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余兒從惡夢中驚醒,直直在床上坐起,冷汗涔涔。
夢已消散大半,追憶不及。她只依稀記得,自己看到了一湖的黑血,風起波高,濺染了日頭,風中含著哭聲……
好可怕,好可怕,她哆嗦著不敢再多回想。
爬起來做早飯,然後埋頭抄經,整天都半避著列忌觴。他安靜如常,出門大半天,不知去向。
昨日那甜美的一刻,已被那駭人的夢魘打成碎片。像是一種警示,或是惡兆……
當他滿臉倦色,帶了一包經書回來,她已是戰戰兢兢,心事重重。
天色漸晚,她起火燒飯,列忌觴如常過來幫忙,她心不在焉,不小心觸著了他的手。
他定力絕佳,身形微乎其微地一僵,若不是她自己心狂跳起來,也不會立時察覺到自個兒的莽撞。
「對,對不起!」
她跳開身子,一迭聲地道歉。
他若無其事地繼續加柴,完全不加理會,吭也沒吭一聲。但她心里雪亮——他一定是如穿心般的痛!
天!她怎么這么笨?連做個飯都會傷到他?
他再怎么無事人狀,她也知道,這全是做給她看的,為了不讓她擔心。
她擔心啊!又哪里只是擔心了?她……她……她比他更痛!
眼熱熱乾乾的,她訥訥低喃。
「我還是……」
話出一半,她警覺地收口,眼光垂下,心中直念:我還是太莽撞了!別那么笨手笨腳、笨手笨腳、笨手笨腳……
列忌觴瞇起眼,她有些不對勁,但他讀出的心事卻沒什么古怪。
他沒料到,這次余兒是先他一步了。
她本將出口的是「我還是該走」,卻及時領悟絕不能再告訴列忌觴,甚至不能在心中忖度,讓他讀出心事。
所以她胡亂默念著,一遍又一遍,奮力瞞住他。
她心意已決,不必再想……笨手笨腳、笨手笨腳、笨手笨腳……
當晚寒意不深,她心中甚至感到欣喜——這種心情,列忌觴應該不會聯想到逃跑上頭去吧?
是逃跑沒錯,簡直是落荒而逃啊。
只要她不死,應該就不會害死他,但她絕對要離他遠遠的,不然,哪天不小心室口他痛到死……
不要想,不要想。不能讓他摸出心事。
雖然她帶著豹子們散步,列忌觴待在廟里,相隔頗遠,她還是不甚放心。
「小黑啊——」她摸著高至她腰際的領頭黑豹,它頸間的黑毛閃閃發亮,非常滑順!改銈円怨缘,吃飯時不要搶,若有信徒上廟,或僅僅路人經過,你們還是躲一下吧,別嚇到人了。我知道你們都很乖,但旁人可不一定知道啊……」
高大的黑豹頓了頓步子,余兒也跟著停下,豹眼閃了閃,似乎是質疑地偏頭看她。
「不不,我可不能告訴你,免得……」她搖了搖頭!复饝夜怨缘木统闪!
她回頭看後面跟著的四頭豹子,小小地微笑,安慰它們一般。
最大的黑豹用頭蹭她的腿,她稍稍低下身子。
「怎么啦?」
黑豹眼瞅著她,滿是靈性的大眼,仿佛要說什么。
不知怎地,余兒忽然就懂了,她急急搖頭。
「不不!不行!絕對不行的!」
她直起身子,堅定地快步前行,豹子們緊跟在後,怕把她跟丟了似的。
她苦笑了下,自己這樣……可真像列忌觴不同意她的話,就不理會她時那般,讓人跟在後面追……
什么時候,自己愈變愈……像他了。
如果可能,真想變得和他一樣,自信而有力,與世無爭,卻又仿佛無所不能。
哈,這輩子是不可能的了。再怎么和他同心,也不能……
同心?她是嗎?那只是某種玄妙的意境吧?說的是她的劫命攀著列忌觴不放,連他的心也被下了錐印。
說的是她該死又不能死,免得把他的魂也弄破了。
她真混帳啊——
她走得快又急,低頭冥思,沒有看路,一頭就要撞上某物事,領頭的黑豹已搶上前,頂開了障礙物。
余兒嚇了一跳,看到眼前有東西攤在路上蠕動。
「哎呀!」她驚叫!感煾!你、你……你沒事吧?!」
來不及責備豹兒,她跪倒在身著灰色道袍的道童身邊,壓根也沒想到什么男女之別、修道之人不觸人身的規矩,小手摸上摸下的,只顧察看對方有否受傷。
「這位姑娘——」稚嫩的聲音有些古怪,似在強壓著笑意!改銊e亂摸啊!」
啥?余兒愣了愣。
「小師父,你……我……對不起!」
總之就是對不起,她連走個路都會害到人。
「姑娘,你先讓讓,我起來就沒事了!
余兒趕緊退開站起,本能要伸手扶小道士,對方已敏捷地跳起身來,拍拍道袍上的沙塵。
這小道士……看來還真小,約莫十歲吧?但那稚氣的聲音,咬宇清朗又正經,口氣也奇異地老成——
余兒想,大概和列忌觴一般,修身慣了的人,說話就是不同。
「小師父真的沒受傷?」
「沒有,沒有,姑娘別掛心,豹子身軟得很,撞不傷人的。倒是這豹靈如家犬,緊護著你,很稀罕哪!
余兒方才領悟到,豹兒撞人,是怕她被撞到了。豹子哪會軟呢?撞得死人的!
「小黑啊!我還正要罵你呢,原來又是我的錯!
她摸摸豹子的頭,歉然又感激。
「姑娘似乎很會道歉,原來是訓練有素,習慣成自然了!
余兒狐疑地看他一眼。她是不是被取笑了?不會吧?
小道人眉清目秀,非常可愛,說話時眼睛睜得大大的,唇邊一抹柔笑,天真又誠懇的模樣。
但她怎么老覺得……他像在開懷大笑呢?
「姑娘打哪兒來,往哪兒去?」
「我……我沒家人,和……呃,我的恩人待在離此不遠的一間小廟里,現正散步完要回去了!
「是嗎?我正尋著今晚歇腳的地方呢?梢源驍_一晚嗎?」
「當然!當然!廟是誰都可以待的地方呀!我們一直占著才不對呢!」
余兒直點頭,熱心地指著小廟的方向。
小道上搗嘴輕咳了一聲。
「姑娘方才提到恩人,請問是什么人呢?」
「喔,是救了我命的大恩人,本來我拜他為師,但……」余兒有些黯然地止住了,轉開話頭:「對了,小師父吃過晚膳了沒?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吃?」
「如果不太打擾的話,那當然是……」
「不會!不會!怎么會呢?你不嫌棄就好了!」
快回到小廟了,余兒才想到今晚的打算。這樣多了個人……
不不,沒關系,一定成的,不成也得成。
謹慎收起心緒,她敲了敲廟門,傾聽里頭的聲音。
「進來。」
她推開門,躬身請小道士先進去,才慢慢將門在身後帶上。
「大人……」她有些忐忑地開口:「我在路上撞到了這位小師父,請他回來歇息一晚。您……不介意吧?」
好像該先問過他的,哎呀。
列忌觴冷眼看著眼前娃兒般的男孩,許久都沒接話,小道士只是盈然微笑,站著等待。
完了!自己又莽撞了!大人要靜心修身,一定不愛旁人打攪的。余兒頭皮發麻起來。
「大人,那我的床讓給小師父好了,我可以坐在門外,和豹兒們一起……」
「你敢?」
冷然兩字,就讓余兒啞了口,小道士輕笑一聲。
「大人別介意,我坐門外就成,廟檐可以擋雨,我一路待過的許多地方還遠比不上呢!剐〉朗空f。
雖然對不住小道士,余兒還是稍緩了心。
「那我去打點晚膳,您兩位好好聊!
她急忙走到另一頭,留下互視的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