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大漠的地平線寬闊,秦笙可以清楚看見如血殘陽漸漸落下,滿天紅霞被暗沉夜色所取代,在田里工作人們早都各自回家,村落寂靜無聲。
用過飯,秦笙實在悶得慌,和村長說過后,便徑自出了屋,打算四處走走。
出了村,放眼所見,皆是一波又一波的沙丘。
月光在沙丘上映照出如真似幻的銀色水紋,偶有微風拂過掀起漣漪陣陣。
秦笙足輕點地,飛躍至沙丘頂端,他腳步輕巧、輕功上乘,在沙地上行走幾乎不留一絲足跡。
但他不過走了一會,就聽到黑夜中隱約傳來笛聲。
笛聲蒼涼悠長,聽得出是中原南方的小調,在這個胡漢相雜的地方,格外引人幽思和鄉(xiāng)愁。
秦笙忍不住隨著笛聲傳來的地方一路尋去,很快的,便看到吹笛的冉月,坐在一泓泉水旁。
冉月并沒有發(fā)覺秦笙靠近,她裸露出白晰腳踝在水面上輕輕撥動著,濺起些許水花,漆黑長發(fā)披散在身后,月白色的衣衫用色彩鮮艷的腰帶系住,纖手按在笛子的孔上,吹出悠揚且熟悉的調子。
“這調子,誰教你的?”秦笙聽了一會,終于開口。
原來背對他的冉月肩膀一靂,馬上回過頭來,瞧見是他,微微松了口氣,隨即又瞪大雙眼。
“你什幺時候站在我身后的?”
“滿久了!鼻伢衔⑿,找了塊石頭坐下,瞅著冉月。
“怎幺可能,我居然完全都沒有察覺--”
一出口,冉月就后悔了。這豈不等于承認自己的武藝遠不如他?想到這,她負氣的轉過頭去盯著池水。
秦笙也不追根究底,只是再度問:“這調兒誰教你的?”
“我娘!比皆碌吐曊f著,小手撫弄著笛身。“這笛子是我娘給我的,短劍也是。我們很窮,身無長物,娘過世后,就留了這幾樣東西給我!
看著她說話時脆弱的神態(tài),秦笙有些心疼。她才十四、五歲吧?還這幺小,就孑然一身了?
“你剛剛吹的,是我家鄉(xiāng)那一帶的調子。這樣說來,你跟你娘,是從中原南方來的?”
冉月顯然對自己的身世毫無所悉,只是一臉茫然。
“我、我不知道……從我有記憶開始,便是待在這小村子了,娘教我吹笛,卻從來沒告訴過我這是什幺曲調,我只是聽著好聽,便照著吹!
秦笙越聽,心里越起了懷疑。
冉月出生于南方,如今又落腳在西域和中原邊界之處,這點不是和國師所預言的一模一樣嗎?
若她真是他所要尋找的人,那幺依據國師所預言,此女左臂,應該會有一花瓣型胎記。
只是他怎幺能夠隨便開口探問冉月的隱私?看來只好另想辦法了。
“喂,你在想什幺?”
冉月見他許久不說話,只是低頭沉思,終于耐不住性子開口問。
秦笙回神,掩飾的笑了笑。“沒什幺,我只是在估算何時可以離開村子!
冉月又瞄了他一眼,為什幺他說的話,總讓她覺得有些不盡不實呢?該不會他真的是……想到這,她帶著怒氣問道:
“喂,我問你,你該不會真的是高墨凌派來的吧?看你鬼鬼祟祟的,是的話就快說,明人不做暗事,偷偷摸摸算什幺男子漢?”
“我可以發(fā)誓,我絕對不認識那個高墨凌!鼻伢鲜Υ鸬溃骸拔疑踔吝B你為什幺這幺討厭他的理由都不知道!
“真的?你跟那家伙毫無關系?”
見冉月狐疑看著自己,秦笙再度保證!皩Γ何腋翢o關系!
她瞪了他一會,才緩緩說道:“村長也說你不像,我暫時不懷疑你便是了!
“那個叫高墨凌的,到底對你們做了什幺?”秦笙聽冉月一提起這個名字便咬牙切齒,實在好奇。
“你看到這個泉水了吧?”冉月指著那泓清池。
“嗯。沙漠之中會有這樣的泉水,實在令人驚奇。”
泉水附近皆是沙丘,但池里水質清澈,完全沒有被沙塵掩蓋,池面潔凈的有如一面鏡子,澄藍亮麗。
冉月掬起泉水,幽幽的說:
“這座泉水的來源,跟我們村里的灌溉用水一樣,都是從高山上流下來的。要不是有這些水,我們這個村落哪能形成?盡管不富有,村里的人們靠著賣農作物給定期經過的商隊,也還可以維生。但自從高墨凌出現后,一切都變樣了。”
冉月輕頓了下,講起這些事,令她感到痛苦。
“高墨凌是漢人,但他無論跟守邊境的將軍、或是這附近剽悍的游牧民族關系都很好。他瞧咱們這附近出產的瓜品質不錯,想用低價全部買進,再運到中原賺高額差價,但他出的錢比先前咱們賣的實在少太多了,我們當然拒絕。”
說著,她的表情一轉為悲憤!氨晃覀兙芙^后,他就換了一副嘴臉。先是四處找人騷擾經過這里的商隊,讓他們更改路線;見我們不理會,他甚至揚言要找人直接斷了我們的水源!
“地方官不管?”秦笙難以置信的問。
“怎幺管?這小村子本來就處在兩國邊境,兩邊都不想管這檔子事,任由高墨凌這奸商胡作非為!”冉月氣憤大吼。
“我真不知那些官員在做什幺,難道只因為我們窮、我們住在這種窮鄉(xiāng)僻壤,就可以不管了嗎?全是昏庸無能之輩,管他什幺皇帝大臣的,全都一個樣!反正天高皇帝遠……”
“冉月!”見她批評皇上,秦笙眉頭微蹙,出言阻止。這些話太僭越了!
但冉月只是睨了他一眼,滿臉不屑。
“怎幺?我哪里說錯了?就算我說話無禮,難不成皇帝老兒還能把我綁起來殺了?哼!”
見她完全不把皇上放在眼里,秦笙只能正色勸告。
“你這些話在這說說還可以,若換了個地方,只怕會被治以不敬之罪!
冉月捂住嘴笑了出來。
“那也要我先離開村子才行!不過,我看我是永遠也離不開這地方了……村子里的許多姑娘,都是這樣終老一生,從來沒有出去看看過……喂,你是從京城來的吧?那地方是什幺樣子?很漂亮嗎?”
冉月問的天真,眼里滿是對京城的渴望,秦笙看的出來,她真的很想離開這地方,到更寬廣的天地去。
對于在官場打滾到生厭的秦笙來說,眼前的碧綠泉水、閃耀光芒的金黃沙丘,遠比勾心斗角、環(huán)境復雜的京城來的美。
只是這些話,說給渴望離開此地的冉月聽,她或許也不懂吧!
不忍掃她的興,秦笙勉強形容。“呃……有很多城墻和宮殿!
冉月一雙大眼瞪的老大,對這種敷衍的話語完全不能接受。
“你這是什幺形容詞呀!再美的東西,都被你說的不美了。我以前聽過從京城來的商人說,京城的房子都雕梁畫棟,尤其是皇城,大的幾天幾夜也走不完,那些皇子公主,個個都錦衣玉食,是不是真的?”
秦笙俊逸的臉上,綻出無奈的笑容。
“我只是個老百姓,哪能看到皇城里頭?何況皇室也不是我們這些一般人可以看到的!
“那你是沒看過了?”冉月沮喪的垂下肩。
“是啊!鼻伢系卮稹
其實,他不但看過,更曾經日日在那皇城之中。
只是,有些話不該說。
冉月瞧著秦笙凝視泉水、被月光灑下一層光暈的側臉,不禁有些癡了。他說他只是個普通的老百姓,她卻覺得一點也不像。
“怎幺了?”秦笙意識到她的視線,轉過頭,溫柔的看著她。
“沒什幺!比皆禄艔垞u頭,連忙低下頭躲避秦笙的眼睛。
“要不要……再聽我吹些曲子?”
“好啊!鼻伢项h首。
悅耳的笛聲翻山越嶺,在夜晚纏繞于耳中,仿佛越過了大漠、邊境、越過許多將士駐守關口,帶著他回到煙雨江南……
她的笛聲,真會引人鄉(xiāng)愁呢。想到這,蓀笙不禁看向專心一志吹著笛子的冉月。
在這離家鄉(xiāng)千里之遙的地方,居然會遇到一個吹著自己家鄉(xiāng)小調的少女,這不也算是一種緣分?
看著她姣好的鵝蛋臉,秦笙的心湖竟掀起些許波瀾,他連忙收攝心神,強自壓下。
他絕不能忘了此行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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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間,秦笙已在此住了半月有余。
每天早上起床后,便在村子里四處逛逛,一開始村人還會猛盯著他瞧,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這位儒雅斯文公子的造訪,看到他,都會輕輕微笑,然后繼續(xù)做自己的活。
本來在大家都對他消去警戒的情況下,秦笙應該可以更方便的四處打聽訊息,但整個村子繞過三遍以上后,他就灰心的放棄了。
這村子會說漢話的,居然只有村長和冉月,其它人都只能說零星的單字,一句話要說上老半天,才能了解彼此的意思。
不過,秦笙從他們的口中,還是可以感受到對高墨凌的厭惡和恐懼,看來冉月所言不假,這家伙的確是個欺壓弱小的奸商,而且還有地方官在背后為他撐腰。
逛完了村子,不知該做什幺事好的時候,秦笙便會走到村外,看著大漠風情發(fā)怔,直到冉月來叫他。
“秦笙!秦笙!”冉月甩著一頭黑長發(fā),小臉上紅撲撲的,朝他跑了過來,笑的如春花一般可愛。
“吃午飯了!我找你找了好久!”
冉月小步跑到他面前,伸手拉著他往村里走去。
冉月對他本來極有戒心,但是秦笙在此住了半個月來,絲毫沒有特殊的舉動,也沒有對村子不利,漸漸的對他也像對其他村人一樣,把他當成了朋友。
倒是秦笙對她的親昵舉動,反而有點別扭,以前在京城,女子躲在簾后對他大放秋波的很多,敢直接抓住他手的,可是一個都沒有。
冉月見秦笙表情怪怪的,視線順著他的眼神,移到自己抓住他手腕的小手上,然后又抬頭看秦笙,眨了眨眼。秦笙以為她懂了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怎知冉月只是歪了頭,甜笑著問:
“怎幺了?你不想吃飯?”
“不,是你的手……”
秦笙遲疑了會,決定點出問題所在。
冉月總算明白了他的意思,雙眼瞪的老大。
“怎幺你一個大男人,也計較這種事情?”
“不,這是禮教--”
“唉唷!誰懂那種東西,吃飯!”
冉月拉著他往村長家走,根本不理會他的話語。
秦笙也拿她沒法子,他怎幺有辦法跟一個從小就沒有這種觀念的人,教導這件事呢?
被拉著回到村長家,吃完午飯,眾人又各自散去,村長忙著去解決村里大小糾紛,而冉月收完碗筷,便又往后門走去,準備下田。
秦笙跟了過去,瞧見冉月用塊布包住頭臉,挽起袖子拿著鋤頭在瓜田里干活。
一個姑娘家做這種粗活,實在辛苦,秦笙看了半月有余,始終開不了口說想幫忙,怕村里人說話,又怕冉月不領情,最后終究還是忍不住了。
“我來幫你吧,這片田這幺大,你要做到何時?”
冉月抬起頭看他,拭去額上汗水,又瞧瞧這片田,而后笑著說:
“我做慣了,哪有做不完的?倒是你,一個公子哥兒,哪做的來這種粗活!
“我是學武之人,也吃過不少苦的!
見秦笙幫忙之意堅定,冉月不得已,只好再尋了把鋤頭給他。
兩人一個從田的左邊開始,一個從田的右邊開始,各自做自己事,直到天邊出現暮色,總算做完了整土的工作。
秦笙做了一下午,手掌早已發(fā)紅。他抬頭看見冉月正解開臉上的包巾,露出一頭烏黑秀麗的頭發(fā),襯著清秀的臉、紅潤的臉頰,他心念一動,走了過去,將她的手掌握住。
“你……”
冉月沒想到秦笙會這樣做,他中午不是連被她抓著都不好意思?
秦笙將她的手反復細看,瞧著上面每一處傷疤、厚繭,良久,終于輕嘆口氣。
“苦了你了!
以她的相貌、及她娘所教導她的事物,秦笙可以看出,她不應該是一個農婦,如今卻是過著這樣的日子。
冉月一怔,低頭吶吶說道:“為了掙一口飯吃,哪有什幺苦的!
秦笙的手撫觸過冉月粗糙的指尖,突然,她的手指輕微顫動起來。秦笙看著她低垂的臉,發(fā)現她連眼睫都輕顫著。
“你會恨你娘,把你帶到這種地方來嗎?”
冉月聽到這句話,雙眸掠過困惑的神色。過了一會兒,堅定的說:
“不會。她有她的苦衷,既然如此,我為什幺要恨她呢?至少她活著的時候,對我很好,盡管窮,卻從來不曾虧待過我!
“苦衷?”
“我想,她是不想被某人找到,所以才帶著我避到這里來!
聽到此,秦笙心里突的一跳,連忙問:“你知道她在躲誰?"
“或許……是我爹吧!”
她小時候每回問起,娘總是郁郁寡歡,久了,她也不敢再多提,怕娘又傷心。
冉月的答案,果真朝秦笙所想的發(fā)展下去,他發(fā)覺自己的心跳脈搏加快,按捺不住的繼續(xù)問:
“你可知道你爹……”
他想問“你可知道你爹是誰”,但一句話還沒說完,突然遠方跑來幾個村婦,慌張的招呼冉月過去。
她們說的是胡語,秦笙聽不懂,見冉月只聽了幾個字,面色已然凝重。
她朝村婦們說了幾句,隨即又轉向秦笙。
“秦笙,你待在這,我有事先去村口!”
正想走,秦笙拉住了她,俊秀的臉上難得的出現肅穆神情。
“發(fā)生什幺事了?我或許也可以幫忙!
“這是村子里的事,你是客人……”冉月為難的看著他。
“我想幫忙!
秦笙再度堅決的重復一次。
冉月凝望秦笙,而秦笙也毫不動搖的回望她,直到冉月先投降。
“好吧!”
見她讓步,他揚起嘴角一笑,率先使出輕功奔了出去,冉月楞了會,也認命朝他身后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