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輛銀灰色的轎車疾駛在臺北近郊的公路上。
來到渺無人跡的郊外,在一棟孤立于深沉夜色中的小別墅前停了下來。
駕駛者下了車,徑自走入那棟別墅。那毫不遲疑的步伐,仿佛對這里的一切相當熟悉。
這棟外觀為白色的小別墅坐落在一座小山丘前,那座山丘在黑夜的黯淡月光下顯現(xiàn)出幽暗闋寂的顏色。
四周的景致沒有一般典型別墅的優(yōu)雅別致,只覺得荒涼,隱隱散發(fā)著詭譎的神秘氣息。
別墅被夜幕籠罩著,月光照在白色的粉壁上,反射出幽幽的微光。
屋里頭,是一片比屋外更為沉重的黑暗色彩。
那位來到這棟別墅的訪客,坐在全然黑暗的客廳中,和一個看不見立身于何處的對象交談著。
訪客是一個年紀約莫五、六十歲的男子,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相貌,只聽得他的聲音——蒼老,卻帶著幾分毫不含糊的威嚴。
他談話的對象是一名女子,冷冷的語調(diào),讓她原本就細不可聞的嗓音在黑暗中顯得更加縹緲。
冷淡的聲音在空洞的空間中幽幽回蕩著,令人無從分辨聲音的來處,也看不見說話的人。
一切對話在黑暗中進行,通常它的內(nèi)容,也只能屬于黑暗。
“保鏢?”
男子將一番話說完之后,女子即以帶著懷疑的森冷音調(diào)說出這兩個字,表示她對于那名男子所說的那些話的疑問。
“是的,保鏢!蹦敲凶踊貜退粋肯定的語氣。
沉默的氛圍再度在黑暗中蔓延。
許久之后,那女子冷冷地冒出一句:“司徒嚴,‘閻組’改變組織型態(tài)了?”
那名叫做司徒嚴的男子在黑暗中搖搖頭,知道對方正在某個角落以冷漠的神態(tài)盯著他。
“閻組不會變,只是這次委托的對象愿意出重金作為酬勞。這筆錢是一般委托價碼的數(shù)倍。我想,面對這樣的金額,不管是誰都不會拒絕的!彼就絿勒f得理所當然。
“這位委托人,就是你剛才說的那位,羅氏集團的董事長,羅德洲?”
“沒錯,而你要保護的人正是羅德洲的兒子,羅氏新任總裁——羅燁!
“要找保鏢的話,門路多的是……何必一定要找到閻組來?”冷冷的聲音相當不以為然。
“當然,一般要雇保鏢的話,是怎樣也不會來閻組找人,但羅德洲會找上我,自然是信任閻組成員的能力!彼就絿劳nD了一下,繼續(xù)說道:“羅德洲所遇上的麻煩不簡單,仇家找來的殺手都是道上的菁英,一般的保鏢是不能勝任的!
“……我不接受。”盡管司徒嚴已經(jīng)解釋了,但這就是她的答復。
“為什么?”
“習慣在黑夜中喋血的豹,只適合狩獵!睂Ψ嚼涞卣f。
“我知道這次要你擔任保鏢的工作,是很為難,但是,整個閻組也只有你比較適合!
那名女子聞言笑了,清冷的笑聲在黑暗中顯得格外陰寒。
“是嗎?”她冷笑著說!笆且驗闆]有人愿意接這項任務,你才來找我的吧?”
司徒嚴沉默了一下,坦白說道:“也可以這么說,因為大家都顧慮到萬一暴露身份會引來麻煩。如同你剛才所說,你們都是在黑暗中狩獵的豹,一旦讓你們在陽光下長時間現(xiàn)身,隨時都會有被仇家認出的危險,這樣一來,不只你們會有麻煩,更會拖累了受保護的對象。”
“難道這不也是我的顧慮嗎?司徒嚴,你應該知道,我的仇家絕對不比閻組的任何一個成員少!
“這我明白,但……你身份曝光的可能性,卻比閻組的任何一個成員小很多。你認為有誰能夠想得到你真實的身份?更何況,你還是閻組行蹤最神秘的‘血影’……”
“那又如何?如果我堅持不接……”
“如果我拜托你呢?我從來沒強迫過你什么,就拜托你這么一次!彼就絿酪詰┣蟮恼Z氣打斷她的話。
她沉默了,似乎在黑暗中掙扎著什么。
“值得嗎?那筆錢對你而言真有那么重要,值得讓你低聲下氣地‘拜托’我?”她的語意淡淡地,淡的幾乎不帶絲毫情緒。
“沒有所謂值不值得。閻組為什么而成立你是知道的,當然不會是為了什么崇高無上的宗旨;講白一點,也不過是為了賺錢罷了。”他說得再坦白不過。
回應司徒嚴的,是一片黑暗的靜默。
不知過了多久,那名女子突然出聲問道:“屬于我的酬勞是多少?”
“你答應了?”
“像以前一樣,替我匯入那個帳號!彼龥]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徑自淡淡地交代。
司徒嚴明白了她的意思,沒有多說什么。他站起身來——
“很高興你愿意接受委托。當然,我也不會讓你受到絲毫損害,有需要的時候,我允許你調(diào)動閻組所有人馬。”他說完之后,準備離去。
“呵,是嗎?”冷淡語調(diào)里惟一有的情緒,是可笑的懷疑。
司徒嚴在門前停下離去的腳步,回頭望著身后一片無盡的黑暗。
“別忘了你是我惟一的女兒,司徒……”
? ? ?
夜里十一點多,羅燁自酒會回來。
他將車駛?cè)氲叵峦\噲,搭電梯直達他那位于大樓第十五層的住處。
雖然他們羅家在大臺北地區(qū)有著幾座豪華的住宅,但他顯然不喜歡住在那獨門獨戶的大房子里,幾年前從國外完成學業(yè)回臺之后,他就自己另外買了一層樓居住。不管他的父親怎樣勸說他回家,他始終沒有答應。
而最近因為商業(yè)上的糾紛引來仇家報復,羅德洲要他搬回家里以保安全,但他還是堅持一個人住外面。
羅燁走到門外,拿著鑰匙正要開門,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房門沒有上鎖。
驀然想起前些日子所收到的恐嚇信,以及那些在外面狙擊他的人,羅燁心中一沉,但還是神色如常地打開房門——
迎接他的,是一室明亮柔和的燈光。
看不見他預想中埋伏的殺手,屋內(nèi)只有個陌生的妙齡女子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
羅燁愣了一下,他不記得曾經(jīng)讓這樣的一個女孩子進來他的房子。
那名少女見到羅燁進到屋子里來,便站起身。
“你是羅燁嗎?”她主動開口問道。
羅燁點點頭,以打量的眼神表示對這名少女來歷的疑問。
“你好,我是你父親找來的人——司徒!彼闯鰧Ψ降睦Щ螅啙嵉刈晕医榻B。
他父親找來的人?他父親找這個女孩來做什么?
羅燁心中正感到困惑,司徒接下來的回答正好給了他一個答案。
“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保鏢!彼卣f。
一聽到這句話,羅燁精明清亮的眼眸閃過一絲詫異,立刻不以為然地笑了。
“你說你是我的保鏢!?”這真是他這個世紀所聽過最可笑的笑話!澳阌惺裁茨苣?”
看她的模樣,頂多也不過二十來歲,個子嬌小弱不經(jīng)風似的,仿佛事事還要人家照顧的樣子,居然會是要來保護他的人?這……
令人難以相信。
“等你生命有危險的時候,你就可以知道我有什么能耐!彼就进疽回灥卣f,對于他帶著輕視語氣的話不以為杵。
她絲毫不像開玩笑的神情,讓羅燁收斂起笑意。
“你說真的?你是我父親找來的保鏢?”他開始在心中估量這個可能性。
她能夠進入他的屋子,顯然是他父親給了她備份鑰匙,他父親會讓她來這里找他,大概也不會沒有緣故。
“你不信的話,可以問你父親。”
羅燁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后,即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在經(jīng)過司徒身旁時,他微帶譏諷地說道,“那倒不用,不過……我想我父親是緊張得糊涂了!
沒有人會沒事找上門來跟他開這種玩笑,所以羅燁雖然很難相信眼前的少女是父親為他找來的保鏢,但也不打算懷疑。
這女孩所說的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罷,都無所謂,反正他原本就不同意他父親為他聘請保鏢的決定,F(xiàn)在來了這樣一個小丫頭倒好玩,他還真想看看她到底可以耍出什么把戲。
司徒聽出他的嘲笑之意,但也沒有說什么。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已經(jīng)接下羅先生的委托,我會一直跟著你,直到你身邊的危險解除為止!彼S在羅燁身后,走進他的房間。
羅燁回頭看了她一眼,“然后呢?你想跟我說些什么?”
他發(fā)現(xiàn)她那和外貌年齡不符合的眼神,深沉得令人無從猜測出她的心思。
當她在說話的時候,語調(diào)雖然未必全然是平鋪直述般的平板,但那對清澄美麗的眼睛卻是淡漠的,沒有絲毫情緒波動。
她望著他說話,卻讓他覺得她的眼神直直透過他的軀殼,落在一個不知名、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地方。
他第一次發(fā)覺她有著不尋常的特質(zhì)。
“也就是說,在那之前,我也會住在這里,所以,請你給我一個房間。”她回望著他,慢慢地說出她的要求。
她的眸光和他對望著,冷漠的神態(tài)卻像在看一個不相干的人。
羅燁聽了她的要求,這才認真的考慮起是不是真的要讓她待在這里?
就算她真的是他父親找來的人好了,像她這樣的一個女孩能做些什么?真的能夠保護他嗎?
她留在這里,很有可能會受到他的連累。
雖然他很想看看這個女孩究竟有什么能耐,但將她牽連進險境之中卻不是他希望的。所以,他認真考慮起是不是該現(xiàn)在就遣她走。
仿佛看出他的猶豫,司徒淡淡地說道:“你不答應,我也不會走。睡哪里都好,因為——已經(jīng)接下的委托是不可能撤銷的。”
言下之意,就算羅燁不撥給她房間,她也會留在這里就是了。
“如果你確實是我爸找來的人,你應該知道現(xiàn)在待在我身邊相當危險。”他提醒她。
“不危險我也不會來!
看出對方完全沒有離去的意思,羅燁也不打算再跟她說下去——
她想當保鏢就讓她當,反正有危險的時候,她應該就會自己離開了吧。
看她年紀這么輕,就算真的是保鏢,大概也是剛出道不久,“初生之犢不畏虎”,一遇到事情她就知道害怕了。
羅燁這么想著,旋身走出房間,帶她到主臥房旁邊一個較小的房間——
“你就睡在這里,我的房間在隔壁,有事情隔墻叫我,我就聽得到!
“謝謝你!
“如果沒有什么事,你請自便!
說完之后,羅燁又轉(zhuǎn)身回到自己的房間,讓司徒一個人待在那里。
? ? ?
“爸,您搞什么鬼?我早就跟你說不用替我找保鏢,您不聽,還替我找了一個女孩子來,我想您是在找我麻煩吧?”
當天晚上,羅燁處理完手邊的工作,就撥通電話向他老爸抱怨。
“噯,爸爸我關(guān)心你嘛。”電話那頭的羅德洲說道。
“呵,是呀,”羅燁嘲諷地一笑,“找一個年紀比我小很多的小女孩來保護我,爸您對我可真好!
當初他早跟他爸爸說過,現(xiàn)在遇到的麻煩他會盡快想辦法解決,不用替他找什么保鏢,他爸偏不聽,四處問門路要找保鏢來維護他的安全;千找萬找的結(jié)果,就是到那個看起來才二十出頭的女孩——他真的不知該說什么好。
“你剛看到的時候很訝異吧,其實我也是。四處拜托人家的結(jié)果,就是找到那么一個女孩——”羅德洲停了下繼續(xù)說:“但你不要小看人家,她可是我從一個聽說很了不起的組織重金聘請來的!
“喔,是嗎?”羅燁絲毫不以為然!跋炔徽f這些了。爸爸,前幾天我問您的事情,您可想出來了?”
數(shù)天前,羅燁突然遭到來歷不明的歹徒狙擊,同時羅德洲宅里也收到匿名恐嚇信,揚言要讓羅燁發(fā)生不測,以報復羅德洲。
情況顯示與對方結(jié)怨的人是羅德洲,羅燁只是代罪羔羊。
因為羅燁想找出寄匿名信的人,當面解決問題,但對方針對的人是羅德洲,所以他只能期望他爸爸可以想出仇家究竟是誰。
“這……”羅德洲沉吟了一會兒,回答道:“我想了很多天了,但還是想不出來對方會是誰?”
“爸爸,真的完全沒有頭緒嗎?”
羅德洲笑了一下,“阿燁,你掌理羅氏也有一段時日了,應該知道商場如戰(zhàn)場,得罪別人是免不了的事情。爸爸在商界這么多年,得罪過的人數(shù)也數(shù)不清了,所以實在想不出到底是誰會這樣挾怨報復。”
當年為了擴展羅氏,他憑借著精明而殘酷的手段大肆兼并,說老實話,因他而傾家蕩產(chǎn)的也不知凡幾;如果要說出誰可能要報復他,恐怕每個他得罪過的人都脫不了可能性吧。
“爸……”
“過些日子再說吧,事情總會慢慢明朗的,現(xiàn)在是保護你的安全最重要啊。”羅德洲如是說。
“就靠那個女孩子?”羅燁有些好笑地問道。
“呃……如果不太保險,爸爸再幫你多找?guī)讉……”電話那頭傳來羅德洲有些遲疑的聲音。
他本來就覺得找那樣一個女孩來保護阿燁,似乎不太妥當,但她是他費盡心力自閻組聘請來的呀。
關(guān)于閻組他曾聽一些和黑社會有所接觸的朋友說過,那是一個可怕的殺手組織,里面的成員凈是自小受過嚴厲訓練的頂級殺手。
這些殺手專門以接受委托殺人為業(yè),從來沒有失手過。因而他心想如果聘請他們來擔任保鏢,應該是萬無一失的吧!
所以經(jīng)由朋友介紹,以龐大的金額向閻組的負責人司徒先生提出委托。他說好說歹,委托的酬勞不斷提高,終于說動了司徒先生。
當他第一次和閻組派出來的人見面時,也是被嚇了一跳——
沒想到來年紀竟然這么小,而且還是個女孩子!一時之間他實在不能接受。后來是因為司徒先生的保證,他才姑且信任她。
司徒先生告訴他,他所派出來的這位司徒小姐,從九歲就被送到國外接受職業(yè)殺手訓練,十七歲回到臺灣。同年開始接受委托任務直到現(xiàn)在,四、五年間還沒有出現(xiàn)過敗績。
“血影”是道上人給這位女殺手的代號,說明她出手必然見血,且行蹤詭譎神秘如影子一般的特性。
他聽他這么說,才放心了不少。何況,這位司徒和閻組的負責人同姓司徒,這樣的姓氏原本就少,如果他們不是父女,應該也有親戚關(guān)系;而司徒先生敢讓這樣的女孩接受這個任務,大概有他的考量吧。
基于這樣的原因,他決定正式委托司徒擔任他兒子的保鏢,并給了她羅燁住處的地址。
當然,如果阿燁不信任她的能力,他也很愿意再替他多找?guī)讉保鏢。對他來說,錢不重要,他惟一的寶貝兒子才是最要緊的。
“不用了,您不是已經(jīng)跟警方聯(lián)絡過了?相信不會有什么問題。”羅燁停頓了一下,續(xù)道:“倒是我希望那個女孩別受到牽連才好。過幾天,爸您還是撤銷對她的委托吧!
他不需要保鏢,更不需要那個小女孩似的“保鏢”!
“哎,這……我看看吧,目前還是你的安全重要呀!
“再說吧。爸,我收線了,您早點休息,夜深了!绷_燁抬頭看了一下墻上的時鐘,時間已是深夜十二點多了。
“嗯,好吧,你也早點休息,別工作的太累了。”他知道羅燁總是把公司里的工作帶回家里繼續(xù)做。
“我知道,晚安,爸。”
羅燁放下手邊的電話,自沙發(fā)起身,走到自己的大床上睡下。
他房間的燈熄了之后,一直佇立在他門外的身影才無聲地離開。
? ? ?
司徒靜靜的回到自己的房間。
從幾個鐘頭前,她就一直站在羅燁的房門外。
她無意竊聽,原本只是想確保他的安全罷了;不意他和他父親通話的內(nèi)容一字不漏地傳入她耳中。
她知道羅燁很不希望有她這個保鏢,從剛才他看她的眼神就可以知道;但,事實上,她又何嘗愿意?她也不過是迫于無奈罷了。
保鏢……一點都不適合她。
她跟司徒嚴說過,她只習慣于狩獵,因為,她的身份是個殺手——無情的狩獵者。
從她被送到國外接受訓練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這樣的身份,她無從選擇,也無法選擇。
很多事情是她無法改變的,只能被迫接受,如同保鏢和殺手的身份,還有她本以為已經(jīng)遺忘的記憶……
總之,她就是殺手,從十七歲那年起,從九歲那天起……
長達八年的訓練,將近五年的喋血生涯,讓她已經(jīng)養(yǎng)成主動侵略的習性,而不再是只能被動而無助的任人宰割——她已習慣于狩獵。
但司徒嚴顯然不將她的話當成一回事,還是要求她接下這項工作;一如十二年前,她九歲的那時候……
現(xiàn)在的她,其實不是不能拒絕司徒嚴,她之所以會答應他的要求,無非是不想再欠他。他要她當保鏢,那就當吧,只要能為他多賺一點錢……
司徒腦海中突然浮現(xiàn)一些人影,模模糊糊地,還來不及清晰憶起,就讓她給甩開了。她告訴過自己,不要再想起從前……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不管是悲苦的、甜蜜的……都過去了。
黑暗中,司徒脫下全身的衣服,走向浴室。
經(jīng)過窗前的時候,自窗簾隙縫透進來的銀色月光,意外地照亮了她全身細嫩皮膚上深淺不一的傷疤,卻照不亮她生命中那段晦暗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