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有多久了?
記得那一日,他離開的時候,天氣只一點兒微涼,但這會兒,已經(jīng)有雪花漫天地飄落下來。
往年,有他陪伴著,她只覺得雪花晶瑩可愛,現(xiàn)在獨自欣賞這白紛紛的景色,卻感到一絲凄涼。
入了宮門,翩翩并不換車乘轎,反而踏著雪,沿著御花園步行,冬風將她的斗篷吹起來,像一只鼓鼓的帆。
她的心也似乎乘帆飛到了萬里之外,飛到他的所在。
「公主!公主!」橘衣跟了上來,撐著一把油紙傘,替她遮擋風雪,「當心著涼!
「橘衣……」她回眸看著好友,眼中澀澀的,「我還以為妳不會再理我了……」
「怎么會呢?」橘衣笑。
「因為我父皇害死了妳父親……」翩翩內(nèi)疚地低下頭。
「欸,又不是妳害死了我!归僖螺p松地拍拍她的肩,「上一輩人的恩怨,關(guān)我們什么事?再說了,我連我爹長什么樣子都不記得了,咱們卻是好朋友呢!
「如果他也能這樣想就好了……」橘衣的話非但沒有寬慰她的心,反而使她的眸子更沉。
「妳是指玄熠公子?」橘衣?lián)u搖頭,「我是不知道我娘跟他說了些什么,竟可以煽動他造反……唉,我娘這個人呀,自閉太久,心理有點陰暗。照我說,這皇位誰來坐又有什么關(guān)系?當今皇上至少治理國家很圣明,換了當年的什么萬俟太子,咱們南桓國未必有現(xiàn)在這么風調(diào)雨順的。玄熠公子為什么就不多想想皇上對他的好處呢?天下大亂了,可苦了老百姓。」
「橘衣妳……」她不由得睜大眼睛,「沒想到,妳這個小丫頭,居然有如此想法,我從前可真小瞧妳了。」
「哪里、哪里!归僖滦χ鴶[手,「我也是站著說話不嫌腰疼,倘若我是個男人,可能也跟他們爭權(quán)奪勢去了?上抑皇且粋小女子,所以只希望天下太平,能讓我吃好穿好就滿足嘍!」
正說著,一隊太監(jiān)從眼前經(jīng)過,橘衣跟翩翩互相對望了一眼,霎時噤了聲。
為首的太監(jiān)正是太和殿的姜公公,見了她們,立刻上前笑盈盈地屈膝請安。
「這么晚了,公公你在忙什么呢?用膳了沒有?」翩翩客氣地問。
「唉,正派人打掃翊坤宮呢!
「打掃翊坤宮?」翩翩詫異,「玄熠公子這會兒在南方呢,翊坤宮空著,每日只需派幾個奴婢略加收拾便是,何需如此興師動眾?」
「公主您有所不知,過幾天,那宮里就不空了!
「怎么?將它挪給誰住了?」
「是玄熠公子要回來了!菇谅暬卮。
「他……」她只覺得腳下一軟,「他要回來了?」
橘衣連忙暗中扶住翩翩,接話道:「公公您在說笑話吧?玄熠公子到南邊治理河道去了,不過一年半載的,回不來。」
「沒錯呀,是皇上親口對老奴說的!菇q解,「說已經(jīng)下了圣旨特準公子回來過年,掐指算算,公子這幾天就該到家了,所以才令奴才們收拾!
翩翩還想細問些什么,無奈過于激動,嘴唇顫抖,什么也說不出來。
橘衣輕握她的手,示意她不要著急,轉(zhuǎn)眸對姜公公笑道:「多謝您相告,不敢耽擱您辦正經(jīng)事,我先伺候公主回宮。」
一隊太監(jiān)整齊俯身恭送公主,橘衣連忙拉著翩翩疾行,過一會兒,終于到達一處安全的地方。
「妳聽見了嗎?他們說……他要回來了!」翩翩迫不及待地開口,「我不會是聽錯了吧?」
「怎么會呢?」橘衣蹦蹦跳跳的,「公子他是真的真的要回來了。」
「可……父皇不是正懷疑他謀反嗎?怎么忽然把他召回來了?」這消息本應(yīng)讓她高興,此際卻讓她愁眉深鎖。
「大概皇上是想試探他吧,如果他敢回來,就說明他沒有謀反之心,否則……」橘衣做了個砍脖子的手勢,「斬立決!」
「我就怕這個……」翩翩捂住亂跳的心口,「伯他回來會遭遇危險,又怕他被逼急了就地起事……」
「公主……」橘衣不再嘻笑,直盯著她,「妳跟我說實話,妳到底幫誰?是想保住皇上的龍椅,還是想保住玄熠公子的命?」
「我……」翩翩思緒紛亂,拚命搖著頭,「我誰都想幫,既想保父皇的龍椅,也想保他的命!
「天下的事哪有兩全其美的?」橘衣嘆一口氣,「這可難辦了。」
「或者……」
其實,她腦子里早有一個可怕的想法駐足,只是,這想法讓她忐忑不安,讓她的心充滿負罪感,所以這一想法稍微成形,便被她拋到九霄云外……但這會兒,再也找不到別的對策了,她只好妥協(xié),對那個可怕的想法妥協(xié)。
戲已經(jīng)唱到這個份上,想要大團圓的歡喜結(jié)局,大概是不能了,她可以盡力做的,只是讓這一出戲不那么悲慘而已。
「橘衣,妳覺得如果……」咬了咬牙,她半晌才吐露,「如果玄熠做了我的夫君,父皇還會殺他嗎?」
「什么?」橘衣懵懂地眨著眼,「那個……皇上那么疼妳,當然不會舍得讓妳守寡的。但玄熠公子已經(jīng)成親了,怎么可能再當妳的夫君?」
「一個男人又不是只可娶一個妻子!鼓抗馔断蜻h方,她幽幽道。
「公主妳在說什么呀?」橘衣?lián)u著她的肩,「別的男人的確可以三妻四妾,但南桓國的駙馬又有幾個敢另置妻室的?何況蘇姬先進了門,按規(guī)矩,她是妻……」
「命都快保不住了,還計較什么妻妾的?」翩翩慘淡一笑,「我倒是不介意做小妾!
「公主妳到底想干什么?」橘衣越聽越胡涂,嚷起來。
「妳現(xiàn)在不必知道,只需按我的話行事便好。」按按她的肩,讓這急躁的小丫頭鎮(zhèn)靜下來,「其中道理,我以后自然會告訴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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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的前一天,玄熠回宮了。
迎接他的隊伍里,第一眼,他就看到了翩翩。
翩翩盛裝打扮,敷著極白的粉,涂著極紅的唇,滿頭金釵,雙目炯炯的,站在高高的城樓上,像天上的寒星般,俯望著他。
玄熠一心想避開她的目光,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往她的方向瞥了兩眼。
只兩眼,他便看清了她。
只覺得她清瘦了一些、憂郁了一些,但臉上卻有一種奇異的神采。的大北叫采中透著冬日的凜冽,源自她的心,而心中,似乎正醞釀著一樁驚天動地的大事。
從小到大,他還不曾見過她有如此的表情,這讓他的心里升騰起一種忐忑不安的情緒。
當天夜里,南桓帝為他舉辦了盛大的洗塵宴,席間,翩翩卻忽然失蹤了。
她的位子就那樣空著,陳設(shè)的酒水瓜果一碟也沒碰,如同花園里驟然凋謝了群芳,玄熠頓時感到這廳中空蕩蕩的,再美味的菜肴也無心品嘗了。
心中一陣失落,他不由得借口離席,漫步到天階上,吸進些寒涼的空氣。
離開桓都這么久,他不是沒有想過她,但他知道相思無用,只得拚命控制住對她的思念……只是,每晚在夢里,他還是能清晰地看見她的臉,那張臉充滿了對他的恨意,他好想對她解釋,可還未開口,思念的容顏便淡淡地隱去。
他想對著淡去的影子吶喊,然而夢中的他,卻怎么也出不了聲,猛然醒轉(zhuǎn),冷汗涔涔。
微風吹動著他的衣袂,卻吹不散心中的凝重,他沿著天階緩緩地行走,淡淡的月光追逐著他。
忽然,身后響起一陣輕盈的腳步聲,他猛地回頭,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驚喜--難道,是她來了?
是一襲夏橙色的衣裙,來人竟是橘衣。
「公子不在里邊看歌舞,怎么跑到這兒來了?」橘衣笑問,「今晚皇上特地為你接風洗塵的,你不在,大伙兒多掃興呀!」
「里面悶得慌,我出來透透氣!剐谔氯冈趺,皇上差人找我了嗎?」
「皇上在里面看歌舞看得正酣暢呢,倒是蘇嬪娘娘不見你的蹤影,剛才向姜公公詢問了一下!
「哦。」妻子正找他,他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只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仍佇立原地,沒有回去的意思。
「我看蘇嬪娘娘自打從南方回來以后,面色紅潤了許多,想必這些日子,她和公子一定很恩愛吧?」橘衣試探道--替翩翩試探。
「恩愛?」他不動聲色地笑了笑,「我跟她……也算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大概,天底下的夫妻都是如此吧!
「唉,不知道我們九公主嫁了人之后是什么樣子!归僖峦蝗缙鋪淼氐。
像是被猛地擲中心口,玄熠竟一時間回答不上來。
「難道你不想知道嗎?」閃亮的眼睛換了鄭重神色,直直地盯著他,「--表哥!」
「妳、妳叫我什么?」他身子一震。
「表哥呀!归僖律锨耙徊剑嘎犝f你的母親是我故去的姨媽,所以我應(yīng)該稱公子你表哥,對吧?」
「妳……妳知道了?」他聲音放低。
「剛剛從我娘那知道的!顾柭柤纾刚f真的,聽到此事,我真嚇了一跳!
「妳到底知道了多少?」不愧是玄熠,很快便恢復了鎮(zhèn)定,他語氣凝重地問。
「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那……妳有沒有把這些事告訴、告訴她?」雖然力保鎮(zhèn)定,但仍透著一絲緊張。
「告訴九公主?」橘衣輕笑搖頭,「我又不傻子,告訴她就等于告訴了皇上,這種殺頭的事,我怎么敢亂說?」
她當然是在撒謊--翩翩讓她撒的謊。至于為什么要她撒這個謊,翩翩卻沒有說明,她也懶得問。
「那就好!顾媪艘豢跉狻
這事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但他希望她真的可以一生一世都不知道這個秘密,這樣,她就可以繼續(xù)過她無憂無慮的生活,不必攪進宮廷的紛爭。
當初,拚盡最后的意志將她拒之門外,就是為了這個吧?
如果她嫁給他,勢必會陷入兩難的局面中--幫他,還是幫她的父親?這大概是天底下的女孩子都難以作出的選擇。
他不要她為了自己弄得遍體鱗傷,他恨不得找一只不存在的水晶匣子把她裝起來,保持著她無瑕的快樂,把她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送到一個可以真正疼惜她、愛護她的如意郎君身旁,讓他永遠不要憂心。
這對于他們倆來說,是最好最好的結(jié)局了。
「表哥,」橘衣打斷了他的沉思,「我可以這樣叫你嗎?當然了,我不會當著別人的面這樣叫的!
玄熠點了點頭。
「表哥……」她似有些猶豫,咬了咬唇。
「有什么話就盡管說吧,反正到了這個時候,凡事我都不會瞞著姨媽和妳的!顾D了一頓,低沉地說:「妳們是這世上我惟一的親人了!
「欸,這話不對呀,宮里就有許多你的親人--論起血緣來,比我們還要親昵。二個叔父,無數(shù)嬸嬸,還有一大堆堂兄妹,怎么不親昵?
「我從來沒有把他們當成我的親人!挂粦浧鹜舻某鸷,狠絕的話語就沖口而出。
「皇上畢竟養(yǎng)育你多年……況且,還有九公主呢,你不認別人,也該認她這個堂妹吧?」
「她也不是我的妹妹!箯膩聿怀姓J她與自己有血緣,恨這種血緣,因為,這充滿罪惡的血緣是一道屏障,活生生把他倆隔開了。
「這么說表哥你是鐵了心要起事了?」橘衣的眼中晃過一絲焦急,「你就不能……不能看在翩翩的份上,放棄報仇嗎?」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顾纯嗟爻榇ち艘幌。
「或許現(xiàn)在收弓還來得及呢?」拚盡最后一絲希望,她極力勸阻,「你沒有帶一兵一卒回宮,皇上就算真的想辦你,也找不到證據(jù)……」
「現(xiàn)在不是他想不想辦我的問題,是我非要動他!」
「可現(xiàn)在你身在皇宮,周圍都是皇上的人,就像虎豹困在籠中,萬一有所閃失……」
「事到如今,就算失敗,就算身首異處,我也要試一試!
「為什么?」橘衣跺了跺腳,「我娘到底跟你說了些什么,讓你如此堅決?難道你就不能替九公主想一想嗎?如果你跟她的父親對峙,她會有多傷心!萬一你舉事不成,遭遇不測,我看她也活不成了!」
玄熠澀澀一笑,并不答話。
其實莊夫人哪有這般能耐,三百兩語就能讓他謀反?
一切,只是他自己的本意而已--為了報父仇,也為了……自己的野心。
他承認,年少氣盛的他,的確不甘心只做一個凡夫俗子,不甘心整天在宮里處理一些太監(jiān)做的雜務(wù),不甘心被人嘲笑看輕,他自認才學不在任何人之下,憑什么其它皇子就算再無大腦也可以進議政院,而他只能孤獨地徘徊在深宮之中?
況且這皇位本就該屬于他,憑什么要白白看著殺父仇人坐在上邊被萬世稱為「明君」?
他已經(jīng)一忍再忍了,從小到大都盡量讓自己不去跟別人爭搶什么,總是一副從容平和的模樣,他每月靜心禮佛,希望佛祖能化解他心中的不平與怨恨。
但他失敗了,佛堂的經(jīng)書不能壓抑他那顆火焰熊熊的野心,他出生在這個爭權(quán)奪勢的皇族,身體里注定流淌了這種野性的血,一旦被喚醒,便如脫韁的野馬,無法挽回……
至于翩翩,他暫時不敢去想她……他承認,自己終究是一個自私而狠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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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陽宮的偏廳里垂了無數(shù)紗帳,綠葉的顏色,爐火的光亮在帳中跳躍,給蕭索的冬天增添了一點暖意。
翩翩坐在案邊,案上,布滿了酒菜。
她穿了一件舞姬穿的衣,衣上有長長的水袖,像飛鳥低掠過翠湖泛起的兩道漣漪。
眉心貼著晶亮的花鈿,足踝上、手腕上,各扣著一圈銀鈴,稍微變換姿勢,便叮叮當當響個不停。
她輕啜著杯中的美酒,像在沉思,又像在等待。
終于,終于,她看見橘衣踏進了門坎。
橘衣站定,平素嘻笑的臉變得極憂郁,「公主,他來了!
「他……他來了?」
終于可以跟夢中的情郎重逢了,但她寧可今夜空杯以待。
事先跟橘衣說好了,如果橘衣說服他不再起兵,便不用再引他來……可現(xiàn)在,不用問,她便知道希望落空了。
呵,他終究是不肯為了她這么一個小小的女子放棄世人垂涎的龍椅。起初,她還懷著一份妄想,妄想他能看在他倆青梅竹馬的情份上,放過她的父皇。所以,她無論如何也要最后問他一句。
這句話她不能親自問,只有派了橘衣去。
她知道,橘衣是說服不了他的,她只是希望,他在最后關(guān)頭能自己放棄……然而,她最終還是得到了完全相反的答案。
既然他不肯退讓,父皇估計也是不肯罷休的,兩個男人的決斗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了……
事到如今,她只能走最后一步棋,為了這兩個男人,她只能這樣做了。
「快請公子進來吧!顾蛦〉卮鸬。
不一會兒,她便看見他了。
已經(jīng)好久沒有單獨見面了,又彷佛剛剛才見過,他的臉如此清晰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讓她很想伸手去觸摸。
玄熠就那樣定定地望著她,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對她今晚的衣著,彷佛有點吃驚。
他看她的眼神還是一如從前般溫柔,即使他知道她是殺父仇人的女兒,也依舊沒有改變這種溫柔。
那眼神,像暖暖的水波,蕩漾進她的心田。
她少女的心扉,大概就是這樣被敲開的吧?水波一漾一漾的,像不急不緩的扣門聲,咚,咚咚,終于讓她成為了他的俘虜。
但她知道,過了今晚,他就不會再用這樣的眼神瞧她了,這冬天陽光般的溫暖,她注定要一寸一寸失去了。
所以,現(xiàn)在她要好好看看他,在腦中刻下他最深情的模樣。
現(xiàn)在,她終于明白,為什么從前他執(zhí)意不肯接受她的感情,那樣一躲再躲,甚至利用蘇姬讓她卻步。
她曾經(jīng)一度恨過他,而現(xiàn)在,她明白了--他是為了他們兩人好呵。
注定不能在一起的兩個人,又何必勉強地牽手?勉強地牽手,終究會以悲劇收場。
「玄熠哥哥,好久不見了!顾⑿Φ。
「公主召見臣下,有什么事嗎?」他卻恭敬疏遠地回答。
「為你接風洗塵呀。」她輕嘖搖頭,「如今你娶了蘇將軍的女兒,又受到父皇的重用,身份地位與往日不同了,也把我這個老朋友給忘了!
「我哪有?」他囁嚅道。
「不是嗎?」她挑起眉,「從前,你出宮辦事,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來見我,送我禮物?墒乾F(xiàn)在,你被一群阿諛獻媚的人包圍著,對我卻不理不睬的。」
「我哪有對妳不理不睬?」他輕笑,笑容有些僵硬,「剛剛在宴席上我還想找妳說話來著,可惜妳不在……」
「我討厭那群小人!顾f過一杯酒,「我要單獨為你洗塵。」
她的頭高高抬著,一副倔強任性的模樣,像小時候那樣,引得他不由得舒緩了笑容。
無論他們之間再敵對,也改變不了十來年的相處模式--只要兩雙眼睛對視,便會有溫暖和諧的感覺蔓延到彼此的心里。這個世上,他再也找不到第二個給他如此感覺的人了。
「我特地為你準備了一只大杯,你要一口氣全喝完哦!」她命令。
記得他十六歲那年,第一次被南桓帝派出宮去辦差事,他很高興,拚盡全力把那差事辦得極好極好,回宮后原指望得到南桓帝的夸獎,但南桓帝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可同時被派出宮的五皇子,回來時有一大隊人馬在迎接他,洗塵宴早已備在太和殿里,通宵達旦。
他忍住失望和傷心,默默地回到自己的住處,卻發(fā)現(xiàn)翩翩穿著大紅的衫子,笑嘻嘻地等在那兒。
她當時只有十二歲,頭上戴著一只沉甸甸的金鳳,壓得脖子都彎了,模樣十分滑稽。她說,鳳是從母親的首飾盒里偷來的,戴上它,只為了替他洗塵,因為她看到每逢父皇出巡歸來,宮里的妃子們都會戴上這樣的一只金鳳,鄭重地站在宮門口。
她還從御膳房偷來了一大壇酒,因為,她聽說替人接風洗塵,必須得喝酒。而她年紀太小,南桓帝不準她碰酒杯,所以她只有去偷。
當時,她就跟今天一樣,很霸道地對他說:「我倒了一大杯,你要一口氣喝完哦!」
當年的少年在喝完這一大杯后,頭暈得差點昏倒,而今天的他,可以很輕松地喝下去,只是,喝下之后,一股酸澀的味道自心底升騰起來。
他在案邊坐下,心緒煩悶,忍不住又倒一杯,依舊一飲而盡。
「玄熠哥哥……」翩翩按住他的手,彷佛想說些什么,但終究還是忍住了,改口道:「你看我今天的衣服好看嗎?」
他點了點頭。
「你不奇怪我為什么要穿成這個樣子嗎?」她甩了甩兩道長長的水袖。
「為什么?」
「因為我要跳舞。」她笑盈盈地回答。
這一句話,引得他也笑了。
俗話說,名如其人。可宮里人都知道,九公主白白浪費了「翩翩」這兩個字,因為她自幼就行為粗魯,常常爬樹不算,還時時挽起袖子跟兄弟們打架……她不學無術(shù),琴棋書畫無一精通,更別說跳舞了。
現(xiàn)在,她居然要做她最不懂的事?玄熠不禁搖頭。
「你不信我會跳得好?」翩翩努努嘴。
「不論好不好,我看著就是!箤λ麃碚f,無論她做什么,他都會感興趣的。
「那你就看著吧!」
她推開了一扇窗,夜風吹了進來,吹響了屋梁上墜著的一長排銀鈴,叮,叮叮叮,發(fā)出參差的節(jié)奏。
她就著這節(jié)奏,褪了鞋襪,赤腳在地毯上旋轉(zhuǎn)起來。
呵,她依舊不會跳舞,沒有任何舞姿,只有不停地旋轉(zhuǎn)……但她轉(zhuǎn)動的姿勢卻那樣美,在寒風中,甩著水袖,瘋狂地劃出一個又一個圓圈。
玄熠看呆了,他從沒見過她這樣,渾身散逸著凄美的意味,魔魅卻迷人,彷佛櫻花落盡的那一刻,她的每一個動作都像一根極細極韌的絲牽動著他的心尖。
忽然,她的衣被拋開了--大概由于旋轉(zhuǎn)得太過猛烈,那兩道水袖揚了起來,長長的上衣隨即揚到了半空中,蝴蝶一般落下。
待他定睛,竟發(fā)現(xiàn)她的上身除了一件肚兜,什么也沒有了……
「玄熠哥哥……」她靠近他,粉藕的臂繞過他的脖子,「我漂亮嗎?」
「快把衣服穿上,」他避轉(zhuǎn)眸子,「當心著涼了!
不知怎么,有一股熾熱自腹中竄起,他雙頰也熱了,額頭暈暈的。
「我是故意把衣服脫掉的!刽骠嫘ΓΦ煤苄,「你看不出來嗎?」
「妳……」玄熠不由得瞪著她,「妳為什么要這樣做?」
「因為我在勾引你呀!」她依舊盈盈地笑,玉指在他的頸后摩挲。
他怔住,想開口,卻發(fā)現(xiàn)喉嚨啞啞的,什么也說不出來,只能發(fā)出一聲情欲的低吼。
他自認是個很有自制力的人,不可能因為她褪去的一件衣衫就如此失態(tài)……酒!他猛然想到,一定是那杯酒在作祟!
「妳……妳在酒里……放、放了什么?」他的呼吸亂了,語不成句。
「春藥。」
她很直接地答,整個嬌軀依進他的懷中,扳過他的大掌,讓大掌繞至她的背脊,觸碰那肚兜上的細繩。
「不……」他想掙扎,卻軟弱無力,他的身子已經(jīng)在欲望中燃燒,快不能自持了。
為什么?
他的眸子對上她的,眸中閃爍著這個疑問。
「因為我愛你!顾匀幻靼姿囊馑,附著他的唇耳語,「我等了你一個冬天,就盼著今天……我對自己說,如果能再見到你,就不會放掉你,即使你已經(jīng)有了妻子,我也不放!」
她吞下隱藏的淚水,嘴里咸咸的。
為了他,她不惜當一個淫婦,不惜當一個壞女人……只要他平安。
「玄熠哥哥,你不想要我嗎?」翩翩繼續(xù)挑逗道,「把這根細繩解開,我就是你的了……」
他深深地喘息著,左手緊緊掐住椅子的扶手,快要掐進木頭里了,而他的右手則被她執(zhí)意地握著,觸碰著那弦一般的細繩。
只要一撥,只要輕輕地一撥,兩人肉體之間的阻隔就不復存在了……可他不能,他好不容易才堅持到今天,為的就是不跟她有任何牽扯,怎么能因為這區(qū)區(qū)一杯酒,前功盡棄?
「玄熠哥哥,你不愛我嗎?」她吻上他的唇,「我知道--你也是愛我的!
柔荑悄悄探索,摸撫著他堅實光潔的肌膚,逐漸燃燒他的欲望。
在一幅最令人羞怯的春宮圖上,她曾見過這樣的情景,那是妃子取悅皇帝的做法,如今,身為皇帝女兒的她,卻用這方法來取悅皇帝的敵人。
她不在乎,不在乎這樣是否低賤……她只要他平安。
「呵--」玄熠再也忍不住了,五指一抓,一扯,那片肚兜便飛到了老遠的地方。
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他狠狠地壓住她,把她壓在毯子上……
冬夜的景陽宮,寂靜無人,惟有風吹進偏廳,吹起一道道綠色的帳子,吹響一串串銀鈴。
他倆,就在這偏廳之中,在紗帳的輕拂中,抵死纏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