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無人居的長樂宮,今晚大放光明。
一名太監(jiān)沿著架高的梯于,爬到橫梁上捧了一個擺在上頭的描金漆木匣子下來,恭恭敬敬的呈給上官喻。
上官殿喜道:「父皇,你看這里果然有東西!」
他和溫雅爾火速進宮,在路上攔到了湛掩袖,將一切告訴他。於是他不管皇上不見他,直闖上書房,以自己的性命為夏夜雨作擔保,希望上官喻能看過銀蓮留下的東西之後,再重審這個案子。
上官喻本來很生氣,可是又心疼湛掩袖的情深,於是只好松口,讓他先將夏夜雨帶出天牢,等待重審。之後湛掩袖和溫雅爾前往天豐,而上官殿便和上官喻來到長樂宮。
上官喻接過木匣子,命人敲開上面的鎖頭,掀開木蓋,里面放著一幅畫軸、一支金釵和一封厚厚的信。他拿起了那只金釵,手卻無法控制的微微發(fā)著抖。
這只金釵,他認得的!他曾經(jīng)用了多少的柔情,將它插在巧荷的髻上。
依稀之間,眼前似乎有個人影焚香彈琴,耳邊似乎可以聽見那婉轉(zhuǎn)輕柔的聲音,凄楚悲涼的吟著,禁宮一入深如海,從此喻郎是路人。
他拿起了畫軸,在桌上將它鋪攤開來,畫中一名少女臨水而立,含情脈脈,色彩明亮而格調(diào)清雅,有秀潤清麗的味道,旁邊題上一首小詩:
秋水為神花為魂,冰雪為肌玉為骨,凌波仙子步微塵,冷月溶溶羅裙
薄,水上盈盈顧橫憐,弱如西予勝三分。
「是巧荷。」是他魂牽夢縈,思之念之無法忘之的巧荷。而這畫的筆法和字跡,是他那橫刀奪愛的皇兄所擁有。
他輕撫著畫像,沉浸在過去的回憶而無法自拔,久久不語。
此時,上官殿已經(jīng)將那封厚厚的信看完,露出一個笑。他早就覺得那個刁蠻女人一點都不像公主。
當年一群太監(jiān)、宮女和護衛(wèi)們抱著她逃出宮去,保護她長大,她的身份何等尊貴,怎么可能讓她目不識丁又粗魯不雅,沒有一絲像公主的地方?她還跟父皇說,她從小跟著范正順東躲西藏的,因此沒機會學讀書識宇,那還算說得過去,可是那群太監(jiān)、宮女又到哪里去了?
叛軍一散,人也都不見了嗎?人家把她養(yǎng)大,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怎么她一點都不念著他們的好,試圖去找他們回宮享福?他看她不是沒想到,而是根本沒有這些太監(jiān)、宮女伴著她長大,她當然也不是公主。
果然,如今由這封信可證實,當初他的懷疑都是對的!
「父皇!這個銀蓮便是當年抱走公主的人,據(jù)她說還有個叫汪大富的老太監(jiān)當時也隨行在側(cè)。我看有必要把公主請來,一次問個明白。這件事攸關(guān)皇室血脈,又牽涉了兩條人命,不能不謹慎處理。」
「汪大富!股瞎儆鼽c點頭,苦笑道:「果然都是忠仆!顾浀盟瑑(nèi)務(wù)府的大太監(jiān),是他皇兄的心腹,「好吧,就把公主找來,朕也想弄清楚,但別張揚!
「孩兒知道!」上官殿連忙命人去傳喚公主,這也算是上官家的家務(wù)事,還是低調(diào)一點好。
如果銀蓮信中所言屬實,那么毒殺她的兇手便有可能是這個假公主。
不經(jīng)意轉(zhuǎn)身,他看到父皇正出神注視的那幅畫,還不斷的撫摸著,臉上有著悲傷又辛酸的神色,讓他忍不住好奇的湊上前去。
「咦?這不是夜雨嗎?」
上官喻緬懷著往事,心碎神傷之際,不耐煩他在旁邊說話,揮手道:「不是。」
「真像呀!簡直一模一樣!」想來也是,有什么理由她的畫像會在長樂宮?而且這畫看起來老舊,都有些泛黃了。
「一模一樣?」上官喻回過神,被他的話引起好奇心。這世上會有另一個人長得跟巧荷一模一樣?
「是呀!」上官殿又仔細的看了那幅畫幾眼,「真的很像。」
「夜雨是誰?」
「就是掩袖的那個侍妾,被父皇下令押入天牢的女子!顾锤富噬裆,似乎有些緊張,「父皇,這畫中女子是誰?」
他嘆了一口氣,「她是朕心所牽掛,魂所維系,今生唯一的真感情!顾麖膩聿辉研睦锏倪@段情告知他人。
今夜他乍見巧荷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畫像,一時心神激恍,於是對著他最疼愛的兒子,說出了他深埋在心底的心事。
上官殿有些懂了。他的父皇沒有皇后,是因為他心中早已有個皇后了,就是畫中那酷似夜雨的少女。
「那么……」他明知不該探問,卻又忍不住好奇,「她人呢?」
「死了。她是朕的至愛,最後卻變成了朕的皇嫂。」他說得辛酸、無奈,他厚葬了她,可是堅持的,是不讓她與皇兄合葬。
上官殿訝然了,原來她是懷德皇后!難怪父皇如此疼愛那個假公主了,這分明是移情作用。
他腦中靈光一閃,「父皇!長生殿里的若真是假公主,那么真公主哪去了呢?夏夜雨姑娘為什么長得神似懷德皇后?難道……」
上官喻一驚,匆匆下令,「擺駕大理寺!」是了,她沒有理由神似巧荷,除非她是巧荷的女兒!
就算她不是巧荷的女兒,憑著她神似巧荷,就算有天大的罪都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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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掩袖橫抱著軟在他懷里的夏夜雨,一步一步的從陰暗、潮濕的天牢里走出來。
她的秀發(fā)披散,被夜風一吹遮住了她毫無血色的臉。破碎的衣裳露出了斑斑的鞭痕,那令人沭目驚心的血跡已經(jīng)乾涸,讓人見了不禁心痛。發(fā)著高燒的她,什么人都不認得,只是模模糊糊的喊著湛掩袖的名字。
湛掩袖只覺得心里空蕩蕩的,連疼痛都感覺不到了。他無能到累她如此,說有多愛她都只是空話。他是個王爺,或許舉足輕重,可是一頓施加在他最愛的人身上的鞭刑,他卻阻止不了。
溫雅爾背著奄奄一息的依晴,從後面趕了上來,「掩袖!她們都傷得厲害,渾身發(fā)著高燒,得先給大夫看過!我問過獄卒了,他們說是公主命人用的刑!购脗狠毒的女人,居然對兩個弱不禁風的姑娘用刑!
那份供詞一定是在嚴刑下逼出來的!那樣能叫作認罪嗎?而那招供又算得了數(shù)嗎?皇上疼愛公主簡直到了有些盲目的地步了。
公主……湛掩袖簡直想笑了。她這么做是為了什么?難道她以為夜雨死了,他還能獨活嗎?
「掩袖?」夏夜雨輕輕的睜開眼睛,模模糊糊的看著他,他那雙悲傷的眼里落下了幾滴淚水。
她是在作夢嗎?因為她很想他,所以才會夢到他嗎?但現(xiàn)下他的眼淚滴在她臉上,有些溫熱的感覺,他看起來好傷心,是因為她嗎?是她害他這么傷心、這么難過的嗎?
她低低的說:「不要哭……掩袖,請你不要哭……請不要為我掉眼淚……」
「我不哭,我的眼淚在你的衣袋里呀!那不是淚,那是雨,老天為你落的淚,變成了雨!拐垦谛渖钋榈耐f。
嘴角輕扯著一抹笑意,她虛弱不堪的再度閉上眼。
喔,原來是下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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質(zhì)問假公主的事情進行的非常低調(diào)。
當被帶到大理寺的郭秋華回答不出帶她逃出宮的人是誰,交代不出童年時期的事情時,真相就慢慢的浮在臺面上了。
她口口聲聲用著忘記了、當時年紀太小等話語反駁,可是在看到銀蓮留下來的那封長信,將一切交代得清清楚楚之後,她開始慌了。接著,有個自稱曾經(jīng)在叛軍底下臥底的禁衛(wèi)軍突然冒出來,說她本來就不是公主,是范正順為了造反想出來的幌子。
郭秋華至此知道,一切都完了。她承認自己不是公主,只是她沒有想到,那名禁衛(wèi)軍其實是上官殿安排的,是她心虛才露了餡。但是,她無論如何都不承認自己毒殺了兩名宮女。就算她活不了,她也不讓夏夜雨好過!死都要拉個墊背的!
「你還不承認嗎?」上官殿火大的說:「毒明明是你下的!」
為了把這事弄個水落石出,上官喻特地下令在大理寺重審宮女被毒殺一案,以上官殿和溫雅爾為主審官,湛掩袖在旁聽審,另外還有一些大官在列,人人都靜得不發(fā)一言。
「不是我!构锶A知道死罪難逃,於是態(tài)度也很強硬,她一定要夏夜雨陪葬,「是夏夜雨做的,人證跟物證都在!
「是嗎?」溫雅爾冷笑道:「你的人證跟物證指的是什么?」
「雪酪里有鶴頂紅!只有夏夜雨會做雪酪,所以她是兇手!」
「好,我就讓你認得心服口服。」
溫雅爾神情一凜。當這事一發(fā)生時,沈玉那個胡涂官就認定了夏夜雨是兇手,根本沒有詳查就上報。而湛掩袖卻已在同一時間尋找證據(jù),逐一的還原真相,但卻苦無申冤的機會。
「當天夏夜雨送了雪酪過去,裝在水晶盤里,你說頭疼吃不下,所以賞給兩名宮女,而後宮女們退下之後,兩個人吃了幾口雪酪就喊肚子疼,然後就死了。是這樣嗎?」
「沒錯!」郭秋華說,「事實確是如此!
「兩名宮女是因為吃了鶴頂紅死的,而雪酪里有鶴頂紅,就連那個水晶盤上也有殘留的鶴頂紅。我問你,覺不覺得少了一樣東西?」
「能少什么東西?那些就是證據(jù)了。」
溫雅爾搖頭道:「不對,難道你吃東西不用湯杓嗎?宮女吃雪酪的湯杓哪里去了?當日一出事,湛王爺便立刻封鎖住射月樓,并且將八名宮女和四名太監(jiān)分開囚禁一一詢問,要他們清楚說明樓內(nèi)各色物品的所在,再派人詳查的結(jié)果,射月樓里沒有被破壞一絲一毫,可是湯杓卻不見了,你說這是怎么回事?」
「或許是混亂中弄掉了。」
「不對,宮女和太監(jiān)聽到慘叫,沖到房內(nèi)看的時候,那兩名宮女已經(jīng)死亡,而吃了一半的雪酪就放在桌上,她們可沒看到湯杓,而你那時候暈在地上,還打碎了一支茶壺!箿匮艩枏娬{(diào)說:「你知道湯杓為什么會不見嗎?」
郭秋華恨恨的瞪著他,「我只知道你在胡說八道。」
「湯杓其實沒有不見,而是根本就沒有湯杓,因為那兩名宮女根本沒有吃雪酪!」
他此話一出,不但郭秋華臉色大變,堂下除了湛掩袖和上官殿之外的其他人也都大吃了一驚。
「既然沒有吃,當然就用不到嘍!顾掷锬弥虝拓踝髟诎赴l(fā)當日填好的驗尸簿本,「另外,刑書里頭寫到,當日有兩只兔子死在射月樓窗外的水盆邊。
「這是件頗為奇怪的事,可是沈大人并沒有注意到,否則他一定可以發(fā)現(xiàn)這兩只兔子是死於鶴頂紅的劇毒,奇怪的是水盆里居然也有鶴頂紅?」
「這……」沈玉看了看上官喻,見他的眼神似乎正責怪著他,回過頭他急忙解釋,「安西王府內(nèi)兔子多,所以下官便……」忽略了,況且死了兩只兔子,又怎么樣呢?
「王府兔子雖然多,但突然在死了宮女的房間窗外死了兩只,你不覺得可疑嗎?」溫雅爾沉著聲詢問著。
「或許兔子也吃了雪酪!」郭秋華反駁道,「那不死也難。」
他笑道:「你說得沒錯!但雪酪上沒有兔子咬過的痕跡,只有被湯杓挖過兩、三次的痕跡,說兔子是吃了雪酪死的,太不合理!
郭秋華哈哈一笑,「你剛剛說沒有湯杓,所以宮女們沒吃雪酪,現(xiàn)在又說雪酪上有湯杓的痕跡!在場的諸位大人不是笨蛋,難道聽不出你在信口雌黃嗎?」
「我是說過宮女們沒吃雪酪。那是因為有人先將雪酪挖去了幾杓,裝作被吃過的模樣,然後再放入鶴頂紅,最後把它放到房間里最醒目的位置,讓每個人一進來都能看得到。
「所以,那湯杓的確是存在的,只是它上面沒沾上鶴頂紅,所以當時不管我們怎么找,都找不到沾有鶴頂紅的湯杓,當然就只能假設(shè)她們根本沒吃,而是有人事先挖去了!
上官殿接口道:「沒錯!這個推論非常的合理!箾]想到溫雅爾居然能將湛掩袖這一大篇話給記住了,而且還說得條理分明沒忘了一字半句。
「那只是他的胡亂推論,兇手不是我!」郭秋華急得大叫起來。溫雅爾說得絲毫沒錯,仿佛是他親眼看到一樣,怎能不讓她因為心虛而毛骨悚然呢?
溫雅爾嘻嘻一笑,「你急什么?我還沒說完呢!
「有人布置好了之後,把那兩名宮女叫進來,再把摻有鶴頂紅的茶讓她們喝下去,等她們毒發(fā)之時,趕緊把剩余的茶往窗外一倒,沒想到那里卻有個水盆,還有兩只倒楣的兔子!於是有鶴頂紅的茶便留在盆里,兔子喝了也翹辮子了。
「而茶壺呢?要是給人找到了,一定會有麻煩!可是外面的人聽到慘叫聲已經(jīng)要進來了,那人手里的茶壺卻還沒處理掉,怎么辦呢?」
他沖著她一笑,「她嚇得厲害,暈了過去,手里的茶壺當然也摔碎了。如果沈大人那時有查驗?zāi)侵Р鑹,就會發(fā)現(xiàn)殘留的鶴頂紅。還好當時封鎖了現(xiàn)場,將一切可疑罪證全部保留了下來,這才能將真相還原。」
郭秋華忍不住渾身發(fā)抖,盯著溫雅爾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那天的確就像他所說的一樣。她事先在茶壺里加了鶴頂紅,倒了一杯假裝要喝,才剛碰到嘴唇便摔了出去,罵雪花茶沏得太燙,叫她自己喝喝看。雪花喝了之後委屈的說不會,她又罵了她一頓,一旁的銀蓮看不過去想出聲阻止,她便乘機叫她不信喝喝看。
於是她們都喝了,也都死了。只是銀蓮臨死的慘叫聲太快把人引來,所以她沒時間處理那支茶壺……
「我說對了嗎?」溫雅爾看著她,冷冷的道:「當時誰跟那兩名宮女在房里,誰試圖要毀滅證據(jù),誰就是兇手!」
她面如死灰,跌坐在地上,喃喃的說:「你是鬼……你一定是鬼!」他一定在旁邊看著她如何害人,否則怎會如此清楚?
上官喻見真相大白,哈哈笑道,「溫雅爾,朕對你刮目相看了!或許大理寺承該換你做,這才能沒有冤獄!
他尷尬一笑,這料事如神、巨細靡遺查案子的人可不是他呀!
湛掩袖微微的對他一頷首,感激的用唇形說:「謝謝你!
謝他?呵呵,溫雅爾見狀忍不住在心里想著,該謝他自己吧。
因為龍顏大悅,除了沈玉之外,大家都跟著笑了起來。一切雨過天青,風雨之後出現(xiàn)的彩虹,更加的美麗奪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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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掩袖和夏夜雨從宮中出來之後,因為晚霞甚美,於是也不急著回府,下了馬車,兩人便沿著河岸緩行,走在一條植滿楊柳的小徑上,清朗的微風吹拂而過,柔弱纖細的柳絮四處飄飛,迎風擺蕩的柳樹也斜斜偏向了一邊。
「皇上還真喜歡你!拐垦谛漭p握著她的手,「你說,皇上說我若欺負你,他要打我五十大板是認真的嗎?」
夏夜雨抿嘴一笑,「你不會欺負我的!顾粫鬯櫵、疼她,讓她每天都幸福的活著。
她已經(jīng)作了選擇了,因為她深愛他,所以決定把銀姑姑的話當作永久的秘密,不告訴湛掩袖。過去就過去了,死多少人都改變不了那已造成的遺憾。
她生病的時候,皇上常常來看她,他很親切的跟她說了不少事,也問了她許多事。而在她的刻意隱瞞下,他似乎相當失望她不是那真正的上官和雪。
「我怕屁股開花。」他裝出一個害怕的神情道:「君無戲言呀。」
他是真心愛夜雨,此生此世誓言好好保護她,雖然對於十二年前的往事仍絕口下提,但那是他怕她會因此想起那位伯伯的慘死而恨他,為了愛,他決定自私的隱瞞下來,直至死去……
她一笑,「他真是個好皇帝,不是嗎?」
現(xiàn)下,她也不想管上官喻如今的帝位得來的正不正當,只知道他是個仁民愛物的好皇帝,百姓們過得都很幸福、平和,這就夠了。不管江山是在誰手中,只要他是個好皇帝,是個肯為百姓著想的明君,這真的就足夠了。
復(fù)仇不是她的責任,銀姑姑說錯了,她的責任是活下去,好好的過活。她相信爹娘會希望她幸福的,而她要帶著他們的遺憾加倍的讓自己幸福。
愛可以消弭仇恨,她一向堅信如此。
「夜雨,你瞧,好美的晚霞!拐垦谛湫χh眺天際。
她倚在他懷里,兩人看著那金黃又帶著點橙紅的晚霞滿天。
「明天,又會是一個晴朗的天氣吧?」
是的,明天會是一個新的、無瑕的、完美的開始。
活著、幸福著,真是一件好事呵。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