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夏日正午,一個不懼炎熱的黃色身影,頭頂熾陽,背冒熱汗,踩著腳踏車奮力地往前進,嘴里兀自哼唱著一首年代比她還古老的歌曲。
幾輛轎車陸續從這名騎腳踏車的女子身邊呼嘯而過,駕駛們享受著車內涼爽無比的空調之際,總也不忘要從后視鏡中多瞄幾眼這名女子的怪異行徑。
這種三十八度的高溫,連機車騎士都知道要待在家里休息納涼了,這女子莫非腦子有問題。
嗯,瞧她嘴里念念有詞的,而且還穿著一身寬不啦嘰的土豆色中國長衫、寬褲,八成真的是哪里不大對勁。
嚇!那女人居然還朝他們揮手。
駕駛油門一踩,個個揚長而去。
"沒禮貌。"郭佳麗第三次睜大她圓滾滾的眼,瞪著那輛消失在遠方的車子。
她是看這些車子在經過她身邊時都緩下了速度,所以直覺地認為他們都是舅舅中醫診所里的老病患,所以才禮貌地對他們揮手微笑的,結果呢?
大伙兒全像見到瘋子一樣地逃竄,真是──太太太沒禮貌了。
呼──她的腳好酸!
郭佳麗停下腳踏車,站在稻田邊重喘著氣。
她把兩條粗辮甩到身后,露出一張嬰兒般的軟嫩臉孔。
還要騎二十分鐘,才能回到家!
早知道不該因為肚里饞蟲想吃肉圓,而冒險在這種天氣下騎車出門的。流了那么多汗,肚腸里的那些肉圓早就都消耗掉了。
回到家后,她要喝一杯五百CC的中藥酸梅汁,然后還要吃一盤涼面……郭佳麗在心里決定道。
好,為了酸梅汁和涼面,繼續努力。
郭佳麗的腳踩上腳踏板,覺得應該唱一首歌來提振士氣。
"王昭君?!"
一聲如訴如泣的哀嚎出自郭佳麗的口中,她的精神頓時為之一振。腳下邁力地踩著她的風火輪,迅速地向前移動。
"王、昭、君!"她又唱了一次,接著皺起眉頭,很用力地回想著歌詞。
呃,她好像只會這一句耶。
"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以建民國,以進大同……"她換了一首倒背如流的曲目,繼續在腳踏車上搖頭晃腦。
"哈……唉唷……"
稻田邊的大排水溝響起一道怪聲。
郭佳麗停下腳踏車,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排水溝里叢生的雜草。正中午的,應該不會有什么靈異事件吧?
"喂……"排水溝里又傳來人聲,這回還伴隨著窸窸窣窣的草叢拂動聲。
郭佳麗急忙跳下腳踏車,蹲在大水溝邊左右張望著。
"有人在里面嗎?"她大聲問道。
"我在這里!"草叢里的聲音變得清楚了,是個上了年紀的秀氣女聲。
"你在哪里?"郭佳麗瞇著眼睛,看得很用力。
啊!有一只戴著翠綠玉環的手腕在草叢間揮舞著。
"你在那里做什么?"郭佳麗好奇地問道。
"我走路不小心跌進排水溝里,腳扭到了。"女聲字正腔圓地說道。
"我下去救你,你不要亂動噢!"
郭佳麗手腳并用地爬下干涸的大水溝,人還沒站穩就已經陷入一叢比人還高的雜草堆里。
而且,她還很"幸運"地踩到了一包垃圾。
她嘴角抽搐了兩下,深吸了一口氣,把垃圾拎起來丟到馬路邊。
低頭撥開草叢,她看見了一位即便目前儀容稍嫌狼狽,卻仍然像日本電視劇里的優雅貴婦型伯母。
"伯母,你還好嗎?"郭佳麗上前扶起這位穿著端莊洋裝的伯母。
"還好。謝謝你。"陸秋華朝著她一笑,好奇地問道:"你干么把垃圾丟上去?"
"我想待會兒順便把垃圾帶回家去丟。"她照實回答。
"你真是個好心的人。"陸秋華看著這個臉上、頭發上都沾了草屑的熱心女孩,笑容里有著贊許。
她就說人間處處有溫情嘛,偏偏她那個憤世嫉俗的兒子嚴秉鈞怎么也不相信!
"伯母,你掉下水溝,還笑得那么開心?"郭佳麗不明就里地也跟著笑。
"有人來救我,我應該要笑啊。"陸秋華說得理直氣壯。
"這也對喔。"郭佳麗點頭,也笑瞇了一雙圓眸。她熱心地彎下身,扶著伯母的手肘問道:"你可以走路嗎?"
"我試試看。"陸秋華才跨了一步,立刻倒抽了一口氣,保養得宜的臉孔沁出了一層薄汗。"真是嚇死姥姥的痛!"
郭佳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覺得這位伯母真是有趣得緊。
"你不要出力,靠在我身上就好了。"郭佳麗嘴角顫抖,半背半推地扶著伯母,用一種走一步停兩步的慢速度往馬路邊前進。
"我很重。"陸秋華說道,不好意思地看著女孩脹紅的臉。
"我也不輕啦。"
郭佳麗苦笑了一下,總算把伯母扶到了水溝邊。
"伯母,你先不要動噢,等我爬上去之后,你把手伸給我,我拉你上來。"郭佳麗交代著,手掌往水溝邊緣一抓,腳尖一蹬就跳上了馬路。
然后,最困難的工作才剛開始。
郭佳麗流了約莫一碗的汗水,才把伯母從排水溝邊拉到道路上。
兩個女人氣喘如牛地癱在路邊,看著一輛車子呼嘯而過。
"你應該叫別人來幫忙的。"陸秋華說道,不好意思地看著女孩滿臉的汗水。
"那些開車的人不會下來幫忙的啦,除非我變成了一個身穿短褲的性感尤物。"郭佳麗皺皺鼻子,扮了個鬼臉。
"你不錯啊,伯母就很喜歡你啊!"這女娃臉孔圓圓軟軟的,眼睛圓圓亮亮的,嘴巴也圓圓紅紅地很是可愛。加上心地又善良,多適合娶回家當媳婦。
"長輩通常都很喜歡我,偏偏他們的兒子多半都對肥胖兒沒興趣。"郭佳麗一臉哀怨地說道。
自從父母在她國小六年級時過世之后,她就一直很想有個屬于自己的家庭。天知道她已經相親不下數十次了,可是就連那種體重比她重兩倍的男人都嫌她胖,天理何在嘛!
"你不胖。"陸秋華相當肯定地說道,卻不好意思開口嫌棄女孩身上那件看起來會讓所有人變胖的袍服。
"是啊,我只是肉多了一點。"郭佳麗干笑著。
"沒事干么學那些營養不良的女明星?每一個都跟竹竿一樣干癟,丑斃了。"陸秋華不以為然地說道,拍拍她豐潤可愛的臉頰。
這女孩子骨架其實滿細的,只是不小心穿了件極度不合適的寬松布袋──她以為這種蠟染的中國式棉服,只有年過四十的修道人才會穿。
"伯母,你不用為了報答我,而說這些違心之論啦。"郭佳麗看著伯母嬌小苗條的身段,也只能苦笑。"伯母,你家住哪里?要不要我幫你打電話叫救護車?"
郭佳麗掏出橘色霹靂腰包里的手機。
"我已經打手機叫我兒子來了。不過,他公司距離這里有點遠就是了。"陸秋華說道。
"那你應該先叫救護車的,萬一你在草叢里中暑了,怎么辦?"
"啊,我沒想到要先叫救護車哩,我是想今天是星期六,叫我兒子來,他還可以順便提早下班。"陸秋華停下來,咽了口口水。
"。∧阋灰人?"郭佳麗咚咚咚地跑到腳踏車邊,拿起礦泉水給她。"對不起,這水我剛才喝過了。"
"沒關系。"陸秋華開心地把剩下的水一飲而盡,感覺真好啊!
"你兒子還有多久會到,你太陽曬太久會不會不舒服?"郭佳麗站起身,幫伯母擋著太陽。
陸秋華看著眼前被太陽曬得滿臉通紅的女孩,感動得簡直要痛哭流涕了。
原來,這世界還是有天使啊!
"我兒子應該馬上就會到了。"陸秋華開始嘗試著作媒,她想要一個好媳婦已經想好久了。"我兒子是一間出版社的老板……"
"出版社啊!"郭佳麗的眼睛頓時一亮。
"對,一間年收入破千萬的大專教科用書出版社。"陸秋華得意地宣揚,頓覺兒子的婚事一片光明。
"教科書噢……"郭佳麗立刻像泄了氣的皮球似地沒了興致。她還以為是她愛看的那種愛情小說出版社哩!
叭、叭叭──
前方道路駛近一輛黑色BMW跑車,按著規律的喇叭聲,宣示著尋人意味。
"我兒子來了!"陸秋華眼睛一亮,立刻舉高雙手左右晃動。"他會不會沒瞧見?"
郭佳麗聞言,立刻迅速跳向路中央,以"大"字形的姿態站立,雙手起勁地在空中揮舞。
然而,黑色BMW跑車毫無煞車的打算,仍然飛快地朝著郭佳麗的方向直沖而來──
郭佳麗嚇到連眼睛都沒力氣閉上,只能臉色慘白地等著那道黑色旋風把她撞成稀巴爛。
吱!
車子在她面前三十公分的地方停了下來。
郭佳麗咚地一聲倒坐在馬路上,一身的冷汗濕了她的背衫。
"小姐,你放心啦,我兒子開車技術很好,他還有國外賽車手的執照喔。"陸秋華笑呵呵地說道。
伯母現在是在安慰她嗎?郭佳麗呆呆地看著BMW車頭的藍白色標幟,一時之間還回不過神來。
閃亮黑色車門緩緩地打開,一個戴著墨鏡的頎長魁梧男人現身在艷陽之下。
郭佳麗不自覺地蠕動屁股向后挪動一公分,咽了口口水。
這男人不會是什么黑道大哥吧?!
"讓開,不要站在馬路中央擋路。"嚴秉鈞不耐煩地繞過這個一臉呆滯的狼狽女人。他和印刷廠談事情談到一半,就被迫站在艷陽下救母,心情已經夠差了,根本不想擺出任何好臉色!
"對不起……"郭佳麗喃喃說道,手掌撐著柏油路,連忙就要站起身。
不對啊,是他先打算要撞死她的,她干么道歉?
沒禮貌的家伙!郭佳麗擰著眉看著他的背影,愈想愈覺得怒火中燒。
她氣鼓鼓地站起身,把臟兮兮的手掌在米色寬褲上擦了兩下,忿忿不平地昂起下巴質問著他。"你……"
"干么?"嚴秉鈞回頭瞪她一眼,不耐煩地從口袋掏出手帕拭汗。
瞧瞧她那一身連村姑都不敢穿出門的土里土氣衣服,一個連自己都打理不好的人,他壓根兒懶得理會。當然,他媽媽除外。
"你……你干么開車撞我?"嗚嗚,她的聲音只比蚊子叫大了一點。
"我撞到你了嗎?"
他雙臂交叉在胸前,冷冷地把她由上往下地打量了一遍,然后嫌惡地退后一步,真怕那女人把她鼻上的汗甩到他身上。
"沒有……"她盯著他的墨鏡,被他的氣勢嚇到連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那你有什么資格指責我開車撞你?"
嚴秉鈞摘下墨鏡,一雙銳利如刀的黑眸直接盯上她怯怯的眼。
郭佳麗倒抽一口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他兇惡的眼神簡直像要把她開槍就地正法似的。
嚴秉鈞看了她怯懦的樣子一眼,不屑地抿緊雙唇,走到媽媽的身邊扶起她。
郭佳麗望著他鐵青的側臉,突然間非常清楚地知道愛情小說全都是騙人的玩意──什么男主角又冷又酷就會帥到不行,拜托,那些女主角未免都太膽大包天了!
眼前這個男人輪廓頗深,一雙很東方的修長眼眸深黝惑人,體格頗有幾分好萊塢酷男的味道。但是,她卻差一點就被他的眼神給嚇到屁滾尿流!
想她好歹也是救了伯母的人,他沒必要那么咄咄逼人地對待她吧。
"你……你……"郭佳麗清清喉嚨,想為自己討得一聲"對不起"。
"如果不會說話的話,就閉嘴。"嚴秉鈞瞪她一眼。他討厭沒膽子的人,也討厭穿著不得體、像捆咸干菜的人,而這個女人顯然二者兼備。
"對不起──"郭佳麗才脫口說道,就立刻啪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懊惱得想直接跳到排水溝里。
她干么跟他說"對不起",是他不對耶!
她向來痛恨沒禮貌的人,現在又怎么可以因為對方比她兇惡,就弱了氣勢呢?郭佳麗深呼吸,努力醞釀著對他開口的勇氣。
"嚴秉鈞,你對人家說話要客氣一點,你開車太快嚇到了人家是事實;況且,剛才要不是這位小姐爬下排水溝把我拉起來,我現在可能已經在里面中暑昏倒了。"陸秋華雙手插腰,立刻教訓起兒子。
看來自己不用親自"教訓"這位酷男的沒禮貌了,他媽媽已經代她出手了──郭佳麗滿意地在心里忖道,偷偷地松了一口氣。
"你也知道自己有可能在排水溝中暑、昏倒?那你干么走到這里的田邊小路?我已經告訴過你多少次了?如果沒有人陪你,你就乖乖在我們的社區里散步,那里的中庭夠你走上半小時了。"嚴秉鈞擰著眉,跟媽媽說話的口氣卻像是在教訓女兒。"稻田邊的路滑,又沒有特別設計的人行道,對一個五十多歲的迷糊女人來說,很危險!"
"我就喜歡這邊的田野風光,我就愛來這里散步,犯法嗎?誰要你這個不肖子連星期六都跑到公司去加班,我的老朋友又都含飴弄孫去了,我找誰陪我散步。"陸秋華指著嚴秉鈞鼻子,忍不住又是一陣痛斥。
郭佳麗不自在地別開頭,故作悠閑地看著田中央的綠色稻田。
這對母子也吵得太肆無忌憚了吧?有"外人"在耶!
"我如果星期六不到公司加班,你現在就不能那么逍遙自在地到處購物、旅行了。還有,都說要幫你找個菲傭陪你,是你自己不愿意的。"嚴秉鈞低吼出聲,對于母親的任性實在是火冒三丈。
他是事事都想關心媽媽,他這媽媽卻是事事要他擔心。
"我才不要那種連中文都說不好的人陪我,連吵架都吵不起來。"陸秋華氣呼呼地回吼道。
郭佳麗絞著十指,不知自己現在是該偷溜走,還是繼續站在這邊聽他們吵架。
"那你到底想怎么樣?"嚴秉鈞大吼一聲。
郭佳麗嚇得驚跳起身,她懦弱地看著嚴秉鈞,活似他罵的人是她。
嚴秉鈞瞪她一眼,覺得這女人睜著大眼的樣子,根本就是在惺惺作態,都幾歲的人了,還綁辮子學人家裝可愛。
"你走開,你嚇著這個妹妹了。"陸秋華重重打了下嚴秉鈞的手臂,然后回頭用一種慈祥的神態對郭佳麗說道:"妹妹,你別怕,他只是嗓門大一點、臉臭了一點、表情兇了一點,他實在沒有什么惡意。"
"我二十九歲了,不能稱為妹妹了。"郭佳麗不好意思地扯著兩條長辮說道。
"你二十九歲了噢,真看不出來你年紀這么大了。"陸秋華驚訝地看著她光潔的臉蛋。
"謝謝,可能是因我今天穿的比較像學生,還有我綁了辮子……"在他的瞪視之下,郭佳麗的聲音愈來愈微弱。
嚴秉鈞冷哼了一聲,算她識相。
"別理他,我們繼續談我們的。"陸秋華親熱地挽住了她的手臂。
嚴秉鈞額上的青筋跳動了下,他翻了個白眼,再度拿出手帕擦去額上的汗。"兩位可以繼續站在太陽底下聊,我先進去車子里面等你們。"腦子有問題的人才會站在大太陽底下聊天。嚴秉鈞轉過身,步履緩慢地走回駕駛座。
瞧他說的是什么話,怎么可以對媽媽這么沒禮貌!郭佳麗盯著他的背影,忿怒地鼓起腮幫子。
"你──站住!"郭佳麗清脆地大喊了一聲,聲音宏亮到連她自己都傻了眼。
"你叫我站?"嚴秉鈞瞇起眼,一臉冷厲地回過頭。
郭佳麗倒抽了一口氣,被他一雙利眼瞪得動彈不得。
"伯母腳受傷了,你應該先把她扶到車子里面。"郭佳麗好聲好氣地說道,悲哀地發現自己真像個被壞人一嚇就腿軟的小癟三。
"你現在在說笑話嗎?"嚴秉鈞交叉著雙臂,倚在他的黑色車門上,笑得像個黑心惡魔。"我以為兩位站在太陽底下相談甚歡,我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壞了你們的興致啊。"
"你這人簡直──"不可理喻!郭佳麗捏緊拳頭,硬是吞下了罵人的話。
君子不和小人記仇!雖然她罵不贏他才是事實。
"別理我兒子,他天生就是這種刻薄死個性。走,我們進車子里聊,車子里有冷氣比較涼。"陸秋華招呼著她,要她扶著自己走到車子邊。
進車子里聊?郭佳麗睜大了眼,現在不知道是哪個人比較怪。
"伯母,還是先叫你兒子送你去醫院,好好檢查一下你的腳比較重要。"郭佳麗好心地建議道。
"不用去醫院啦,這種扭到腳、閃到腰的狀況,當然要去看中醫或者是去國術館。"陸秋華理所當然地說道。
"先去醫院照X光。"嚴秉鈞板著臉說道,他討厭中藥的味道。
"去醫院沒有用啦。"陸秋華揮揮手,一副她說了算的表情。
"這附近有一家'順天'中醫診所還不錯,他們的推拿師也是有幾十年經驗的老師傅。"郭佳麗小聲地說道。不好意思說出"順天中醫"是她舅舅開的,怕有自吹自擂的嫌疑。
"不勞費心。"嚴秉鈞沈聲說道。要他如何相信一個一臉汗水加一身草屑的女人?
"人家娃兒好心好意,你說的是什么鬼話!"陸秋華雙手插腰,大有再度開罵的氣勢。
"我不跟你吵,兩位繼續站在太陽底下互相感恩吧。"嚴秉鈞板著臉,直接走回駕駛座,砰地一聲關上車門。
郭佳麗驚跳了一下,她望著車門,伸手揮去一顆快滑到眼睛里的汗水,真的滿熱的。
"伯母,你快上車吧,不然真的要中暑了。"郭佳麗說道。
"給你擦汗。"陸秋華從口袋掏出一張面紙。
"謝謝。"郭佳麗接過面紙,胡亂拭去自己一額一臉的冷汗熱汗。
她敢發誓那男人現在一定坐在駕駛座里瞪她,否則她不會全身頻起雞皮疙瘩。
把面紙從臉上移開,郭佳麗看著手中的濕黑面紙,倒抽了一口氣。
媽啊,她的臉是涂了黑炭嗎?
難怪那個男人會一臉看到瘋婆娘的表情!郭佳麗自卑地低下頭,把面紙塞入褲子口袋里。
"娃兒,你結婚了沒有?"陸秋華拍拍她的肩,熱情地問道。
"還沒有,沒人要。"她笑得有點尷尬,撐扶著伯母走到車門邊。
"什么沒人要,你這種好女孩,別人搶著要都來不及了。"陸秋華突然抓住她的手臂,雙眼發光地看著她。"不如你來和我兒子相親,好不好?"
和那個千年寒尸臉相親?郭佳麗背冒冷汗,馬上用力搖頭三次!
她是很想結婚,不是想找氣受、找罵挨耶!
"我這個兒子是面惡心善,他其實又孝順、又顧家,而且長得也不錯……"陸秋華忙著推銷,完全沒注意對方驚恐的表情。
"伯母,你快上車吧。"
郭佳麗急忙忙地拉開車門,把伯母扶入車內坐好,從頭到尾都不敢往駕駛座看上一眼。
倒是嚴秉鈞從后視鏡中冷冷睨了那個一臉別扭的女人一眼──綁兩根粗辮,穿一身寬松的舊衣,這年頭很難看到這么不遺余力丑化自己的女人了。
"娃兒,真是謝謝你噢。"陸秋華感激地握了下郭佳麗的手,然后開始發揮她娘家不屈不撓的祖訓。"有空到我家來坐。我剛才和你說的話,你好好考慮一下,如果改變心意的話,我家電話是12345678,住址是──"
"你要不要順便告訴她,我們家的保險柜在什么地方?"嚴秉鈞開口譏諷道。
"你說話干么這么夾槍帶棒?"陸秋華不悅地斥喝著兒子。
"伯母,你坐進去一點,我幫你關車門,你快去看醫生噢!"為了避免這對母子又開始斗嘴到一發不可收拾,郭佳麗很快地關上車門,然后對著車窗露出一個甜蜜微笑,揮了揮手。
"對了,娃兒,你叫什么名字。"車窗陡然降下十公分,陸秋華大聲問道。
"我叫郭佳麗。"
"郭小姐,謝謝你今天的幫忙。"嚴秉鈞回過頭,用一種嚴肅的表情對著她點點頭。
郭佳麗張大了嘴,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看著那個男人唇邊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不客氣……"她有點羞赧、有點受寵若驚地說道。
黑色車子倏地一聲從她身邊奔馳而過!
郭佳麗嚇得倒退了兩步,她瞪著車子揚塵而去的傲慢姿態,氣得滿臉通紅。
"開BMW就了不起嗎?"她雙手圍成喇叭狀,朝著車子大聲吼道。"不稀罕啦!"
下回她就在她的腳踏車籃子上面黏一塊"勞斯萊斯"的牌子。哼,她現在就回家改裝車子!
可是,不知道伯母會不會真的去"順天"中醫看診耶?那樣碰面很尷尬哩。
那她現在能去哪里?郭佳麗抬頭看了一眼灼熱如火的太陽──
唉,她還是再去吃一碗肉圓好了。
然后,順便再去廟里拜拜,祈求她今年能夠順利覓得良緣,還要順便祈禱不要嫁到那種壞脾氣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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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順天"中醫診所一如往常地滿是看診的人潮。
古式的木制藥柜里,持續飄出濃馥的中藥藥材氣息,讓熙來攘往的病患們忍不住深深呼吸,將自然清爽的甘香味吐納入腹。
當然,凡事必有例外。
一個坐在墻角的頎長男人,板著一張臉,用手帕蓋住口鼻,好似這間中醫診所正對群眾施放毒氣瓦斯,而一副深惡痛絕的神情──此人,嚴秉鈞是也。
嚴秉鈞臭著臉,第五次后悔今天竟然忘了戴口罩出門,而他身邊等待拿藥的陸秋華,則是生龍活虎地和旁邊的病患閑聊著。
"啊,我兒子來接我了,我要走了。"陸秋華身邊的七十老婦拿著一整包草藥,動作迅速地往門口沖去。
"慢走喔。"陸秋華言畢,一臉興奮地對兒子說道:"看來這家中醫真的還不錯哩!剛才那個太太說她的坐骨神經痛,和她女兒的不孕癥都是在這里才看好的。前天,那個幫我把脈的郭大夫也說我的腎功能很差,需要調理,結果你擺張臭臉拒絕人家。我看我下回來推拿時,再請郭大夫幫我把一下脈,看看我的腎……"
"亂吃藥反而會加重腎的負擔,你是嫌你的腎還不夠差嗎?醫生建議你過陣子就該洗腎了,你考慮得怎么樣了?"嚴秉鈞的臉龐在沒有笑容時,是稍嫌冷峻的。
"我不要洗腎,聽說洗了之后皮膚會變黑。"陸秋華別開臉,沒讓兒子看出自己的恐懼。
洗腎就是一輩子的事了,情況只會愈來愈糟,而不會好轉!
"皮膚黑了又怎么樣?你的健康才是最重要的事。"他只希望媽媽能好好陪在自己身邊。
"難得聽你說出這種肉麻話,再說一次。"陸秋華扯著兒子的手臂,笑到合不攏嘴。
"你很煩。"嚴秉鈞抿緊唇,有點難堪地看了左右一眼──幸好沒人聽到。
"你這個不孝子,居然這樣對你娘說話。虧我一手把你養大,把屎把尿……"
"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就是對自己的子女最好的回應。"嚴秉鈞頭痛不已地打斷她接下來要歌誦母愛的一百零八句。"我下星期就幫你安排洗腎。"
"我不要。"陸秋華氣急敗壞地說道,嗓門也跟著大了起來。"你哪知道怎么照顧我的身體?大前天你如果直接載我到這間'順天'中醫,我昨天就可以和你阿姨一塊去臺東泡溫泉了?墒悄闫胰メt院照什么X光,吃了一堆消炎藥,吃到我胃痛,腳還不是沒好。結果人家'順天'的推拿師喀喀兩下,我現在不就生龍活虎了嗎?"
"小聲一點。"嚴秉鈞臉色一沉地說道,他不喜歡成為別人注目的焦點。"你的腎臟病還不是你自己弄出來的,誰叫你身體一有病痛,就胡亂吃藥。"
"你以為我喜歡這邊疼、那邊痛啊,長期失眠、心肌梗塞,哪一項不用吃藥啊……"陸秋華眼眶微紅地低下頭。她的狀況,兒子最清楚不過了。
"心肌梗塞是因為你愛吃東西,又不愛運動,這點是可以改變的。"他放緩了口氣,拍拍她的肩。
當年,媽媽沒拋夫棄子和夢中情人離開爸爸,都是因為他。所以,在爸爸過世后,他當然要負起最多的責任來陪伴媽媽。
"一個人運動很無聊。"她怕寂寞,一直都怕。
"我說過要請菲傭來照顧你。"嚴秉鈞耐著性子說道。
"兒子,你有老年疑呆癥嗎?我說過我不要那種中文不通的……"
"那我幫你請一個臺灣看護陪你,這樣總可以了吧?"嚴秉鈞下了最后通牒。他討厭家里有個臺灣看護,那讓他覺得沒有隱私,他媽媽已經夠會七嘴八舌了,不用再多加一張嘴。
不過,為了媽媽,他愿意妥協。他是該多花一點時間陪她的,可是六、七月正是出版社最忙碌的季節。
"那我要一個年輕貌美的看護。"陸秋華馬上說道,一臉的躍躍欲試。
"你不要滿腦子的作媒念頭,我會請一個四十歲以上的看護。"嚴秉鈞迅速地拒絕,完全沒打算讓步。
"我不要四十歲以上的看護,她搞不好比我還健忘!"陸秋華大聲抗議道。
咦?好耳熟的叫喊聲。正從二樓步下樓的郭佳麗一聽到這個聲音,立刻打住了腳步。
她探頭探腦地往樓梯下一瞄──
天,果真是那天跌落水溝的伯母!
啊,那個討厭男也來了!郭佳麗看了一眼他的大臭臉,立刻就要轉身上樓。
可惜,她還是跑得太慢了一點。
"。∧悴皇悄莻救我的小姐,呃……"陸秋華忘了她的名字,因此只能朝著她用力地揮手。"你也來看中醫喔?!"
"沒有──"郭佳麗突然不自在了起來,她打開樓梯間的鞋柜找出她的布鞋。"這里是我家。"
"原來這里是你家。"陸秋華恍然大悟地說道。"你早點說嘛,我順便可以帶點水果來謝謝你。"
"伯母,你不用那么客氣,我那天沒有幫到什么忙,只是舉手之勞而已。"郭佳麗拎著鞋子走到樓梯的最后一階,坐下來綁鞋帶,看都不看他們一眼。
她今天心情很好,可不想又招惹來那個男人的冷言冷語。
嚴秉鈞身子往后一靠,倚著墻壁看著她圓軟的腮幫子──她是又胖了?還是鼓著頰在生悶氣?不過,她的穿著品味仍然很可怕,粉紅棉布上衣中央染印的那朵荷花,讓她看起來……很胖!
明明那張臉長得還可以,干么把自己弄成那副邋遢德行?
人如果有缺點,能改變就要改變,否則就要努力發揮自己最大的優點,好讓別人忽略那個缺點。他就是那樣努力過來的人,所以最見不得自暴自棄的人!
"貴診所生意不錯,是因為你每天都在田邊等著救一些跌落水溝的病人嗎?"嚴秉鈞冒出一句冷言冷語,他就對她畏畏縮縮的樣子感到不痛快。
"你不要亂說話!"郭佳麗猛然抬頭,激動地說道。
"我哪里亂說了?這間中醫診所生意不好嗎?還是你那天沒救過我媽媽?"嚴秉鈞好整以暇地說道。她怒氣沖沖的模樣,至少比她剛才蹲縮在鞋柜邊穿鞋的小媳婦姿態來得順眼一些。
郭佳麗瞪著他,手揪著鞋帶,很想直接把布鞋塞到他嘴里。
"說不出話來反駁我了吧?"嚴秉鈞挑挑眉,第一次發現腮幫子真的可以像蘋果一樣紅。
這年頭有誰吵架還會這么臉紅脖子粗的?他開始覺得這種吵架方式有點意思了。
"你──強詞奪理!"郭佳麗握緊拳頭,很想直接給他一拳。她生性和平,為什么會倒楣地遇上一頭斗牛。
"對!你強詞奪理,而且你如果再諷刺娃兒一句,我就幫你安排十八次相親。"陸秋華指著兒子鼻子威脅道,然后主動走到郭佳麗身邊聲援她。并用一種看媳婦的目光關切地注視著她。"娃兒,你在家里工作嗎?"
"我目前沒有工作。"郭佳麗低聲地說道,完全不想讓"某人"聽到她的近況。"我本來在一家小兒科診所當護士,上上個月,醫生全家移民到加拿大了;然后啊,最近護士過剩,工作本來就不好找,加上這附近的診所也沒在征人……"
"你在診所當護士一個月賺多少銀子?"天助她也,她正想要有個看護兼媳婦,這不就送上門了嗎!陸秋華按捺下心里的得意笑聲,面容和煦地問道。
"兩萬多。"郭佳麗的聲音變得更加微弱。
"兩萬多,太好了!"陸秋華激動地抓住她的手,聲若洪鐘地對兒子說道:"嚴秉鈞,我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