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賭局開始以后,穗穗就消失在顧葉夫的視線里,他的耳根雖然清靜許多,但是心里卻覺得莫名的空虛。
“深山野地里,有人吵架也不錯。”
顧葉夫撇了撇嘴,驚訝自己莫名其妙的說出這樣的話,他用力的搖搖頭,讓理智趕緊推翻這種無聊的想法。
看看手表,下午了,山里天氣多變,昨天才下了一場大雷雨,今天太陽又融融的高照著。
他坐在床邊量體溫,服下自己準備的退燒、消炎藥,再一瘸一拐的從床上跳到大書桌前,略略整理雜亂的資料,忽然發現其中缺了一張茯苓草的繪圖資料。
一定是穗穗拿走了,他得意的笑了笑。“就算拿走茯苓的資料,也不可能在短時間找得到,更何況她才從城市來到這里,什么植物在她的眼中都只是雜草而已。哼!我才不相信她找得到。”
此時門外響起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顧葉夫不用回頭也知道是結伴而來的“山中四人組”。
“大胡子哥哥,我們從家里帶了一些吃的……”游美麗從懷里拿出一塊撕得不甚平整的面餅。
“我這里有一只山雞腿,是我爸爸抓到的,外婆叫我拿來的。”小吉怯怯地遞上用紙包裹的食物。
“我們這里也有一些野菜……”大山和石頭必恭必敬地送上。
他們的舉動明顯地不尋常,顧葉夫道聲謝,收下后問:“奇怪,你們今天干么這么殷勤?其實你們不必送食物來,我這里還有很多糧食,餓不死的!
“是那個恰北北姊姊說你行動不便,交代我們要記得照顧你!贝笊秸f。
“是。‰m然你自己就是醫生,可是生病起來也需要別人照顧啊!”
“那個恰北北姊姊說,你要是病死了,我們全都要負責!毙〖悬c害怕地說。
游美麗推開所有的男生,直挺挺的站在顧葉夫旁邊,神情顯得相當不悅!拔也挪灰撠熌!都是她自己的錯,竟然還怪我們!城市來的人是不是都像她那么奸詐啊?”
“美麗,你忘了我也是從城市來的?你說,我奸詐嗎?”顧葉夫微笑地說。
游美麗愣了愣,急忙搖頭!按蠛痈绺缡抢,有木里的人都很喜歡你,我們希望你永遠都不要回去,可是……哥哥,你說!那個女人到底是誰?她是不是像上次來這里的女人一樣,要來把你帶走?否則她干么這么關心你?”
“她叫殷穗穗,我和她一點關系都沒有,我也不知道她為什么這么關心我!鳖櫲~夫深知對付小毛頭的問題,有時候裝作不懂或是否認到底,反而比較沒有麻煩。
小吉有些懷念的說:“那她現在去哪里了?怎么還不來看你?她會再回來嗎?我還滿想她的!
山里的小孩天真又淳樸,從來不知道什么叫做虛偽和假裝,只知道真誠的表達自己的感覺。
“我不知道她還會不會回來。小吉,人和人之間的緣分很奇妙,她和我一樣都是從大城市來的,那里人潮擁擠,隨時都可能遇見熟悉的人,可是我們卻從來沒有見過對方--但是在這里,這么大的山、這么多的樹、這么少的人,她卻在我面前出現兩次,你說……緣分是不是很奇妙的一件事?所以,如果你真的想念她,不要難過,或許你們以后有緣會再見面的。”顧葉夫認真的回答小吉。
小吉搔搔后腦,滿臉疑惑的說:“大胡子哥哥,你在說什么?我還是聽不懂耶!你還是沒有告訴我,恰北北姊姊會不會再回來?”
顧葉夫笑了笑,抬手看看腕上的表,喃喃的說:“還有一個多小時,如果那個恰北北姊姊沒有回來,我們就全都解脫了。”
一個小時后。
顧葉夫專心的坐在書桌前寫著山中的心情,渾然忘了他和穗穗約定的時間已經快到了。
一年前,原本在紐約醫學癌癥中心做交換研究醫生的他,剛從美國回來,醫途一片光明,可是他卻揮別家人,來到了有木里這個地圖上找不到的地方隱居,F在,他的心情已經可以平靜的回憶許多過往,雖然偶爾還是會揪心痛苦,但是已經漸漸習慣了這種感覺。
他手上的筆停了下來,臉上帶著傷感和無奈的微笑。誰知道呢?一年前他還以為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以為自己已經擁有男人最想要的兩樣東西--事業和愛情?墒且幌χg,所有的美夢都被打碎了--
他至愛的女人在一場車禍中過世,他的世界從此再也無法相同;腥恢g,他感到人世真的無常,這個天地是一個深不可測的夢境,人就像幽幽恍恍在這夢境中的幽靈,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叫做失去?什么才是擁有?沒有人能夠定論,沒有人有確切的答案。
而在這里……雖然離人群很遠,但卻是距離真實很近的一個地方。
突然,一個人影如龍卷風般的席卷進來,顧葉夫身體一震,手里的筆幾乎要從指間滑落。
“你……”
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眼前的殷穗穗綁著馬尾,鵝蛋臉被陽光曬得通紅,胸口快速起伏,呼吸急促,嘴唇顫動,但一時間還發不出聲音。
她顫顫地從左手的袋子里抓出一把野草,伸出手來,掌心大大地攤開在他面前。
那綠中帶黃、一小顆一小顆圓圓滾滾的果實,像一顆顆長著短發的小頭,青黃里帶著些微白發的藥草,就這樣安安穩穩的躺在她的手上。
顧葉夫先注意到的,是她沾滿泥土的雙手,連指甲都塞滿了黑色的泥垢。他再仔細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綠草,那真的是“茯苓草”。
“茯苓草、茯苓菜,菊科。別名豬菜草、魚眼草、一粒珠。春至秋季開花,幼苗及嫩莖部位可當蔬菜料理,是臺灣山中野味之一……沒錯吧!這就是茯苓草吧?這種雜草還真看不出有這么多名堂,拿去!這張紙還你了。”穗穗倒背如流的說出繪圖上的注解,而后從褲袋里掏出已經有了層層折痕的破黃紙張,小心的攤開來,放回她拿走的地方。
她還穿著昨天換上的過大衣服,身上滿是泥濘,臉頰還有幾道被野草劃過的傷口。但她渾然不覺自己模樣狼狽,只是緊張的四下張望,看不到想找的東西,急忙回頭問:“現在到底幾點了?你的房間怎么一個鬧鐘或掛鐘都沒有!”
顧葉夫沒有說話,就這么怔怔地欣賞著她的模樣,有種自然的原始美,令人感動的沉醉其中--
“顧葉夫!看到了沒有?我找到了。《疫找了一大袋都是!你記得我們的賭局吧?我的手表丟掉了,你快告訴我現在到底是幾點好不好?”
他的心不安的蠢蠢欲動,很想硬下心腸大聲嘲笑宣布:“哈哈哈!你輸了!”
可是,那沉重的喘息聲、那一雙水靈的大眼、那殷殷期盼的神情,都讓他想說出口的話又硬生生的吞了回去。
他清清喉嚨,撥開長袖,看看手腕上的表,看似很不甘心的回答她:“現在時間是……四點四十分二十五秒。”
“。亿A了!我贏了!”
穗穗從原地高高的躍起,表情有種解放后的快感,全身瞬間放松,像重獲了永生的力量。
他悶悶的不說話,回頭看著桌上的文案,每個字都好像跟著殷穗穗一起在跳躍。
沒有人看出來,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內心封閉許久的感情,已在這剎那間風起云涌的作亂起來。
“顧葉夫,這表示我可以留下來和你一起做義工,對不對?對不對?太好了!我明天就回民宿打電話告訴我爸媽,再把東西收拾好,還有……我要托家人把我的東西請人運過來,還有……我還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做,現在先讓我睡一覺……”
“你從昨天找到現在?”他不敢相信的問。
“是啊!昨天我離開的時候,就先回民宿吃了一大頓晚餐,聯絡我的家人以后,還買了手電筒和很多電池,開始從山下沿路找到山上,我告訴你,我膽子超大的,這點小事一點都難不倒我,只是我沒帶手表,找到這玩意的時候,我急著死命跑回這里,還差一點迷路了呢!”
“你真的是瘋了!”
“我是。∥野謰尪冀形爷傃绢^。嘿……顧葉夫,這種挑戰生命極限的方式,你應該不會反對吧?”
他抿抿嘴,斜了她一眼,拒絕回答。
她笑了笑,疲憊不堪的走到床邊,掀開被單就想鉆進被窩。
“喂!你那么臟還想躺下去,我有說你可以睡這里嗎?”顧葉夫大聲喝道,想阻止她的行動。
她掩口打了一個好大的呵欠。“沒關系啦!床單臟了我來洗嘛!反正又不是第一次,我不介意……我好累,從昨天出去到現在,一直都沒有睡覺!
“別忘了我還在生病耶!我也需要休息……”他有點無力的阻止她。
穗穗作勢倒下的身體又挺了起來。她差點就忘了,但看他好像很有精神的樣子,應該不必擔心他吧?
“你看起來很好。∷啦涣说,拜托……讓我睡一覺,有什么問題等我醒來再說吧!”
說完,咚的三賢倒頭躺下,不到半秒的時間,就發出沉沉的呼吸聲,留下一旁目瞪口呆的顧葉夫,怔怔地看著腕上的表。
只見分針和秒針指在最上方,剛剛好到了五點。
“笨蛋!已經五點了,我在做什么?我為什么要說謊?為什么慢說了二十分鐘?我到底在想什么?笨蛋笨蛋笨蛋……后悔莫及了吧!”看著穗穗的睡相,顧葉夫握起拳頭打著自己,不斷暗罵。
學校還在放暑假,住校的老師們大多回到都市和家人相聚,顧葉夫住在學校旁邊,此時到了夜晚,更顯得四周空靈寂靜。
“她睡得真沈!也不擔心我會是一個大色狼,深山野地一個人,還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孩?”顧葉夫坐在桌前,靜靜地沉思這些問題。看她嘟著紅艷艷的小嘴,俏挺的鼻子平順的呼吸著,長長的睫毛蓋著細嫩的臉頰,桃紅的雙頰還沾了少許灰泥,纖細的五官實在無法和她大剌刺的舉止聯想起來。
好幾個小時過后,天色隱沒在暗夜中,山中傳來唧唧的蟲聲和斷斷續績的鳥鳴。
“。
穗穗張開眼,打了一個好大的呵欠和伸了伸懶腰,甩甩頭環視四周,昏暗的空間里,唯有桌前亮著一盞小燈,只見顧葉夫背對著她正專注于工作中。
穗穗清醒后,跳下床,整整自己臟亂的衣服,隨手拍一拍,就揚起了半天的塵霧。
顧葉夫埋頭在桌前,聽到她發出的一連串雜音,回頭悻悻然的說:“醒來了啊!”
“是!睡得好飽啊!謝了,如果我不好好睡一覺的話,脾氣就會很不好,脾氣不好,就會有人遭殃,這對你來說并不是一件好事情!彼胨肜砹死砩y的長發,熟練的拿出綁頭發的發束,一手抓起長發,把頭發束成馬尾。
顧葉夫看著她的動作,有點著魔似的移不開目光,只是喃喃地說:“我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為什么會答應讓你留下來?”
她邪邪的一笑!澳愫蠡凇呀泚聿患傲耍
“為什么?”
穗穗忍著笑說:“因為昨天我回民宿的時候,就打電話回家托家人幫我載東西來,我想……明天早上就會送到了吧!”
顧葉夫不可置信的看著她!澳阕蛱炀徒淮昧?你……難道不怕找不到茯苓?你這么有把握會贏?”
“那當然!我不打沒有把握的賭,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輸過的!”她得意的說。
他按按額頭,覺得有點頭昏!澳阏媸琴性堅強,算我看錯你了。”
“好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就當作是你終身難忘的教訓好了,下一次可不要以貌取人,小看女人了。對了,既然我以后要住在這里,你要想想辦法……”
“想什么辦法?”對這個看似柔弱,內心卻比十個男人還要勇敢的小女人,顧葉夫根本束手無策。
“想辦法找地方給我住。铱锤舯谟泻芏嗫粘鰜淼膫}庫,整理一下還可以住人,反正空著也是空著,應該沒有問題。我明天早上就會開始整理搬進去了,如果你有要我做什么事,最好趕快說清楚。我學習能力強,獨立、有擔當,擅長人際關系,解決各種疑難問題,家事也一把罩,放心,我會是你這輩子最得意的助手,保證不會讓你后悔!”穗穗兩手插腰,自信的推薦自己。
顧葉夫聽完她滔滔不絕的自我介紹和宣言,一時之間還無法接受這么唐突的內容。
“……好,我相信你?墒恰铱蓻]有錢付你薪水!彼芟敕椿,于是試著拐彎抹角的為難她。
“不用!”她瀟灑的回答。
“真的?可是在這里什么都要做,而且都是義務性的!
“可以!”她答得非常干脆。
“在這里孤男寡女的,為了避免閑言閑語,我想大家要保持一點距離!”
“沒問題!還有什么嗎?”
他下意識地壓緊額邊的太陽穴!白屛蚁胂,讓我再好好的想想……我現在頭好痛,好像又發燒了,請你--穗穗小姐,請你先暫時離開一下我的視線,讓我好好冷靜思考一下,天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一定是發高燒,對!一定是發燒把腦袋給燒壞了……”
穗穗探著頭好奇的觀察他的表情,同情又體貼地說:“好!遵命!我會馬上消失,別忘了需要我的時候叫我一聲,我一定馬上出現在你的面前……”
他沉重的低下頭,舉手在空中揮了又揮!翱熳呖熳撸
晚上八點多鐘,穗穗在房舍后面的克難廚房煮飯,里面發出劈哩啪啦的聲響,顧葉夫受傷的腿還隱隱作痛,只好忍耐雜音騷擾,專注在臺灣山林植物圖鑒的研究里。
須災,顧葉夫發現雜音消失了,接下來只見穗穗拿著一只大托盤走進房間。
…坦是我們的晚餐!原本是想煮一菜一肉一湯的,可是我發現破冰箱里面只有幾片冷凍豬肉,沒有青菜,只好把今天找到的茯苓草和肉炒一炒,至于湯嘛,喝喝茶就算了--”
穗穗有模有樣的擺出茯苓炒肉絲、香噴噴的米飯,還有一壺清香的烏龍茶,顧葉夫看得垂涎三尺。
“茯苓也能炒菜?”他狐疑的問。
“是你桌上的資料寫的。∥乙膊恢篮孟潞贸,試試看就知道了!
“試試看?!對不起,我不應該懷疑你的勇氣……呃……看不出來,你會做菜啊?”他本來是想稱贊幾句的,卻不小心流露出不信任。
“當然!我媽媽一直擔心我太過男孩子氣,很怕我嫁不出去,所以常常教我做家事。長大以后才慢慢體會到她的苦心……”穗穗原本還開開心心的,但想到母親對自己的擔憂,兩眼霎時泛起淚光。
他望著她哭泣的小臉,這才發現穗穗灑脫的個性中,還帶有細膩天真的稚氣。
“好了好了!你媽媽如果知道你現在這么能干,一定會很高興,不要哭了,來吃飯吧!”顧葉夫反而安慰起她來了。
穗穗深吸一口氣,大力抹去淚水,將墻邊的椅子拉到桌邊。顧葉夫急忙收好雜亂的書本和稿件,空出位置讓穗穗放好飯菜。他們互看了對方一眼,默契十足的拿起筷子,準備大快朵頤--
“不好了!大胡子哥哥!大胡子哥哥!不好了--”
穗穗拿著筷子的手才伸到半空中,就聽到小吉的跑步聲遠遠地從房舍的長廊紛沓而至。
她站起身跑到門外。
“。∏”北辨㈡⒛氵在。毙〖吹剿胨耄牣惖恼f。
“廢話!我當然還在!小個子,你來這里做什么?什么不好了?”穗穗問。
小吉氣喘吁吁的指著山的另一邊說:“游美麗……游美麗……”
顧葉夫一瘸一拐的走出來,擔憂的問:“游美麗怎么了?”
小吉個頭小,聲音卻非常響亮。“游美麗的爸爸又喝醉酒了……他……他……”
顧葉夫不等小吉說完,立即回頭扶著墻壁跳回房間,打開儲物柜。
穗穗還是一頭霧水,問小吉:“游美麗的爸爸喝酒關我們什么事。俊
小吉張大眼,表情驚惶的說:“她爸爸一喝酒,游美麗和她的媽媽就糟了!”
“怎么?喝酒又不會死人,還是她爸爸會逼游美麗和她媽媽陪酒嗎?”
小吉慌慌張張的揮手!跋率抢!她爸爸一喝酒就會打人,會打死人的!”
穗穗還想再問,只見顧葉夫提著一個好大的袋子出來,吩咐小吉說:“快!我們走!”
“喂!你腳受傷怎么走?”穗穗叫住一大一小神色慌張的兩個男人。
“也對!小吉,麻煩你到倉庫里面把腳踏車牽出來!”
小吉聞聲,一溜煙就跑走。
不到兩分鐘,小吉牽出一輛幾乎和自己一樣高的破腳踏車,站在顧葉夫旁邊。
小吉的目光投向顧葉夫受傷的腿,顧葉夫則看著小吉小小的個頭,兩人面面相覷了幾秒--
穗穗大嘆一口氣,走上前。“我來啦!讓開!”
她逕自坐上腳踏車,豪邁地回頭大喊:“上來吧!我這個助手終于派上用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