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北任憑自己瘋狂。
她陷溺在她的故事中,日以繼夜地折磨著計算機和自己的腦袋。或許就像韋子孝說的,她的腦袋出了問題,她真的該去看醫生。
吃飯時間,面對滿桌佳肴,腦海卻浮現一群小孩搶食的畫面;氣溫三十八度,她仍堅持不開冷氣電扇,然后在快中暑之際沖進浴室,用冷水讓自己哆嗦尖叫;她舍棄最愛的韓劇,唯獨目不轉睛的盯著幫派械斗、流氓打群架的新聞;她痛斥吵著買新玩具的大毛浪費、身在福中不知福,嚴厲的模樣讓大毛嚇得號啕大哭……
她覺得自己真的瘋了,忙不迭逃回房間去,然后聽到客廳里刻意壓低的聲音:
「小妹是怎么了,變了個人似的。」
「問她也不說,你們看會不會和韋子孝有關?」
「誰知道,本來以為她就要達成超級任務,但現在看來似乎玩完了!
「是啊,暑假都沒結束,小妹就不去四海了!
「都是祁南想出這個嘮啥子爛主意,害小妹變得陰陽怪氣的!
「你們別窮操心,丫頭知道她在做什么。」
「爸,您確定嗎?」
祁爸確定,她可不確定,她不知道她這么折磨自己是為了什么,就像她根本搞不清楚她對韋子孝的感覺到底是什么,是好奇、迷失,還是……
從四海被「驅逐」之后,她封閉自我,把全副心思放在寫作上,韋子孝只在必要的時候出現,他提供細節讓故事更加寫實。她感謝他,她是這么告訴自己的。
她繼續陷溺在她的故事中,她用生動的筆觸讓主角鮮活起來;她投入感情,寫到傷心處不禁潸然淚下。她既是故事的編劇,也是觀眾。她為孤苦伶仃的主角悲憫低泣,為誤入歧途的他嗟嘆扼腕,為力爭上游的他加油喝采。
開學前,她寫完整個故事的初稿,只花兩個星期,破了她以往的紀錄。她不得不感謝韋子孝給了她完整的時間。寫作最怕斷斷續續,思緒會短路,情節會跳針。
開學后的頭幾天,她放學一回到家,便將自己關到房間里奮力地修改,她要把它修到盡善盡美。
她并沒有去家教社找家教,她存的錢夠她最后一年的學費了。而且過了這個暑假,她發覺自己不再是從前的祁北了,她懷疑自己真的還想過原來的日子。
但她要什么,她卻還沒時間仔細思考。
星期天的凌晨,故事終于完成,她將稿子打印出來,從頭到尾讀了一遍,然后她哭了。
夢想的實現值得喜極而泣,故事的情節著實賺人熱淚。她忠實地寫出了祁爸當年告訴她的那個故事,猶有甚者,她把韋子孝寫了進去。
她不只借助他的成長背景,不只套用他的奮斗歷程,它--根本就是韋子孝的故事。
一個混幫派的孤兒,憑著過人的毅力與決心開創嶄新的人生。這個孤兒,有著韋子孝嚴肅而憂郁的表層、活力而帥氣的內里;他的深邃眼神、他的似笑非笑、他的舉手投足,她分明就是在寫他。
她分明在寫他,但她竟毫無所覺。他將她搞到瘋狂,然后趁她無力防范鉆入她的心,讓她白天想他、夜晚想他;醒著想他、睡時想他。想念如此深刻卻又無計可消除,她只得將他化為文字融入故事,她干脆就用寫他來想他。
她用寫他來想他,也用寫他來了解他。然后她恍然明白,他的用心良苦在字里行間昭然若揭。
隨著一陣心痛,她的淚掉落,滴在最后一頁,那是故事的結局--
「我恨你!」她對著他吶喊,揮手甩了他一巴掌,然后掩面跑進登機門。
他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登機門后方,心中一陣刺痛。
從此他們將海角天涯各據一方。但,這不就是他要的嗎?他早巳打定主意寧可一生孤獨也不拖累她,只因為--
他愛她。
第二滴淚水掉落,黑色字體被浸泡暈開,她急忙抓起一張面紙輕輕吸干,然后也擦掉臉上的淚。那次在醫院他為她拭淚,是她駑鈍,未能即刻明了他的心。
太遲了吧!
天亮了,屋子里有了動靜,是祁媽。今天要幫小哥的新生兒慶祝滿月,這可是小貝比第一次回爺爺奶奶家,難怪祁媽興奮地一大早起床準備。她收起稿子,到廚房去打雜,忙碌或許可以轉移她的心情。
十點鐘不到,全員到齊,一屋子人加上小貝比宏亮的哭聲,真是熱鬧至極。
祁北愛困,懶得和其它人應酬,只逗弄小貝比一陣,便坐在矮凳上發起呆。突然聽到祁東大聲斥責兒子:「二毛,那是你姑姑的書,不可以拿!」
原來二毛跑進她的房間,拿了她的「李清照詞選」,正準備撕下內頁折飛機玩,她趕忙搶了過來,那可是她的最愛呢。
隨手一翻,映入眼簾的是李清照的經典之作「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成成。
李清照果然懂她,尋覓何用,最終仍是冷清!
中午的滿月酒,祁爸邀請了幾個老朋友,還有韋子孝。不過他人沒到,只差快遞公司送來份禮。
他在躲她,她不禁黯然。
這樣的神情逃不過大伙兒關心的眼睛,三個嫂子互相便了個眼色,大嫂藍紅首先站起來拉著她說:
「小妹,我替妳買了條唇膏,妳來試擦看看顏色合不合適。」
一進房間,藍紅為她涂上淺粉紅的唇膏,問道:
「喜歡嗎?」
「嗯!蛊畋毙牟辉谘傻狞c頭,她好懷念他在她唇上施展的魔力。
「大嫂,愛到底是怎樣?」
藍紅淡淡一笑,果不其然,小妹情竇初開了。
「愛呢,就是忘了我是誰!箤W藝術的人講起話來都這么藝術嗎?祁北聽不太懂。
門開了條縫,二嫂狄荻探頭探腦,見藍紅對她眨眼,便走了進來,手上拿著一碟小黃瓜。
「小妹,妳昨晚肯定讀書讀太晚,瞧妳眼皮腫的。美容專家說敷小黃瓜有消腫的作用,來吧,妳躺到床上我幫妳敷!
不由分說,祁北給架到床上躺平,眼皮被貼上兩片冰涼的瓜瓜。
「舒服嗎?」
「嗯!沟拇_舒服,徹夜未眠的她立刻陷入半睡眠狀態,迷蒙中她感覺到韋子孝憂郁的眼凝視著她、溫柔的手輕撫過她的臉、她的發……
「二嫂,愛一個人要怎么辦?」她神智不清的問。
狄荻皺著眉,這么簡單的事也要她教嗎?
「愛一個人就去追呀!」
可是她追好久了,他還是躲她。
哇哇……
祁北被突如其來的噪音嚇得從床上坐了起來,原來是三嫂薇安抱著小貝比也進來湊熱鬧了。
「小妹,聽說妳最近心情不好。」她在床沿坐下,劈頭就問。
「嗯!
「談戀愛了?」怎么問話這么開門見山?學心理學的不都應該婉轉、旁敲側擊嗎?
「不知道算不算!顾龂肃榈恼f,就是這種混沌的態勢令她心煩。
「小妹,喜歡一個人靠的是際遇,愛一個人可就要靠努力了,加油嘍!」
丟下這句話,薇安抱著仍哇哇大哭的小貝比走了,藍紅、狄荻也跟著離開。
靠努力?談何容易。
大伙兒鬧到晚飯后才散,祁北一整天猶如行尸定肉。
夜已深沉,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睡得著,索性搬了把椅子坐到前院,她需要靜一靜以厘清思緒。
她拿出稿子又讀了一遍,抑住澎湃的情緒,有如懷抱至寶般地將稿子揣在胸口。其實稿子存在電子文件里頭,并且加以備份,不可能平空消失,她只是珍惜,珍惜她和韋子孝之間的一切。
楊皓曾說孤兒的題材過于枯燥無味,還說故事寫好后要幫她看看,以免壞了「清純小百合」的名號。現在故事寫好了,她有信心可以再次造成轟動,為她再得一個年度風云獎,但她決定不發表這個故事,因為再也沒有人能夠像她一樣的懂得他,她想要獨占他的故事,她想要獨占他!
黑夜過去,天色將曉,旭日的紅光乍現,初而羞怯,再而奮勇地穿透晦暗展現光華。
哈!她總算見證了陳明明所說的「蛹的蛻變、宇宙的重生」。
她知道該怎么做了!
她奔入房間,寫了張字條夾進稿子的最后一頁,然后小心翼翼地放進牛皮紙袋里,封了口。
這樣的努力,應該夠了吧?
*
下課,祁北在校園里找尋楊皓的身影,她必須跟他說清楚。
他與她本是永無交集的并行線,是她偏把線給扯歪,硬要湊合成圓,她負了他,也差點誤了自己。她為他的神魂顛倒、為他的相思情愁,如今想來只覺幼稚膚淺。
但幼稚膚淺的是她,他何錯之有?她不希望他受傷。
咦?那不就是他嗎?活動中心轉角有個人影像他,過去看看。
祁北急起直追,追了幾步卻連忙停住,躲到柱子后面目瞪口呆的望著眼前的這一幕。
楊皓,正與一個女生擁吻?床磺迥莻女生是誰,但顯然雙方都十分陶醉,以至于這個吻持續了五分鐘,他們才不情愿的分開。這時,她看到了那個女生的臉……
天!是徐聽柔,那個人如其名的前任學會會長,中文系的系花。
楊皓和她?怎么會?祁北震驚的想。
可是怎么不會,他們是如此的天造地設,她該為楊皓感到高興才對。她竟愚昧到以為他會因她而受傷。
她聽到楊皓低頭對徐聽柔悄聲說:
「妳等我!
徐聽柔點點頭,向他揮手道別,眼神無限依戀。
好熟悉的畫面,在哪兒見過?
祁北猶豫著到底要不要現身,她和楊皓之間就算曾有什么,也都已煙消云散了吧?
「嘩,楊皓,你好神喔!」祁北嚇了一跳,他周圍突然蹦出四個男生,她認出他們是楊皓的死黨。
「那還用說!看得夠清楚了吧?」楊皓一副志得意滿。
「清楚得很,舌吻耶。喂,透露一下跟系花打啵的滋味如何?」又是一陣嘩然。
「沒什么感覺,不夠辣!顾柭柤缯f。
「系花都不夠辣,那才女豈不更淡?」
「那可不!光看她過的生活就知道,上課、家教、打工,簡直乏味到極點!
「難怪你要把她甩了!
「你們不知道,她看我的眼神有多么癡迷,她還說要寫一個孤兒的故事,要我幫她修改!
「修改?就憑你--國文低空飛過的楊皓?」
「別小看我,要是我沒甩掉她,她的小說就會冠上我的名字,我是技術指導嘛!
「瞧你神氣的,你也不過靠那張face騙人,有什么了不起!」
「少廢話,拿來!」楊皓伸出手。
「什么?」
「每個人兩千,總共八千,當初說好的!
「當初我們打的賭是,徐聽柔和祁北,一個系花一個才女,要兩個都把到手,而且眼見為憑才算數,今天我們只看到你吻系花,才女那邊都是聽你在說,我們又沒親眼看到,誰曉得你是不是掰的!」
「你們的意思是我把不到清純小百合?這真是天大的笑話!我告訴過你們,我和她的第一次約會就吻她了,就在淡水的漁人碼頭啊,她被我吻得如癡如醉的……」
「好啦好啦!看你說得跟真的一樣,諒你不敢騙我們!
「那就拿來,八千,一個子兒都不能少!顾稚斐鍪。
「給就給嘛!」四個人不情愿的掏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