揮開雜亂的思緒,她赫然發現,韋子孝的長袖襯衫被卷起直到手肘上方,上臂隱約可見藍色刺青。
「韋經理,你有刺青耶!」祁北脫口而出。
方向盤一滑,車子差點撞到對面來車,還好他及時扭轉回來,心臟不穩的跳著。
剛才因青草湖的炎熱而挽起的袖子忘了放下,長久以來刻意隱藏的秘密竟被她揭穿了。
他需要對她解釋嗎?
「它是你年少輕狂時所留下的烙痕?」
年少輕狂不過是某些人為偶爾的出軌找尋借口罷了,他們何嘗見識過真正的生命失序?
「還是為了見證愛情?」祁北亮著眼睛問。
「妳是文藝小說看太多了!鬼f子孝莞爾,卻不覺喟然。他能指望象牙塔里的千金小姐懂多少?
「誰叫你不說,我只好猜啦!」
「我曾經……參加過幫派!顾钗豢跉,咬牙切齒地擠出這幾個字。
「幫派?」不料她的眼睛更亮了,好奇地扯著他的袖子說:「讓我看一看,可以嗎?」
她想看他不堪的過去?也罷,愛看就給她看吧,反正都已成往事。他空出左手,拉起右手的袖子,大方展示結實臂肌上的藍色刺青,還撳了車內燈讓她看個清楚。
年代應該久遠了吧,顏色都已變得淡而模糊,只約莫可辨是只張牙舞爪的龍。
「龍?」她抬頭問他,發現他又自動覆蓋上他的憂郁表層。
「幫派的標志,凡是入幫者都得刺青!
「你現在還是嗎?」
「早就退出了,混幫派不會有好下場。」
「那你當初干嘛要加入?」
「為了討生活!顾敝蓖胺,怕一轉頭看到她的一臉不屑。
「加入幫派有錢賺?」
「嗯。如果愿意,可以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妳好象對幫派很感興趣?」
「沒錯,我打算寫一個故事!
「清純小百合又要寫小說了?」他松了一口氣,總算轉移到了安全的話題。
「你怎么知道?」祁北十分訝異。
「你哥告訴我的,」韋子孝說:「那個晚上他臨時打電話拜托我去接妳,他說妳的外號叫清純小百合,我絕不可能認錯人的。」
其實那晚他曾進入活動中心會場,目睹校長親手頒給她年度風云獎,并從致詞中約略知曉這個稱號的由來。事后他撥空上網拜讀了她的大作--炙熱的太陽。文情并茂,寫的是他不懂的愛情。
「你就是憑著這個綽號認出我的?」
「它很適合妳!箣尚±w細的她,讓人很難和高大粗獷的祁南聯想在一起。
「是褒、是貶?」她突然很想知道他對她的評價。
「只是客觀陳述,不代表我個人的評論!
「哼,真會打太極拳!
「好說!顾洱X一笑,憂郁溶化了一些!刚f說妳這個新的故事吧。」
「我打算寫一個孤兒的故事!
「孤兒?」方向盤再次打滑,他立即穩住。
「你覺得這種題材太過乏味嗎?」她想起楊皓對這個題材的批評。
「怎么會?只是孤兒的心路歷程并不好揣摩!
「的確,但我會盡力!顾龢嬎己芫昧。
「那么孤兒和幫派有什么關系?」
「我要寫的是一個參加幫派的孤兒!
「參加幫派的孤兒?」
方向盤沒有再次打滑,但他卻錯過了該下的交流道。
他在心里暗暗詛咒,該死的她,憑什么以為她能夠了解一個被上帝遺棄的人?又憑什么以為她能夠體會在黑暗中求生存的無奈與艱辛?
「嗯,難度很高,但我一定要做到。」她無比堅毅的答道。
「為什么?」
「高一的時候我有些叛逆。有一天,我爸講了個年輕人在逆境中力爭上游的故事給我聽,目的是提醒我要知福惜福。我深受感動之余,立誓將它化為文字以感動更多的人。它存在我心中好多年了,我覺得對它有著一份使命感!
「這個故事的來源是?」
「我覺得是我爸自己掰的,他最會編故事了。不管它是真的還是編的,我都要把它寫出來,我要讓更多人分享我的感動!
一轉頭,韋子孝捕捉到她眼中流動的神采。
分享對人生的感動?
對別人或許是分享,對他卻是血淚交織。怎么會有這樣湊巧的雷同?
清純小百合有可能深刻描繪出孤兒的悲苦和黑社會的邪惡嗎?他真的懷疑。
「等故事完成以后一定要讓我先睹為快,我也想分享妳的感動。」他說。
「沒問題!」她渴望得到他的認同,在她的感情天平上,他的份量似乎變重了。
說笑中,車子已回到眷村入口。到家了,她卻不太想下車,跟他聊天的愉快超乎想象。
「你不必送了,我自己進去!蛊畋笨缦萝嚂r回頭對正在拉手煞車的韋子孝說。平時她家教結束回到家都是九點半,現在才九點出頭,時間還早,不會有事的。
他不理會她,下了車走在她身邊。她不會知道歹徒有多壞,但他知道。
「你真固執!
「不失為一個優點,不是嗎?」
祁北看著水泥地上一高一矮、時而重疊時而分開的兩個人影,想起了上次他們也是這樣走在這條小道上,只不過當時的她卻恨不得把他給砍了。
才兩個多禮拜的光景,竟有如此大的變化。
「孫子兵法」和「三十六計」果然帶來立竿見影的效果。他不僅正眼瞧她、夸獎她、和她談天說笑,還讓她對他有了更多的了解。
真有成就感!
「進來坐坐嗎?」她掏出鑰匙的時候問。
她比平時早到家,祁爸肯定會大吃一驚。他和祁媽此刻應該正坐在客廳里頭打著盹,而電視機的聲音開得震天價響。
韋子孝正想推卻,耳邊卻傳來祁北驚慌的呼叫:
「爸!您怎么了?爸……」
目光跟隨著祁北飛奔而去的身影,他嚇了一跳。
這下子他非進去不可了,因為……
祁爸倒在院子里頭,不省人事!
。
祁爸摔成腦震蕩,手肘和膝蓋有外傷。
原來是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張家女兒歸寧,祁媽閑來沒事也去湊熱鬧,獨自在家的祁爸無聊之際想到院子去給花草澆澆水,沒想到跨出門檻的當兒腳拐了一下,重心不穩的身子就往旁邊一歪,頭部撞上墻邊的水泥花臺,當場便失去意識。
幸好祁北回來得早,也幸好有韋子孝幫著送醫,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醫生說祁爸需要住院觀察,順便徹底檢查心臟。
幾年前祁爸動了一次心臟大手術,住院治療了大半年才好,之后固執的他一直不肯上醫院,他怕極了那些儀器針筒,他老是說「賴活不如好死」,反正每個人最終都得走上那條路的嘛。
祁媽趕到醫院后懊悔得不得了,頻頻向韋子孝鞠躬道謝,弄得他不知如何是好。
祁北看到祁爸昏倒在地一時慌了手腳,接著更是哭成了淚人兒,直到急診室醫生向她保證沒有大礙,她的淚才止住。
她堅持留在醫院照顧祁爸,韋子孝便隨祁媽回去拿一些住院所需要的用品。
等他又回到醫院,祁北已經將祁爸安頓好,病房只開了一盞小燈。他將東西交給她,瞥見了她的紅眼眶。
「祁爸還好嗎?」韋子孝小聲的問,怕吵醒病人。
她點點頭,用手比比外面,示意他到病房外談。一出病房,她說:
「他剛才吐了,醫生說這是腦震蕩的后遺癥,只要不頻繁,而且意識清楚就不必擔心。」
「妳一個人應付得來嗎?」他想起她的手足無措、臉色蒼白、嘴唇發抖。
「沒問題的,醫院二十四小時都有醫護人員。」他們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她對他說:「你一定在心里笑我沒膽量又超級愛哭,對不對?」
「還好啦,我想今年夏天不必限水了!顾噲D開玩笑以化解她的尷尬。
「為什么?」她意會不過來。
「經過今天的一場大雨,石門水庫的水位滿啦。」她恍然,原來他在嘲笑她的淚水如午后雷陣雨。
「哪有那么夸張!」她伸手捶他一下,笑了。
那時』恐懼如排山倒海般的淹沒了她,除了哭,她不知道還能怎么辦。
「我好怕我爸就那樣死掉!顾挠牡恼f。
「我懂!谷酥G,他想他是懂的。
「你不懂,他和別人的爸爸不一樣!顾従彽財⒄f:
「我爸很老、很古板,而且十足的冥頑不靈,他不會陪我玩躲貓貓、不會教我英文或新式數學,他不懂什么叫網咖,更不知道何謂轟趴。他規定我生活中所有的細節,包括刷牙要刷幾下、原子筆要用哪一種牌子。我犯錯他罰我抄一百遍朱子家訓,我生病他徹夜不睡守著我,我受到欺負他幫我找到元兇替我出氣,當我失意時他每天寫信為我加油打氣……」
喉嚨哽住,她的陳述變得好困難--
「我曾經覺得有一個老爸爸讓我很丟臉,而不愿在同學面前與他相認;也曾因為他不準我參加朋友的生日PARTY而氣得一個星期不跟他講話,我甚至曾經受不了他的頑固而詛咒他早點死掉……可是你知道嗎?我其實好愛、好愛他,我沒有真的要他死掉,我不要他死掉……」
伴隨著破碎的聲音,淚水再次不爭氣的奪眶而出。
只是淚滴還來不及滑下臉頰,便已被輕輕拭去。
是他!
對于自己的沖動,韋子孝著實嚇了一跳。猶沾著淚水的手停在空氣中,不知該往哪里擺,瞬間覺得有些難堪。
他就是看不慣愛哭的女生,他告訴自己。
這個愛哭的女生哭得好丑,眼睛腫得有如兩顆鳥蛋,鼻子紅得有如黑珍珠蓮霧……他從沒看過她這么丑、這么脆弱、這么令人……心疼。
祁北趕緊抹掉臉上殘余的水份,因他的突來之舉而手足無措。
「我只是……擔心水庫會泛濫成災!顾俣荣u弄老伎倆,然而絲毫不具說服力。
至少他無法說服自己--拭淚只因未經大腦。
「你說的笑話真好笑,哈哈哈……」祁北夸張的大笑三聲,企圖化解彼此的不自在。不過她終究也因為這個不好笑的笑話而止住了淚。
「哈哈……」他伸手搔頭,也跟著笑,由衷感激她的捧場。
「韋經理,你回去休息吧,不好意思耽擱你的時間!
「嗯,我看妳明天就不必去公司了,我下了班再過來。」他差點說要留下來陪她,但到嘴邊的話硬是被突然恢復的神智給擋了回去。
不經大腦只能一次,多了就會天下大亂。
「明天?大經理全年無休,難道連小秘書也得跟進嗎?」這會兒換她嘲笑他了。
「啊,明天是星期六,我真健忘!顾烧娴氖侨隉o休,周休二日對他而言只是奢侈。
「貴人多忘事!再見嘍,韋經理!
祁北與韋子孝道別后,躡足走回病房,坐在床邊握著祁爸布滿皺紋的手。她凝望著這張時而嚴厲時而慈愛的老臉,似乎又感受到當年她發現真相時的椎心刺骨。
她將一直守著祁爸--她古板的老爸,就如同他一直守著她一樣。
將父親的手放進棉被里,她的思緒飄到今晚一直守在她身邊的另一個男人身上。
韋子孝,他的指責讓她飄淚、他的阻攔讓她免于喪命、他的笑容燃起她的斗志、他的過往激起她的興趣。
今天晚上,他的存在消弭了她的恐懼,而他意外的溫柔,撫平了她憂傷焦躁的心……
當初那般不情愿,如今仍是嗎?
她迷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