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抑在小曼心頭的陰影不只是康柏的感情,更令她不安和痛苦的,是那幾乎見不到盡頭的戰(zhàn)爭。1994年只剩下幾天了,明年——可會見到光明
小曼獨自走在校園里,心里又沉又重就像身上那件呢大衣,想著戰(zhàn)場上正在為國家流血拼命的戰(zhàn)土們,她幾乎感覺不出在耳邊呼嘯而過的北風(fēng)。她的心是火熱的,她一直在想,她能做點什么事她能出點力的,是嗎
快到校門口寄存腳踏車處,她聽見背后急促追來的腳步聲,同時,蘇家貞夸張的聲音也嚷起來。
“小曼,小曼,云小曼,”家貞終于追到她面前,一邊喘息一邊指著旁邊的一個陌生男孩!白叩眠@么快,康柏在外面等你啊吳育智找你呢!”
小曼歉然地微微一笑,望著陌生的吳育智——也不算陌生,她見過他,在那一群流亡學(xué)生中。
“不知道你找我,”小曼斯文地說,“有事”
“傅立民叫我?guī)麃淼,”家貞扮個鬼臉!八彩驱R魯藥劑系的,傅立民的同學(xué)!”
“哦!”小曼點點頭。
吳育智很高大,他有北國男兒特別的豪邁氣度,真誠的眼光,真誠的神情,聲音也是真誠的。
“上次我們一起唱過歌,”吳育智開口了,帶著濃重北方口音的四川話。“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
“如果我做得到,一定沒問題!”小曼答應(yīng)得快。
“如果你做不到,所有人都做不到了!”蘇家貞在旁邊笑。“我先走,傅立民在等我!”
也不等小曼答應(yīng),她揮揮手,轉(zhuǎn)身一溜煙地跑了。
“我們組織了一個歌詠團,”吳育智開門見山,坦白直爽地說,“全是流亡學(xué)生,但——我們希望你能參加!”
“要我參加”小曼很意外。
吳育智笑一笑,北國男孩子也顯出了稚氣,他不能說漂亮,卻正直,忠誠。
“如果你肯參加,許多本地同學(xué)也會跟著參加,而且——”他摸摸頭,有點難為情。“在經(jīng)濟上——可能會得到些幫助!”
小曼看見了他的難為情,看見了他的深切盼望,也看見了他眼中的困難,她是善解人意的,她雖然并沒有參加這種團體的意念,但怕他難堪,而且她明白,他們邀請她參力口的真正目的,是想在經(jīng)濟上有所幫助。她本身并沒有錢,她也不敢隨便運用家中的錢財,但,她幾乎沒考慮就答應(yīng)了,甚至不問歌詠團的性質(zhì)。
“好!我參加!”她說,“雖然我不會唱歌,我還是參加!”
“謝謝,謝謝!”吳育智臉上閃動著光輝,他忘形得一把抓住小曼的手!罢媸侵x謝,我——去告訴他們!”
“等一等,”小曼笑容依然淡淡地,“我跟你一起去!”吳育智興奮的熱誠驅(qū)散了周圍寒氣,小曼也感染了他那份雀躍。
“老實說,如果你不肯參加,我們的歌詠團就組不成,”吳育智毫不隱瞞地,邊說邊走。“因為我們的經(jīng)費沒有著落!”
小曼不語,只是微笑地傾聽著。她在想,經(jīng)費——必然不是小數(shù)目,她拿得出嗎或是——向父親要父親會答應(yīng)嗎
“同學(xué)都知道你家——哎,可以幫忙,”吳育智看她一眼!按蠹业南M荚谀闵砩,上次你來和我們一起唱,博立民又聽蘇家貞說你——很熱心,大家就推我做代表來邀請你!”
“歌詠團的目的是什么”小曼這才問。
“哎——這樣的,”吳育智更興奮了,華西壩上的流亡學(xué)生臉上,很少出現(xiàn)這種興奮神色,他們?yōu)閲覔?dān)憂,為戰(zhàn)爭憂慮,他們思念父母家園,他們痛惜山河蒙難,哪兒來的興奮呢今天是特別不同!“就要放寒假了,我們想趁這段時間到成都附近的各縣市去巡回演唱,用我們的歌聲去激勵士氣,去喚起所有同胞的愛國心。你認(rèn)為——如何”
小曼的笑容再不淡漠含蓄,她仿佛突然間變了一個人似的,變得那么熱切,那么激動。
“太好了,我參加!”她大聲叫。那清秀脫俗的美麗臉兒因激動而微紅!拔乙欢▍⒓,而且,我——盡力幫忙,盡我所有的力量!”
“我代表所有我們那一群謝謝你!”吳育智向她伸出手掌,寬大溫暖的他握住了細(xì)致的她,成功的氣息一下子就聚起來。
“不要謝我,”小曼真切地說,“我也不是幫你們,我們所做的一切,全是為國家!”
“你——說得對!”吳育智先是一怔,神色立刻變得好嚴(yán)肅,好感動!霸菩÷,我從來沒想到你真是——這樣一個女孩子!”
小曼搖搖頭,隨他走進一間教室。教室里零散地坐著二十多個男女同學(xué),他們本來都在聊天,一看見吳育智進來,所有的聲音全停止,每張臉上都閃動著急切的詢問和熱烈的企盼神色。
“怎么樣,她肯嗎”一個女孩子搶著問。她有著大眼睛和長辮子,叫陳小秋。
吳育智在門口站了幾秒鐘,大家無法在他的沉默和凝肅中找到答案,直到他一閃身指著背后興奮地叫:
“看,誰來了”
小曼微微一笑,邁進教室。她只邁了一步,然而,這卻是影響,甚至改變了她生命的一步!人為理想而活,能為國家做一點事、盡一點力是她的理想,是她渴望的——在這個大時代中,多少人毫不考慮地把自己投了進去,她只是盡一點力,有什么可猶豫的她甚至沒想到其他任何事!
“云小曼!”二十幾個人爆出了歡呼,忘我地拍起手掌來,并不是為小曼,而是為理想的實現(xiàn)!
小曼望著每一張熱情而真誠的、陌生又熟悉的年輕臉兒,那是離鄉(xiāng)背井,遠離親人,受苦難、受折磨的一群,但是,此時他們臉上沒有落寞,沒有哀傷,沒有憂慮,沒有痛苦,有的只是愛和希望!她被感動了,深深地感動了,她從來不屬于他們那一群,對戰(zhàn)爭的殘酷,對顛沛流離的生活沒有切身的感受,然而——此時此地,斯情斯景,她發(fā)覺竟是完全能體會他們的感覺,能了解他們的苦悶,她發(fā)覺——她和他們心意相通了!
“我加入你們,我將盡我所有的力量,使我們的歌詠團擴大,成功!”她說,興奮得顫抖,強忍喉頭的哽塞使她無法再自我控制。
“我們的歌詠團萬歲!”所有的人歡呼起來。“歌詠團萬歲,萬歲!”
難得的興奮使沉郁的年輕人都充滿希望,那希望更照亮了他們的理想——也算不得理想,他們只是獻出自己僅有的一份力量!
“請你們把詳細(xì)的計劃告訴我,一兩天——就決定了!”小曼深吸一口氣說。她知道父親會答應(yīng),這是何等有意義的事她卻仔細(xì)地注意不把話說得太滿,太肯定。
“計劃”年輕人安靜下來,大家互相注視,有些愕然。計劃他們只是組歌詠團,他們并沒有計劃!
“哎——我們還沒有想那么遠,第一步是請你參加,然后才有其他!”吳育智說。
“那——好吧!”小曼點點頭。這群年輕的孩子只憑一腔熱血,只想出一點力,他們知道需要錢,卻沒有計劃,小曼本身對錢也沒有明確的觀念,這件事讓銀樓的總管來計劃,只要父親答應(yīng)! “我先回去,明天告訴你們好消息,我父親一定支持我們的!”
“萬歲——”年輕人又是一陣歡呼,似乎——戰(zhàn)爭已到了盡頭,似乎已看見了勝利的曙光,似乎他們已能重回家園,似乎他們又再獲親情——
小曼在他們熱烈的情緒中悄然退出,她要參加、她要出力的意念更堅定了,若是幫不了這群年輕人,她覺得會是自己的罪過,目前最要緊的事,是立刻趕回家找父親商量,該不會有問題的,她了解父親的為人!
她騎著腳踏車,飛也似地往家里趕,她的熱情和興奮使她沖破了寒冷,溶化了陰霾,在這時,她真是沒有想到其他任何事,任何人,甚至——康柏!
云公館的氣氛有些異樣,有些特別,從一進大門口她就感覺到了,是——怎么回事第一個意念,她想起了姐夫,是他——出了事
放好腳踏車,她半跑著奔進第二進花園,奔進大廳——是異樣,吃齋念佛的母親竟坐在大廳的酸枝木椅上,一臉的凝肅,一臉的——憤怒!小曼心中放下大石,憤怒,必不是姐夫出意外!
“媽!”小曼恭敬地喚一聲,又看見坐在另一邊的小怡和小真,還有垂首而立的大哥培元!按蟾,姐姐!”
小怡使一個眼色,小曼悄然坐到她旁邊去。除了父親和小弟培之外,他們家人幾乎到齊了,發(fā)生了什么事大家都不出聲,難道——誰得罪了母親
大哥培元的臉色比云夫人更難看,好像又委屈又氣憤——那張胖了的臉兒漲得通紅,卻也沉默著。
“姐——”小曼忍不住小聲問。
小怡搖搖頭?匆娫品蛉速N身丫頭巧云匆匆從外面進來,平日乖巧伶俐的巧云,今天的舉止也顯得特別穩(wěn)重。
“怎么說”云夫人郎氏用濃重的上海口音的四川話問。
“老爺——請夫人做主!”巧云偷看云夫人一眼。
云夫人不屑地癟癟嘴。自從云宗炎娶了側(cè)室白牡丹后,她就沒和丈夫說過一句話,必要時都由兒女或丫頭代傳,以表示她永不諒解。
“媽——請你成全!”培元柔聲說。
“不準(zhǔn)!”云夫人一拍桌子,“啪”的一聲,右手無名指上的—枚馬蹄形翡翠戒指斷了,斷得在場每一個人的心都猛震起來!拔矣肋h不準(zhǔn)!”
云夫人斜睨一眼斷了的翡翠戒指,臉色更壞。那是她戴了三十多年的戒指,還是她娘家陪嫁的嫁妝,三十幾年都沒出意外,偏偏那么一拍——她心中怒意更熾,認(rèn)定了是不祥之兆。
“媽,我求求你,”培元不放棄哀求。“只要你答應(yīng)她進門,我——此后什么都聽你的!”
“你聽不聽我的都沒關(guān)系,我絕不準(zhǔn)一個戲子進門,”云夫人鐵青著臉,說得斬釘截鐵!疤锰迷萍掖笊贍敚跄苋唱戲的我不準(zhǔn)!”
“媽——”培元一臉頹喪樣!拔摇摇
“你要是不聽我的話,就別叫我媽,”云夫人站起來!澳阌斜臼碌脑,就去求你那個老糊涂爸爸!”
“小怡——”培元向妹妹求救,他示意小怡替他解圍,小怡卻是不理,任憑巧云伴著云夫人回房。
培元看看三個妹妹,又看看母親離去的背影,重重地跺跺腳,嘆一口氣,轉(zhuǎn)身而去。
“什么事姐姐!”小曼這才有開口的機會。
小怡搖搖頭,先過去收拾了云夫人留在那兒折斷了的翡翠戒指,她不出聲,也是嘆一口氣。
“到底怎么了”小曼發(fā)急地,“我只不過上了半天課,家里就鬧翻了天似的,大哥怎么了”
“大哥要結(jié)婚,和一個唱戲的!”小真說。
唱戲的,小曼看看母親的房間,又看看樓上,不敢再問。云宗炎娶了白牡丹為妾之后,云夫人恨唱戲的入骨,誰提起唱戲兩個字都犯了她的忌。她本身雖讀書不多,卻也出自書香門第,先入為主的,她看不起唱戲的,何況,唱戲的女人還搶了她的丈夫,叫她怎不恨之入骨
“大哥——也真糊涂!”小曼說。
“他糊涂的事還不止一件呢!”小怡又搖頭!澳銈兊纫幌拢胰タ纯磱!
才走幾步,云夫人貼身丫頭巧云出來了,她示意小怡別進去,做了一個流淚的手勢。
“媽在哭”小怡問。
巧云不敢出聲,只敢點頭,遠離了云夫人的房間,才壓低了聲音說:
“難怪夫人生氣,”她憤憤不平,“老節(jié)不管,姨奶奶還在一邊說風(fēng)涼話。”
“她說什么”小怡臉色一變。
“她——”巧云自知失言,她怕事情鬧大,她可擔(dān)當(dāng)不起,但又不敢不回答甚有威嚴(yán)的小怡。“她說——夫人一天到晚罵戲子賤,想不到夫人的兒子也要娶個賤戲子!”
小曼、小真也都忍受不了,畢竟,被傷害的是她們的母親。小怡一拍桌子,板著臉說:
“我去質(zhì)問她!”
“我陪你去!”小曼也挺身而出。
“算了,”膽小怕事又特別善良的小真說,“何必跟她一般見識呢媽也不愿意和她爭吵!”
“除了質(zhì)問她,我也要和爸爸談!”小怡看小曼一眼!澳悴槐嘏阄遥易约喝!”
“不——我有事找爸爸商量!”小曼說。
“走吧!”小怡挽住小曼!靶≌妫愫颓稍七M去陪媽媽,我們就回來!”
“大小姐——”巧云膽怯地。
“你放心,一切有我!”小怡、小曼去了。云宗炎自從把所有生意交給培元后,就和白牡丹隱居三樓,平日閑雜人未經(jīng)許可和召喚是不許上樓的,他也極少下樓來,閑時以看書和抽大煙——鴉片,來打發(fā)時間。說起抽鴉片,兒女們心中又是一陣不滿,雖然是流行性,富家大戶的玩意兒,云宗炎卻一直不曾染上癮,直到白牡丹進門。她本是有癮的,戲班的晨昏顛倒生活,使她以鴉片來支持精神,跟了云老太節(jié),不但不戒除這惡習(xí),還慫恿他陪她一起玩玩,這一玩,云老太爺也上了癮,玩物喪志,這一來,他對任何事都提不起勁了!
小怡和小曼上樓時,云老太爺和白牡丹房里的丫頭彩虹正守候在廂房外,看見小怡姐妹很意外。
“大小姐,三小姐,老爺和夫人——”彩虹期期艾艾地,說不出話。
“夫人在樓下,”小怡毫不容情地說,“白牡丹是姨太太,你要分清楚!讓開!”
“是!是!”彩虹垂下頭,退開一邊。她知道,即使白牡丹本人也不敢正面和小怡頂撞。
推開門,小怡、小曼看見白牡丹在榻上燒著煙泡,云老太爺正吞云吐霧,一副沉醉的模樣。
“爸爸,我們來了!”小怡提高聲音說。
“啊——小怡,小曼!‘云宗炎從煙榻上坐起來。他和白牡丹同樣感到意外,彩虹怎么不進來通報”你們有事嗎“
“沒有事不會來麻煩爸爸!毙♀届o地說。她看一眼白牡丹,卻是不理不睬。
白牡丹是個十分細(xì)致的女人,并不能說多漂亮,卻很有風(fēng)情,一副白金細(xì)邊的近視眼睛,使她看來斯文,也掩藏了不少眼中的狡猾,一眼望去,她是個精明又工于心計的女人!
‘大小姐,三小姐,“白牡丹也跟著丫頭們的稱呼,當(dāng)著人面,她客氣得十分虛偽。”快請坐。
小怡看小曼一眼,示意她一起坐下來。
“爸,大哥的事你不能不管,”小怡開始說,“他不僅在外面賭錢,還要和——個戲子結(jié)婚!”
小曼偷看白牡丹一眼,她真行,小怡當(dāng)她面說戲子,她也絕不動容。
“你媽媽會管!”云老太爺不感興趣地,“而且——他也那么大了!”
“媽媽很生氣,”小怡也頗有一套,就是不正眼看白牡丹,一副不放她在眼里的模樣!八毁澇!”
“不贊成就叫培元算了,犯不著生氣!”云宗炎說。
“媽媽生氣不全因為大哥,是為了別人的閑言閑語!”小怡直率地說。
“誰在閑言閑語了你媽媽就是耳根軟!”宗炎搖頭。
“是。≌l那么無聊說閑言閑語”白牡丹做戲的工夫真是一流!笆欠蛉硕嘈陌伞
“我們當(dāng)然知道誰說了什么下流話,”小怡也不示弱——她一心想替母親出氣,母親是老實人,怎么斗得過狡猾的狐貍精白牡丹呢“爸,你不能太不管事,太偏袒一方了!”
“我沒有偏袒啊!”宗炎不解地,“誰說了閑話我可沒聽到什么!”
小怡冷冷地哼一聲,斜睨著白牡丹,不再言語。
白牡丹是經(jīng)歷過五湖四海、見過場面的人,她早知道小怡是針對著她而來,對小怡,她沒有必勝的把握,她知道宗炎看重小怡,而且小怡目前掌管著整個云家。她很能見風(fēng)使舵,不用硬功改用軟功。
“哎——大小姐是不是誤會了我”她說得好真誠似的!拔抑缿蜃釉谀銈冄壑惺堑臀⒌,我也知道你們看不起我,大少爺要結(jié)婚,我怎么敢有任何意見呢我連話都不敢說,大小姐千萬別誤會了!”
小怡仍是冷冷地哼著,她絕對相信巧云說的。
“小怡,阿姨的確沒說什么,我可以證明,”宗炎打圓場。他并不老糊涂,而是不想有麻煩。“叫你媽媽別生氣,我——教訓(xùn)培元就是!”
當(dāng)著父親的面,小怡也不能太過分,見好就收,她也很了解目前情勢。
“大哥回來我們叫他來見爸爸!”小怡不再多說。
小曼看小怡,她是為另一件事而來。輪到她了吧
“爸爸,我有一件事請你幫忙,學(xué)校里的!”她說。
“說吧!”云宗炎接過白牡丹遞過來的一支燒好的煙槍。
小曼想一想,慢慢說:
“一些同學(xué)組織一個歌詠團,想到附近的縣市去巡回演唱,他們需要經(jīng)費!”
白牡丹緩緩地躺下來,她聰明地表示出不過問云家錢財上的事。
“經(jīng)費,要我出”宗炎有些心不在焉。
小曼皺皺眉,她強烈地感覺到,父親和以前比較是變了許多,他的興趣似乎只在那小小的煙槍上。
“他們都是流亡學(xué)生,沒有錢,而且——為激勵士氣而演唱,是替國家出一點力,”小曼頗為不滿。“不只是玩玩的,我也要參加!”
“你參加那些流亡學(xué)生”宗炎頗感意外地。
“我們需要經(jīng)費,請你答應(yīng)支持!”小曼不回答卻是繼續(xù)說,她奇怪,父親怎么變得如此陌生了
“支持——好吧!”宗炎無所謂地,“我會吩咐培元,你叫他給錢好了!‘
“謝謝爸爸!”小曼也不多說,拉了小怡一起站起來!拔覀兿聵橇耍
“好,好,”宗炎也緩緩靠下來。“叫你媽媽別生氣!”
小曼搖搖頭,大步走出那煙霧彌漫的房間。
“爸爸怎么變成這樣了”小曼痛心地,“我?guī)缀酢徽J(rèn)識他!”
“白牡丹把他改造了,”小怡苦笑,“她是個厲害的女人!”
“她——白牡丹到底想怎么樣”小曼擔(dān)心地,“她——還想要什么”
“錢,當(dāng)然是錢!”小怡也是憂心忡忡。“本來她完全沒有機會,但——大哥不爭氣!”
“她會勝嗎”小曼問。云家,總不能敗在那樣一個唱戲的人手上啊啁。
“還有我們!小曼!毙♀孕诺匦σ恍。
從小怡的笑容,小曼重新有了信心,她想起歌詠團——
“姐,我終于能為這時代,為我們國家做一點事了,”她突然興奮起來!拔乙H自去體驗真實的一切!”
“為什么”小怡不懂,在內(nèi)心的感情和思想上,她們姐妹是絕對不同的!胺胖煤玫娜兆硬贿^,你寧愿去奔波、流浪”
“你不覺得那很有意義”小曼反問。
小怡凝視小曼一陣,雖然依舊不懂,不解,卻微笑了。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但并不表示你錯或我錯,”她很理智地說,“我也希望戰(zhàn)爭快結(jié)束,我也希望全國同胞的士氣被激勵,只是——并不一定要親自參加行列,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我寧愿出錢!”
“我不同,我要又出錢又出力,”小曼熱烈地,“我常覺得無聊,空虛,但當(dāng)我決定參加他們歌詠團,你知道嗎姐姐,我整個人都充實起來!何況,我們只在大后方工作,比起戰(zhàn)場上的人,我們幸運多了!”
“文翔已經(jīng)在戰(zhàn)場上了,”小怡說,“我的工作只是照顧他和念文,我覺得——這也是愛國的一種!”
“也好!”小曼俏皮地,“你照顧和支持一個戰(zhàn)士,在精神上,也許比我更有意義!”
“你呢,不是一樣嗎你忘了康柏”小怡說。
康柏小曼怔一怔,似乎,今天第一次記起他,看看表,這個時候若不出任務(wù),他該來了吧
“他——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小曼嘴硬。
“問你自己!”小怡笑著走開。
小曼的心情無端端地又沉重起來,為什么康柏,或是——云家漸漸明顯了的紛爭
前線的戰(zhàn)事依然吃緊,看不見盡頭的戰(zhàn)爭使人心更疲憊,更麻木,成都的人們連對那一天數(shù)次的警報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緊張了,生死由命,不是嗎
只有一群年輕人依然火熱,他們沒有錢財,沒有地位,沒有權(quán)勢,他們卻有熱烈和強烈的愛國心,他們都是離鄉(xiāng)背井的流亡學(xué)生,他們也曾消極、苦悶和軟弱過,但是,他們終是振作起來,真正地振作起來。他們決定用他們的熱血灌注在歌聲里,去激勵疲憊的人心,去喚醒人們麻木的感情和意志,他們十分努力地去做了!
雖然學(xué)校期終考將至,他們卻愿意抽出更多的時間練習(xí)合唱,得到小曼一句“我父親全力支持”的話,他們?nèi)w情緒高漲,他們熱切興奮地安排行程,他們覺得——他們肩負(fù)起十分重要的任務(wù),他們要用他們的歌聲去喚醒民心,激勵士氣,他們是真正投入了這時代的洪流!
他們——也包括小曼!
小曼不曾把這件事告訴康柏,這是學(xué)校里的活動,她很少對康柏提這方面的事,而且,她有意給康柏一個意外的驚喜,她在想,當(dāng)那一天她站在臺上唱出激勵人心的愛國歌曲時,她才要告訴康柏,她從溫暖舒適的家中走出來,她已放棄那人上人的云端生活而走下來,她已在真正體驗這時代,她已真正的加入了這戰(zhàn)爭——也算戰(zhàn)爭吧她已——和他并肩作戰(zhàn)了!
她內(nèi)心十分興奮,表面上卻力持平靜,她每天忙著上課,忙著練歌,忙著聯(lián)絡(luò)和計劃一些事——她是幫吳育智的忙,吳育智顯然是那群年輕人的領(lǐng)袖。雖然她忙得團團轉(zhuǎn),連和康柏相聚的時間也減少了,她卻覺得生活充實而有意義。
這些日子來,她不再注意別出心裁的打扮,她甚至穿得更樸素,以免在那群年輕人中顯得特別。不再逛春熙路,不再看電影,甚至康柏基地的一個舞會都沒有參加。她用很多時間留在學(xué)校,吃學(xué)校里的大鍋飯,和吳育智他們坐在學(xué)校門口的茶館里聊天——當(dāng)然,他們聊的離不開歌詠團的事。她似乎已變了一個人似的!
考試終于到了,歌詠團的事也安排得差不多了,大家決定休息一星期,等大考結(jié)束后就預(yù)備出發(fā)。小曼也收拾了心緒,下了課就預(yù)備回家看書,好久沒有這么早離開學(xué)校了,她覺得很是不慣!
在校門處取了腳踏車,扣緊了深藍色的呢大衣,拉一拉脖子里的淺藍色毛圍巾,突然看見對面街沿站著一個人,又熟悉又陌生,似乎在她心中又似乎離她好遠的一個人,康柏,他不在家里等,站在這兒喝西北風(fēng)
“你怎么了”小曼強抑心中那抹好特別的情緒,她走近他,看見他陰沉的臉色。
“等你!”他說。神色怪怪的,連笑容都沒有。
“怎么不在家里等”她淡淡地笑。努力排除心中特別的情緒,是他們這些日子太疏遠了嗎
“你每天都回去那么晚,看你幾眼我就得趕回部隊!”他用手指輕揉凍紅了的鼻尖。“站在這兒——至少能陪你一起回家!”
小曼心中一陣輕顫,一圈圈的漣漪擴大了。這些日子她忽略了康柏,她忽略了愛情,她心中燃燒的是另一堆熾熱的火焰——康柏的幾句話,引回了她的愛,她埋得很深的感情。突然之間,她有些歉疚!
“你是在埋怨我嗎康柏!”她柔柔地看他一眼。
“不,我想你!”他凝視著她,沒有笑容,沒有任何表情,卻有著不曾出現(xiàn)過的嚴(yán)肅和認(rèn)真。
康柏終于嚴(yán)肅和認(rèn)真,他還說——哎!小曼的心一下子又亂又迷糊,又有絲甜滋滋的。
“我——好抱歉,”她垂下頭,不敢正視他,她怕感情就此泛濫了。“我忙!”
“我知道!”康柏又用手指輕撫眉心。他今天一直在做一些小動作,他想掩飾什么嗎“我知道!”
“康柏,你今天很特別!”小曼停下腳步。
“是嗎”他悶悶地接過她的腳踏車。“我——覺得好無聊,對什么都沒興致!”
“怎么了”她關(guān)切地仰望他,他臉上有些壓抑的神情,壓抑什么呢“沒出任務(wù)”
“有!警戒,出任務(wù),投彈轟炸,返防,太機械化了,我受不了!”他眼中有一抹暗暗的紅。
“別忘了我們在戰(zhàn)爭中!”她提醒。
“戰(zhàn)爭中也該有生活,”他推著她的車子往前走!吧,有生氣,有活生生感覺的生活!”
小曼皺皺眉,她從來沒有見過康柏如此,這叫作不平衡嗎,因為她的疏遠
“你知道我不是故意晚回家,學(xué)校里真的忙!”她說。
“和那個叫吳育智的流亡學(xué)生”他看她一眼。
“吳育智!”小曼一怔。他怎么知道“他——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我不知道,”康柏自嘲地笑笑,“也許是時髦吧富家女和流亡學(xué)生,很動人的!”
“不許胡說,康柏,”小曼正色說,“我并不需要向你證明什么,但——和他們在一起,絕不是為時髦,動人!”
康柏?fù)u搖頭,笑了。
“看我說了些什么”他再搖頭,用手擁住小曼的肩!拔抑皇莵斫幽慊丶业模
小曼也無意識地?fù)u頭,他們之間似乎真的離得遠了,這——不是她所希望的,參加歌詠團并不是放棄愛情,她是愛康柏的,她不想失去他!
“康柏,你心理不平衡!”她放柔了聲音,輕輕地依偎著他。
“是吧!”他笑,很自嘲地。
“希望我們之間不要有誤會,好嗎”她說。
“沒有誤會,”他擁緊她一些。他心中是有著不平衡——但這不平衡又怎能向她說明 “小曼,陪我走走,隨便去哪里走走,好不好”
他是顯得那般苦悶,這使她吃驚。苦悶,為漫長的戰(zhàn)爭為那不握在自己手上的生命或是——其他
“好!‘她放開了還不曾溫習(xí)的課本,她不能任康柏這樣!备嬖V我,是不是想家了“
“想家”他呆了一下,笑起來,“除非在做夢的時候,我很少想起母親!”
“把她接到成都來吧!”她說。他雖不承認(rèn),她卻認(rèn)定了他是想家,就像那些流亡學(xué)生一樣!敖觼碛衷鯓印彼麘n郁地。他簡直和平日完全不同了,他的開朗活潑呢,他的灑脫風(fēng)趣呢“像我今天不知道明天是否還活著的人,誰照顧她,不如留在老家還好些!”
小曼深深吸一口氣。
“康柏,你——畏懼了”她輕聲問。
“不,”他肯定地?fù)u頭。漂亮的臉上一片令人心顫的肅穆!拔也⒉慌滤劳,只怕活著的人跟死的一樣!”
“我不明白!”她疑惑地。
“我要活生生的生活,就是這樣!”他說。
“我不知道你的‘活生生的生活’是指什么!”她說。
“我——”他臉上掠過一抹奇異的紅暈!昂茈y解釋,或者有一天你會懂!”
“現(xiàn)在說出來,我可以幫你!”她第一次有了表示。
“小曼——”他動情地。但——終是講不出口,怎么講呢對小曼!
“康柏,我發(fā)覺你內(nèi)心有很多隱藏著的東西!”她說。
“是吧!”他不置可否!半[藏得我自己也找不到,也不能了解!”
“你真是這樣復(fù)雜”她嬌俏地問。
“誰知道呢”他不再說下去。
慢慢地往前走,前面不遠的轉(zhuǎn)彎處就是金安慈的家,他們心意相通地互望一眼,笑了。
“你想去吧”小曼指一指。
“算了,我怕再碰到那個潘明珠!”
康柏?fù)u頭。
“她并沒有得罪你!”小曼笑。
“不談她,小曼——”康柏把話題拉回來!坝袥]有任何可能——令你放棄學(xué)業(yè)”
“放棄學(xué)業(yè)”小曼心念電轉(zhuǎn),已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但裝著不懂。
“是!有可能嗎”他認(rèn)真地追問。
“有吧!”她想一想,聰明地說,“像戰(zhàn)火逼近成都,學(xué)校被迫停課時!”
“我是指——另外的,不是戰(zhàn)爭的原因”他說。
“那——不會吧!”她不很肯定地,“念完書對我是很重要的事!”
“‘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他說,“譬如有一件比讀書更重要的事呢”
“投筆從戎‘她半開玩笑。
他輕輕嘆一口氣,不再追問。他不笨,他知道再追問下去怕也不會有結(jié)果的!
“為什么——嘆氣”她問。
“說不出原因,”他無可奈何地,“小曼,我近來覺得空虛,對什么事都沒有信心和把握!”
“為什么會這樣”她很驚訝。
“不知道,”他悶悶地,“我好像覺得——我沒有將來!”
“什么話!”小曼心中一凜。
她記得之翔說過,許多飛行員出意外之前都有預(yù)兆似的,有的預(yù)先安排了后事,有的情緒低落,怕上飛機,有的甚至把妻兒都交托隊友——康柏這么說,難道——難道也是什么預(yù)兆
“小曼,其實我什么都不怕,”他突然輕松地笑了,輕松得好突然!爸慌率ツ!”
“不許說這種話!”她心中有陰影,連羞澀都淡了!
“真話,”他放開她的肩,又緊緊握住她的手!靶÷愦饝(yīng)過我,當(dāng)有一天我認(rèn)真嚴(yán)肅地提出要求時,你會點頭,對嗎”
“哎——等那一天再說!”她的臉紅了。她不習(xí)慣太直截了當(dāng)?shù)难哉Z。
“我對明天已不存希望,為什么不肯在今天給我一些信心”他凝視她。
“但是信心并不來自口頭的答應(yīng)!”她含蓄地。
“小曼,請別折磨我,”他又嘆息,“我知道你的心已經(jīng)點頭,為什么不肯說一句話”
“我不知道——你要我說什么!”她垂下頭。
他的手掌握得那么緊,那么用力,似乎用了全身的力量,用了生命去握住她。她感覺得到,她真的完全感覺得到,她似乎已能透過他的眼睛看見他的心,看見他的真誠,她——終于看見了他的真誠,并立刻相信了。她的感情開始澎湃,開始不受控制,她怕就要泛濫了——
“我愛你,你知道嗎”他激動地,“你呢我要你告訴我,你呢”
小曼呆住了,站在馬路上,他就那么直率地說了那三個字,那三個他們一直在感覺、在摸索、在尋覓的字,他竟說了,真真實實地對著她說了,哦!那真是有魔術(shù)力量的三個字,當(dāng)它們輕輕地傳進了小曼耳里,卻震撼了她每一根細(xì)微的神經(jīng),撞擊著她固執(zhí)的意念,只是那三個字,她的矛盾、偽裝和淡漠全被打敗了,管束的太嚴(yán)的感情破堤而出,四面八方地向他涌去,涌去
“我——”她喘息著,那秀麗的臉上透出羞澀的紅暈,她看來那般柔媚,那般嬌俏!拔摇
“小曼——”他把她拉到胸前,他竟是如此的激動,眸中的火焰在燃燒,胸膛的浪濤在起伏,握住她的手在顫抖,天!他像個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嗎“說,你說——”
“我愛!”她吸一口氣,突然說了,說得勇敢又堅定,說得毫不猶豫。
“天!小曼!”他大叫一聲,攔腰抱起她用力地轉(zhuǎn)了一圈!靶÷阋l(fā)誓,你說真話!”
他的聲音那么大,那么激動,他的行動那么猖狂,那么大膽,他甚至還穿著深藍色的空軍制服,他——不知道自己正站在馬路上嗎四周所有的視線都投向他們,驚訝的,羨慕的,詫異的,不能置信的——他不理,也不管,抱著小曼再轉(zhuǎn)一圈。
“我的愛不需要發(fā)誓!”她輕輕地說,她似乎也不在意路人的駐足而觀,愛情,光明正大的,當(dāng)你得到了,擁有了,怕什么被人知道“這一輩子我只說一次,只對一個人說一次,你——該明白!”
“小曼!”他感動地放下她,怔怔地凝視著,傻傻地微笑著。“你真好!你真好!我——”
“別說了,”她大方地指指四周路人,嬌俏淡了,柔媚淡了,眼中的情愫卻又濃又堅固!八麄冊诳次覀兡兀
“我要說,一定要說,”康柏不在意地,“我愿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的感受,小曼——我說過許多次愛,我得到許多次愛,屬于你的,是我惟一付出的真誠!”
“我知道,”她點點頭!拔铱吹靡姡
“小曼——”
“康柏,”她右手交給他,這是第一次,也是惟一主動的一次,就在馬路上!拔医o你我全部的信任!”
他緊緊地握住她的,好一陣子,才肅穆地捧到唇邊,輕輕地卻鄭重地吻一下。他從前也許不是個愛情專一的男孩子,但此時此地,對小曼,他是絕對真誠的!
“我們走!”他握住她的手推著腳踏車,大步向前!白屛覀円恢毕蚯白撸
“前面——不是回家的路!”她提醒。
“但是,前面的路通向我們的將來!”他愉快地。
剛才的沉郁、陰沉全都消失了,或者,這只是暫時的消失,然而,面對著愛情,目口使是暫時的快樂,也是快樂,不是嗎何況,在時光的空間,真愛的一剎那,哪怕短暫也是永恒!
“你——找到將來了”她為他這句話而興奮。因為她的愛情,他的信心和希望都回來了,是吧
“我的將來在你的允諾里!”他的口才又恢復(fù)了。
“我允諾你了什么”她故意地。
“永恒,不是嗎”他在她耳邊說。
她嫣然一笑,允諾了永恒,多美好的一句話!就憑這一句話,也足令人有勇氣走完一生的道路了!
前一陣子她還擔(dān)心過,還覺得心中有著威脅,是她傻,是她庸人自擾,是她太不信任康柏,是她——哎!她倆的世界里,哪會有威脅、有陰影呢那該是精神、感情的合而為一!
永恒!她甜甜地看他一眼,再轉(zhuǎn)頭,發(fā)覺已遠離了金安慈的家,真是不知不覺就走了好遠的路,遠得連金安慈、潘明珠、劉情都拋得再也看不見!
他們終于互相表白,互相得到了對方,在馬路上!
期終考終于結(jié)束了,成績的好壞,分?jǐn)?shù)的高低,再也不是小曼斤斤計較的了。
她和吳育智、陳小秋他們約好明天集合出發(fā)的時間,他們的第一站是重慶,他們計劃連唱一星期,回成都休息幾天,再開始第二次的遠征!
想著明天就將展開新生活,小曼把腳踏車騎得飛快,一心想快些趕回家預(yù)備,何況,今天晚上康柏他們有個舞會,是一個隊友訂婚,借了小曼的花廳,她還得趕回去幫忙呢!
她預(yù)備在舞會的時候告訴康柏明天隨歌詠隊出發(fā),康柏一定會高興她做這件有意義的工作,只是,小別七天,倒是挺難受的!
就快到益德里的家時,她才猛然記起,上學(xué)時小真托她帶點“兔兒肉”夾“鍋盔”的,若是不買,小真必然失望。她把腳踏車掉轉(zhuǎn)頭,反正時間還早,繞路去給小真服務(wù)一次吧!
買了一大包,掛在車把上預(yù)備回去,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女孩子站在街沿上四下張望,像在等人似的。不正是金安慈的同學(xué),川大的人小美人劉情嗎
“嗨!劉情!”小曼騎車過去!暗热藛帷
乍見小曼,劉情像吃了一驚,眼珠的溜溜地一轉(zhuǎn),甜膩的笑容立刻浮上來,未語先笑,風(fēng)情萬種,小曼雖是女孩子,也覺得目眩神移。
“云小曼。 眲⑶橛H熱地抓住小曼的手!昂镁貌灰娏,放學(xué)嗎”
她根本不回答小曼的話,自顧自地說。
“剛考完,”小曼輕輕抽回被握住的手。“你呢”
“也考完了,”劉情眼光直飄。“聽說你們組織了一個歌詠團,你負(fù)責(zé)的,是不是”
“是歌詠團,不是我負(fù)責(zé),”小曼搖頭。“明天去重慶,會在附近的縣市巡回演出!”
“真好玩啊!”劉情仍在兩頭張望。“我也喜歡表演,只是沒有機會!”
小曼想說不是表演,但——劉情這樣的女孩怕不會明白她的感覺吧!不說也罷。
“我要回去了,我二姐等著吃兔兒肉!”小曼說,“看見金安慈替我問候!”
“好!好!”劉情心不在焉地,“哦!潘明珠也在金家,中大放假早,她來了三天了!”
“是嗎”小曼搖搖頭,不置可否地,“再見了!”
“再見!”劉情一直在張望。這個女孩子,她張望什么呢心神不定得使小曼想笑。
騎上腳踏車,迎面來了一部中型吉普,小曼認(rèn)得出,這不是康柏隊上的車嗎每次休假隨時送飛行員進城的,康柏和之翔也時時坐這車——還沒想完,車停在她面前不遠處,第一個跳下來的竟是康柏!
康柏,他不是早該在云公館幫忙布置的嗎
他一下車就兩頭望,一眼看見小曼十分意外,他扔開了隊友迎上來。
“小曼,怎么在這兒”他問。
“替小真買兔肉鍋盔,”小曼微笑,“你怎么這么晚才來呢”
“剛下警戒!”康柏向路的一頭望一眼,不由分說拉小曼下車。“我騎車帶你回去!”
小曼跳下車,面對著劉情剛才站的地方,劉情已經(jīng)不在了,一定是她的朋友帶走了她。劉情那么濃郁風(fēng)情的女孩子,她的男朋友會是什么樣子呢照小曼的想法,該是個成熟的中年人!
“我剛才碰到劉情!”小曼坐在車后隨口說。
“劉情!誰”康柏問。
“健忘!就是金安慈的同學(xué),到過你們基地的川大小美人劉倩,怎么忘了”小曼笑。
“哦!她!”康柏恍然,“我覺得她完全不像學(xué)生!”
“我也有這感覺,她好像——好成熟,”小曼說,“她說潘明珠來了成都!”
“那個驕傲的火雞!”康柏?fù)u頭。
“火雞,不是孔雀”小曼被逗笑了。
“她是孔雀,那么,云小曼是什么”康柏打趣。
“別拿我跟她比!”小曼抗議。
云公館到了,他們放好腳踏車,把兔兒肉交給丫頭送去小真房里,就直奔花廳幫忙。誰知道花廳早就布置好了,之翔和小怡指揮傭人做的!
“白趕來了!”康柏說,無可奈何地攤開雙手。
“哪兒會白來”小怡笑,“小曼明天就去重慶,你們還不好好聚聚!”
“去重慶‘康柏不信地,”為什么“
小曼皺皺眉,一時怕也說不清。
“來,我慢慢說給你聽!”她領(lǐng)先上樓。
回到小曼的廂房里,丫頭天香立刻送上茶水。
“要不要點心,小姐!”天香體貼地。
“不用了,”小曼想也不想!澳闳ゴ笮〗隳莾簬兔Π!今天晚上開舞會,那邊忙!”
“好!我立刻去!”天香求之不得。云公館各房的丫頭也都迷跳舞,就算偷偷地躲在一邊看看都好。 “但愿今天晚上沒有警報!”
天香帶上房門,興高采烈地去了花廳。
小曼和康柏對坐在那圓型的酸枝木桌前?蛋厝粲兴嫉啬曋徽f話,也沒有特別表情。
“本來打算舞會時告訴你的,”小曼笑得好飄忽,那引人魅力也在飄忽間!拔覅⒓恿烁柙亪F,我們只為激勵士氣,喚醒人心而演唱!
康柏仍是不響,仍是目不睛地盯著她,怎么了,他——不高興
“你不是說很喜歡我能為國家出一點力量”她解釋,“我又不能拿槍打仗,這個工作最適合我”
康柏是那樣不聲不晌地凝視著她。
“何況——我們只去一星期!”小曼只好再說,“所有的經(jīng)費也是爸爸支持的!”
康柏眼睛閃一閃,一抹好奇怪、好特別的光芒閃過去,他抿抿唇,依然不出聲。
“康柏,你不是生氣吧”小曼的手輕輕落在他的手上面。
“這是很有意義的工作嘛!”
康柏的手掌一翻,突然捉住了她放在他的手上的手,并順勢把她從圓桌的一邊拉到懷里。
“小曼——”他用另一只手托起了她的下巴。
“你——”她吃了一驚,他——要做什么距離近了,她才看清他眼中的特殊光芒是熾熱的,燃燒著的火焰,火焰,他——
“小曼!”他顫抖地喚著,干燥、發(fā)燙的嘴唇突然吻住了她的,把她的驚叫、抗拒全都壓了回去。
他的雙手環(huán)在她腰際,緊緊地用力,更用力,收緊更收緊,他似乎——要把小曼吞噬了似的。他吻得那么重,那么熱,那么烈,那么——充滿了渴望,他喘息,他顫抖,他激動,他緊張,他像一把拉滿了弦的弓,他像一個點燃了火的炮彈,他像一柄出了鞘的劍,他像一枝上了膛的手槍,他——似乎被一種奇異的力量所支配,所控制,他再也不是自己——
“放開我——”小曼的臉色由紅轉(zhuǎn)白,剛掙開了他,說了三個字,他的吻又壓過來,他吻得那么長,那么久,吻得小曼幾乎窒息,他——仍不放手。他的緊張漂亮的臉漲得通紅,眼中的火焰變成一種可怕的欲念,他似乎不再是康柏,而是——只被欲念所控制的野獸!
他的動作越來越粗魯,他的手也開始不規(guī)矩起來。小曼從震驚到害怕然后是憤怒,康柏怎么竟是如此輕薄之徒難道一直以來,他表現(xiàn)的全是假面具小曼的憤怒到了頂點,她的愛是光明正大、千干凈凈的,豈容他沾上污點
怒火變成了巨大的、超乎想象的力量,她竟然能抽出一只手,夠了,一只手就足夠了,她狠狠地,用盡了全身的力量揮出一巴掌!
“啪”的一聲,喘息,掙扎,都停止了,康柏呆了一呆,整個人像淋了一盆大雨般的清醒,火焰、欲念全消,野獸的形象失去蹤影。他看見在他懷中的小曼鐵青的臉,怒火熾烈的眸子,緊閉的唇,散亂的頭發(fā),揉皺了的衣服——他猛然放手,一連退開兩步,呆怔地僵在那兒——
發(fā)生了什么事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事小曼為什么那般憤怒——他做了什么
他不是在聽小曼訴說明天的行程,有意義的歌詠團嗎怎么——突然變成這樣的
“你——出去!”小曼壓低了嗓子。她的聲音因怒火而變得極不穩(wěn)定!俺鋈ィ
“小曼——”康柏不知該從何說起,他實在記不起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事,又是怎么發(fā)生的!
“別叫我,”小曼又冷又硬地,“從今以后我不再見你,你——無恥!”
“不,不——我不是有意的,”康柏胡亂地解釋,“我自己也不明白,小曼,我——”
“下流,無恥!”小曼余怒未消!澳阍跄苓@樣對我你以為我是什么人”
“不——小曼,”他慌了。“我可以發(fā)誓,我不知道——哎!小曼,你知道我愛你愛得發(fā)狂嗎我——”
“不許說愛,”小曼睜大眼睛!澳闶惯@個字蒙羞!”
“不——”康柏頹然坐下。叫他怎么說呢他實在無意侵犯她,剛才的一刻——根本不是康柏,他——哎!怎么說呢這是他一直壓抑、一直無法平衡的一件事,那沖動、那天然的需要常?鄲浪趺凑f
“出去,我不要再見你!”小曼轉(zhuǎn)開臉。
也難怪她,她是保守的,嚴(yán)謹(jǐn)?shù),含蓄的,她怎能忍受他那幾乎是獸性的另一面,是康柏嗎是嗎康柏該完全了解她,康柏該知道,那樣的驚濤駭浪會嚇走了她!天!剛才的一刻是——地獄之火嗎
“原諒我,我絕非有意侵犯你,我發(fā)誓,”康柏用了所有的真誠。“我——自己也控制不住,我根本不知道——做了些什么,小曼,相信我,那不是我!”
小曼望著他,是嗎剛才他自己也控制不了想著那忘形的吻,那干燥、發(fā)燙的唇,那顫抖,那欲念——她出了一身冷汗,她慶幸自己在緊張時有理智,否則——怎樣不堪設(shè)想的后果他——真是不自知的
“我一直不敢說,我心中——常有火種,常有欲念,我盡一切努力壓抑著。那是——很痛苦的,”他說。那真誠足以令人相信!拔也⒉幌脒@樣,也許——我下賤些,無恥些,也許我——哎!小曼,我真無意侵犯你!”
小曼搖搖頭,漸漸平靜下來,他也沒有做出太離譜的事,他吻她,擁抱她——她自信,許多戀愛中的男女都這樣,只是——康柏太突然,太狂野,她受不了!
“我不能忍受這樣的——行為!”她緩和些了。
“我保證以后——不會!”他再深深吸一口氣,他知道,火種仍在心頭,壓抑、自我控制是他惟一所能做的——但——火種會熄嗎
“你知道,你那樣令我害怕!”她說。
“我知道,是我不該,我——”他垂下頭,好半天,才說,“也許我聽你說就要走,也許——哎!小曼,我保證以后絕不侵犯你,你原諒我!”小曼看著他,臉色怪異的蒼白,神情怪異的疲乏,毫無生氣——難道,欲念拿走了他的精神可怕的欲念,壓抑——行嗎
“你——是不是病態(tài)”她問。
“不——不是,”他肯定地,“可能太多的枯燥、機械化工作,也可能太緊張,內(nèi)心又有對死的恐懼,壓積得太多而形成這樣,我知道不是!”
“很——可怕!”她的臉也恢復(fù)了顏色。
“我知道!”康柏?fù)u搖頭。“所以許多隊友同學(xué)雖然明知可能沒有明天、沒有將來也要結(jié)婚,也許就為——平衡!”
“平衡!”她皺眉。
“心理和生理上的!”他正色說,“像之翔,我相信他不會有我這樣——痛苦的壓抑!”
她凝望著他,痛苦的壓抑是他,或是其他所有人她無法知道,也不想再研究,那驚心動魄的一陣子,的確嚇壞了她,男人都有這么可怕的一刻
“小曼,我們——結(jié)婚,好嗎”他令人意外得不能再意外地說。
結(jié)婚,小曼呆了,這個時候,這種情形下,結(jié)婚,可能嗎她的學(xué)業(yè),她將開始有的工作,還有——令她心悸的剛才那一刻
“不!不能!”她急切地沖口而出,“不能!”
他也呆住了,他為自己想出結(jié)婚的要求而呆怔,他并沒有想結(jié)婚的,他只是——就這么說了。他怎能要求結(jié)婚若他沒有明天呢他不想令小曼痛苦,若他有將來呢他還不曾爬得更高呢!
“小曼——算了!”他搖搖頭。“等你從重慶回來再談,我——走了!”
他轉(zhuǎn)身就走,甚至不再看她一眼。
“你——去哪里”她忍不住問。她是愛他的,但——不是剛才那樣可怕、帶欲念的愛。
“不知道!”他不回頭。他心中十分懊惱,說不出所以然的懊惱。
“忘掉剛才吧!”她輕輕說,“或者——你去幫姐夫忙!”
他考慮一陣,猶豫半晌。
“不!我回基地!”他硬硬地說,賭氣地,大步走了。
他——怎么了到底是誰的錯,他不是才請求原諒嗎
小曼迷惑了!男孩子——竟是這般難了解的
他會再回來嗎,舞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