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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上,云上 第三章
作者:嚴沁
  兩個月之后,康柏終于幾經困難地調到成都附近的溫江空軍基地,那么巧的,和小曼的姐夫何之翔在同一中隊上。

  之翔和康柏都因為人長得高大而飛轟炸機,比較矮小的人才適合驅逐機。雖然飛驅逐機的隊員要冒生命的危險和敵機在空中作戰,然而轟炸機的同僚在出任務時所遭遇的情況更危險,他們不但要冒著敵人的地面炮火完成任務,有時往往還遇著日本驅逐機的攔截和攻擊,機身較大的轟炸機行動不靈活,往往使敵機有機可乘,犧牲的人數很多!

  幸運的,之翔和康柏都不曾有意外,連一點小傷都沒有受到!

  一早,之翔那一分隊的十個隊員都在警戒室中待命。任務還沒派下來的一段時間最枯燥,他們只能三三兩兩地圍著桌子打橋牌。但是,情緒都無法高漲!

  也怪不得他們,全是二十六七歲的年輕人,生命雖然展開在他們面前,然而,誰也不能預知那條路有多長,或者,能再走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也或者,今天甚至明天就到了盡頭!

  之翔有些心緒不寧,坐立不安的,昨天半夜里,小怡生產前的陣痛已開始,今天一早已送去醫院,那個天主教的沈醫生說隨時會生產——隨時之翔卻在警戒室中待命隨時出發,他擔心著醫院里的小怡和即將出生的嬰兒,也擔心著任何人都沒有絕對把握的任務,他退出了打橋牌的行列,坐在一邊發呆。

  “什么事,之翔”同隊的一個隊友梁冬輝問。他是并不太熟悉的廣東空軍——他不是正統杭州空軍官校的。

  “小怡在醫院待產,今天就要生!”之翔想使自己輕松點,卻是辦不到,第一次做爸爸。

  “為什么不請假”梁冬輝關切地。他們雖然不熟悉,同隊隊友總是袍澤情深。

  “萬一出任務,怕沒人替!”之翔苦笑。他雖心中掛念,還是把國家的事放在前面。

  “不一定派到你——”梁冬輝還沒說完,中隊長推門而入,手上拿著一張名單。

  “康柏,李國棟,何之翔,田正權,劉崇仁,溫永年,跑步集合,十分鐘后出發!”中隊長說。

  何之翔毫不猶豫地站起來,梁冬輝卻更快地沖到中隊長面前。

  “報告中隊長,我替何之翔出這次任務,”梁冬輝出人意外地說,“何之翔太太在醫院待產!”

  中隊長看看梁冬輝,看看驚愕的何之翔,他慎重點點頭,同意了!太太在醫院待產是件重要的事,何況隊員們平日換班出任務也曾發生過!

  “好!梁冬輝替何之翔!”他說,“你回去吧,何之翔!”

  之翔抓住冬輝的手,感激地重重握一下,這不熟悉的隊友是義氣,替人出任務等于替人去拼命,他竟自愿地提出來,怎不令人感動

  “謝謝你,冬輝,謝謝你!”之翔一連串地說。

  “快回去陪你太太吧!她是第一胎,有你在旁邊她會放心得多,”冬輝平靜地微笑,“生出來是男是女給我做干兒子或干女兒吧!”

  “一句話!”之翔大聲說。

  “你知道嗎”冬輝一邊往外走,一邊說,“我喜歡冬天出任務,轟炸得敵人落花流水,我這‘冬輝’才能在冬天顯出光輝來啊!”

  隊友都笑起來。六個有任務的人已急速地上了門外的吉普車往跑道一端疾駛。之翔也換了軍便服,拿了寢室里的腳踏車往城里趕。一路上他都在默默地禱告著,希望小怡平安順利地生下孩子,希望冬輝也能平安順利完成任務,發出“冬天的光輝”回來!

  幾分鐘后,六架轟炸機整整齊齊地出發了,前后有四架護航的驅逐機。之翔搖搖頭,本來他該在上面的,現在他卻在往城里趕,人的命運是很奇妙的,一點點小因素往往就能改變好多,好多——

  快到城門時,空襲警報突然響起來,之翔往醫院趕,不理會也不躲避,誰知緊接著緊急警報響了,表示日本飛機已到了頭頂上——之翔看看附近,沒有防空洞,也不見涌來逃警報的人,他找了一棵大樹,放好腳踏車,就伏倒在一個田坑里。剛剛躲好,黑壓壓的一大片日本飛機凌空而過,竟是那么多,那么多,連數都沒法數的多,少說也有上百架吧日本鬼子出動那么多飛機,又想造什么孽

  還沒想完,日本飛機開始投炸彈了,就投在成都市里,一霎時砰砰的轟隆巨響四起,又是黑煙又是火,又是哭聲又是喊叫。整個大地都震動起來。伏在田坑里的之翔不敢動,卻看見城里四起的火光,聽見那山崩地裂、世界末日般的聲音,心中一陣緊張,一陣悲憤,他擔心在醫院里的小怡,他悲憤著又有無數無辜的同胞慘死——他咬牙切齒地望著那肆虐之后、呼嘯而過的魔鬼飛機,恨不得自己能在飛機上和他們拼命——

  好久,好久,田坑中的之翔幾乎已等得僵了,麻痹了,才聽見響起的解除警報。他飛奔著跑上腳踏車,急如星火地往城里趕!

  沿途,他看見許多慘不忍睹的場面。毀壞的房屋,仍然燃燒著的建筑物,死的、傷的人遍地都是,殘肢、碎體隨處可見,呻吟的,呼救的,重死的,掙扎的,那鮮血染紅了之翔的眼睛,這不正是地獄里的情景嗎這本是和平的樂土,是誰使樂土變地獄國仇、家恨、同胞手足情全涌上心頭,善良正直的之翔硬不起心腸一走了之,他不能置那許多在痛苦中掙扎、在死亡邊緣徘徊的同胞不顧,鎖好腳踏車,他加入了救傷的行列!

  那是一批自愿救傷人員,全是年輕人,他們沒有經驗,只有—腔熱忱,只有一顆熾熱的心,在初冬時分,他們忙得滿頭大汗,渾身也沾滿了泥與鮮血,然而,他們都忘卻了自我,倒在地上的、壓在磚瓦、屋梁下的人被他們手足并用救出來,就用路邊的黃包車送去醫院。他們救人救火,他們流汗,流血也流淚,為無辜死傷的同胞,為無辜受侵略、受迫害的國家!

  整整忙了五個小時,當之翔直起腰,透一口氣時,發覺已是下午兩點多鐘。他記起了醫院中的小怡,他記起了他可能已出世的孩子,他也記起了替他出任務的冬輝——下意識抬起頭望望天,似乎還不曾見他們回航返防,哦!他今天恍惚得竟不知道他們到哪一處出任務,他們——不會有什么意外吧希望如此!

  找到他鎖在路邊的腳踏車,顧不得饑餓,再往醫院趕,孩子出生了嗎小怡平安嗎他加快了腳踏車的速度,飛馳在已清理出來的馬路上,他不停地念著孩子,小怡,小怡,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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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于趕到醫院了,多么可卑、可恨又殘酷的事,日本飛機竟連醫院都不放過,早晨還完完整整的大廳,竟被炸得七零八落——之翔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小怡住在醫院,她——她可平安

  之翔幾乎是沖進去的,滿是碎瓦、碎玻璃的大廳擠滿了人,有受傷的,有傷者家屬,呻吟、哭泣的聲音充滿了每一寸空間,醫生、護士忙得面無人色,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救人要緊,哪還顧得了自己之翔不好意思再去麻煩忙碌的工作人員,他決定自己去找小怡!

  先到二樓產科病房,觸目心驚的是那被炸斷的長廊,之翔記得小怡是住在被炸毀的那一端病房里,小怡——

  他的臉色變了,心跳手顫,冷冷的汗從背脊上直冒出來,連呼吸都幾乎停止。病房被炸毀,小怡——會平安他的心嚇得四

  分五裂,他咒罵自己,為什么不早些趕來萬一小怡和未出世的孩子——天!若真發生了這種的事,他怎能再活下去

  一個護士匆匆經過,之翔一把抓了她,這個時候,他也不管禮不禮貌了。

  “小姐,那邊病房里的產婦,今天早晨來的云小怡在——哪里”他急切地問。

  “對不起,你自己找!”護士推開了他!搬t院被炸,傷者又多,我們沒時間!”

  “小姐——”之翔忍不住叫起來。

  護士已匆忙地走開了。不是她服務態度不好,也不是她不愿幫他,實在是忙,她是無能為力!

  之翔嘆一口氣,開始在尚稱完整的另一端病房找尋。他的心拉扯得好緊,他不敢存在任何希望,卻又希望奇跡出現,小怡——會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吧

  他迅速地走遍了醫院的每一層樓,每一間病房,卻——沒有小怡的影子,眼前都是晃動的忙碌人影,他的心又冷又空,小怡難道——就這么完了若小怡平安,她該在病房里,不論生或未生,她都在敵機凌空投彈的當兒,一個正要生產的產婦能怎樣保護自己她——她——

  之翔沒有淚,他整個人已經又僵又麻木了,他下意識往醫院大門走去,他反反復復地自問著,他為什么不早一點趕來

  他為什么不陪小怡迎面來了一個熟悉的人,一張熟悉的臉,熟悉——是誰呢他怎么竟認不出來了那個也看見失魂落魄的他,意外得不能置信的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姐夫,你怎么在這兒”小真叫,“你已經知道了,是不是你請假趕來的”

  叫姐夫,是女孩子——之翔定一定神,哦!是小真,小怡的二妹。他像在無邊的大海里抓到一塊浮木,他忘情地大聲叫:

  “小真,小怡呢她——她怎么了我找不到她,她受傷了嗎或是她——”

  “你原來不知道”小真傻傻地笑了。笑——表示沒有事,表示平安小真在笑,不是嗎“你原來沒有看見姐姐和孩子!”

  “小怡——和孩子!”之翔狂喜得跳起來。他的眼淚涌了上來,誰說男兒不流淚這一輩子他從沒有這么狂喜過,他覺得是失而復得,他真的以為小怡遭了不幸!霸谀睦锼齻冊谀睦铩

  “跟我來!‘小真大步向后園奔去。

  之翔現在的心情和一分鐘前相差何止萬里小怡平安,又有了孩子,哦!他真想飛到云上去翻兩個筋斗。

  小真把之翔帶到醫院后園的防空洞外,她指一指,一臉的喜悅。

  “姐姐在里面,孩子也在里面!”小真說,“日本飛機在天上投彈的時候,姐姐就在防空洞里生了!”

  之翔顧不得聽完小真的話,已經沖進那相當大的防空洞。一眼就看見小怡和她手臂里的孩子,那——是多么可笑的情景養尊處優的小怡睡在一個擔架床上,而那擔架是擺在地上的!

  “小怡,小怡——”之翔奔過去,跪在地上抓住小怡的手!靶♀乙詾樵僖惨姴坏侥悖艺也坏侥,我急瘋了!”

  小怡微微一笑,很疲乏的模樣。她臉色不好,嘴唇也顯得蒼白,但是,她看來很喜悅!

  “警報一響我就來了防空洞,之翔,我們有了一個兒子!”小怡說。聲音比較低微。

  “你辛苦了,”之翔體貼地,他全神貫注在小怡母子身上,旁邊的一切全忽略了!靶♀,我該陪你的!”

  “小真陪我也一樣,你今天不是警戒待命嗎”小怡問,“沒派到任務”

  “梁冬輝替我去了,隊長要我回來陪你,”之翔說,“警報響付我被阻在城外,后來又幫著救人,我來晚了,對不起!”

  “你不看看念文”

  小怡搖頭表示不在意他的遲來。

  ‘你叫他念文“之翔很感意外地。他看著自己的兒子,又喜

  歡又不敢碰,深怕碰壞了孩子。

  “是,叫何念文!”小怡點點頭。“若不是沈以文醫生,我怕——真是見不到你了,叫念文是紀念沈醫生!”

  之翔抬起頭,不解地問:

  “你的生產過程有麻煩、有困難”

  小怡搖搖頭,蒼白的臉上有動人的母性光輝。

  “你知道,警報一響,醫院所有的人都跑了,連護士都找不到一個,”小怡慢慢地說,“小真陪著我,我正痛得死去活來,別說逃命,動都不能動。小真正急得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沈醫生來了!”

  “他沒有逃”之翔感激地,“他人呢我要去謝謝他!”

  “他在前面忙!”小真說,“那個時候真嚇死我,我以為這一次準沒命了,我看見姐姐開始流血,我是一見血就昏的,幸好沈醫生來了,他說在病房不安全,要送姐姐到防空洞,于是我和沈醫生就把姐姐抬來了!”

  “也該謝謝你!小真!”之翔拍拍她。

  “謝什么!自己人!”小真稚氣地笑,“我們才一進防空洞,外面已經轟隆隆的炸成一片了,姐姐就是那個時候生的念文!”

  “謝謝天!”之翔仿佛從緊張中解脫出來似的松一口氣。“也謝謝沈醫生!”

  “聽說這次炸得很慘”小怡問。

  “嗯——還好!”之翔不想讓小怡擔心,她看來好虛弱,該好好休息。

  “我們家沒有事,我打電話問過了!”小真在一邊說,“聽說東門那邊最慘!整條街都燒了!”

  “電話線沒斷可以通”之翔突然想起什么。

  “我們家通,別的地方不知道!”小真說。

  “你想打回隊上問他們回來沒有,是嗎”小怡了解地。

  “也不急,”之翔搖搖頭!拔遗隳!”

  小怡滿意地一笑,閉上眼睛。她是疲乏了,生產已是一件好費體力的事,何況她還是在這么特別的情況下生產,看她的蒼白就知道她失血必多,她得好好休養一段時間才行!

  “姐夫,剛才我找過沈醫生,我說姐姐和念文不能一直躺在防空洞,”小真把之翔拖到一邊,壓低聲音說,“沈醫生說受傷的人太多,沒有病房,姐姐除了失血多一些外,其他都正常,他要姐姐回家休養!”

  “回家”之翔看看擔架上的小怡!疤厝ァ

  “爸爸已經打電話向范師長借汽車了,”小真說,“有汽車總是好些!”

  之翔點點頭,席地坐下,守在妻子、嬰兒的床邊。經過了剛才的緊張、恐懼、絕望之后再見到小怡,他覺得生命中再也沒有比小怡和孩子對他更重要的了,甚至那些空戰,甚至于救國的責任——

  一向英勇善戰的他也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了或者——只是暫時的情緒波動吧!

  小怡睡了將近一個鐘頭,川軍將領范師長的汽車來了,經過沈醫生的再一次檢查,并答應每天去看小怡一次,于是,小怡被安穩地送回家中,因為她還虛弱,念文就暫交給了小真。

  小怡又睡了,之翔小心地候在一邊寸步不離,他真是不敢想象萬一真的失去小怡的情形——窗外的暮色已漸漸合攏,他依然坐在床邊,沒有開燈,他也不想移動。從離開基地回來他就在忙亂中度過,現在才有機會靜下來,才有機會令他回憶今天的每個—細節,才有機會讓他整理一下雜亂的思緒,才有機會讓他品嘗—下得到孩子的喜悅。他坐在那兒,慢慢地回憶,慢慢地思想

  房門輕響一下,他抬起頭,以為是丫頭瓊英,她會徑自推門進來的。等了一會兒沒有動靜,不是瓊英,是誰呢

  他悄悄地走向門邊,怕驚醒了小怡,輕手輕腳地開了門,門外的暗影中站著一個人,一個沉默得令人心跳加速、令人神經緊張的男人!

  “你——”之翔反身掩上門,走前一步,看清了那張沉默、肅穆而——悲痛的臉,他的心下意識顫抖起來。“康柏,你們回來了”

  康柏沉默地點點頭。他——顯得那么奇怪,那么特別,那么怪異,他那永遠掛在臉上的吊兒郎當呢,他那吸引了無數女孩的歡笑呢他不該站在這兒,任務歸來,他該去找小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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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生了——什么事”之翔的聲音發顫。

  康柏仍是沉默點頭。怎么了,難道除了點頭他就不會別的他那低沉帶磁性的聲音呢

  “告訴我,什么事!”之翔再無法忍受他的沉默,他的聲音提高了!澳憧煺f!”

  康柏眨一眨眼,一點特殊的光芒一閃,落了下來——是什么淚!康柏——流淚為——誰

  “康柏,你說,你快說,”之翔覺得手腳冰涼而乏力,他忍不住靠在墻上用手支持自己!澳愠雎曔∈钦l——下去了”

  云上的人說“下去了”,就是表示——死亡!表示飛機掉在地上,表示生命結束,表示——與敵人的血債又多了一筆!

  康柏深深地吸一口氣,他和之翔都不是軟弱激動的人,無數的朋友、同學、同僚的生命在他們眼前結束,他們該是麻木了的,今夜——為什么

  “下去了兩架,田正權和——梁冬輝!”康柏終于說了。聲音中深沉的悲哀,像造物主撒下了一片黑暗。

  “阿權和——冬輝!”之翔驚呆了。這一剎那間,他沒有悲哀,沒有思想,沒有痛苦,因為他的靈魂已離開了他,他變成空洞的軀殼。

  “我們炸長沙,一切順利,地面的炮火威脅不到我們,”康柏的聲音仿佛來自好遠,好遠,虛虛幻幻的不真實!盎睾降臅r候遇到十八架敵機,田正權頭部中彈,飛機直墜到地上才爆炸,梁冬輝他——他的飛機油箱中彈在空中燃燒,隊長叫他跳傘,他有機會的,但他——不肯,他說寧愿與飛機同存亡,不愿被日本人俘虜,我們——眼看著他陣亡,很——壯烈!”

  之翔沒出聲,支持著他生命的整條支柱倒下來,他甚至無法再站得挺直。梁冬輝陣亡,壯烈地成仁了,若是平時,他只有一份對同僚的悲傷,但——冬輝替他出任務,冬輝不是——替他死亡死神原來的目標是他——何之翔,冬輝死得何其冤枉,何其無辜

  “隊長讓我把這消息告訴你,他還說——怪不得你,生死間的事不是我們能預測的,叫你別自責!”康柏又說。他叫之翔別自責,但——他卻那么悲痛,那么難過,他整個人都變了。

  “不——是我錯,我不該讓他替我,”之翔終于說話。一出聲,他的悲哀跟著涌上來,他像個孩子般的哭起來!拔覠o權讓他替我死,我——對不起他!”

  康柏搖搖頭,不加安慰的任之翔痛快發泄地哭泣,他了解這種情形,安慰的話不會有絲毫作用,一個生命的結束,幾句安慰的話豈能補償換了他,也會自責,自疚,事實上,冬輝是替之翔死——雖然換上之翔自己出任務未必會死,但冬輝總是替他,道義上、良心上都不會平安!

  “他替我死,他替我死——”之翔重復喃喃念著,哭泣著,自責著,內疚著,直到天色完全黑下來,他們互相看不見對方悲痛的臉時。

  之翔終于平靜下來,也停止哭泣。

  “冬輝——還說了什么”之翔問。帶著濃重鼻音。

  ‘沒有,“康柏似乎在搖頭!币磺邪l生得太快,他沒機會再說話,飛機就炸了!“

  “他有機會的,是我奪去他的機會!”之翔的自疚已深深植在心底,那會是一輩子的事了!

  “你不曾要求,那是他自愿的!”康柏提醒他。是康柏仁慈!

  “他自愿使我不安,”之翔也像在搖頭。“我竟自私得接受了他的提議!”

  “但是——若你去,未必會死,你的飛機可能在不同的方位,”康柏說,“生命是定

數!”

  “至少——他也不會死!”之翔有北方人的固執。

  “我聽得出他最后的聲音里沒有后悔,沒有遺憾!”康柏的安慰很技巧,很有力量、吊兒郎當的外表,包藏著正直良善的心。

  “沒有人面對死亡不遺憾,不恐懼,”之翔說,“他可能連遺憾、恐懼的時間都沒有!”

  “他有跳傘逃生的機會,他自己放棄了!”康柏說。

  之翔的眼光閃動一下,是淚光。

  “換成你我,肯跳傘成為敵人的俘虜嗎”他問。

  康柏默然。這是不需要再問的問題,他們都是寧死不屈的好男兒,他們寧愿為國家壯烈地拋頭顱,灑熱血,也絕不愿在可恥可恨可殺的敵人面前茍生!生命雖重要,卻遠比不上我中華男兒、我堂堂空軍的氣節!

  “但是——自責,內疚,此時此地有用嗎”康柏冷靜理智地。

  “我——總得為他做些事,”之翔喃喃地說,“我要替他報仇,我要炸光所有的日本飛機,我要——康柏,你知道冬輝有親人嗎”

  “沒有!”康柏肯定地,“他獨自從廣東來,聽說他的家人都在空襲中喪生了!”

  之翔一陣黯然,他想盡點力,補償一下的對象都沒有,冬輝的遭遇已是那樣的悲慘,然而,比起整個中國所受的浩劫,卻是微!我們的國家已被逼在生死存亡的邊緣,讓所有的仇恨,悲痛化作抗暴的力量吧!

  “康柏,我有做劊子手的感覺!”云翔深切嘆息。

  “做敵人的劊子手吧!‘康柏說完立刻轉話題。”小曼告訴我,小怡生了個兒子!“

  “一個生命的誕生,卻是另一個生命的結束!”之翔似乎再也無法快樂起來。

  “用你的兒子紀念冬輝吧!”康柏轉身離開!澳阌浀盟R走之前的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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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得!我記得每一個字!”之翔痛苦的!澳钗膽撨^寄在冬輝名下,但是——又有什么用人都死了!”

  “然而,悲痛又有什么用”康柏說。

  之翔沉默著,直到康柏快走出客廳,他才突然說:

  “冬輝——可曾在冬天發出光輝”

  “有!”康柏肯定地回答!八瓿闪巳蝿,他寧死不屈的燃燒自己發出生命的光輝!”

  “生命的光輝!”之翔喃喃念著。“原來生命的光輝是要用生命做代價的!”

  康柏在門邊沉默的再站一會兒,悄然而去。生命的光輝要用生命做代價,這代價雖巨大得無可比疑,然而,效命疆場,馬革裹尸,是好男兒又豈有選擇余地

  康柏、之翔這一批熱血男兒,在這空前大時代的洪流里,為著國家,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投進去,沒有國豈有家,沒有大我豈有小我

  之翔仍然靠在墻上,他在沉默中找回自己失去的信心、勇氣與斗志,冬輝的陣亡侵蝕的是他的良心,然而,他的軀體仍得保持挺立,他的意志仍得保持堅定,他的信心、勇氣和斗志必然倍增,今后他不僅要為自己作戰,還要為冬輝作戰!

  那個為朋友、為義氣而含笑赴死的男孩子,他的身體死了,他的靈魂不死,因為——之翔決定為他而活得更堅定,更硬朗!

  冬輝的生命照亮了之翔,誰說他死得冤枉,誰說他死得沒價值!

  在無可補償的情形下,之翔替冬輝立了一個衣冠冢,他是死得壯烈,連身體都化作塵埃,在空中四散了。之翔又在成都最大的昭角寺為他打了一場齋。

  之翔、康柏和所有隊友都參加,小怡、小真、小曼姐妹也都去了,無論如何,每個人心中都覺得冬輝是死得有些無辜。

  小曼不信佛教,她無法忍受打齋的長時間等待,她來只為表示對死者的敬意,她在靈前行了三鞠躬,坐了一會兒,就悄悄地退出來。她不以為康柏會跟著她,康柏到底是冬輝的隊友,他該坐在那兒和所有隊友一起的!

  可是,他出來了,跟在小曼后面。

  “你不該出來的,難道你不怕隊友講話”小曼看他一眼。

  這些日子,他們倆的感情進展得緩慢而含蓄,很“小曼式”的?蛋匾回灥淖黠L是速戰速決,但他在小曼面前無法施展!

  “不會講話,我們都不注重形式,‘他沒有表情地,”我心里致敬和紀念就夠了!“

  “你——有心事”她再看他一眼。

  “我對生命失去了信心!”他認真地。

  “因為梁冬輝的死亡”她問。

  “也不全是,”他摸摸鼻尖!拔覀兊目箲稹袪柲芸吹奖M頭嗎”

  她沉默了。戰爭的盡頭,誰能看得見呢當初誰又能想象得到這戰爭會拖了七年多,以后還會打多久,有希望嗎任誰都找不出答案吧!

  “你不是說過生命講究光輝和火花嗎”她說。

  “但是——另一個世界也有你”他似真非真地。

  “別把我扯進你的生命中!”她也不認真。

  他不在意的一笑,兩個多月,他已了解她外冷內熱的個性,她時時表露的并非真感情,真意念。

  “這件事對之翔打擊最大!”他說。

  “姐夫有姐姐,你放心!”小曼很有信心!敖憬隳苤匦抡褡魉 

  “不是振作,之翔已很振作了,”康柏說得很怪。“該平衡他!‘

  “平衡”小曼不明白。

  “之翔情緒不平衡,時時刻刻想為冬輝報仇,但這仇卻不是他一人能報的,要靠所有中國人的團結,”康柏很少說這么嚴肅的話!八那榫w激昂——不適于飛行,作戰!”

  “我會告訴姐姐!”小曼懂了!跋氩坏健愕瓜氲煤苤苊艿模 

  “外表的康柏,只是一半的我,”他望著她笑。“內在還有另一個康柏!”

  “怎樣的另一個康柏”她問。

  沿著平坦的青石路,他們慢慢走出昭角寺。

  “你慢慢發掘,好嗎”他有深意地。

  出了昭角寺,她站定在馬路邊。

  “你們飛行員不是不愿意到寺廟中去的嗎”她不回答他的話,另找話題。

  “我不同,我喜歡寺廟,更喜歡墓地!”他說。

  “墓地!”她意外了,誰會喜歡那種不吉祥的陰森地方!盀槭裁础

  “因為,在墓地里,我才更能發覺生命很可貴,活在世界上也是件可喜的事!”他說,“埋在泥土之下一定很氣悶,很難受!”

  “說得——怪得有理!”她笑得充滿了陽光!懊魈煳覀內デ嘌驅m趕花會!”

  “你喜歡那種熱鬧”他凝望她。

  “冬天了,我想去買個暖手爐!”她說。

  “只是這樣”他追問。

  “青羊宮許愿很靈!”她忽然說。

  “許愿”他眼睛一亮!昂!明天去!”

  “你也要許愿”她微笑著問。她很高興他肯去。

  “誰規定我不能有愿望”他搖搖頭!罢f不定你的愿望和我——殊途同歸呢!”

  “又瞎扯!”她臉紅了。為什么臉紅他說中她的心事

  他眼定定地望著她,好久,好久。

  “小曼,你知道什么時候你最美,最吸引人”他說得一點也

  不正經!澳樇t時!”

  “康柏——”她不依了。

  “臉紅顯出了你的嫵媚,把你的冷漠降到最低!”他說,“你又要臉紅了嗎”

  “能不能不說了”她簡直羞不可抑。

  “下次只能對著我臉紅,”他眨眨眼!白屇莻川娃兒看見,我會忌妒!”

  她深深吸一口氣,努力平靜蕩漾著漣漪的心。

  “知道一件事嗎沈欣的爸爸就要做成都市長了!”她扯出好遠的題目。

  “川娃兒沈欣還有個有辦法的‘老豆’嘛!”他瞇著眼笑。

  “‘老豆’指什么”她不懂。

  “廣東俗話,爸爸的意思!”他說,“小曼,川娃兒的爸爸做成都市長會影響你嗎”

  “我,”她指著自己!霸趺纯赡堋

  “好!那就行了!”他握住她的手。“以后不許再提他!”

  “是你先講他的!”她抗議。

  “以后永遠不講!”他舉手作發誓狀。

  “他得罪過你嗎你們只見過一次,還是你氣走他的!”她笑。

  “我怕以后他會氣走我!”他不真心地!

  小曼不語,走了好一段路,才慢慢說:“他——沒有再來找過我!”

  她是想表明什么的,他知道,握著她的手更用勁了。

  “他很有自知之明,”他夸張地,“他不是我的對手!”

  “別談對手,打架嗎”她斜睨他。

  他就喜歡看她這種女孩子味十足的表情,他覺得不僅美,簡直是風情萬種。

  “不是打架,是情敵!”他目不轉睛地。

  “哎——又來了,”她又臉紅!坝啦徽洠 

  “會有一天正經起來,”他有明顯的深意。“到那一天,希望你點頭!”

  小曼雖然聽懂了,卻聰明得裝傻不答。

  “我們去哪里”她顧左右而言他。

  “陪我隨便逛逛,我想散散心!”他說。

  “我——昨天碰到金安慈,她問起你!”她突然說。

  “告訴她,我向她致敬!”他行個軍禮,不誠心地。

  “她又叫我們去打網球!”小曼再說。

  康柏停下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好半天才說:

  “去嗎現在!”

  小曼意外了一秒鐘,只是一秒鐘,風度很好地點頭。

  “好!”她說,心中卻波動起來,康柏為什么突然要去她只是——故意說的,想不到弄巧反拙了!

  她有些后悔,卻沒有表露出來。

  他招來兩輛黃包車,一前一后的直奔金家!

  金家在舊南門的華西壩上,是一幢好精致、好特別的小洋房,一個滿鋪草皮的大花園,紅磚墻上爬滿了牽;,是成都少有的新式建筑物;蛘,屋子能代表主人的個性,云公館莊嚴、古老、保守,卻透出一絲說不出的暮氣,此地卻開朗、活潑而有朝氣。

  站在鏤花鐵門外,小曼若有所思地停住了腳,她第一次來金安慈家,她知道金家必然不同于她古老的家院,卻也料不到有這么絕對的差異,她不禁有絲猶豫。

  “我相信面對著的,將是絕對不同的另一種生活方式!”掩飾著猶豫,說得含蓄。

  “別擔心!‘他了解地,看透了她的心!弊蛔,不習慣我們就走!“她搖搖頭,毅然拉響了門鈴。即使不習慣,此時此地也非示弱的時候,是嗎

  一個穿中山裝的門房迅速地開了鐵門,門里沒有兩排坐著等侯差遣的傭人,卻不失氣派。中山裝的男傭認得出康柏,已立刻前去通報了。

  小曼一直保持著微笑,被穿著白色短裙、眼中有掩不住訝然的安慈迎進面積不大,卻精致得出乎小曼想象的客廳里。她曾看過一次類似這樣布置的客廳,那是在學校里的洋教授家,雖是如此,洋教授說什么也沒有金家豪華。踏著滿鋪的英國地毯,坐在少見的英國式大沙發上,小曼的不自然要費力地壓抑著了!

  “沒想到你們會來,”安慈用圍在脖子上的雪白毛巾抹抹汗!拔艺诖蚓W球!”

  “不是邀請了我們嗎”康柏神情自然極了,他舒適地靠在那深藍色暗花的絲絨沙發上,瞇著眼微笑!霸趺茨阌至硗饧s了朋友”

  “不是朋友,是我表姐潘明珠和一個同學劉情!”安慈笑得很大方,也許是在自己家中吧!和她比起來,小曼顯得拘謹了。

  “你有表姐,和你一般美麗富有”康柏開玩笑問。

  “她是潘博的女兒,”安慈臉上光芒特殊,似敬似羨地,“潘博,你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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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潘博的女兒也在成都“康柏眼中光芒一閃。

  小曼捕捉到了那一閃而逝的特殊光芒,為潘博,因為他是政壇要人、是風云際會的大人物她不明白,卻記下了,因為她從來沒見康柏眼中會有這種光芒。

  “他們住重慶,來玩的!”安慈一笑,“她在重慶念中大,一天到晚溜課!”

  “是嗎”康柏似乎在壓抑著某種情緒。

  “她在——花園”小曼第一次開口!罢嫦胍娨娔敲闯雒笕宋锏呐畠海 

  潘博是真正的大人物,文官中,他該是數一數二的,他的名字每天都會出現在報紙的第一版,對康柏和小曼來說,那該是高不可攀、不可思議的!云家在四川財勢驕人,卻也無法和潘博這種肩負國家重任的大官相提并論。

  “在后園網球場上!卑泊韧÷!拔医腥巳フ埶M來,你們見見她!”

  她拍拍手掌,立刻有穿了雪白制服的女傭人進來,安慈威嚴地吩咐幾句,女傭人恭順地領命而去。

  “你父親也是名人!”安慈是在恭維吧!“在成都哪個不知道云半天的”

  “爸爸只是一個商人而已,怎么可以和潘博先生比呢”小曼謙虛得很誠懇。

  “潘博只是官大,財勢遠遠比不上云家!”安慈剛說完,兩個穿著白色運動短裙的女孩進來。

  前面一個神色傲慢,模樣平庸,但舉手投足間都是不可一世的,她一進來就不滿地嚷著:

  “金安慈,怎么搞的”她也不理一邊的小曼,康柏!扒虼蛄艘话刖妥撸把我們叫進來,莫名其妙”

  小曼和康柏對望一眼,這就是大人物之女

  后面的女孩卻是叫人眼睛一亮,小巧明媚,未語先笑,眉梢眼角流露著好吸引人的動人風情,這么年輕就有這么濃郁的風情,她是誰,劉情

  “來了客人嘛!”安慈似乎習慣了潘明珠的態度!八麄兙褪俏以浉嬖V你們的云小曼和康柏!”

  潘明珠傲慢的視線掠過小曼,停在康柏臉上卻——似乎不再移動,那傲慢也收斂了。

  “康柏,飛行員”潘明珠問。

  “是,潘小姐!”康柏好有禮貌——小曼很意外,康柏在女孩子面前霸道慣了,他也講禮貌

  “來,我介紹一下!”金安慈站起來,她很有女主人風度。“康柏是云上人物,云小曼——金女大;ǎ啥嫉牡谝幻廊!”停—停,又說,“我表姐潘明珠,潘家幺女兒,劉情,我們川大的小美人兒!”

  康柏眼睛由平庸的明珠臉上移向劉情,又是光芒一閃——不同于聽見潘博時的另一種光芒,驚訝之外還加上了不能置信!小曼只是微微一笑,她已努力制止了幾乎不聽指揮的皺眉。

  “云小曼,名不虛傳!”劉情的眼光像飄,從康柏那兒飄向小曼,她用手掠一掠微亂的頭發,哎——真不簡單,那樣一個小動作,也好有韻味!霸谛÷媲,安慈,你還敢提什么可笑的‘小美人兒’”

  劉情似乎完全沒有女孩子的小心眼兒,她一點也不忌妒小曼,那笑容真誠動人,只是——她的神色、韻味都不像大學生,倒像那些明星啦!演話劇的女學員似的!

  潘明珠可不同了,可能因為她容貌平庸,對美麗出色的女孩子敏感之外兼沒好感,她凝視小曼幾秒鐘,眼睛一翻,不以為然。

  “成都第一美人”她冷冷地說,“成都有人搞這無聊的選美嗎”

  “沒得潘明珠小姐同意,誰敢選”安慈開玩笑地打圓場,她怕小曼下不了臺。

  “金女大的”明珠好像找到了對象,從頭到腳地打量小曼,囂張得令人反感!八拇ㄈ恕

  “杭州!”小曼在這種情形下,反而笑得自然而優雅了,她深深明白,無論如何,潘明珠絕非她的對手。

  “杭州”明珠似乎很意外!澳愀赣H不是別人叫云半天的嗎既是遮蓋了四川的半邊天,怎么不是四川人呢”

  “云半天只是別人叫著玩的,”小曼努力保持風度,這個潘明珠在倚勢凌人呢!“潘小姐的父親才是我們所敬仰的!”

  明珠冷冷地哼了一聲,別人已甘拜下風地敬仰她的父親了,她也不便太過分了!

  “表姐個性是這樣的!”安慈在一邊對小曼眨眼,她竟站在小曼的一邊了,女孩子的心理真是很微妙的!八彀驼f得兇,心腸倒是柔軟的!”

  “誰要你討好我,小鬼!”潘明珠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也露出了那一口不整齊的牙齒。

  在四個女孩子面前,康柏反而出奇地沉默著,他瞇著眼睛在微笑,他的視線大多數的時間跟著小曼在轉,但——即使如此,小曼也摸不透他心中在想什么。

  “你們也來打網球的”明珠像發號施令的主人,更像大家的領袖。她這樣——因為她有了不起的父親她雖問康柏和小曼兩個人,眼光只在康柏臉上轉。

  “不,我們只來看看安慈!”康柏說。

  “你們飛行員很會跳舞吧!”明珠問得很不客氣。

  “很少跳!”康柏一直在笑!按蠖鄶档臅r間要打仗!”

  明珠撇撇嘴,她總是不以為然的。

  “我現在只是看見你陪女朋友呢!”她說。

  “潘小姐愿意,可以到我們基地去看看警戒和出任務情形!”康柏似乎有了耐性。

  “女孩子也能去”問的是劉情,不是明珠。她閃動著含笑的眸子,風情萬種。

  “潘博先生的女公子,有什么地方不能去”康柏點點頭。

  小曼這回忍不住皺眉了,康柏不是巴結、恭維得過分對潘明珠這樣的女孩,最好的態度就是不理!

  “我會去!”明珠拍拍手!拔梗泊,叫你爸爸給我們預備輛汽車,我們明天去!”

  安慈好意外地,呆一下,卻——仍然點頭答應?磥磉@個屋子里,沒有人能反對明珠的意見!

  小曼暗暗地吸一口氣,把臉轉向一邊,不看明珠,不看康柏,也不看任何人。她不滿意康柏的態度,更看不順眼明珠的專橫跋扈,這個潘明珠似乎仗著父親的地位,為所欲為呢!潘博那樣的大人物,竟會有如此這般的女兒這未免太令人失望了!

  康柏好像完全看不出小曼的不高興,繼續說:

  “明天我會恭候幾位小姐,你們的來臨,會是我們基地的光榮!”

  “是嗎”安慈也笑了,她笑——是她已發現了小曼的不滿,

  下意識的,她有報復的心理,女孩子哦!

  “小曼,你也一起去”康柏總算記起了小曼。他哪會看上平庸的明珠,小曼知道,只是——哎,怎么說呢她是在忌妒了!

  “不!”小曼笑得若無其事般的平靜。“明天我沒空,我和人約好去青羊宮!”

  康柏,康柏,你真忘了嗎你和小曼約好的啊!

  “哦——”他拖長了聲音“能不能從基地回來再去青羊宮呢”

  他是明知故犯這康柏真可惡!

  “不能!”小曼淡然一笑,“我不喜歡失約于人!”

  旁邊的金安慈眼珠一轉,忽然笑著說:

  “和誰約好去青羊宮,可是——沈欣”她已知道沈欣成都不小,他們的圈子卻小?上В@次的自作聰明并不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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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沈欣!”小曼搖搖頭。不知怎么的,她此時竟對安慈有好感了,也許是和明珠的比較之下吧!

  “沈欣,男孩子”明珠又多事了!霸菩÷瑒e人叫你成都第一美人,是因為你男朋友多”

  這一回,小曼再沉著也變色了,那個時代,自由戀愛剛剛萌芽,哪個女孩子敢交“很多”男朋友,即使不在乎四周閑言,也沒有這么明目張膽0阿明珠的話太過分了!

  “表姐,你怎么亂說了”安慈又打圓場。“沈欣是成都沈白謙沈伯伯的兒子,云家的世交,小曼的男朋友不是康柏嗎”

  “哦——”明珠看看小曼,看看康柏,終于聳聳肩!皩Σ黄穑瑑晌!”

  這么一來,小曼也就不好意思發作了,氣氛卻再也好不起來?蛋夭淮溃斎恢罏槭裁,他明白再逗留下去情形不會更好,潘明珠似乎針對著小曼呢!他很聰明地提出要離去。

  “才來就走”安慈并不堅留。

  “我和小曼還有點事!”康柏含笑的眸子掠過所有女孩子!昂螞r,你們還有未打完的網球!”

  “好吧!希望你們下次再來!”安慈站起來送客。

  “一定!”小曼也站起來。

  “喂,喂!”明珠毫不講禮貌,又叫起來,“說好了明天等我們的,是不是”

  “是!潘小姐幾點鐘去”康柏問。

  “十點左右吧!”明珠拍拍安慈。“記住預備汽車!”

  小曼不再言語,對劉情微笑一下,領先走出去。她沒理會潘明珠,她實在再也無法忍耐明珠了,這樣的女孩子,毫無教養,只會仗著父親的官位而傲慢

  安慈很周到地直送他們到大門口,她握住小曼的手,搖晃了好一陣子,似乎——康柏的事在她們之間已成過去,她們的友誼又恢復了。

  “小曼,真是對不起,表姐就是那樣的!”安慈歉然地,“她從來不考慮自己的話對不對,總是沖口而出,得罪了人還不知道,她被她家里寵壞了!”

  “她有那樣了不起的父親,是有她值得驕傲處!”小曼不置可否地。

  安慈笑一笑,對他們揮手道別。當金家的鐵門砰地關閉時,小曼已走出好幾步了。

  康柏大步追上她,就伴著她這么往前走,他們誰也不先開口,沉默得好別扭,這是他們相識、相伴以來從來不曾有過的情形。從小曼臉上,看不見一絲不高興的神色,然而康柏,他該了解,他該有所解釋,但——他不出聲,他們一直走到南門城門邊。

  “坐車,好嗎”他終于說。那樣無關痛癢的一句話。

  “好!”小曼點點頭,任他招來黃包車。

  “回家”他再問。

  “好!”小曼仍是這個字。

  各人跳上—輛黃包車,似乎突然之間,莫名其妙的他們有了隔膜,他們生疏了!

  黃包車相距很近,他們卻沒交談,小曼的車在前面,她端坐著動也不動,更別說回頭了。這種情形一直僵持到回到益德里云公館外面。

  跳下黃包車,小曼預備走進大門,康柏及時叫住她,門房里有那么多傭人望著,她不便不理踩,何況——她希望自己能一直保持風度,即使心中再不高興,她得若無其實,像金安慈一般!

  “小曼,我想現在回隊部,能不能借你的腳踏車”康柏說。他真是一個字也不提剛才的事,難道他真不知道小曼生氣了“明天送回來給你!”

  “好!”小曼低著頭踏進門檻!澳銇砟!”

  康柏跟著走進第一進花園,在旁邊的一幢小屋里。小曼推出她的腳踏車。

  “騎回去吧!明天不用送來,我不上學!”她把腳踏車鑰匙交在他手上!笆裁磿r候有空再騎回來,我可以坐黃包車去學校!”

  “明天不是要去青羊宮嗎!”他仿佛覺得意外。他若不是裝傻,就是一流的演員。

  “不去了!”她笑一笑,“你陪潘明珠參觀基地吧!”

  “那只是很短的時間!”

  “不!”她肯定地,“或許等參觀了基地,她還要去別的地方!”

  “那關我什么事”他反問。

  “我不知道。 毙÷Φ煤茏匀。“問你自己才對!”

  ‘小曼,你不是——誤會了吧“他終于說。

  “絕對沒有,怎么會誤會呢”她正色地,“而且——有什么可誤會的”

  “那就好!”他竟糊涂如斯,竟說那就好這些日子來,他該了解小曼啁!“我中午來接你去青羊宮!”

  “說過不去了,你沒聽見嗎”她眉頭聚攏。

  “小曼,說得好好的怎么——”他叫。

  小曼搖搖頭,看看手腕上的表。

  “姐姐、姐夫大概回來了吧!”她顧左右而言他!拔疫M去看看他們!”

  “小曼”他一把拖住她!澳阍诓桓吲d”

  “怎么會我今天認識了大人物潘博的女兒,高興還來不及呢!”她明顯地在諷刺。哎!她終是忍不。

  他眼中掠過一抹特殊的神色,特殊得她無法了解。他咬著唇,考慮半晌。

  “明天我不等她們,我一早就來!”他說。

  小曼心中舒服一些,卻仍是不安。

  “那怎么行,總不能失約于人!”她搖搖頭。“我也沒叫你不等她們,一早就來!”

  “我不愿你誤會,剛才!我以為你也會去!”他說。

  “你看不出潘明珠處處針對著我!”她反問。

  “寵壞了的千金小姐,秀外慧中不同凡響的云小曼也和她一般見識”他笑了。

  “回去吧!你討好不了我!”她說。

  “明天等我!”他半問半命令地。

  小曼神秘含蓄地一笑,翩然而去。康柏凝視她苗條纖柔的背影,他滿有把握地告訴自己,明天小曼會等他的,即使他中午才來!

  他當然是喜歡——或者說愛小曼的,潘明珠哪及得上小曼的十分之一,只是——他的目標是往上爬,他要抓住任何一個可供他往上爬的機會——潘明珠是機會!不只是機會,還會是一塊最好的墊腳石!

  他笑了,愛情和機會,他會兩者兼得嗎

  漂亮、富有的金安慈,平庸卻大有來頭的潘明珠,加上風情萬種、神態成熟、韻味濃郁的劉情,當那輛成都少有的黑色轎車到達基地時,的確引起一陣小小的騷動,不出任務的飛行員都圍了上來,作為主人的康柏反而被擠到一邊去了!

  他終于是等著潘明珠她們的來臨——他早立定主意這么做的,小曼——不會真怪他吧她不是也不贊成失約于人嗎

  十一點半,好不容易送走了滿意的三位小姐,他透了一口氣,立刻推出小曼的腳踏車往城里趕,幸虧潘明珠沒有再提出陪伴游玩的要求,否則——他真難脫身了!

  三個女孩子都對他有意,他感覺得出來,連那個迷人的劉情都不例外,不是嗎劉情很動人,很——風情,只是背景不好,沒有潘明珠的地位,也沒有小曼的財富,這樣的女孩只能玩玩——是了!玩玩!他的心仍在小曼身上,小曼各方面條件都好,小曼是惟一令他真正動“情”的女孩——動情,感情,不是像對劉情般的動心。只是,小曼看來沒有使他往上爬的機會,他只有利用潘明珠了!

  他是利用明珠,他告訴自己!只要使他爬上高處,他就會絕不猶豫地扔開她,她只是機會,只是墊腳石!

  他是很貪心的,在這方面!有的人也許認為是缺點,但他——男孩子該有向上爬的志向啁!他只是借助一點力量,不是罪過吧

  當然不是罪過,但——不靠自己力量往上爬,是否不夠光明磊落

  康柏不考慮那么多,他打定主意這么做了,他決心盡全力一試,或許小曼那邊要費些唇舌,可是值得的,他若成功,不也等于小曼成功嗎小曼終有一天會屬于他的,不是嗎

  趕著,趕著,腳踏車騎得飛快,冬天的寒冷氣溫下,他也流汗,喘息不已!興沖沖地趕到云公館,他興奮地數算著有整個下午和夜晚的時間和小曼共聚,真是忍不住的打心眼里喜悅!

  明天又輪到他們中隊警戒,待命,明天又要駕著飛機沖向戰場,明天小曼也要上課,只有今天,今夜是完完全全屬于他們的,他要珍惜!

  放好了腳踏車,他奔跑著沖進小曼的套房。

  虛掩著的房門,丫頭天香無聊得在門外做針線,看見康柏,她十分意外。

  “小姐不在,康少爺!”天香說,“十點鐘就出去了!”

  康柏一怔,興奮和喜悅便淋了一場大雨般的降到冰點。小曼不在,十點鐘就出去了,十點鐘潘明珠和他約好的時間!哦,小曼!

  “她去哪里”他急切地,“有沒有交待什么”

  “不知道,小姐什么都沒說!”天香搖頭。“她不知道你要來嗎”

  “哎——知道吧!”康柏的心亂了,小曼去了哪里呢  “她——有沒有約朋友、同學好像那個——蘇家貞”

  “蘇小姐沒來過,”天香還是搖頭!爸皇恰蛏贍敚蛐郎贍敶蜻^電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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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欣!”壓不住的妒意一下子涌上來。

  “是!小姐聽完電話就走了!”天香照實說。

  “她是跟沈欣出去”康柏的臉沉下來。

  “不——知道!”天香有些害怕。“她沒說!”

  “說過——什么時候回來嗎”他抱著最后希望。

  “沒有!”天香一味搖頭。

  康柏頹然坐下,看來他的估計錯誤,小曼是在意潘明珠的,他的計劃——

  “我在房里等她!”他揮揮手!澳愠鋈グ!”

  天香不敢多言,快步離開。

  康柏就坐在小曼的書桌前等著。小曼十點鐘出去的,現在十二點半,她已出去兩個半鐘頭,很快會回來的吧他等得很耐心,原是——他先不對的!

  屋子里好安靜,靜得一絲聲音都沒有,難挨的時間一分一秒慢得使人痛苦,耐心也隨著時間漸漸消失。兩點半,三點半,四點半,他足足等了四個小時,多長的四小時,在寂靜中像四年那么長,小曼仍然沒有回來!

  康柏再也忍不住,懲罰已經足夠了,即使他約潘明珠她們在先,小曼也不該跟沈欣出去六個多小時,何況她明知他是中午要來的,她在故意折磨他!

  她是故意的!她是故意的!康柏砰地推開椅子,大步沖出房間,他多傻,把自己困在屋子里四小時,他為什么不去找

  小曼說過去青羊宮,但——時間已晚,她必已離開,那她現在會在哪兒看電影,吃館子,逛馬路,坐茶館,哎!小曼,你回來吧!康柏快要爆炸了!最不能忍耐的還有陪伴著她的沈欣,那個華西壩協合大學醫科學生,那個成都市未來的市長的兒子,那個——川娃兒!

  康柏沖出門的神色把門邊的天香嚇壞了,小姐的漂亮男朋友發瘋了嗎他好像要吃人。

  康柏仍是騎著小曼的腳踏車,漫無目的卻飛快地在馬路上奔馳,他想,幸運的話,或者能碰到她若沈欣仍在她身邊,他會毫不猶豫地給沈欣一拳,管他是什么人的兒子,是什么學校的學生,就是一拳!

  沈欣有什么資格陪著小曼小曼是他,是康柏的!

  騎著,騎著,騎著,騎著,走遍了熱鬧的春熙路,走遍了每一家電影院,看遍了每一家出名的餐館,小曼,小曼,你在哪兒?

  第一次,他為女孩子痛苦,第一次,他有強烈的忍受不了的妒意,第一次,他有失落的恐懼,也是第一次,他發覺自己真正在愛了!

  他愛小曼,像火燒一般的愛,像針刺一般的愛,像波濤一般的愛,像狂風一般的愛!他要找著小曼,擁著小曼,他要坦白、真誠地告訴小曼,他在愛了,他愛她,康柏愛云小曼!

  小曼,你在哪里

  暮色悄悄地掩過來,他警覺了,仍沒有找著小曼,卻下意識來到了華西壩——他來華西壩做什么,難道小曼還會在學校

  既然來了,他就騎著車進去,他對此地并不熟悉,他也弄不清哪一間大學在前壩,哪一間大學在后壩,反正小曼不會在,找去金女大又有什么用

  暮色中的華西壩又是一番氣勢,這大學集中地除了說不出的書卷味外,那些西式的建筑物,那美麗的茵茵綠草,那令人心曠神怡的景色,都使人心喜,只是,康柏此刻全無欣賞的心情!

  騎著,騎著,突然聽見一陣雄壯蒼涼的歌聲。哦!這個時候學校里還有人反正也找不到小曼,他不由自主地循著歌聲過去。歌聲一下子變得好激昂,是首他不知道名字的愛國歌曲。歌聲很能影響心境,康柏竟也被感染了。

  再過去,他看見一群年輕人圍坐在草地上,有男有女,衣飾樸素,陳舊,一望而知是流亡學生,歌聲是從他們而來,他們正借歌聲來發泄心中感情——更近了,康柏卻看見一個令他不能置信、令人驚喜的人影,那不是他苦苦找尋的小曼

  小曼!她怎么竟在這兒她怎么混在流亡學生群中唱歌暮色中,她的神色看不真切,卻——肯定地知道,她快樂而平靜!

  康柏停車在人群旁邊,所有人——包括小曼立刻發現他了。小曼很意外,很驚訝,她似乎猶豫了一秒鐘,才和那些年輕人打個招呼,朝康柏走來。

  “沈——欣呢‘康柏劈頭就問。他已放棄掩飾心中的妒意了。

  “他”小曼皺皺眉,不回答他的話,徑自朝前走!澳銇碜鍪裁础

  “找你!‘他亦步亦趨地跟上來。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她平靜地問。沒有笑容的臉竟有一抹平日看不見的動人光輝——因為那些年輕人因為那些歌聲

  “我等你四小時,然后——我幾乎找遍了半個成都!”他認真地說。

  “為什么找我,有事”她看他一眼,很淡。

  “我們約好了的,我叫你等我!”他說。她那好淡的眼光刺痛了他,他的聲音不好聽。

  “我答應過等你嗎”她皺皺眉。

  “小曼,為什么要這么做”他忍不住激動地握住她的手臂!澳憧芍牢业鹊枚嗫啵业冒l瘋嗎‘

  “我不知道!”她絕不受他的激動影響。

  “你故意折磨我,你真可惡!”他吼起來。

  “康柏,這是做什么”她沉下臉!巴瑢W看見會誤會,你該冷靜點!”

  “誰誤會,沈欣”他根本不聽她的!八裉斓靡饬,陪成都第一美人云小曼逛青羊宮花市,他人呢我該恭賀他的,是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小曼神色更壞。但——即使神色再壞,她的美看來也突出。

  “你說謊,你明知道我說什么!”康柏在咆哮了。“沈欣,人家是華西協合醫科的,人家是市長的兒子,人家門當戶對,人家青梅竹馬,我這不知自量的小丑只不過惹人發笑而已,不是嗎永遠不是主角!”

  小曼心中氣憤,不平,眼淚在眼眶中打了幾個轉又收回去,康柏,康柏,這從何說起呢是誰折磨誰了抬出一個沈欣就想事情更公平些可惜——根本沒有沈欣!事情永遠不公平,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他約了潘明珠,難道還有資格要求小曼等他小曼等到十點,很公平的時間,他沒有來,這表示潘明珠去了,這——難道小曼還要等下去她怎能對自尊心交待沈欣來過電話約她,她拒絕了,她根本沒去青羊宮,她一直在學!幌虢忉專幌胝f明,該解釋、該說明的是他!

  “云小曼,你捉弄我,你——欺騙我,你——”他叫。怎么,還惡人先告狀,天下竟有這樣的事

  小曼再也忍受不了,擺脫了他的掌握,大步往前走。她不要再見他,即使痛苦一輩子也愿意,她潛伏在體內的倔強抬頭了,她是寧為玉碎,不作瓦全,她不能容忍一個不忠心的男朋友!

  更快地,他又捉住了她。

  “云小曼,你說話,我要你說話——”他低喝。

  她深深吸一口氣,所有的錯都不在她,并不是她把事情弄成這樣的!

  “放開我,我要回家!”她冷淡地。她心中激動得厲害,卻永不愿表現出來,她做每—件事總喜歡給自己留一條退路,她太謹慎太小心——

  “不許走,除非你說清楚!”他霸道地。

  她站住了,拉拉扯扯不好看,遠處還有唱歌的人。

  “你要我說什么”她只好妥協了。

  他想一想,是!要她說什么

  “沈欣——他人呢”他問。這是一個結,他是在意那一切都好,找不出什么缺點的男孩!

  “我怎么知道”她冷冷地轉開臉。

  “他和你在一起,你怎么會不知道”他肯定地。

  “憑什么說他跟我在一起”她皺眉。

  “他——打電話約你!”他平靜一點,輕輕地放開她。

  “這就表示他和我在一起了”她不客氣了!澳隳嘏嗣髦槟亟鸢泊饶貏⑶槟亍

  “她們和沈欣——怎么同”他說,“參觀完基地——她們就走了!”

  “她們——終于是去了!”小曼冷笑。這是比較最強烈的神色了!耙坏纹鸵坏窝慕袢眨蠊傩〗憧梢噪S時坐汽車去看男朋友,誰對不起良心,誰過分”

  “我——不知道她真會去!”他自知理虧了。沒有沈欣嗎

  “不知道也等到十點”她忍不住笑了,“我沒聽過有人可以腳踏兩條船!”

  “我以為——你不介意!”他說。

  “我是不介意,你來做什么”她氣憤地瞪著他!拔覀儧]有一個做大官的爸爸,我們也不敢隨時用一輛汽車,你還來做什么”

  “小曼——”

  “潘明珠,金安慈,劉情,我全不在意,只要你別再來見我!”她聲音發顫,情緒激動了。

  “我——不再見她們,好嗎”他終于說。他該告訴小曼他在愛了,可惜——他竟說不出口。

  “不必告訴我,那是你的事!”她憤憤不平地,“抬出沈欣——并不能使事情公平,知道吧”

  “知道!”他已完全落在下風!八]有和你在一起,是嗎”

  “你不必問,各人自憑良心!”她的眼淚終是落下來。再倔強的女孩子在感情面前也要低頭!

  他凝視著她,心中一陣控制不住的輕顫,帶淚的小曼是那般動人,那般使人心不能自已,從來沒有一個女孩子連哭泣都好看,除了小曼。他開始懂得‘梨花帶雨“的真正意境了!

  “小曼,別傷心,是——我錯!”他低下了頭。

  “你沒錯,你有權約任何女孩子,”她含著淚說,“但——請別在我面前,我不傷心,只是難堪!”

  “我——好抱歉!”他說。

  他想起她說過自尊比感情更不能傷的話,天!他錯得多離譜他不該當著小曼的面約她們,昨天他是太沉不住氣,太欠考慮——

  “我保證,我再也不見她們!”他再說。

  小曼搖搖頭,擦干了眼淚。保證不再見她們,若是真的話,她也不必再折磨自己,今天一整天的日子都那么難過,她好像失落了心中最重要的東西,她無法使自己安定,無法使自己平靜,即使在人群中,即使在歌聲里,她仍是那般焦躁不安,她——根本無法自拔了,她離開——只是破釜沉舟,看來,成功了!

  “我——并不在乎她們!”她說。

  “你不在乎我也要這么做,”他認真地,“我不想再一次受這種折磨!”

  “沒有人——折磨你!”她垂下頭。喜悅、嬌羞使她不敢正視他,她證明了,她在他心中的地位。

  “是我自作自受!”他握住了她的手。

  她任由他這么握著向前走,腳下踏著的是一條平坦的青石板路,他們的前面該是坦途了吧

  “你知道,我從來沒接受過沈欣!”她終于說。

  “為什么不早說”他凝聚了笑意。

  “你——真想知道”她的眸子也亮起來。

  “從一開始就想知道!”他真心地說,“他是我最大威脅!”

  她看他一眼,一句話哽在喉頭,好半天——終是咽了回去,她想說:“誰能威脅到你呢你是康柏。 钡闹袇s仍有朦朧的威脅,誰呢她也說不出!

  只是——那的的確確是威脅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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