,里頭一伙人正好圍坐在火堆邊取暖,見著了她,全吃驚地愣住不動,有個婆婆還一不小心被火燙到了手。
“唉喲!”
只見樸大伯停住正翻動著火堆里干柴的手,瞪大那雙依舊凹陷的眼,仔仔細細、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原來你還活著,我還以為你凍死在街頭回不來了。”
“對不起,因為發(fā)生了一點事情!
盡管大家的眼睛里都寫滿疑問,但她只是快步來到眾人面前,將抱著的東西放下。“這里有一些包子饅頭,你們拿去吃吧!
一雙雙原本死氣沉沉的眼,在聽到有食物送上門的消息,立刻灌進了生命力與活力,紛紛動作起來。
果然,所有人都餓了許多天,不消半刻便將包子搶個精光,統(tǒng)統(tǒng)塞到空無一物的肚子里。
“喂,這些天你跑哪里去了?”樸大伯皺著眉不太高興地問。
“我……我在‘大雕團’里幫忙打雜!
樸大伯恍然大悟。“哦?大雕團哪……”
“嗯,以后只要我有能力,多少都會拿點東西來給你們吃!笨粗切├先艘约捌牌艂円驗槌蕴於U些噎著的模樣,她不忍地上前去拍撫他們的背。
“你能有什么能力?你拿這些東西來,他們知道嗎?”
“呃,我在那里也沒拿半毛錢,這些包子也是放了好幾天的,我想,他們應(yīng)該不會說什么。”事實上她并沒有想大多,只覺得團里的糧食綽綽有余,少了這幾個包子應(yīng)該不打緊。
“聽說那個大雕團的團主是個很吝嗇的人,吃飯時的分量都抓得很精準(zhǔn),你偷這些包子來給我們,要被發(fā)現(xiàn)你就完了!
“只是幾個包子而已,我想應(yīng)該不打緊,萬一不幸被他發(fā)現(xiàn)而怪罪下來,大不了我自己少吃幾頓飯就是!彼鍪孪騺聿活櫤蠊螞r她自認做了件好事,也就懶得想太多。
樸大伯繼續(xù)瞪著她!澳氵@個人真是奇怪,以前奇怪,現(xiàn)在更奇怪。”
“奇怪總比刁蠻好!彼o了一個樸大伯不懂的回答。
“刁蠻?”
“樸大伯,我得回去了,出來得太久要被發(fā)現(xiàn)就不好了!彼龘蹞廴股系幕彝琳酒鹕怼
“偷偷摸摸的,比作賊還辛苦!彼耘f碎碎念。
她與他們的相處并不久,但要離開這么一伙人,仍讓她有些心酸!澳銈兌啾V,我走了!
“無名!”樸大伯又突然喊住她。
收回正要跨出門檻的腳,她回過頭:“還有什么事?”
“別再拿東西來給我們了,知道嗎?”他嚴(yán)肅地正色說道。
“為什么?”
“你如果想好好地待在大雕團里,就別做出讓人生氣的事!
“我只是……”
“這是為你好,你記得了!睒愦蟛D(zhuǎn)過身擺擺手,不讓她再說下去。
霍語瓏感到有些難堪,但又不知該說什么,只得抓緊身上的厚襖,迎風(fēng)踏出了土地公廟。
在雪夜里疾走了一陣,忽然意識到有人緊緊跟在她身后,她倏地停住步履,往后一望,一個人影從雪幕里走出。
不會這么倒霉遇上壞人吧?她不安地退了一步。
“不錯嘛,還知道有人跟在你身后!鼻窈L棉揶硪恍,兩掌背握在身后,從他發(fā)上、肩上的積雪早已沁濕衣裳,看得出他已跟了許久。
若非太過吃驚,她不會微啟凍僵的唇,難以理解他跟著自己做什么。
“真的很難想象你會拿咱們團里的東西去給他們,因為傳聞中的‘刁蠻千金’鐵石心腸,從無賑濟貧窮的義舉!
“你、你想告訴團主就去說,用不著在此挖苦我。”她不住地搓著凍僵的手,連講個話都快咬到舌頭。
頓了頓,他轉(zhuǎn)著眼珠子到她身側(cè),故作輕松地聳聳肩!耙黄鹱呋厝グ!
要不是真凍得四肢發(fā)抖,她才不會更讓他走在自己身邊。
“你跟了我很久?”
“我只是好奇都這么晚了,你會上哪兒去。”
“是因為我偷走了包子饅頭吧!彼凶灾,也有被處分的心理準(zhǔn)備。
“放心,我不會說的,除非是其他人發(fā)現(xiàn),那我就愛莫能助了!
逐漸相依的兩條身影拉長在月夜的雪地中,空蕩的大地沒有一點綴景,枝頭清寥、萬山空寂,只有他們對談的聲音。
“上回你被個潑婦用碗砸中額頭,也是因為你替那位婆婆站出來說話的緣故,不是嗎?”
“你到底想說什么?”
“你難道不覺得,自己不再是以往的那個‘刁蠻千金’了?”
“我本來就不是!
“能有這樣的改變,是值得高興的事,至少,我對你的觀感也改變不少!
“我根本不在乎你對我看法如何!”他那種半褒貶的語氣微微激怒了她。“別把我現(xiàn)在的行為說成是在彌補以前犯下的錯,好像我良心發(fā)現(xiàn)是多么了不得的事,還要讓你說這種話來諷刺我。”
“不,你誤會了!鼻窈L萌粲兴嫉仄沉怂谎!拔覜]有惡意,我只是老實告訴你我的感覺,以為你該會覺得十分高興!
“有什么好高興的?我又不是小孩子!
“真是遺憾,你的個性從某些方面看來,跟個小孩子沒有兩樣!
“邱海堂,你對我的評斷可真是五花八門,但我為什么非聽你說這些不可?而且我跟你非親非故,你能不能不要理我?”
“可是我發(fā)現(xiàn),跟你說話是件很有趣的事,每說不到兩句,就會看到你發(fā)火的樣子!
霍語瓏心里氣極,又不知該反駁他什么,只能按捺住想發(fā)火的表情。
“別生悶氣了,快走吧,不然會凍死在這荒郊野外的。”他頷首行在前端,意氣風(fēng)發(fā)的神情再一次澆熄她心中慍火。
她不由得加快腳步,隨他奔進了古剎的后院。
“噓!”走在前頭的他忽地止步回過頭,神秘地用手指豎在鼻梁中間,并壓低了聲音!皠e讓人發(fā)現(xiàn)了我們!
雖然滿心不情愿,但她還是乖乖地點頭,躡手躡腳回房去,轉(zhuǎn)身前,還瞧到他一臉戲諺的用唇無聲說著:“明天見,”
明天見?他的道別對她而言,半點意義也沒有呀。
她怔了怔,望著他的身影隱沒在長廊一端。
心想:倘若她弄得懂這個邱海堂心里在想什么就好了,不然他這時好時壞、忽冷忽熱的態(tài)度,真要讓她猜上好半天。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近午時分,邱海堂聚精會神地跟著打鼓師傅,有模有樣的學(xué)著基本打法:得、咚、撐、切等四種。
“得”是敲大鼓邊緣的聲音,“咚”是以右手敲大鼓鼓膜的聲音;“撐”是以左手的同樣動作;“切”是以單手按住鼓膜,另一只手輕輕敲大鼓的聲音。
一個早上練習(xí)下來,他已是滿頭大汗、手臂酸痛。
趁著放飯休息時間,東晏芷忙不迭地拿著毛巾和茶水走過來。
“喝口水吧,你流了好多汗。”她溫柔而關(guān)懷地說。
“噢,謝謝!彼χ舆^,仰首大灌一口。
她喜歡他從不拒絕自己的瀟灑與親近。“瞧你好像練出了興趣來,是不是更想認真學(xué)呀?”在他旁邊的板凳上坐下,見他額上的劉海糾成一團,忍不住伸手去替他撥齊。
“多學(xué)點東西總是有用處的,往后說不定派得上用場!鼻窈L每偘阉^分體貼的舉止視為理所當(dāng)然,也不覺得突;蛴饩。
“我倒想看你上場打鼓的模樣呢,一定很好玩。”
“說好玩是騙人的,你瞧這鼓的直徑有三尺寬,里頭裝有四個彈簧條,要把它打得又響又有節(jié)奏感,很不容易哪!何況一個表演下來說不定會打到手抽筋呢,真沒些底子的人,是沒法兒上場的!
“這個我知道,所以才很佩服師傅們嘛。”這么說的同時,她忍不住瞄了旁邊的老師傅幾眼,見他們正掩嘴偷笑著,仿佛都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令她當(dāng)場羞慚了整張如花似玉的臉。
“啊,不說了,我得去幫忙放飯!币娙耸植蛔悖B忙起身過去,再一次忽視了她的嬌怯。
走了幾步,瞧見阿仔和阿弟在不遠處的樹下,似乎為了什么而吵得面紅耳赤,因此他改變主意的轉(zhuǎn)向兩人所在位置。
“怎么了你們兩個,成天就知道斗嘴?”
“大師兄,你來評評理,阿仔說無名比較好,可是我覺得晏芷姐姐比較好,我說了好多好多理由,可是阿仔都不覺得!卑⒌軞忄洁降卣f。
“才不呢,無名比較好,晏芷姐姐太沒個性了,一點都不特別;無名很酷,我喜歡!”阿仔揚起唇角驕傲地說。
聽到這無聊的原因,邱海堂不禁莞爾笑了。
“你們倆還真能吵,這事見人見智,根本不需要爭吵!
“要不是阿弟說我每天跟個怪胎一塊吃飯,我才不想和他吵!卑⒆胁恍嫉厝銎沧,一副嫌惡的表情。
邱海堂頗感驚愕地望著瘦小的阿弟!罢娴?你這么說她?”
“本來就是!”乖巧的阿弟難得討厭一個人!八看味及炎约旱娘埐朔纸o阿仔吃,全團只有她這樣!
“你是在嫉妒我每天吃得飽!卑⒆械靡庋笱蟮匦!耙驗殛誊平憬闩紶柌艜肫鹉,分你鹵蛋吃,可我不一樣,我天天都加菜!”
“那是因為我不想跟你一樣胖,跑沒兩步就一直喘、一直喘。”阿弟故意裝出氣喘吁吁的樣子來嘲笑他。
“你……”阿胖掄起拳頭,咬牙切齒想大力揮過去。
“好了好了,不許動手,也不許再吵,你們再這么吵下去,連午飯也休想吃嘍!鼻窈L霉室鈬槆?biāo)麄儭?br />
聽到午飯吃不到,阿仔頭一個舉白旗休戰(zhàn)。
“啊,那可不行!我快餓死了!彼徒幸宦,轉(zhuǎn)身急呼呼地跑掉。
阿弟見狀也連忙追上去!暗、等等我!我也餓了!
邱海堂看著兩個小家伙的胖瘦身軀前后跑著,不禁啞然失笑。
沒想到,在孩子們的心中,也各有不同的見解與標(biāo)準(zhǔn)呢。
落雪紛飛的山谷,起了氤氳霧氣,雨下了一陣,停了一陣,冷風(fēng)颼揚吹,場子內(nèi)喝聲不斷,鼓聲亦穿插著不協(xié)調(diào)的伴奏。
閑來無事的東晏芷,總愛坐在離邱海堂最近的地方,偷偷觀察他的一舉一動,將他的每一個表情細數(shù)印入心坎里。
守著他這么多年,她的心意,也不知是否傳達到他心里了?
雖然有那么一點小擔(dān)憂,但還是無損她全心全意的關(guān)注。
發(fā)了好一陣的呆,一瞥眼,發(fā)現(xiàn)爹爹已經(jīng)注意她很久了。
“爹……”她尷尬地連忙收回視線,心虛地垂下眼睫,忸怩不安地扯著膝上衣裙。
“晏芷,你也不怕被人笑,一個未出閣的女孩子老是盯著個大男人看,傳出去能聽嗎?”
“我、我才沒有。”嘟起嘴,她不依地否認。
“沒有才怪,以為我年紀(jì)大眼睛不好嗎?”東并揚沒好氣地搖頭!案疫^來,爹有話要跟你說。”
“有什么話在這里說就好了嘛!币姷荒槆(yán)肅,她有些畏懼地縮縮脖子,覺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發(fā)生了。
“是不是連爹的話都不聽了?”他垮下兩層厚肥下巴,不悅地擰起眉。
“當(dāng)然不是……”她小小聲的回答,不敢有異地立刻跟在他身后走!拔腋呔褪橇!
走到古剎后院的一處園子里,東并揚才停住步伐。
他面色凝重地清清喉嚨,表示接下來要說的話十分認真!瓣誊,你年紀(jì)已經(jīng)不小了,爹和京城的方家大戶談了幾回,對方對這門婚事也很中意,只要你點頭,爹就挑個好日子讓你嫁過去!
血色霎時自她臉上一褪!暗忝髦馈
“不許插嘴,聽爹把話說完!”就知道她會馬上反彈,他義正辭嚴(yán)地板起臉!暗滥阆矚g海堂那家伙,可你要知道,他是個無父無母無社會地位可言的窮小子,你跟著他注定一輩子吃苦。況且不知他會不會一直待在咱們團里,爹不能不為你著想!
“爹,如果我和海堂在一起,就會永遠留在團里,這樣也用不著離開您,您應(yīng)該會比較高興才對呀?”
“絕對不行!”他將女兒辛苦養(yǎng)大,可不是為了將她一輩子留在身邊。“爹寧可你去過好一點的生活,而不是跟著團繼續(xù)餐風(fēng)露宿,過著飄泊的生活。”
“您為什么就不問問我要的是什么?我不奢望榮華富貴,我只想待在您和海堂哥的身邊呀!彼南乱患,難過的眼淚便順著兩頰涓涓流下。
“晏芷,你聽話,”他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就是女兒的眼淚,只得軟下語氣說服她。“爹要你過好日子,你聽爹的好不好?”
“我不要!彼蘅尢涮涞难谥槨
“要怎么說你才懂呢?更何況海堂那家伙不見得喜歡你呀!彪m然殘忍,但他不得不說出事實。
“爹如何知道海堂哥不喜歡我?”東晏芷氣惱得哭著反問。
“明眼人看也知道嘛,他只當(dāng)你是一塊長大的小妹妹,難道你感覺不出來?”果然是旁觀者清,當(dāng)局者迷,東并揚心疼地拍著她的肩膀!八嫦矚g你,怎會到現(xiàn)在都沒行動?你都十八了。”
“他沒行動不代表他不喜歡我,而且大家都知道他對我最好,不可能只是兄妹之情!彼龍(zhí)拗地哭嚷著。
東晏芷一向不是個愛哭的人,但一旦哭起來,連性子都變得無比倔強。
眼見她愈哭愈厲害,東并揚束手無策地勸也勸不了,這事只得暫且攔住。
“好好好,先不逼你,這事咱們往后再談,你別哭了,爹看了會難過呀!
她抬起了淚眼滂沱的臉,稍稍止住哭意!暗娴牟槐莆?”
“是,爹不逼你,你自己好好想想!闭l叫他就這么個寶貝女兒,舍不得她多掉一滴眼淚呢。
她這才吸吸鼻子,感激涕零地抱住了父親!爸x謝您,爹,我就知道您最疼我了!
“唉,你知道就好、知道就好!背丝嘈,他還能怎么樣,就這么一個女兒,何況就算拿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見得會妥協(xié)。不如先依著她吧,說不定等她哪天想開了,這婚事就能重見天日。
以后的事,誰曉得呢?
燭火一盞盞熄滅,正待就寢的霍語瓏,自走廊一端踱回房門口。
一道熟悉的身影仿佛愛在黑暗中出沒接近她,趁她一不注意突然沖出,倉促間攢著她的手便往外奔跑。她努力不讓自己因驚嚇而叫出聲音,也不停地施力試圖將手撤回。
邱海堂的笑容過分燦爛,會使人誤以為這時刻是大白天,頂上正有大太陽照著,但他的不羈顯然不受歡迎。
“我說過請你不要理我,你聽不懂嗎?”她在盛怒之余將被抓牢的手腕兒抽回,留在肌膚上的熱度,加速了她的心跳。
“我聽得懂,但我做不到!彼^一回決定當(dāng)個厚臉皮的人!岸椅矣泻脰|西要和你分享。”
又來了,他到底想對她撩撥什么?
“不管是什么我都不屑要!”她很快拒絕,認真地直直看進他眼里,傳達了強硬的決心。
“喏,有很多很多的饅頭哦,想不想帶去給土地公廟的人吃?”他挑眉指了指藏匿在草叢里的一包東西,存心攻擊她的弱點。
“你……”她意外兼失措地愣住!澳阕隽耸裁?”
“做了什么?”他聳肩。“不就是做了和你一樣的事情嗎?”
“你怎么能?你……我又沒有叫你這么做!”她重跺腳有些氣惱地喊。“你想害我也不是這樣!”
“小聲點、小聲點!這回作賊的人是我,你這么想害我被抓包嗎?”眨著無辜又善良的眼睛,他可憐兮兮地求饒。“別這樣,我不過見晚上剩下的饅頭還不少,忍不住就想起你上回的義舉,于是……”
“好了,別說了!”霍語瓏聽不下去!澳蔷涂彀佯z頭放回去,同樣的事情一次就夠了!
“但我已經(jīng)拿了呀!彼故枪虉(zhí)得很!岸夷銘(yīng)該很想再去看看他們吧?愈是接近新年,他們愈是不容易討到東西吃!
“我是很想幫他們沒錯,但是……不,不對,我能幫的本來就有限,何況他們不會冀望我再拿東西去給他們。”腦子里亂烘烘的她,連神情也陰晴不定。
“別因為我而要脾氣,你明知道他們一定每天餓肚子,況且出了事我會一肩擔(dān)起,你只要跟著我一塊去就行了!鼻窈L蒙鯙橛腥さ乜粗樕隙喾N表情變化,不由得有些人迷。
“不行,我不去!闭f完打算往回走。
“不成!我非抓你一塊去不可,不管你肯不肯!鼻窈L媚挠傻盟艿,一手揪回了她,強制帶離古剎。
山水寂然,兩道拉長的身影靜靜沐浴在清冷的月輝中。
靜佇在萬壑千景的山谷中,仰望著天地間的遼闊,都讓他們有說不出的得意與舒暢;無懸一物的枯枝,遍野滿是空蕩,這蕭索肅殺之氣,卻格外痛快。
邱海堂大概猜得出此刻她在想什么。
她一定在想,他是怎樣的人!又為何要這么對待她?
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許一時興起也想大發(fā)慈悲,或許閑來無事自找麻煩,這些都可能是答案。
但很確定的是,當(dāng)他看到廟里的老人們在見到食物時,那死寂的眼重現(xiàn)活人的光芒,竟有種熱淚盈眶的感動。
為什么從沒想過要去幫助別人?是因為自己覺得能力不足,還是懶得思考幫助的方法?
同一時間,她正為他的行為百思不得其解,困惑的眼睛氳滿迷離的光幕,但在他帶她到這兒透透氣之后,她又暫拋下一切疑惑,松弛多日來繃緊的神情。
“你為什么會離開霍府?”他突然有此一問。
明知道此刻氣氛談情最佳,他卻很不識相地提出這等殺風(fēng)景的問題,畢竟前者是不存在的。
看在他今天發(fā)揮同胞愛救濟了老乞兒的份上,她決定不再惡言相向。沉頓半晌,考慮著該怎么回答。
“因為我既刁蠻又是個棄嬰,沒有資格當(dāng)霍家一份子。”
“棄……嬰?”迅速皺攏的濃眉底下,是一雙極度怔愕的深眸。
她瀟灑一笑。“所以,什么‘第一千金’、‘掌上明珠’全是狗屁,我不過是霍夫人十八年前撿來的孩子,是親爹親娘不要的孩子。如今知道自己的身世也好,我可以自由自在,過著無拘無束的生活!
“你確定這樣的生活無拘無束?”他仍處在驚愕中。
“至少我不必活在謊言中、活在虛假里,讓每個人在背后嘲笑我!
“可是,黑心肝不是很疼你嗎?”外人一向昵稱霍千丘為黑心肝,他也不例外。
“我走的時候他正好不在府內(nèi)……”不愉快的記憶在腦中盤旋不去,她搖搖頭,不愿再說下去!拔乙呀(jīng)回答了我最不想回答的問題,可不可以不要再問了?”
此刻,他的雙瞳深邃一如昏暝幽谷,垂視著她黯眸里的種種情緒。
“我明白,是我不該問,對不起。”低抑輕柔的嗓音,溫暖而不著痕跡地嵌進她冰寒的心扉。
他的一聲對不起,輕易就觸痛了她心中的舊傷口。
“對不起?你有什么好對不起的?我這種人根本不值得同情,不是嗎?”
“愈是活在虛幻中,愈需要同情,你看到了太多假象,才讓過去的你如此刁蠻!
“是嗎?可是霍珊遲卻不會,她才是霍府名正言順的第一千金,她知書達禮、端莊賢淑,但一點都不驕傲,全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歡她。”
“我不知道她是誰,無法作評論,但人人都得學(xué)著做自己,你若和她一樣好,又有什么意義?”
她有些心虛地回避他探究的目光!皼]想到你倒很會安慰人!
“因為該悲傷的不止你一個,”邱海堂無奈地苦笑!熬拖裎业缢,我娘不得已將年僅五歲的我送進團里學(xué)舞獅,結(jié)果她人也不曉得到哪兒去了。從此以后,一個五歲大的孩子在世態(tài)炎涼中學(xué)會如何照顧自己,如何讓自己更堅強,不需要去依賴任何人!
聽著他敘述自己的身世,霍語瓏?yán)淠拿嫒莶唤呓,感覺茫茫人海中,比她凄慘的人到處都是,她不該為著心中陰影而感到憂傷。
但當(dāng)她一瞥眼,察覺他是那樣專注而敏銳地望著她,松卸的心防再度一凜,牢牢的守回了心上。
“我們該回去了!眲e過臉,不愿他看到自己的神情。
“?”突來的好心情轉(zhuǎn)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詭異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氣氛。
她的聲音卻鏗然有力:“還有,希望你下次別再這樣,樸大伯已經(jīng)交代過我,下次別再送東西去給他們!
“你會聽話的照做?”
她深吸一口氣,改以不傷和氣的方式說:“總而言之,土地公廟里的人與你無關(guān),而且我們最好保持距離!
“保持距離?”他臉色微變。
她輕而易舉就與他劃分界線,讓他忽地從失神的情緒中抽回,怔忡望著她冷漠的神色、戒慎的語氣,隱約刺痛了他心底某個部分。
能不點頭嗎?即使不舒服的感覺一再涌上喉頭。
難不成,他對她有著什么期待?
一時之間,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