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的地牢。
哐當哐當的鐵鏈撞擊聲,回蕩在空蕩的牢房,余音未盡,新音又來。
鐵牢內,莫曉湘銬著鎖的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撕著冷硬的饅頭,但也僅止于動作。
她的眼神空洞茫然地對著地板。師父押她人牢前的話猶然如影隨形的在耳邊繚繞,久久不散。
為了男人,你就寧愿死嗎?
不是的,她知道不是的。
只是渴望自由的心被他挑起,就再也收不回來了。
不想背叛師父、不想辜負他,于是……只有這一步。
她自嘲一笑?上]練過自斷心脈的功夫。不過以她身上的傷勢,恐怕連自斷心脈都做不到。
師父故意不醫治她的傷,將她帶回來就丟在這里,幾天來不聞不問。
她要她好好想想,想通看開,就把東西吃了,自然有人會放她出來。
但她始終沒有動口,只是不停的撕著饅頭。
赤裸裸的剝落冷硬外皮,霹出那久未觸碰的軟心。
值得嗎?等他另結新歡,將你摒諸腦后,你甘心嗎?
師父的話音又鬼魅般飄來,但她只能合眼,因為連捂耳的動作都做不到。
她不知道。但她寧愿他另結新歡,忘了她。
忘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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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的地牢,樓梯上突然傳來一陣人聲。
“我想進去看看師姐……”是莫飛云的聲音。
“不行,師父有命,任何人都不能進去!笔亻T的女弟子一臉剛正不阿,擺明不賣莫飛云的賬。
“周師姐,求求你……”莫飛云泫然欲泣,幾乎沒跪在地上求她。
“莫飛云,你再不離開,就按門規處置。”守門的周師姐揮劍擋格,依舊是冷言冷語,毫無情面可言。
“讓她進去!币簧睐Z黃衣裳的宋思湘步人地牢,出乎兩人意料之外的開口。
“四師姐?”兩人同時開口,語氣都是驚疑不信。
“師父怪罪下來由我擔待!彼嗡枷鎸⒗畏看箝T掩上,轉身對兩人道。
“可是……”周師姐嚅囁開口,還是遲疑不定。
“你也不想看莫師姐再這樣下去吧?”宋思湘雙眼精光閃爍,但依然是那樣冷淡的開口!拔覀円彩菫樽约。”
周師姐一愣,顯然是被宋思湘點醒,表情有些動搖。
現下梅冷閣徒眾都知道,梅冷心有意指定莫曉湘為她的繼承人,只是不知因犯了何事被暫關在牢內。但依梅冷心的命令看來,她很可能隨時都會出獄,一躍而成接班人。
反過來說,如果莫曉湘依舊“看不開”,那么武藝和名聲不遜于她的崔念湘,隨時可能會取代甚至獨攬她原在梅冷閣的勢力,那么像周師姐這類向來與崔念湘不合的人,便可能首當其沖深受其害。
宋思湘深明此點,所以雖然對師父是否真會舍莫曉湘而就崔念湘不予置評,但還是希望莫曉湘能早點回心轉意。
“你可以進去,不過手上的東西要留下!敝軒熃銍@口氣,眼光不情不愿的瞪向莫飛云,而后者只好聽話地將提籃擱在她面前!斑@樣可以了吧?”莫飛云盡量克制脾氣的開口,畢竟是有求于人。
她不置可否,一雙手在莫飛云身上摸了幾下,掏出些瓶瓶罐罐,最后才勉為其難的放行。
“勸勸你師姐。記得,崔念湘如果掌權,你我都得死!彼嗡枷孀叩侥w云跟前,在她耳邊輕道。
莫飛云脊椎一股寒意陡升,只得點點頭,快步走下牢房冷濕的階梯。
周師姐跟在她后頭,面無表情的掏出鑰匙開門,放奠飛云進去后又馬上把她兩人鎖在里面。
上頭又傳來些許絮語及開關門聲,顯然是宋思湘跟周師姐交代什么,然后離開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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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姐……師姐……?”莫飛云輕聲叫喚,但靠坐在角落的莫曉湘依舊雙眼緊閉,無動于衷。
看到師姐胸口還有微微起伏,莫飛云高懸的心才稍稍放下,小心翼翼地走到師姐身邊。
“師姐,是我飛云啊,你張開眼睛看看我。”
莫曉湘眼皮微微動了一動,莫飛云見狀,連忙撫上她冰冷的臉頰,著急道:
“師姐,你醒醒啊,不要睡了!
之前莫飛云聽說莫曉湘已經幾天幾夜沒吃東西,所以適才帶了些粥水進來給她,想不到守門的周師姐還是鐵面無私的不準她帶進來。
英曉湘終于虛弱的張眼,雙瞳花了好一段時間才對準莫飛云。
“飛云……”她有氣無力,干涸的雙唇有點艱難的張開。
“師姐,你怎么會弄成這樣子?”莫飛云強忍淚水,有點吃力地將莫曉湘扶起來坐好,眼角瞄到旁邊的餐盤!澳阍趺炊紱]有吃?”英飛云無奈地望著被剝成片片的干硬饅頭,纖手忍不住為她整理起凌亂的發絲。
“我吃不下,咳……咳……”莫曉湘蒼白的面頰毫無血色,拖了幾天的內傷顯然是日益惡化。
莫飛云欲言又止。她當然知道,師父說師姐只要肯吃東西就會放她出來,可是怎么也不明白個中玄虛。
“師姐,你就不要折磨自己了,你快先吃點東西,我這就上去叫周師姐放你出來!庇w云轉身欲起,衣袖卻被莫曉湘拉住。
“不……不要。”她掙扎著起身,改拉住師妹的手臂!安灰芪摇!
“我怎么能不管你!”莫飛云見狀連忙又扶她坐好,淚水再也忍不住決堤。
從她十歲入梅冷閣起,就只有莫曉湘關心她這個子小、又體弱多病的娃兒。就算是當丫鬟那段日子,也是師姐照顧她多于她照顧師姐;出任務時,更會四處搜羅藥方藥材回來給她補身子。而后即使發現她的身體不適合練武,還是耐心地教導她暗器和輕功,直到她終于琢磨出一技之長,在梅冷閣有立足之地,才放心的讓她自由發展。
“飛云,我妹妹死的早,所以我一直把你當妹妹看待……你,不介意吧?”莫曉湘靠坐在地,順了口氣,一字一句慢慢地說道。
莫飛云猛搖頭。她好久好久以前,就已經偷偷把師姐當成親姐姐看待了。
“我很自私,因為我孤獨,所以想要你陪我,來過這種生活……”莫曉湘以拇指拭去她臉頰的淚,虛弱地微笑。
莫飛云吸吸鼻子,還是使勁的搖頭。她被師姐保護得很好,出任務的次數用手指頭都數得出來,而后專替閣內制毒及研造暗器武器后,更是連梅冷閣都沒踏出去過一步。生活雖忙碌,但一點都不血腥難熬。
“我……本來也以為,這種生活,要到死去那刻才會結束,可是,我卻遇見了他……”
莫曉湘似乎是疲累的合上雙眼,但還是繼續低聲的說著。
“他救了我兩次。第一次,我們都不認識對方;第二次,即使知道我是誰,他還是救了我,還要我跟他在一起!
莫曉湘露出溫柔的神情,仿佛她口中的他就在她身邊。
“他為我做畫、彈琴、說故事給我聽、救我吹簫,還吻了我、抱了我……讓我記起,我還是個人,是個女人……我從不知道……原來,我也是有感情的……”
她的感情,原來只是深深埋藏,而她也終于明白所謂的刻骨銘心。
莫飛云默默紅著眼聽莫曉湘說話,直到后者眼淚不聽使喚的奪眶而出。
“師姐,不要說了,你都哭了。”她擦完她的眼淚,跟著又擦自己的眼淚,袖子狼狽的染上整片濕。
“倒好,哭了,好像沒那么渴了,”英曉湘自嘲的扯扯嘴角,又緩緩睜開眼,但這次是明亮而帶著向往。
“師姐……”英飛云可笑不出來。只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讓師姐情愿放棄一切求死。
“我好想跟著他走,可是我做不到……我不能背叛師父,我也不要他因為我而為難。”她摸摸莫飛云的頭發,艱難地吐出結論!八裕易。”
莫飛云沉默無語,即使她不明白師姐跟那人的愛恨糾葛,她也能深深感覺到這句話背后的無奈跟凄愴。
莫曉湘的表情夾雜太多的矛盾與無奈。
“可是……師父卻要我殺了他。”
莫飛云抽了口氣,想不到事實竟是如此。
“所以師姐你才……”她顫顫問道。不吃不喝,竟是因為不想手刃自己心愛的人?
莫曉湘點頭!皫煾敢依^承梅冷閣,這是唯一的條件。”
莫飛云輕咬下唇,明白師父的用意何在,可是要師姐這樣活生生斬斷情絲,實在是太殘忍了……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一定得二選一,沒得折衷嗎?
莫曉湘搖頭。沒有,也不可能有。
莫飛云愁腸百轉地看著師姐,心中毫無頭緒。師姐的內傷已經不能再拖了,加上她自己毫無求生意志,就算有仙丹也救不了啊。
再這樣下去,恐怕師姐就……
“我說的那個人,叫龍似濤!绷季茫獣韵嫱蝗怀脸灵_口,蒼白的臉色奇跡的紅潤起來。
莫飛云的心突地一跳,知道這是回光反照,兩行熱淚再抑止不住的奔流下來,連忙俯下身聽師姐要說什么。
“如果我死了,你就把這簫給他,說……就說,他是我最信賴的人,所以我交給他!蹦獣韵鎾暝鹕恚统鰬牙锏淖现窈,依戀不舍的目光凝結在簫上,仿佛那簫就是她心愛的人。
“不要,師姐你自己給他!蹦w云螓首像搏浪鼓般搖動,她討厭師姐這種交代遺言的口氣。
她賭氣般將竹簫塞回莫曉湘懷內。她討厭那個龍似濤,如果不是他,師姐也不會弄成現在這個樣子。
“飛云……咳咳……你這都不能答應我嗎?”莫曉湘一時岔氣咳了起來,原就紅潤的臉色更顯不尋常的妖艷。
莫飛云見狀,只能勉強接過竹簫,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我只是幫你保管,你一定要拿回來……嗚……”說到后來,莫飛云索性撲倒師姐懷里嚎啕大哭,泣不成聲!皫熃隳悴灰馈
“不要哭了……好好保重自己!蹦獣韵孑p嘆,反過來安慰師妹。
或許這樣,才是最好的。
她眼光轉向鐵欄外的小窗子,那片小小的天空,曾經是他倆遨翔的……
永別了。
“師姐、師姐,你醒醒!”發覺師姐抓著自己的手松下,莫飛云風也似的抬起頭來,不可置信地望著莫曉湘緊閉的雙眼!皫熃悖
“是誰?”地牢上突然傳來周師姐的喊叫,沒多久,高亢的鈴響大作,是外人侵入的警告。
“臭婆娘,你竟敢拉鈴叫人!”一陣怒吼跟著打殺聲而起,周圍都是刀劍碰撞的回音,看來是來人和守門的周師姐打起來了。
“我先下去救人!绷硪话呀辜钡哪幸繇懫,腳步凌亂的奔踏下樓,見到的就是莫飛云抱著莫曉湘哭喊的景況。
“你就是龍似濤嗎?”莫飛云望著牢房外形色憔悴的男子,帶著哭音的問道。
“我是……”
龍似濤突地向前握住牢房鐵柱,雙眼不可置信的盯著朝思暮想,但現在卻冰冷無生氣的人兒。
“她……她怎么了?”龍似濤的雙眼狂亂無神,久未進食加上長途跋涉的虛弱讓他一陣天旋地轉,只能靠意志支撐自己清醒。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莫飛云忍不住把手里的竹簫往他身上扔去!澳愕臇|西拿回去!”
紫竹簫敲上鐵欄桿落地,哐當一聲,卻像重錘擊上他的心。
“她不要了嗎?她不要了嗎?”龍似濤目光呆滯,先是不停低聲自問,然后整個人趴在鐵欄桿上,瘋狂拍打大喊:“讓我進去!讓我進去!”
“你瘋了!還不快走,我們的人就快來了!”莫飛云用手背擦去眼淚。剛才警鈴大作,等其他人趕來,他們就插翅也難飛了。
“鑰匙!鑰匙!”龍似濤突然回頭大喊,叫的是在樓上的不如一醉。
莫飛云見狀不禁動容。這男人是真的把師姐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也不枉師姐為他犧牲一切。
不如一醉飛奔下樓,手里握著好不容易拿來的牢房鑰匙,啪一聲插進匙孔用力轉動。
“可惡,怎么開不了!”不如一醉又拉又扯的甩動鎖頭,奈何它就是固執的動都不動。
“左三右二,別太用力,鑰匙會斷!”莫飛云惡聲惡氣地朝粗魯的不如一醉說道。那是梅冷閣特制的牢房鑰匙,如果不懂開啟的人,就算搶到鑰匙也是毫無用武之地。
不如一醉聞言照辦,果然鎖“答”一聲就被打開。
兩人趕緊沖進牢房,龍似濤從莫飛云手上接過氣若游絲的莫曉湘,顫抖的手貼到她冰涼的臉上。
不如一醉連忙探手到莫曉湘鼻下!斑有氣,還有得救,快!”
龍似濤還是怔怔地環抱著莫曉湘,一雙眼只懂得流淚。
“藥丹!你大嫂給的續命丹,快拿出來!”不如一醉氣急敗壞,懶得再跟他多說,一雙大掌直接伸進他衣服摸索,終于摸出個藥瓶來。
不如一醉倒出幾顆藥丸,想撬開莫曉湘的嘴讓她服下,卻被龍似濤攔住。
“讓我來。”他突然平靜得異常,雙眼的慌亂轉為濃郁的深情!笆虏贿^三,這是我跟她的約定。”
不如一醉無言,只得任龍似濤捏起藥丸含人口中,俯身吻上莫曉湘。
那是傾盡所有的吻,包括他的溫暖、他的深情、所有的一切。
龍似濤溫柔地撫著她的發絲,感覺她的身體在他的懷抱下漸漸回復了溫度。
感覺到她,是真實存在的。
莫曉湘并沒有立即醒來,但在龍似濤的推宮活血催發藥性后,胸口已明顯可見略略起伏,顯然命是從閻王手里搶回來了。
“太好了,莫姑娘活過來了!”
不如一醉幾乎沒高興得手舞足蹈,但莫飛云雙眼卻是越發深沉。
“我們還是先離開這里吧!彼龎阂肿⌒老玻Τ制届o的開口。
周圍太平靜了,平靜到似乎有什么即將發生。
師父不會這么容易就放過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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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地牢外面的空地,已經有人等著他們。
蹙眉沉吟的宋思湘、揚眉冷笑的崔念湘,與斂容而坐的梅冷心。
清煙繚繞,琴桌上端正的擱著梅冷心的“暗香流月”,但氣氛僵硬凝滯,兩邊都似乎在等著對方開口。
不如一醉暗暗心驚,怎么也想不到梅冷閣不是先以人海戰術削減他們的體力,而是梅冷心這一閣之主直接杠上他們。
“飛云,你也在嗎?”終于,還是梅冷心先打破沉默,平靜無波的素容面向莫飛云,纖指在琴上隨意撥弄。
“師父,弟子知罪。”莫飛云不無歉意的應聲,她對師父雖向來懼多于敬,但今天還是無悔地選擇站在莫曉湘這邊。
梅冷心沒說話,石上古琴仍繼續流泄清淺琴音,倒是崔念湘忍不住回嘴。
“莫飛云你勾結外人,該當何罪?”她艷容泛起狡詐詭笑,說的雖是莫飛云,但注意力則是放在龍似濤懷里的莫曉湘。
莫飛云忍下這口氣沒吭聲,而崔念湘也跟著得寸進尺。
“怎么,怕了嗎?一個個都不吭聲?”
不如一醉撇撇嘴,若無其事地回道:“這里作主的應該是梅前輩吧?”他狀似無辜的開口,鷹眼瞄向至今尚未出過聲的龍似濤。
崔念湘頓時閉嘴,只能緊咬下唇狠狠瞪著他。
琴聲嘎然而止,梅冷心終于正色面對他們,唇片微啟:“放下她!
龍似濤恍若未聞,心思依稀沉醉在懷里人的眉眼,天塌亦不為所動。
不知是他的注目過于熱切,還是人聲紛擾的緣故,莫曉湘那猶帶淚花的長睫微微煽動了下,拉開一絲眼簾。
“似濤……龍似濤……是你嗎?”她幽幽轉醒,輕顫的手不自覺移到他下顆,帶著薄繭的指尖觸上他的青髭。
那真實的、有溫度的他。
“是我,我又來救你了,所以你注定要跟我在一起!彼Γ龡l斯理的將剛撿回的竹簫系回她身上,與她五指交扣。
“我好累……”莫曉湘攬上他的頸項,旁若無人地往他懷里靠去,她已經再看不見其它了。
她只想占有他,趁這幻覺還沒消失前,趁她還有意識之前……
“累就休息一下,待會兒我們回家!彼T哄似的著她閉上雙眼,仿佛世間上再也沒比這更重要的事。
“龍似濤你……”崔念湘為之氣結,因為龍似濤的確從頭到尾都不把梅冷閣放在眼里。
“人家恩愛干你何事?”莫飛云忍不住反唇相稽,顯然這回也是豁出去了。
“哼哼,就是有人見不得別人好啊。”不如一醉跟著幫腔,但內心卻暗自為龍似濤擔心,不知梅冷心到底會用什么法子對付他們?
梅冷心秀眉微攏,纖指狀似隨意地在琴上滑出個單音,雖是對空一響,但落入耳鼓卻像萬針攢刺般難受,也讓眾人頓時收聲。
“梅前輩,在下與令徒兩情廂悅,希望前輩您能成全。”難堪的一片靜默后,龍似濤不卑不亢的首次開口,目光由莫曉湘身上轉向梅冷心。
梅冷心睫羽微斂,星眸精光蘊而不現。良久,終于開口。
“龍二公子,如果你能逼我從這石上離開一寸,人就任你帶走。”她這話雖是自恃前輩身份,但任誰都不會認為這是托大之詞。
這也是她二十年來第一次在人前出手。
不如一醉心跳如擂鼓。梅冷心二十年前已是排名僅次于聶乘的高手,如今二十年后,修為可說是深不可測,別說逼她離座,恐怕交上幾招都可能或傷或死。但畢竟她選擇公平的一對一,而非傾巢而出,已經算是仁至義盡。
龍似濤毫不猶豫地將懷里的莫曉湘交給莫飛云;而后者礙于身份,只能以眼神點頭示意。
“兄弟,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不如一醉拍拍他肩膀,暗示龍似濤應以巧、而非力取勝。
龍似濤揚起一抹淡笑,心中似乎早有定見,抽出腰間鋼骨折扇拱手道:“請前輩指教!
“小心了!”梅冷心驟然發難,倒轉七弦琴,五指揚起一片震昂音波,聲聲貫穿入耳,讓在場眾人幾乎都心神失守。
龍似濤早有準備,深吸口氣,折扇不改去勢前刺,張合間陡然劃上她手里緊張的七弦。
一片嘈雜傾軋之聲進出,梅冷心但笑不語,左手托琴,右手五指箕張,擒上他持扇的手腕,倏地收緊。
龍似濤身形微側脫出掌控,避過了斷骨之險,卻將自己推人更深的危機中。
兩人相距不到一尺,掌風與扇影交錯,招招都是宛若以命相搏,而非剛開始的文斗比拼。
龍似濤雖夷然不懼,無奈梅冷心即使端坐出手,攻勢依然無懈可擊;反觀龍似濤每每死里求生,別說是逼她離座,就連自保都有問題。
他咬牙苦撐,但梅冷心卻無意讓他繼續糾纏下去,琴上纖指一抖,手扶焦尾轉橫為縱,琴額重重撼上他胸口。
龍似濤踉蹌后退跪倒,梅冷心收琴橫桌,心中不禁惘然。剛才他所使均是硬拼搏命的招數,而他明知不敵,為何還要明知不可為而為?
“你走吧,念在你對曉兒一片癡心,我不殺你。”
四周毫無動靜,無論是冷眼旁觀也好、焦急無奈也罷,目光都是聚集在地上的龍似濤,看他如何應對。
“素聞梅前輩擅琴,敢請為晚輩奏一曲‘鳳求凰’?”龍似濤凄慘苦笑,勉強站起身來,出乎眾人意料的開口。
梅冷心挑眉,移琴過胸,纖手整弦調音,沒有拒絕他的要求。
龍似濤雙眼在一旁的莫曉湘身上徘徊,俊目蘊含豐沛的感情,可惜佳人卻不省人事。
琴聲起,歌聲亦起,起落呼應,意欲比翼。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
驛外斷橋邊,荒煙漫草并沒有掩蓋她的絳紅身影。
第一眼,他就望見了她。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他莫名的想留住她,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他只能以畫留住她的倩影。
不知為何,他總揮不去那由心底而升的不舍。
“風飛遨翔兮,四海求凰,”
她突地沒緣由的決絕而去,但她應是有一點動心的。
雖是那么一點的希望,他還是希望能成真。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
他不知她是誰,只知道她冰冷的心不為外人打開,但卻意外的令他魂縈夢牽。
命運巧合將他倆牽連在一起,他又救了她。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他以她為名彈奏一曲,含蓄的情意涓滴而出,終至不可收拾。匍匐的暗流進發,兩人再也不愿回頭。
“愿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他愿意拋下一切,但她不能,所以她不告而別,僅余一室旖旎。只有他,借酒澆愁愁更愁。
“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
他原以為再見亦是枉然,想不到再見時,彷徨的卻是她。
無法絕情,讓她身陷囹圊,而他無怨相隨。
“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即使相聚,牢籠限制了他們的羽翼,僅能淚眼相望。
她奄奄一息,他肝腸寸斷,卻無可奈何……
梅冷心手上七弦由低而高,一曲“鳳求凰”不再纏綿悱惻,而是弦急切切,仿佛鳳凰斷翅,徘徊宛轉哀鳴。
而歌聲到最后也已調不成調,是痛心入骨的悲訴。
“使我淪亡……”龍似濤終于不支跪地,伸手掩口,血花仍不住從指縫綻出,如落紅謝滿一地。
琴聲宛如悲吟,又像是凄厲幽怨的自訴,到最后更如有生命般脫離梅冷心的掌控,徑自盤旋轉折,仿佛永無止境——
嘩一聲,在音懸高之又高之處,梅冷心身軀突地前傾,檀口噴出近半斗鮮血,點點落在琴上宛如紅梅怒放,艷得驚心。
離石一寸。
他成功了,不是以武,而是以樂者的心。
挑逗、傾訴、表白、失而復得、又或得而復失?
沒有人知道,但的確讓梅冷心心神失守、走火入魔。
在旁的宋思湘攙上素容煞白的師父,后者兩手虛軟的撐著琴桌,秀眸黯然。“你贏了。”梅冷心嘴角銜著笑,眼里竟有著欣慰。他搖搖頭,摒開不如一醉的扶持站起來。“梅前輩是敗給心魔,并非晚輩。”
“若非你挑撥撩動,我何來心魔?”她合眼然后睜眼,眸子精光閃爍!靶挠姓系K,有音但不成樂,便是心魔。”他反駁,字字伴隨血淚。
樂聲往往能先于言語透露人的內心,奏者與聽者皆然。
就如當時他一曲“瀟湘水云”,奏出的是心底最深沉卻說不出口的戀慕;但除了莫曉湘,在旁人耳里,永遠都只是過于細膩多感的家國之悲。
曾幾何時,他也是那樣無牽無掛地遨游在天地玄黃間。
直到遇見她,心中留上一個缺口。她就是他的心魔。
梅冷心沉默不語,像是在思索他的話。
“我明白了!泵防湫妮p嘆,十指掀上七弦,原本繃緊的絲線驟然脫琴而出,架弦的岳山在她手里成了操控的握把,而弦線則是筆直暴長,如利刃般貫穿莫曉湘手足大穴。
莫曉湘手足傷口滲出點點鮮血,痛楚讓她顫抖著醒來,卻無力抬起四肢。
龍似濤強忍傷勢奔到她身側,拾起她無力頹軟的手腕診視,發現她手足經脈全為絲弦貫人的真氣震傷,別說動武,恐怕連行走都有問題。
“我的武功……廢了嗎?”看他的表情,她已經猜到幾成,再提起丹田運氣,發現氣海一片虛蕩,果然是武功盡失。
“我帶你回家,我會醫好你的……”龍似濤俊目微紅,像是給她保證一樣握緊她的手。
“你不是我的徒兒,我也不會再為難你,你走吧。”梅冷心合眼,指尖撫過七弦俱斷的琴身,聲音聽不出任何波動地說道。“師父……”
莫曉湘淚眼朦朧,十余年的養育之情怎能說斷就斷?
她靠著龍似濤的扶持勉強跪拜在地,以額點地拜了三拜。“養育之恩,弟子無以為報,請受弟子三拜。”
“你恨我吧,這樣你會比較舒服!泵防湫拈L吁,受了她三拜,卻道出另一個殘酷的事實!澳愕母赣H和大哥不是失蹤,是我殺了他們!
莫曉湘倒抽一口冷氣,泛白指甲驟然深陷在龍似濤手腕里,而后者僅能以溫暖的掌默默包裹她。
“想不到……”梅冷心望了兩人一眼,秀眸摻雜各種情緒,接著別開臉對身邊的兩個徒兒道:“莫曉湘因傷重殞命,冷心樓由宋思湘代掌,明白嗎?”
“徒兒明白!彼嗡枷嫜劾镄老惨婚W而逝,而崔念湘則是冷哼,不予置評。莫曉湘怔怔落淚,只能任由龍似濤將她攙起,向梅冷心拜別。
“請前輩保重。”兩人長揖,不如一醉連忙也跟上去拜了一拜,順便托上龍似濤的肩,生怕他一不小心就不支倒地。
莫飛云見狀也終于破涕為笑,目帶欣羨祝福地望著兩人!八純,你送他們走吧!泵防湫谋馃o弦琴,輕聲交代。
“師父,這……”崔念湘還不死心,眼里怨毒的火焰熾烈。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你們都下去吧。”梅冷心起身,寒如冰霜的目光瞟過崔念湘,讓她立即噤聲。
四周人等各自悄悄離開,沒多久,后山便只獨留梅冷心一人。“如果,當年是他……”
輕音若有似無,隨風而逝。
雨霏霏,寒山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