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小雪初晴天
“七十一酒樓”二樓雅合欄桿旁擠滿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老少少各色女子,興奮地捏緊手絹兒,踮起腳尖,努力探出身子,嘴里已忍不住逸出聲聲尖叫——
“梅十二少來了!”
“啊啊啊……”
“真的是梅十二少,你們快瞧啊!”
“好俊,好帥,好不風流……”說這話的姑娘臉兒抹得跟猴屁股似的,捂著血盆大口尖笑!巴郏⊥!”
“你笑得那么難聽,萬一嚇著了我的十二少怎么辦呢?閉嘴吧你!”另一個金釵插滿頭的長臉姑娘索性蹭擠上來,啐道。
“你還說呢,滿腦子插了百來根金針,你以為做針灸!”黛眉微彎的圓臉姑娘后來居上,張牙舞爪地道:“你才別嚇著我的情哥哥呢。”
“什么情哥哥,也不怕笑掉人家的大牙。”
“你敢說我?你呢?你呢?”
剎那間,一堆女人又叫又推又擠,險象環生,看得酒樓門口人逃狗閃,就怕萬一一個霉運臨頭,被不小心擠落的怨女們壓扁。
但是就算在乎地上也未必安全,知道梅花莊主十二少的軟轎即將經過,全城的姑娘像是有一半都瘋了,洶涌擠上街頭伸長了脖子欣喜若狂地探看。剩下的一半矜持些,偷偷躲在自家門窗邊,邊看邊羞答答地竊笑。
“我看咱們要命的得躲遠點,梅十二少來了,待會兒會暴動的!
“對啊、對啊!
男人們紛紛交頭接耳,心驚膽跳地找地方藏。
一方面是因為怕死,一方面是自慚形穢……
“來了,真的來了!”
登時,尖叫歡呼狂笑聲不絕,隨著那頂雪白色的軟轎蜿蜒而來,興奮狂叫呼聲由遠至近,由小變大。
來了,終于來了。
觸目首見的是兩名俏麗雪凈的小丫頭,抱著一玉盤滿滿的五彩繽紛花瓣,笑吟吟陪行在軟轎邊。
然后是四名年輕白衣男子輕松地抬著一頂軟轎,以碧竹雪紗制成,在微微清冽風中飄拂中,隱約可見里頭修長俊俏優雅的身形。
黑發綰髻,白玉為冠,英俊臉龐上劍眉星目,薄唇似笑非笑,一雙秀氣纖長的手掌拈著一枝紅色梅花,彷佛在聞香,又像在欣賞那嬌艷吐幽的朵朵花瓣。
“啊——”
“梅十二少,看這邊,看這邊……”
“好俊哪!我的天,我快暈倒了。”
砰地一聲,果真有人昏了過去,但是馬上被街頭蜂擁的其他繡花鞋一一踩過,擠上位置來。
“梅十二少,我愛你——”
“紅兒,這條街怎么這么長?”梅十二臉上在微笑,梅花枝掩在嘴邊,掩住的卻是一縷苦笑。
“十二少爺,這已經是回家的捷徑了!毙⊙绢^紅兒笑咪咪,低聲回答。
“那么是誰把我回家的時間和路線圖泄漏出去的?”他俊美斜飛的眼角在抽搐。
“呵呵,呵呵!奔t兒一臉無辜又愛莫能助。
“十二少爺,京城包打聽太多,防不住的!币慌缘木墐簶凡豢芍。
“你們好像很高興看到我被這么壯觀的人山人海包圍啊!彼а狼旋X。
“也不是這么說的,看見自家少爺這么受歡迎,丫頭們自然也覺得風光得很呀!奔t兒安撫地說。
“要不要我脫光了衣服游街更受歡迎?”他沒好氣。
“好哇、好哇!奔t兒和綠兒眼睛都亮了。
“想得美!彼琢怂齻z一眼。
真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尤其是這種集“女子與小人”于一身的十四、五歲丫頭。
他搖搖頭。
還是強打起精神,繼續對著滿街歡欣鼓舞的人微笑微笑微笑……到嘴巴僵掉,或是終于踏進梅花莊大門為止。
煩哪,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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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東 月老廟
一早。
“鄂璞娘來了!”
一時之間,廟口擺攤的賣香的算命的雞飛狗跳起來,驚慌失措地拚命找地方躲。
有桌子的躲桌子底下,沒桌子的躲石獅子屁股后頭,還有人一時驚惶過度,拔腿翻橋就跳進了河里。
只剩下香客們手搖腿顫,不知該逃還是該繼續拜拜。
遠遠的,一個清麗纖細楚楚動人的女子挽著拜籃,緩緩朝月老廟而來。
她有一頭烏溜溜的秀發,嬌嫩地梳成了兩只小髻,簪上兩枚粉紅色玉蝶,眉目如畫,宜喜宜嗔的小臉白里透紅,如同三月桃花綻放。
她穿著一身紫色衣裳,領邊袖口裙擺綴著毛茸茸的雪兔毛邊,纖小白凈的手腕上戴了三只金燦燦的手環,隨著舉動鏗鏘出清脆聲響。
跟在她身邊的是個胖嘟嘟,臉色紅通通的老嬤嬤,就這么一搖二擺三晃動地走近月老廟。
鄂璞娘挽著拜籃,還沒踏上月老廟的階梯就看到了廣場上滿滿的攤子,卻是空蕩蕩的沒半個人。
“干什么?是看到土匪來了嗎?犯不著搞成這樣吧?”她烏黑彎彎的眉兒一撩。
香客們倒吸了一口涼氣,實在不確定這是不是鄂家小姐“惡婆娘”發飆的前兆。
但還是有多遠閃多遠好了,省得接下來連跌打損傷的大夫都不夠叫。
全場鴉雀無聲,沒有人敢喘氧——
終于,月老廟的老主持硬著頭皮,雙腳發麻發軟地走了出來。
“鄂小姐,實不相瞞,今天廟里客滿了,你……你可否改日再來?”他本來就沒剩幾顆牙,此時講起話來更是緊張到漏風處處。“不過本小廟接下來三五個月內有整修的打算,所以如果鄂小姐不嫌棄的話,可以到時候再來捧場!
“對對對!毕憧蛡冾l頻猛點頭。“到時候再來!
“我來拜月老爺爺,又不是來觀光游賞的,就算廟塌了也不打緊!彼h視全場一周,瞇起水靈靈的眼兒!皯摗粫腥朔磳Π?”
“不不不!币粫r間香客們的猛點頭又迅速變成猛搖頭。“不會反對,沒有反對!
“那就好!彼凉M意地一笑,對滿面堆歡的老嬤嬤道:“奶媽,我們進去吧!
登時所有的香客紛紛自動自發讓出一條大路。
“謝啦。”她擺了擺手,紫色繡花鞋踏入廟檻。
爹說得對,有的時候說話是比用拳頭管用,雖然她還是比較喜歡直來直往,過癮些?墒堑說想嫁得出去就得收斂點拳腳,否則恐怕連月老爺爺都不敢靠近她,為她縛上那條千盼萬盼的紅線哪!
鄂璞娘,今年一十七,新春新希望——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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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家并不有錢,但也不是很窮,最主要是鄂老爺出身舉人,家中又有良田數十畝,還有藏書近萬本。
鄂老爺五十歲才生了這么一個獨苗苗的女兒,清麗俊秀得像是水做成的,但是他心知肚明,這滿腹學問和滿室藏書恐怕是沒法子傳承給鄂家的子子孫孫了。
誰教他的寶貝女兒璞娘是個不折不扣的惡婆娘,從小拿起書本就打瞌睡,抓起棍子就無師自通地打得屋前屋后的野狗哀哀逃命。
五歲那一年,她就用那雙白嫩嫩的小手赤手空拳打斷了一棵樹,十歲那年有道墻得拆了重建,她一拳就敲碎了滿片壁,讓七、八個拿著鐵錘的大漢下巴掉了一大半。
十五歲,她在后院蕩秋千,蕩得好高好高……被外頭的幾名登徒子瞧見了,嘴里不三不四地輕薄起來。她沒有哭也沒有躲,反而一腳踹開后門,街上前去把幾個登徒子打得哭爹喊娘,差點骨斷筋折逃不了。
她今年都十七了……唉,再這樣下去,哪還有誰敢娶她呢?
“就算送給人家做妾,未必有人敢要呢!彼麚u頭嘆氣,捋著胡須一臉苦惱。
“爹,你一個人嘀嘀咕咕的做什么呢?”
他眼前一亮,嬌巧美麗明眸皓齒的女兒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手里還拿著根麥芽糖邊舔著。
“我……唉……”他更沒力了。
“爹,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今兒又去月老廟求簽了,是上上簽呢!”她眉飛色舞,高興得不得了!敖夂灥娜烁艺f,我喜事近了,今年一定嫁得出去!
“你確定不是解簽先生怕你才這么說?”鄂老爺懷疑地瞪著她。
“啐,我今天又沒說要砸爛他的攤子!彼痔蛄颂蛱鹛疖涇浀柠溠刻,眼兒因為笑而微彎!笆钦娴,奶媽也說上頭寫的是我姻緣已經到了,還有那解簽的先生說大概就這一、兩個月了呢!
“真……真的嗎?”鄂老爺屏息,不敢相信這個天大地大的好消息。
“當然是真的,我的手掐在他脖子上,諒他也不敢騙我!彼靡庋笱蟆
“唉——”鄂老爺憋足了的一口笑意登時化作長長的一聲嘆氣。
迫于女兒的淫威之下,解簽先生哪敢說個“不”字?又不是嫌脖子太直太硬,非要女兒喀喳折斷成兩截才甘心。
再這樣下去,恐怕到他翹辮子的那一天,都還未能放心地將璞娘嫁出去。
早知道就別賣弄學問,取什么“鄂璞娘”的,應該隨隨便便叫個“鄂小花”、“鄂小草”,再不叫個“鄂不著”也行。
“爹啊,別再嘆氣了,嘆得我麥芽糖都快吃不下去了!彼忝即蚪Y地望著爹爹。
鄂老爺瞥了一眼那根光溜溜的糖棍,更是欲哭無淚。
他還少擔心了一點,尤其是女兒這食量大如牛的胃口,恐怕等閑人家沒三五年就會被她吃垮了吧?
“寶貝女兒,你有沒有考慮過……”他吞了吞口水,困難地道:“或許自愿做妾會比較好嫁一點?”
誰家敢娶這樣的人做當家主母?若是當當小妾還勉強愿意吧?
可憐的鄂老爺此時此刻已經顱不了世代清白的家世,女兒今朝卻得嫁人為妾的丑名了。
璞娘的終身大事若是有人可托付,其他的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做妾?”璞娘瞪著爹爹,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暗,你沒事吧?我怎么可能嫁給人做小妾?我哪一點見不得人,不能讓人用八人大轎風風光光娶回去做老婆?”
“你……你太兇了嘛!倍趵蠣斘貌坏昧。
璞娘杏眼圓睜。
這……這是什么跟什么道理?她有很兇嗎?王法有規定兇的女子不能嫁人家做老婆,只可以當妾嗎?
去他的!
她已經受夠了。為什么女孩子家就不能夠大說大笑,不能勇敢表達自己?難道非得扭扭捏捏,說話像蚊子叫,或是走路慢吞吞,吃飯小小口,眼睛不能抬,笑也不能露牙齒,被罵也不能回聲,被打也不能還手……才配叫作女人嗎?
如果是這樣,那她情愿當男人。
“你冷靜點,好好想想看,任哪個男人也不能接受自己的老婆兇巴巴,動不動就大吼大叫動手動腳的吧?”鄂老爺好言相勸。“寶貝女兒,你長得這么美,如果肯稍微收斂點,舉止溫柔點……”
“我有哇!”她氣憤地大叫,更覺委屈!拔医裉斐鲩T都沒有揍半個人,還有,連個臟字也沒有講!
“那是他們都被你打怕了嚇怕了,所以還不需要你動手,大家就害怕得跟什么似的!
“他們窩囊沒種跟我有什么關系?”她氣呼呼,眼圈兒激動到晶光水色瀲艷了起來。“一個個跟豆腐似的,我才一開口就倒了一地,真是的!
所以說她才這么想嫁呀,嫁給一個真正的男兒,真正的英雄豪杰,就像說書的先生講過的那個“紅拂慧眼識李靖”、“梁紅玉情遇韓世忠”——
多么美,多么幸福啊。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眸兒盛滿了祈盼與想望。
“寶貝女兒……”鄂老爺欲言又止,苦笑道:“不能怪他們,若你不是我女兒,我見了你也怕呀!
“算了!彼咳徽玖似饋,神色堅定,像是下了個極大的決定!拔易约旱幕槭挛易约簛怼!
“你……你千萬別沖動。”鄂老爺嚇白了臉。“搶親不是好手段,勉強的姻緣不幸福哪!”
“我不管了!彼瓮染屯鉀_去,氣勢凌厲驚人。
“璞娘啊——”
來不及了,女兒終于按捺不住,自行搶丈夫去了!
鄂老爺氣急敗壞地在后頭追趕,可哪還追得上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