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春的清晨,在一場毫無結(jié)果的爭執(zhí)后,林慎拉著程洛喜一路前行,往西大約走了十幾里,終于看見熟悉的墓地掩映在蒼柏中。
今天是母親的祭日,他每年都會來一次,就算去年設(shè)計想將藏在暗中的對手引出時,也沒耽擱對母親的祭拜。
不過,那日強擄不成,那些黑衣人就像人間蒸發(fā)似的沒了蹤影,讓人意外的同時,不得不驚嘆他們的謹(jǐn)慎。
程洛喜順著林慎的目光往前看。「大人,那座墳有什么古怪嗎?瞧上去挺荒涼的,我看是不是等等戰(zhàn)天他們,他們找不到人會著急的。」一邊說,她一邊暗自使勁,想掙脫他一直制住自己的手掌。
「不必!沽稚黜谎郏暤溃骸杆麄冎澜裉煳襾砑滥,丟不了的!
「祭母?」程洛喜詫異之余,不禁怔愣地雙眼瞪向前方!改、那不會恰好是你母親的墓地吧?」
「妳說呢?」
林慎終于放開她的手,示意她下馬一起走過去。
不一會兒,兩人到了墓前,簡單的青石墓碑,上面只刻著死者的姓名、生卒年月,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程洛喜根本不敢相信,這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墓穴中,竟埋著位一品誥名夫人。
「我娘信佛,不喜奢華。」
林慎平靜地說,撩起長袍正要跪下──
「林慎!你受死吧!」憤怒的男聲陡然傳來。
聽聲音頗為耳熟,林慎吃了一驚,抬頭尚未看清來人的面目,只見一柄雪亮的大刀當(dāng)頭劈下,他往后退開,卻被路邊一棵古樹的盤根絆倒,整個人仰天倒下,這才想起此人正是去年攔轎劫持時、幾次揮刀要致自己于死地的黑衣人。
只是……今天他好像是孤身行刺?
「還敢逃!」那人一刀不成,身形跟進,反手又是一刀。
眼看刀鋒就要落在林慎身上,程洛喜甫從驚詫中回神,直覺揮出手中馬鞭,卷向來人的大刀。
她并不認(rèn)為自己能成功,只想吸引他的注意力,別那么快砍到林慎身上而已,所以當(dāng)她收回鞭子,發(fā)現(xiàn)來人手中那把明晃晃的鋼刀竟已飛到一旁時,不禁意外又錯愕地輕呼一聲。
來人扭頭見是她,氣得眼都紅了。
「死丫頭,又是妳多管閑事!」他暴怒地抄起腰間匕首,惡狠狠撲向程洛喜。
林慎這時已從地上爬起,見程洛喜仍站在原地發(fā)呆,錯愕之余,立刻發(fā)足狂奔過去。
「有事你沖我來,為難女人算什么英雄──」
他話音未落,就見匕首已到程洛喜身前,當(dāng)下來不及多想,傾盡全身之力往前一沖,將程洛喜撞飛的同時,自己的后心卻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一刀。
剎那間,撕心裂肺的疼痛從背上傳來,他悶哼一聲,眼前一陣發(fā)黑。
程洛喜沒想到林慎會突然將自己撞飛,跌倒的瞬間驀地回神,連滾帶爬跑過去扶住搖搖欲墜的他。
「大人,你還好吧……」
才問出口,忽然看見插在他背上的匕首已大半沒入身體,汨汨的鮮血不停從刀把處冒出,心口頓時一片冰涼。
意外刺中林慎,偷襲者不禁面露喜色。
天助他也,林慎出門竟沒帶侍從,真是個趕盡殺絕的好時機!
想到這兒,他挑起地上大刀,揮舞著又向程洛喜殺去。
也不知是不是太過震驚的緣故,程洛喜竟然沒知覺似的不閃也不避。
眼看程洛喜又要挨刀,林慎苦于無法動彈、急出一頭冷汗之時,腦子里忽然閃過工部侍郎的告密,心念不由一動──
「馬震天!住手!」他猛然暴喝。
被人叫出本名,持刀男子心中一驚,大刀竟拿捏不穩(wěn),匡當(dāng)一聲落到地上,等他再度拾刀想卷土重來時,不遠處已經(jīng)出現(xiàn)幾道飛奔而來的身影。
「大人!」
一道白光快似流星,見這邊情況有異,邊跑邊叫的戰(zhàn)天急得臉都白了,甩出隨身攜帶的短刀,向著馬震天疾射而去,其力量之大,直到馬震大手心發(fā)麻,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大刀已被擊落在地。
轉(zhuǎn)瞬間,場內(nèi)多了個手執(zhí)寶劍的青年男子。
那青年男子頭一低,看見林慎背上插著的匕首,立刻扭頭看向呆立一旁的馬震天,目光中露出騰騰殺氣,腰間的佩劍也隨之揚起──
「讓他走……」林慎疼得面色青紫,仍出聲叫住戰(zhàn)天。「他不過是個受人利用的莽漢……」
「大人!」戰(zhàn)天心有不甘,但大人已然下令,其中自有道理,當(dāng)下收起寶劍,看也不看馬震天,徑直奔向林慎。
「洛喜……」林慎虛弱地喚著,神智逐漸不清,卻還努力睜著眼睛,抓住程洛喜始終發(fā)顫的肩膀說:「我擋在妳前面挨刀……不許告訴任何人……」
為什么?
程洛喜蒼白而臉無血色的站著,喉嚨里苦澀異常,想問,張著嘴卻吐不出半個字,只能眼睜睜看著戰(zhàn)天將他從自己懷中接走。
抱著陷入昏迷的林慎,戰(zhàn)天回頭,見馬震天仍一臉?biāo)阑业卣驹趬炃,不禁怒火中燒!复笕私心銤L,你還站著干嘛,想找死嗎?」
馬震天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我、我……狗官!別以為惺惺作態(tài),我就會感謝你!」撂下這句狠話,他一跺腳,迅速消失在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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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書府里人來人往,林慎剛被送回,宮里的御醫(yī)就已派到,得到消息的大小官員也紛紛跑來噓寒問暖,表明立場,就連當(dāng)今圣上也一連派出好幾個心腹太監(jiān),到中書府探聽消息,以示關(guān)慰之情。
「妳是怎么搞的,主子遇險,打不過不會叫啊?妳倒好,不聲不響不閃不避,睜眼瞎似的站著,我看妳是存心讓我們大人送死!」
戰(zhàn)天在屋外等得煩躁,忍不住對程洛喜大發(fā)雷霆。
「都是奴婢的錯……」
程洛喜低著頭,眼睛紅了一大圈。自林慎遇刺后,她就這副神情恍惚的樣子,連說話都提不起聲音。
「光認(rèn)錯有什么用!想想大人是什么身分,他若有個三長兩短,我看妳也不用活了!」戰(zhàn)天愈想愈不甘心,氣急敗壞地吼著。
程洛喜神情慘澹,默然不語。
對她來說,帶罪之身,再多一條死罪也無妨。
只是……想起林慎奮不顧身沖到自己面前,她的心口酸酸澀澀,控制不住想哭的沖動。
為什么,為什么?她在心里反復(fù)問自己,就算林慎對自己真有幾分喜歡,也不需要為她以身擋刀!
這時,幾名太醫(yī)終于從內(nèi)室走了出來。
「戰(zhàn)大人,各位公公,你們放心,林大人已經(jīng)沒事了!顾麄冞吥ㄖ^上的汗邊說:「那把匕首刺得雖深,所幸沒傷及要害,也是林大人吉人天相,不過……林大人流了不少血,這段日子還需好好調(diào)養(yǎng)。」
在場的人聽了,都情不自禁松了一口氣。
戰(zhàn)天送走幾位公公后,這才想起一旁的程洛喜,朝她一瞪眼!笂呄然厝,這幾天不許離開屋子,給我好好反!」
程洛喜低頭應(yīng)了一聲,邁開幾乎麻木的腿,沿著中書府靠街的小道,昏昏噩噩走向自己的住處。
還好,林慎沒事……在極度的疲勞中,她頭昏腦脹地邊走邊想。
才進家門──
「洛喜,聽說林大人和妳一起出去的時候出事了?」一直焦急等待的楊鳳見到她,急切地問。
「嗯……他遇刺了……」由于心情沉重,程洛喜回答的時候有氣無力。
楊鳳眼眸一亮!改撬瓫]什么大礙吧?」
看著母親眼里一閃而過的喜悅,程洛喜有些驚訝,支吾道:「太醫(yī)說沒刺中要害,休息一段時間就能康復(fù)!
「啊……那……敢情好……」楊鳳愣了下,不自在地干笑幾聲,臉上說不出是失望還是什么表情,隔了好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程洛喜臉上氣色不對!嘎逑,妳沒事吧?」她關(guān)心地拉住程洛喜的手。
看樣子,娘真的很討厭林慎。
雖然知道母親為父兄流放一事對林慎耿耿于懷,但不知怎么,今天這個認(rèn)識,卻讓她心中難過。
「娘,我累了……」
她小聲說著,整個人像做了場惡夢般昏昏沉沉倒在床上,合眼沒一會兒,就聽見有人找她。
「楊大嬸,大人叫程姑娘去!归T外是個小丫鬟的聲音。
「大人不是病著?他傳洛喜去干嘛?」聽得出母親語氣驚訝。
「不知道,聽說大人醒來后沒見到程姑娘,還發(fā)了不小的脾氣呢!」小丫鬟虛張聲勢地說。
林慎醒了?!
程洛喜驀地睜大眼,也不顧自己身心疲倦,當(dāng)即跳下床,跟著小丫鬟回到林慎住的主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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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灑下滿天的紅艷,大地一片向晚的寧靜,偌大的主屋里,林慎靠在床頭閉目養(yǎng)神,余輝透過窗柩射進,為他蒼白的臉龐添加了幾分血色。
「大人,程姑娘來了!
林慎睜開眼,看見一身碎花裙子的程洛喜被丫鬟領(lǐng)了進來,神情憔悴,臉色微白,眉宇間隱含的愁意,讓她整個人看上去楚楚動人、我見猶憐。
「奴婢參見大人。」
程洛喜福下身子向他請安。
林慎看著她,沒有說話,在場的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凝重。
守在床頭的戰(zhàn)天搞不清楚林慎的心思了,程姑娘不在的時候想見人,人來了又不說話。
「大人,程姑娘到了!顾麑に贾俣认蛑髯犹嵝选
林慎盯住程洛喜良久,吩咐左右道:「你們都下去吧,留程姑娘一個人在這兒就行!
「大人,程姑娘笨手笨腳的,要不要留下個機靈點的丫鬟一起伺候您?」戰(zhàn)天心有疑慮,小聲問道。
「出去。」
林慎的語氣不見任何威壓,可沒人敢再多說什么。
眾人魚貫而出,屋子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林慎坐在床頭一動不動,若有所思的目光保持不變地望著程洛喜。
他迫切地想知道,她為何一臉蒼白,是驚嚇過度,還是……
正這么想著,就見程洛喜大概被屋中空氣的沉悶憋得難受,低下頭,身子往后退了退,似乎想離他遠一點。
「離我那么遠干什么,我又不是老虎,過來。」他終于開口。
程洛喜抬頭,對上他面色陰郁的臉,正想分辯什么,想了想終究還是什么都沒說。
「妳倒?jié)M開心的,我昏迷著還沒醒來,妳就回屋自己休息去了!
程洛喜聽了,錯愕之極。「大人您誤會了,是戰(zhàn)天叫我走的,他還說……」
「我不管他說什么,我只知道,我醒來的時候沒見著妳,心中失望!沽稚鞔驍嗨脑挘疵家惶!笂呍趺催不過來?」
程洛喜猶豫了一下,緩步走到床前。
一步開外的他穿著一身柔軟的長袍,內(nèi)里的繃帶透過領(lǐng)口微露,漆黑的發(fā)披在腦后,顯得慵懶而隨意。
明明是個病人,而他不同,與生俱來的睥睨神態(tài)讓人難以漠視,完美雕刻般的五官,隱隱透出不怒而威的氣勢。
「我今天好歹為妳受了傷,現(xiàn)任又是喝藥時間,妳站那么遠,怎么喂我吃藥?難道要我變戲法,隔空發(fā)功不成?」林慎哼了聲,看著她略帶戒備的眼神,不冷不熱地說。
程洛喜愣了愣,目光掃過床旁的桌子,見上面擺著一碗藥汁,連忙走去拿回,準(zhǔn)備喂他喝。
握著湯杓的手送到眼前,林慎看著她略顯憔悴的臉蛋,忍不住問:「妳臉色這么不好,為什么?」
程洛喜嚇了一跳,只聽「嘩」的一聲,雖然努力穩(wěn)住手,可黑呼呼的藥汁還是毫不留情潑了林慎一身。
「對不起,對不起……」程洛喜趕緊將半碗殘藥往邊上一擺,手忙腳亂替他收拾被褥。
林慎低下頭,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胸前濕了一大片的衣衫,暗自嘆息!赋坦媚铮瑠吺窃诟铱棺h嗎?」
「不,不!大人您誤會了,奴婢絕沒有這個意思!钩搪逑舱f著,臉頰一陣熱燙。
「沒有?」
林慎看著眼前這個又慌又亂在屋里奔來跑去、惟獨不往自己身上掃一眼的妙齡少女,心中不禁懷疑──喜歡上這樣一個女孩,會是他這輩子做過最愚蠢的事嗎?
「程姑娘,我的衣服濕了,妳卻只管床上的被褥,難道床比我更重要?」
程洛喜一怔,這才注意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林慎搖搖頭,語氣更加無奈!肝译m然很想自己動手,也不認(rèn)為背上那點傷有什么大不了,但衣箱是用烏木做的,以我目前手臂的活動程度,想要打開它,似乎不太可能!
「大人,我來!」程洛喜趕緊跑過去,掀開厚重的箱蓋,回身時,手里多了件淡紫色的長袍。
「我現(xiàn)在終于可以確定了,妳不是普通的討厭我!顾囊暰落在她手中的衣物上。
程洛喜怔了怔,不明白他何出此言,可想起自己眼前的尷尬處境,趕緊再次否認(rèn)!改臅兀笕耸侵髯,奴婢巴結(jié)還來不及!」
「妳拿件夏天穿的絲袍給我,也算巴結(jié)主子?」林慎好氣又好笑地看著她!负冒,我承認(rèn)現(xiàn)在天氣不冷,可穿絲袍,畢竟沒那么涼快吧?」
「。俊钩搪逑差D時傻眼,捧著長袍站在那里發(fā)呆。
「怎么,妳認(rèn)為我身體夠好,執(zhí)意要我穿夏季的衣服?」
「大人,」見林慎并不是真生氣,程洛喜松下一口氣,尷尬地笑了笑!概咀鍪孪騺泶中,我娘為此擔(dān)心我嫁不出去,你別在意,奴婢真的不是有意的,更沒有討厭你的意思!
林慎聞言,既不點頭也沒搖頭,黑眸瞇起懾住她的眼。「妳娘已經(jīng)在擔(dān)心妳的婚事了?」
「也沒,上次爹來信要我別耽誤青春,娘順便提了下,說像我這樣難找婆家,高不成、低不就,不溫柔不賢慧不會操持家務(wù)又不會伺候人,恐怕沒人會要……大人,這件青灰色的袍子怎么樣?軟和又保暖的樣子……」
林慎見她神情放松,小臉透著紅暈,迥異于剛來時的拘束。「嗯,就它吧!顾舆^衣物,注意到程洛喜瞟他一眼后,神情忸怩地背過身子。
「妳馬兒喂得不錯,但作為一個丫鬟,更應(yīng)該學(xué)會如何伺候主人,來,幫我換衣服!顾蝗婚_口。
「什么?」轉(zhuǎn)身正心不在焉瞧著外面的程洛喜,差點跌了一跤。
「口氣那么驚訝,不愿意嗎?」
「沒、沒有啦……只是奴婢從沒給人換過衣服……」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妳娘是什么樣的人我不清楚,但有句話她一點都沒說錯,像妳這樣不溫柔、不賢慧、不會操持家務(wù)又不會伺候人的女孩,確實很難找到婆家。我看不如這樣,妳就從我這里開始,學(xué)會如何幫人換衣服!
「那……好吧!
聽他語氣不像說笑,程洛喜無奈地旋過身,卻驀地愣住。
眼前的林慎已經(jīng)換好干凈衣服,正有些吃力地用單手扣拍子。
「你耍我!」她頓時氣憤地瞪圓眼睛。
林慎看看她,沒有回答,而是反問:「妳還沒回答我,剛才進來時,氣色怎么那么差?」
「唔……沒、沒什么……」程洛喜含混著說:「大概昨晚沒睡好……」
「是嗎?」林慎哼聲,不知道是失望還是不信!肝乙幌蜃哉J(rèn)為聰明,沒想到這事上倒猜錯了!顾幃惖乜此谎,又問:「妳真沒被今早那小子嚇得躲起來偷哭?」
程洛喜錯愕一怔,使勁搖頭!概镜哪懽記]那么小!
家中巨變,她都未曾被擊垮,應(yīng)該是個沉著鎮(zhèn)定的人,怎么可能因為一個小小的意外而哭泣呢?
不過……想起他擋在自己身前的情景,她的心不覺一沉。
林慎見她臉色變黯,專注地追問道:「想什么呢,這么認(rèn)真?」
「我……」程洛喜猶豫著!肝抑皇怯X得奇怪,你為什么不讓我說,你是為救我才受的傷?那不正好可以宣揚你的人品嗎?」應(yīng)該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機會吧?
「妳把我當(dāng)什么人了,我有那么虛榮嗎?」林慎沒好氣地瞪她一眼。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
「好,妳不是想知道為什么嗎?過來!
林慎示意她走近些,緩緩說道:「我這人有個特點,就是保護私有財產(chǎn)向來不遺余力。」
什么,他又拿她當(dāng)東西了?!
程洛喜睜大眼睛望著身前英俊的他,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