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常忻到底是個言而有信的人。
上繁葉山莊的第二天,一大清早他就和葉為敏的爺爺溯著附近的小溪流而上,背著釣具,一老一少玩到天色昏暗才進(jìn)門,看著他們竹簍中的豐碩成果,為敏簡直有一股懊惱,后悔自己睡得太遲,沒有能跟上他們的行程。
“哇!我都不知道現(xiàn)在天然的溪谷中,還有活蹦亂跳的野生魚類呢!下次我也要一起去。”楊恬如這個道道地地城市里長大的孩子,比任何人都要興奮,睜大了眼,望著那些還活蹦亂跳的魚。
上山這段時日,她的變化最大,原本白皙的可以掐得出水的嬌嫩肌膚,接受了山林原野的洗禮和太陽的滋潤后,展現(xiàn)著極健康誘人的褐色活力;而她原本帶來的那幾套洋裝,衣裙都被穩(wěn)當(dāng)?shù)氖帐霸谝鹿裰,取而代之的是隨便的一件T恤運動衫和短褲。老實說,要不是之前她和為禹那檔子偷雞摸狗的事被她不小心給撞見了,她會喜歡上這女孩的,和氣,大方,善解人意,而其毫不做作。
至于為禹,她始終沒給他什么好臉色,說話不是愛理不理的,就是尖酸刻薄,句句話里帶刺。為敏一向是個坦率而真實的人,遇見了這種欺瞞和荒謬的事,她實在不能假裝毫無這件事的發(fā)生,像往常一樣和為禹嘻嘻哈哈,打打鬧鬧的過日子。
為禹幾次涎著笑臉對她示好,她只是一徑不理,碰了幾次釘子后,所幸也不再搭理她,反正他鎮(zhèn)日和楊恬如一起鬼混,才沒有時間找她呢。
對于這種不合常理的現(xiàn)象,她實在是納悶極了,難道葉耘是睜眼瞎子,對于為禹和楊恬如過分的親昵,完全視若無睹?難道葉耘完全不在乎?不生氣?好幾回她都想找葉耘談一談的,可是卻又覺得這樣的事端,由她來開口,未免奇怪,而且有挑撥離間的嫌疑,處理不當(dāng),不僅害為禹和葉耘的感情受到損害,也會傷了葉耘,這是她最大的顧慮,既然找不出更好的方法,妥善地將這件事擺平,她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假裝沒事,對于為禹,心里的怨怒與不滿,可是如一觸即發(fā)的炸彈,隨時都有可能點燃引爆的危險。
這天,張常忻又和爺爺一同去尋幽探訪了,為敏一個人在庭院中閑晃,不知不覺地就又走到落蔭湖邊的那可古樹旁,下意識的往樹上一望,空空蕩蕩的,沒有半個人影。
她期盼能見到誰呢?葉耘嗎?
老實說,自從那天她摔下落蔭湖中,葉耘將她救起來后,除了大伙共同用餐的時刻外,她幾乎沒有單獨再遇到葉耘,他在躲著她嗎?好幾次經(jīng)過枕山居的門口,見到門縫中透出來的亮光,知道葉耘就在里面,她總是佇立在門前良久,有股想敲門的沖動,她想跟他說說話的。上山的這幾天,她赫然發(fā)現(xiàn)她喜歡回繁葉山莊,那是因為繁葉山莊中,有葉耘的陪伴,明明是仲夏的炎氣,她卻覺得有幾分蕭涼。
為敏嘆了一口氣,緩身抱膝坐在樹下,她的背倚著粗糙的樹干,眼睛直愣愣的注視著落蔭湖,一眨也不眨的,怔怔出神,她伸手?jǐn)r水,濺的他一身濕,那時她的笑聲多么暢快恣意,多么無憂無慮?而現(xiàn)在,那些日子呢?
那些璀璨如星辰的歡樂日子呢?
明明是陽光粲粲的夏天,她卻寥落得一如深秋的涼澀。
這算什么?她盼望了好久的假期,不該只是在這種低調(diào)沉悶的時刻中,一分一秒地蹀踱離去。不行!她一定要掙脫這個困境,沖破這郁悶的桎梏!
“找葉耘談一談吧!”有一個清晰而細(xì)微的聲音在她耳畔浮起。
“找葉耘談一談吧!”這個念頭逐漸擴大,侵占了她所有的念頭。
只猶豫了一秒,為敏便從樹根上起身,拍拍褲子,勇敢地對自己一笑,“也該是解決平息‘內(nèi)憂’的時候了。”
這會兒葉耘會在哪兒呢?
她目光向四處搜尋著,隨即雙手圈在嘴邊,狠狠足足地吸飽了一大口氣,扯開嗓子大叫著:“葉——耘!
她猜她的聲音足夠令全世界的人聽見了,這樣也好,破釜沉舟,讓葉耘聽見她在找他,免得她臨行又退縮了。
“葉——耘!
為敏邊大叫著,邊進(jìn)了繁葉山莊,她有種直覺,他該是留在枕山居中的,連跑帶蹦的,她奔進(jìn)了大廳,奔上了二樓,奔到了枕山居的門前。
氣息未甫,將叩門的手在空中靜止了一秒,忽然,門被打開了。
開門的正是她一路叫喚頻頻的人:葉耘。
為敏緊張的笑笑,伸在半空中的手有點局促地擱下,“我以為你沒聽見我叫你!
她說得有幾分生疏,葉耘略顯陰沉的臉,給了她一個有點落寞的笑容,為敏赫然發(fā)現(xiàn)葉耘有幾分憔悴失意的跡象,她的心仿若被人猛力的揪了一把,疼得有些恍恍然,而在恍惚之間,又夾帶著一點心驚。
他——在煩惱什么嗎?還是他知道了什么?為敏的腦海直覺中反射出為禹和楊恬如擁吻的景象。
她一時之間不做聲響,乍然一抬頭,卻見到他的床鋪上,攤著行李箱和幾件衣服。
“你要離開了?”為敏的語氣中透著意外。
“嗯,昨天和老師通過電話,他要我回去學(xué)校一趟!比~耘點點頭,淡淡的說,為敏看了他一眼,總覺得他的話是推諉之詞。
“暑假還上什么學(xué)!彼龔谋亲又校p哼了一口氣,這說法讓她質(zhì)疑。
“反正留在這兒,也無能為力,一切枉然!比~耘突然低喟了一句,模模糊糊的,聽不真切。
為敏心里一緊,他——知道了什么嗎?她總覺得他的話語中,有著幾分濃濃的蕭索,讓她也跟著慌亂沉重起來。
她還沒想好如何跟葉耘談她所見到的事,天知道,她多害怕又因不當(dāng)?shù)恼Z調(diào),而引起傷害。
偏偏楊恬如和為禹的這樣一樁背叛,讓為敏擔(dān)心葉耘不只是傷害,還有自尊驕傲,與信任的問題。
好難!
好棘手!
一陣短促的沉默,流竄在他們之間。
“哦!我有東西要拿給你。”為敏打起精神,想起她最初來找葉耘的目的。
“等我一下。”說著,她便快步?jīng)_回自己的房間,拿出了那一大疊未拆封的信,匆匆地奔回枕山居,上氣不接下氣的喘著,一面把紙袋遞向了葉耘。
他被動的接過紙袋,掀開一角,接著是一愣,他的臉色透著古怪,他認(rèn)出了紙袋中全是他曾寄給為敏的信。
“我想,我們之間不需要這些的!睘槊羝D難的吞了口口水,嘗試用一種比較輕松的態(tài)度說:“我們?nèi)嫉昧耸洶Y,好不好?不要再去想那些事,你依然是葉耘,我也依然是葉為敏,好嗎?”
她長長的吐了一口氣,奇怪,她從來也不知道對一個自己無比熟稔的人說話,也會讓她緊張,緊張得胃有些隱隱抽痛。
葉耘沒有說話,他修長的手指抓著紙袋,是她的錯覺嗎?她怎么覺得他漂亮的指頭,微微在發(fā)著顫。
她說錯了什么?
“葉耘?”她有幾分惶恐地喊出聲。他留心到她眼中的那股擔(dān)憂。
“沒什么,我們本來就是葉耘和葉為敏。”他幽乎的朝她一笑,為敏說得對,有些關(guān)系,有些緣分是注定的了,逃不掉,解不開。
這輩子她永遠(yuǎn)是他的堂妹,這是注定好的。
多說無益。
不會有更好的出路,于是,他們只能溯著舊時的模樣,找回未出事,未偏離常軌的自己,才有即完滿且不傷害到旁人的做法吧。
“聽到你這樣說,我總算松了口氣!彼冻鲆唤z曙光乍現(xiàn)的微笑,她和葉耘總算能毫無芥蒂的繼續(xù)下去!
葉耘沉默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伸出有點遲疑的手,揉揉為敏散亂的短發(fā),“我始終是希望你活的快樂無憂的!
“真的!比~耘又重復(fù)了一遍,他的神情令她感動。
“我相信!彼鹛鹨恍,心中再無可牽掛的愧恙。
望著為敏的笑容,葉耘心想:如果不去愛她,是對她最好的方式,我又有何怨言?我會離她遠(yuǎn)遠(yuǎn)的,不允許自己有接近招惹她的機會和余地。
如果這是對她有所裨益的話,他愿意。用不去愛她的方式愛她。
“那你什么時候再回來?”為敏幾乎已經(jīng)開始策劃他們“恢復(fù)邦交”的好日子了。
什么時候回來?
“不曉得,也許不回來了!彼鲱^笑笑,沒有再看她,怕一低頭,眼底的落寞,傾了一地,無從收拾……
為敏支著頭,曲膝坐在落蔭湖邊,文風(fēng)不動,恍若一尊石像。
早上為禹和她開著吉普車送葉耘到車站搭車,她堅持一定要送葉耘,蒙蒙微亮的天色中,她坐在車廂的后座,覺得心情異樣低沉,為禹那家伙卻嘩啦嘩啦地抱怨一大早要早起,為敏恨不能拿塊膠帶封住他的聒噪。
“哎呀!我簡直成了繁葉山莊的專用司機!”為禹大大的打了個哈欠,“要不是擔(dān)心為敏的技術(shù),為了你的生命安全著想,這麼溫暖的被窩我才舍不得離開哩!”
“又沒人要你來。”為敏冷冷的頂了一句。
大清早就沒趣地碰了一鼻子灰,為禹訕訕地住了口,對身旁的葉耘,做了個無辜而莫名其妙的表情。
想較之下,葉耘的沉默,倒成了一種強烈的對比,為敏看在眼底,忍不住就替葉耘叫屈起來,他的沉默無言,是為了楊恬如沒有隨同他回去嗎?
對于楊恬如的表現(xiàn),她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總覺得她沒有隨葉耘一道走,是怎么也說不過去的事,留在繁葉山莊干嗎?思及此,她對前座的為禹有更多的不諒解了。
送走了葉耘,在回程上,她依然臉朝著車窗外,默默無語,雖說感情無是非對錯,她卻一意認(rèn)定為禹和楊恬如的不該。
最起碼不脫背叛的罪名,他們辜負(fù)了葉耘的信任。
“你最近很奇怪,對我態(tài)度惡劣,比對張常忻還壞!苯(jīng)過一段長長的沉默,為禹終于忍不住主動開口打破僵局,半開玩笑的語氣,顯然不想令兩人最近的緊繃關(guān)系更加惡化,但為敏偏過去朝著車窗的頭,顯然連動一下,改變一下姿勢的意思都沒有。
為禹看了她一眼,摸摸自己的鼻子,“看來你是不太欣賞我的幽默了!
“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得罪你的事?”為禹又問,為敏鮮少同一個人發(fā)那么久的脾氣,她的火氣一向來的急也去得快,這回的低氣壓盤旋那么久,還是第一次。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為敏硬生生地吐出一句話,所有她想得到,用來形容他和楊恬如那檔子事的話,沒有一句上得了臺面,她不想罵人。
“我?我做了什么事?”為禹擺著一張無辜而莫名的神情望著為敏,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
為敏根本看也不看他一眼,倔強地寒著一張毫無表情的臉,“你自己心里有數(shù)。”不肯多說一句。
弄得為禹一頭霧水,不知所以然。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什么,回到繁葉山莊后,她就一個人呆坐在湖畔好半天了。
她也說不上來,為何自己如此在乎為禹和楊恬如之間的事,這原本與她無關(guān)的,不是嗎?何苦如此自找麻煩呢?
“不!”當(dāng)她這般想時,心中另一個儼然義正辭嚴(yán)的聲音卻出現(xiàn)了!斑@和葉耘有關(guān),也就和你有關(guān)。”是的,正是基于這樣的心情,她才覺得整件事糾結(jié)在她的心中,分外難受。
當(dāng)她兀自沉思的同時,身后突然冒出一個聲音,“希望我沒有打擾到你!睘槊粞杆俚剞D(zhuǎn)過身去,是張常忻。
她大方的聳聳肩。
“這里的確很適合沉思,也很適合讀《春秋左傳史稿》。”他隨意望了望,然后也在為敏身邊的草地坐了下來。
“人家說三句話不離本行,放在你身上,真是一點不為過,度個假,看到美麗的風(fēng)景,還會覺得適合念書,難怪我爸把你當(dāng)個寶。”為敏對他打趣著。
“希望這不是你以前都不理我的原因!”張常忻也幽了她一默。
“可能有一點喔!我爸實在太欣賞你了,成天在我面前叨叨念念的,嚴(yán)重影響我的心情。”
“奇怪,在老師這么強力的推薦下,我竟然還不得其門而入,顯然我是太糟糕了一點!睆埑P每鋸埖?fù)u搖頭。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不過在他們把彼此的關(guān)系擴大放松到友誼的階段后,她突然能欣賞他話中那抹含蓄的調(diào)侃之意,張常忻這個人,連玩笑話都這么含蓄!
奇怪!為什么以前她沒發(fā)現(xiàn)呢?
“下次我把我爸夸獎你的話錄起來給你聽。他呀,每次夸完你,就緊接著數(shù)落我一番。唉!唉!天壤之別,女兒是自己的不長進(jìn),兒子是別人家的優(yōu)秀!
沒事會想拿本《春秋左傳史稿》念念,除了關(guān)公,大概就屬他張常忻了。
“我懂了!這是一種心理學(xué)的刺激與反應(yīng)的連接,是嗎?”他恍然大悟般的說,“只要老師提到我,你的直覺反應(yīng)就是:‘慘了,等一下有要挨罵了!Γ≡瓉砝蠋熑珟土说姑。”他惋惜的表情看在為敏的眼中,忍俊不禁的笑了。
“呼!你可終于笑了!睆埑P米⒁曋男︻仯滩蛔∫查L長的吁了口氣,為敏一向灑脫不羈,天大的難事,也鮮少見她精神如許,抑郁不安,因此他打破了他入莊時的約定,主動的來“打擾”她,關(guān)心一下。
“人的感覺真是奇妙的事,我突然發(fā)現(xiàn)你其實也是個好人!睘槊魝(cè)著頭思索著,帶著沉靜自著的內(nèi)斂,有別于她平素的潑辣利落。形成一種孤立蕭索的美麗。
“喔?”張常忻靜待著她的下文。
“也許是一種屬于動物的本能吧?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你不再發(fā)動攻擊時,我的防衛(wèi)也就頓時消散,這時才發(fā)覺,原來我們也是可以和平共處的!彼砥鹨荒ㄗ匀欢鴦尤说奈⑿Α
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真是很微妙的。
“攻擊?我明明是示好,而且是很‘努力’的示好!”張常忻一愣,隨即大聲抗議起來,這舉動惹得為敏笑聲更加肆意。
“我不喜歡被追趕,人有追求自由的欲望的,不是嗎?”她拭這因笑得太劇烈而振蕩而下的眼淚,想起那句膾炙人口而老掉牙的“金玉良言”,“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拿這句話來頂張常忻那只蛀書蟲,當(dāng)真恰到好處。
“自由誠可貴!”她哈哈大笑,老實地說:“打死我也沒想過:有朝一日,我也能和你‘和平’的坐在一起,開誠布公的討論我們之間的‘情事’!
“可是愛情本身就是一種束縛,一種捆綁,朝朝暮暮本來就是如此的啊。”張常忻還在思索著“自由誠可貴”的道理,提出他的質(zhì)疑與看法,停頓了一下,他打著若有所思的眼光,掃了兀自凝望落蔭湖畔的為敏一眼,“又或者有這么一位神通廣大的人物?能讓你心甘情愿成為他的囚犯?”
為敏咧嘴一笑,聰黠如斯,哪里聽不出來他話中的刺探?
這家伙!
“可惜這號具有如此神奇力量的超人至今下落未卜。”她索性跟他打起哈哈來。
“會不會這個超人就在你身旁?”他緊追不舍。
他在暗示什么?
“你又在毛遂自薦啦?”她半開玩笑地對他投了個衛(wèi)生眼,早知道牛牽到北京還是牛。
張常忻看了看她,自顧自的搖搖頭,“如果那位有本事的仁兄,就在你身旁,你會不會認(rèn)不出來?”他突然抬頭,笑笑地說:“就算是超人,也不會一天二十四小時都穿著內(nèi)褲在大街上閑逛,萬一不識廬山真面目呢?”
“愛情是種本能!彼职阉闹晾砻越o搬出來,企圖鎮(zhèn)壓他的迷惑!叭绻驮谖疑磉叄乙欢ǜ袘(yīng)得到他的存在的!
對于自己的探測能力,為敏拍胸脯,自信得很!零缺點,零故障,零失誤!
張常忻只是拿慣常的笑意招呼著她,心里卻思忱著:也許就是太親近,所以往往深陷其中而不自覺。當(dāng)局者迷,太多的歷史教訓(xùn)不都是這么說著?
為敏—是否也是個當(dāng)局者,有她看不破的迷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