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救命做什么?」安佑揉揉耳朵。
是啊,她叫救命又有什么用?
這里可是三不管地帶的樓梯間,大家平常都搭電梯,根本不會有人經(jīng)過啊。
安佑繼續(xù)步步逼近,最后在她面前蹲了下來。
韓蓁閉上眼下敢再看。
完了,完了,她才十九歲,才剛上大學,連男朋友都沒交過,現(xiàn)在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
過往的回憶像走馬燈一樣快速在腦海中閃過,最后停格在一年多前,她離家出走的那一天晚上。
那天雨下得很大。
那天安佑拿了一個溫熱的肉桂卷給她。
咦?她突然想到一件事。
睜開眼,卻剛好見到安佑伸出手,捧起了她的腳,小心地觀看。「扭傷了。」
她嚇得全身都在發(fā)抖,不知道該怎么響應(yīng)才好。
看著自己手里的小腳抖個不停,他抬起頭望了她一眼!咐鋯?」
韓蓁本能地搖搖頭,卻連搖頭的時候身子都在抖。
「妳等等。」說完這句話,他便離開了。
韓蓁呆楞地看著他爬上三樓樓梯的身影,腦袋還是一片空白。
想逃,可是又定不動。
想哭,但驚嚇過度,已經(jīng)哭不出來了。
沒過多久,安佑又出現(xiàn)了,他手上拿著一條薄薄的毯子,走下來蓋在她身上,然后又背對著她蹲了下來!干蟻戆伞!
韓蓁還是楞楞的,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
他回頭看了一眼!笂叢簧蟻,我怎么背妳去看醫(yī)生?」
「看、看醫(yī)生?」她有沒有聽錯?
「快上來!顾D(zhuǎn)回頭,雄壯的背對著她,耐心地等著她攀上來。
韓蓁難免疑神疑鬼,可是看安佑好像并沒有很生氣的樣子,態(tài)度也和平常一樣平和安靜,并沒有顯出任何激動的模樣,于是咬咬牙,乖乖地攀上他的背。
那是很雄厚溫暖的背膀,她整個人幾乎都可以靠在上頭而不會落下,屬于男子的氣息從洗得干凈的上衣上飄現(xiàn),還夾雜著淡淡甜甜的肉桂香。
安佑察覺到她已經(jīng)攀了上來,毫不費力地便站了起來,像熊掌一樣的大手輕輕地托住她的臀。
觸手輕柔,他霎時間想收回手,卻又硬生生忍住。
要是真收了手,這小姑娘馬上又會狠狠掉下地。
他空出另外一只手,提著她的行李,然后就要往樓上走去,卻被她阻止。
「我……我不要去看醫(yī)生!
「為什么不要?」
「我……我想回家。」
其實她是不想這個模樣讓別人見到,尤其是那些小護士們。
盡管她知道她們并不認得她,但是那種怕別人認出的罪惡感與壓迫感,讓她不敢去面對。
安佑聽了,沒說什么,只是轉(zhuǎn)個身,往下樓的方向走去。
夜深了,路上沒什么行人。
他背著她,安靜地走在街道上。
街燈亮晃晃地照著,讓人一瞬間有些眼花撩亂。
男人的背,結(jié)實寬厚。
男人的腳步,平穩(wěn)扎實。
在男人的背上,幾乎沒有什么顛簸,有的只是一種被保護的安全感。
「安佑……」她怯生生地喊。
此刻她已經(jīng)知道安佑對她并沒有任何的威脅性。
但是她覺得奇怪,為什么他會這么平靜?
「什么事?」雄厚的聲音傳了過來。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我爸爸就是……」
他的腳步停了一下,然后又繼續(xù)往前走。
過了一會兒,他點點頭!膏!
「那你不恨我嗎?你不會想報仇嗎?」
「如果我恨妳,小晴就會醒過來嗎?」
「我……」她楞住,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一般人遇到這種事情,會這么輕易地看破嗎?
難道他不怨不恨嗎?
他又為什么愿意接受她出現(xiàn)在他面前?
「而且,那并不是妳的錯!
韓蓁低下頭。
話是沒錯,但兇手是她的父親啊。
「我……更怪只怪我自己,沒能好好保護小晴……」男人安靜的聲音傳了過來,腳步依然穩(wěn)穩(wěn)地往前走著。
不知怎么了,她原本止住的眼淚又開始落了下來。
不……不是的,不是他的錯。
他這么善良、這么深情、這么體貼又這么溫柔,怎么可能會是他的錯!
這到底是誰的錯?
嗚咽的聲音愈來愈大,她終于不可遏抑地在他背上痛哭起來。
為什么他要這么善良?
為什么他能這樣原諒別人?
為什么他不恨她?
他該恨的!他該恨的!
可是他沒有。
于是她心里滿滿的都是愧疚,除了愧疚還是愧疚。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
除了道歉,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
她的眼淚浸濕了安佑的上衣,她的哭聲傳入了男人的耳里,但他并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說話。
他只是靜靜地向前走著,步履穩(wěn)穩(wěn)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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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蓁哭累了,又加上心理上的刺激,竟然就在安佑背上睡著了。
他不知道她住哪,也不能就這樣把她帶回家;送去警察局,他又有點不放心,最后只好把她帶回面包店里。
于是韓蓁醒來的時候,鼻尖聞到的便是那熟悉的面包香味。
張開眼,見到那熟悉的身影,正一如往常地盯著烤箱里的面包。
只是烤箱里面只有一個面包。
那是一個肉桂卷。
肉桂和奶油的香味開始甜甜暖暖地飄在小小的空間里。
韓蓁想起了那件事,于是問:
「為什么店里從沒賣過肉桂卷?」
「因為我每次只做一個!
「為什么只做一個?」
「我只為小晴做!
韓蓁低下頭,沒多久又抬起來。「那一年多前,你送我吃的那個肉桂卷是?」
安佑沒有回答。
她于是也不敢再追問。
過了一會兒,她偷偷看著安佑專心的側(cè)影。
他其實長得不難看,只是因為個子實在太嚇人,以致于很多人常常見了他的人就跑,還沒來得及細看他的面容。
濃眉大眼,鼻子也很挺,薄薄的嘴唇,總是輕輕抿著,給人一種與世無爭的感覺。
他是不是一直就是一個淡泊的人?
難道他不會大哭,也不會大笑嗎?
還是他已經(jīng)看破了一切,知道這世界不過是無常,只要去執(zhí)著,便會痛苦。
于是他學會接受與放下,學會體諒與容忍。
面包烤好了,他拿出剛烤好的面包,遞到她面前。
韓蓁楞楞地伸手接過,隨即手一松,燙!
「小心點!顾槃萁酉聫乃种械袈涞拿姘,吹了吹,又放回她手上!赋渣c東西吧。」
她看著手上的面包,剛出爐的、熱熱的肉桂卷。
思緒很自然地又飄回兩人初遇的那一天晚上。
那天晚上的肉桂卷……是不是其實是他要安軒拿出來給她的?
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肉桂卷,像是怕燙著柔嫩的嘴唇,綿密的口感與奶油的香滑布滿舌尖味蕾,然后是肉桂濃濃的香氣。
應(yīng)該是很好吃的,不是嗎?
她應(yīng)該吃得很高興的。
可是為什么她愈吃愈心酸,愈吃眼前愈模糊呢?
「安佑……」她淚眼模糊,嘴里仍吃著面包,所以說出來的話也模糊,「你不要討厭我,好不好?」
「嗯。」他輕輕嗯了聲。
「安佑,你不要趕我走,好不好?」
「嗯!顾c點頭。
「安佑……對不起……對不起……」
「我知道!
只是短短三個字,再次令她的心完全崩潰。
她終于痛哭失聲,但仍拼命往嘴里塞著肉桂卷,不肯放棄,直到被嗆住了仍不罷休。
這是老板為她做的,這是安佑為她做的。
這也將是她最后一次吃到他做的面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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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哭累的韓蓁,被安佑一路背著回到自己租賃的小公寓。
公寓的老管理員一見到安佑,當場嚇得先連連退了四、五步,這才想到腰上有警棍,想要拿出來卻手腳突然不聽使喚,愈慌愈拿不出來,眼看安佑愈走愈近,就在他幾乎要腳軟跪倒在地的時候,他背上探出一顆人頭!覆懿,是我啦!開門讓我進去好嗎?」
「韓、韓韓韓韓小姐,是妳!妳沒事吧?」老管理員依然驚魂未定。
「我沒事!顾銖娦π,那雙紅腫的眼在昏暗的燈光下幸好不明顯。
「原來是韓小姐的朋友啊。」老管理員緊張地盡量遠離安佑走向大門,然后親自開了門,「那就請上去吧!
「曹伯伯,謝謝。」
老管理員看著安佑的背影,心中猶自驚疑不定。
怪怪,這么大塊頭,起碼有一百九十公分高吧?
真不知道韓小姐怎么會認識這樣的朋友。
不知道……是不是壞人哪?
老管理員開始憂愁起來,想要拿起電話報警,又怕是自己杞人憂天,只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一直等在門口,希望見到安佑離去才能放心。
進到了房里,他動做非常輕柔地蹲了下來,讓她自己慢慢下來。
韓蓁的腳落了地,頭還是垂得低低的,不敢抬眼看他。
「我走了!
韓蓁點點頭,眼淚就跟著點頭的動做又落了下來。
「妳自己多保重。」
他當然看見了她的眼淚,卻不知道能說什么,于是只有假裝忽略。
他走出門,頭也不回地離去。
走入電梯前,他忍不住回頭望了望那扇門,只見門開了一條小縫,他似乎看見韓蓁身上那件橘色裙子的一角,悄悄擠出了門縫。
電梯來了,他走了進去。
那扇門靜靜關(guān)起。
過了幾秒鐘,女孩嗚咽的聲音從門后頭傳來,在寂靜的夜里,聽來格外傷心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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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安佑自電梯門口出現(xiàn),老管理員又是全身一緊,手又不自覺地栘到了腰間的警棍上,但隨即又暗暗叫苦。
這一根小棍子能做什么?
那人要是一拳狠狠揍下來,他不死也去掉了半條命吧?
唉唉唉!要是他就這么掛了,那他家那口子該怎么辦啊?
才這樣想著,安佑已經(jīng)安安靜靜地走過他面前,然后走向了公寓大門。
就在老管理員終于松了一口氣的時候,安佑突然又轉(zhuǎn)過身來,嚇了他一大跳!
安佑看了他幾眼,突然想到,要是自己的父親還在人世的話,大概也就是這個年紀了吧?
于是他便對眼前的老人生起一種莫名的親切感!高@么晚,辛苦了!拐f完他才離去。
老管理員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他剛剛說「辛苦了」耶!
看起來,他好像不是那么壞的人哪!
嗯,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果然是活到老、學到老,他又上了人生的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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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蓁辭去了「焦面包屋」的工作。
她已經(jīng)決定再也不回那個地方。
她沒有辦法再去看安佑的臉。
雖然他沒有流露出任何一絲激動的喜怒哀樂,但她知道他心里的傷與痛。
而他的寬宏大量,更令她無法承受。
如果他打她、罵她、用盡各種辦法折磨她,說不定她還不會這樣難以面對他。
明明自己的父親就是造成他不幸的人,但他不罵不打也不埋怨,甚至還百般照顧關(guān)心她。
他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知道了吧?
無論如何,她都無法再在那兒待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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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了?」安軒知情后問。
安佑點點頭,沒說什么。
「你是不是其實早就知道她是誰?」
安佑想了想,然后點點頭。
「你不恨她嗎?」
安佑搖搖頭。
他不知道恨是什么。
從小在孤兒院長大,人情冷暖他都見過,他知道,恨只會讓人痛苦。
他并不是不想讓自己痛苦,而是不想讓其它人痛苦。
他希望看到他們快快樂樂的,臉上掛著笑靨。
就像小晴從前總是那樣對著他笑一樣。
「我為什么要恨她?」他反問。
這次換安軒楞住了。
「恨,不是最正常的反應(yīng)嗎?」
安佑搖搖頭!覆唬也粫ズ匏,也不會去恨任何一個人。」
他安靜地揉著眼前的面團,心思又全放在面包上頭。
安軒輕輕嘆口氣。
他無法像弟弟這樣,能看破所有事件癥結(jié)最終的那一點,他只能看到表面,于是他覺得安佑應(yīng)該去恨去怨,而不是把韓蓁照顧得那么好,竟有點像……疼愛?
他一楞!
「難道你喜歡她?」
安佑的動做停了下來。
他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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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了韓蓁的面包店,恢復了往常的安靜。
除了面包出爐的時間外,其余時刻都靜悄悄的,有時候安軒甚至不在,整間店就只剩他一個人,孤伶伶地在后頭做著面包。
他做了草莓三明治,發(fā)現(xiàn)剩下一些多余的新鮮草莓。
他做了栗子芋泥面包,發(fā)現(xiàn)栗子剩下一半。
他做了巧克力大理石面包,發(fā)現(xiàn)巧克力醬多了半碗。
他做了綠茶布丁,發(fā)現(xiàn)放在布丁上頭的奇異果多了半碗、水蜜桃也多了半碗,布丁的份量更是多了三分之一。
什么時候習慣準備起這么多材料了?
他以前不是都會準備得剛剛好嗎?
想了想,他難得地自嘲起來。
原來都是為了那個老是嘴饞偷吃的小女生。
明明什么也不會做,卻一頭熱地想要來幫忙,可是都盡是幫倒忙,有次差點把他的烤箱給燒了起來。
最后他干脆讓她做做面包上架前最后的擺飾工作。
這項工作很簡單,她做得也很好,唯一的缺點是,她太常一面擺就一面把新鮮食材往嘴里送,往往等到擺不夠了,才又發(fā)現(xiàn)自己偷吃得太過分,然后想盡辦法粉飾太平--
把草莓切半增加,把栗子重新擺過,趕緊重新削起奇異果,或是沖到超市去買水蜜桃回來。
安佑看在眼里,久了,就習慣多買一些材料,讓她吃個夠。
這是不是一種寵溺?
明明知道她偷吃、明明知道她不該,但還是睜只眼閉只眼,假裝沒看見。
他環(huán)顧四周,竟然有一絲絲不習慣起來。
太安靜了,安靜得甚至能聽見面包在烤箱里滋滋作響的聲音。
韓蓁在的時候,除了三不五時偷吃,還會追著他拼命問些有的沒有--
面包要怎么做才好吃?
草莓要去哪里買才會這么新鮮?
芋泥要怎么做?奶油怎么來的?
為什么店里的面包這么便宜?這樣能賺錢嗎?
每天問個不停,活像個好奇寶寶。
久了,他習慣了,而且竟然還有些享受這樣聒噪的陪伴。
畢竟他一個人久了,突然有個人闖進來,而且不放棄地一直試著想要與他溝通,即使他很少答話,韓蓁似乎也不在乎,一樣自顧自地說得很快樂,一面偷吃,然后就因為吃到好吃的面包而滿足地咯咯笑了起來。
他記得,有一次見到韓蓁又在偷吃剛炸好的甜甜圈,她臉上露出的滿足笑容,竟讓他想起了小晴。
他想起了開這家面包店的目的,那就是讓小晴醒過來后,能天天吃到他為她做的面包。
小晴一直很喜歡吃面包,特別是肉桂卷,香香熱熱剛出爐的肉桂卷,每吃一口就感動不已,甚至差點掉眼淚。
她說:「安佑,好幸福喔!」
他每次聽她這么說,總會好奇地盯著她手里的肉桂卷。
不過就是一個面包,真的會那么感動嗎?
他已經(jīng)多久沒有見到那樣幸福的笑容了?
可是他現(xiàn)在卻在韓蓁的臉上見到同樣的笑容。
不一會,韓蓁又跑去「試吃」剛出爐的丹麥紅豆土司,臉上笑得連眼睛都瞇在了一塊兒,像天上彎彎的月牙。
如果小晴醒過來的話,是不是也會這樣天天陪在他身邊,天天吃著他做的面包?
心情,就是在那一刻起了連自己都察覺不到的微妙變化。
安軒問他,是不是喜歡韓蓁?
他認真想了想,應(yīng)該是的。
安軒又問他,難道一點都不計較她是「那個人」的女兒嗎?
他反而露出奇怪的表情看自己的哥哥,「是又怎么樣?」
安軒從來都不懂他的腦袋到底是怎么運作的,于是只有嘆口氣,不再多說什么。
一般人,都會因為這樣的關(guān)系而排斥、而無法接受,但是他卻不會。
他只覺得,喜歡一個人,就是喜歡得正正當當,而不是先去考量那個人所有的家庭背景和關(guān)系后,才開始談「喜歡」。
但是「喜歡」不是「愛」,這點他知道。
他也知道,除了小晴,這輩子要他再去愛上另一個女人,很難很難,除非……
除非小晴走了。
那他便不會再抱著她將會醒過來、與自己共度一生的希望。
那他便會放棄等待。
只是他不知道,要是真有了那么一天,他會不會連自己活下去的希望也都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