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病床上的人包裹得媲美木乃伊,臉上除了露出嘴巴和鼻孔之外,幾乎全部纏圈在紗布里,她才發出細微而虛弱的呻吟,立刻便有人湊到她耳邊輕問——
“還會痛嗎?”
“唔……好……痛……”
“麻藥退掉一定會痛的。我請護士幫你打止痛劑!
她終于聽出在說話的人是……唐若谷。
“沒關系……我……忍得住……”
“手術后劇痛的刺激會使體內各系統均產生不良影響,反而容易延緩身體的復元情況,不要忍痛!
“嗯……”
聽到唐若谷按下呼叫鈴,對著進來的護士說了幾句,護士隨即走出去,而他又回到她身邊。
他想觸碰她,卻又想起她整張臉傷痕累累,才剛動完刀,每一寸肌膚都經不起碰,他只能握緊拳頭,抑止自己的欲望。
“怎么會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
“對……對不起……”葉子蔻十指揪牢被單,無法看到他的表情,只聽到他的聲音很輕柔,可是她好害怕他說話時,有沒有一點點覺得她很懦弱?會不會討厭她這么無助?
“為什么要向我道歉?”
“……我不知道還能去哪里……我只能想到你……對不起……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沒有用……對不起……”她忘了自己整張臉已經都被紗布遮著,還傻傻的想用被單蒙住腦袋,無臉見他。
“蔻子,你沒做錯什么!彼肜滤谋粏,她死也不放。
“……我不想替你制造麻煩……我想讓你以為我很勇敢,不要你看到我這么狼狽……可是真的很對不起……結果我、我還是逃到你這里……尋求保護……尋求慰藉……”她哽咽地說話,臉部神經每一根都在嚷著痛,她知道自己不該多說話,因為每動一回嘴巴,感覺像是被人拆卸下來又重新裝回去的骨頭都在相互摩擦,疼得她想掉淚。
“蔻子,你這樣哭,臉不會痛嗎?”傷口才剛處理完,禁不起皺臉痛哭的折磨吧?
“很痛……嗚……”可是她止不住眼淚。是痛,也是心痛。
她為什么這么沒用?以為自己很勇敢,結果呢?她的勇氣像一場笑話,根本不足以撼動父親和阿姨,他們認為她在挑戰他們的權威,在跟他們作對……
“那就不要哭了,我沒辦法替你擦眼淚噢!卑赡灸艘粒退闼,也沒辦法。
“……對不起……”眼淚還是撲簌簌在流,她抽抽鼻翼,換來劇烈的疼痛,只好換成嘴巴呼吸,小口小口地吸著空氣,可是嘴一張,哭泣聲也隱藏不住,嚶嚶抽泣。
唐若谷連人帶被地抱起她,小心且仔細地避開她臉上的傷處及身上骨折處所打上的石膏。他心口好悶,像有人五指使勁揪擰一樣,疼得讓他不知該如何止痛,怎么會這樣?
她受了傷,他無法及時保護她,甚至在此時此刻,他還必須靠著她來安撫自己害怕失去她的恐懼,透過真實的擁抱,確定她無恙……
不要跟他道歉,他才是那個該說對不起的人。
“如果你變成這樣,還跑去找你學妹或是前男友,或是任何一個家伙,你才需要一直向我道歉。你怎么會以為我會因為你來找我而生氣?”唐若谷的長發拂過她的手背,她克制不了地輕輕將他的長發握在手里不放,像一個甫出世的嬰兒,拳頭蜷曲,想捉牢些什么,任誰使力去扳也扳不開。
“謝謝你……我不確定這么早……你會不會在戀曲……也不確定你今天會不會去戀曲……可是我還是往那里跑,如果你不在,我就等到你在……”除了他這里之外,她沒有考慮過第二個地方。
“我才想問,為什么在清晨六點多,你會被打成這樣?”兩個太上皇這么閑,七早八早打小孩出氣嗎?
護士拿著止痛劑進來,唐若谷沒放下她,讓護士替她注射劑量,打完針,護士再離開。
他替她壓著棉球,讓注射后的針孔血液凝固!暗鹊人幮Оl作就不會痛了。我抱著你睡一下,好不好?”
她在他胸口點點頭,任他幫自己找到最舒適的位置。
葉子蔻貼在他的心窩,聆聽令人安心的心跳,雖然臉上傷口很痛,但是她舍不得離開,她很懦弱,需要他緊緊抱住她,她心里有傷,單憑自己一個人痊愈不了……
明天,她會再努力變勇敢,所以今天請讓她像個無助的孩子,再依靠一會兒……
“是你爸爸和后母動的手,沒錯吧?”唐若谷試圖讓自己的口氣聽來非常淡然,可是那張漂亮的臉孔上沒有半分表情,仿佛是尊石雕像,冰冷而不真實。
如果不是她在哭,她一定能察覺到,抱著她的那雙手臂正因用力掄拳而微微顫抖。
“……我以為和他們好好的靜下心來談……他們就會了解……會接受,我沒想到……他們會那么生氣……”葉子蔻打著哆嗦,歷歷在目的畫面變成夢魘,揮之不去,她的勇氣似乎也被狠狠打碎了!拔也皇窍胍退麄兂凑{……也不是翅膀長硬了不怕他們……我想……應該說,我幻想……他們能聽我說話,聽聽我想表達什么……我努力過了,結果……”
結果她被毆打到幾乎毀容,連引發腦震蕩的緣故都極可能是因為被椅子重重砸傷,想到這里,唐若谷必須不斷深呼吸,才有辦法壓抑自己的情緒,不讓它繃斷理智。
“即使如此,你還是不愿意離開那個家嗎?”只要她說出愿意離開,他可以立刻帶走她,不再讓她家里那兩個家伙傷害她。
她幾乎是堅定及不假思索地搖頭。
唐若谷沒有朝她大吼,連語調都不曾高昂一分,可是心里幾乎快要爆發不滿。“為什么?”
她在他胸前沉默了好久,終于,吐著輕輕氣息時,也吐出她的理由。
“如果我走了,我媽媽就找不到我了,她只知道我那個家的地址、電話……我離開的話,她就沒辦法聯絡到我……我爸和阿姨絕對不肯轉告她任何關于我的消息……我不能走……我想等她回來看我……”
她一直在等待,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接到母親捎來的一封信,或是撥來一通電話……不一定要見面,只要聽聽她的聲音,看看她的筆跡,她就能夠好滿足好滿足……
唐若谷說不出任何的責備或是打碎她美夢的殘酷實話,他只是輕輕拍著她哭抖的背。
她懷抱著渴望,既不貪心也不奢求,也許她每一年的生日愿望都許了同樣渺小的心愿,整整二十幾年沒有實現過,將來會不會成真,他不敢也不想斷言,可是想起他曾經駐足停留的小小窗內,有個女孩守在那里眺望著母親回來,那樣無助的模樣,他幾乎要紅了眼眶。
不要再管那個拋棄你的女人!不要再回到那個根本不屬于你的地方!不要為了一個不會成真的夢想而忍受這些傷害!他好想心疼地在她耳邊咆哮這些,用力搖散她的愚蠢和不愿面對現實的鴕鳥心態!
如果她不愿意疼惜自己,但他愿意疼呀!
他沒有辦法容忍再看到她傷痕累累的樣子,更不想去冒險放她回到她家,膽戰心驚地害怕她會不會再被打傷……這一次她的傷勢如此嚴重,那下一次呢?他有沒有可能再見到的,不會是活生生的她?!
“很笨對不對……我家里沒有她的照片,全被爸爸和阿姨燒光了……我連她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如果哪一天擦肩而過……我也認不得她……”葉子蔻露在紗布外的雙唇微微揚著弧,他看了卻覺得苦澀!耙郧巴德牭,她再婚了,嫁了一個很疼她的丈夫,也擁有幸福的家庭……可是我相信她一定也記得我,一定也想見我,我告訴自己……她可能曾經躲在家旁的巷于口,偷偷看過我,或是撥過幾通無聲的電話,聽聽我的聲音……她應該怕我氣她那時離家出走,所以不敢認我……我想告訴她,我只想看看她,看看自己媽媽長的模樣,看看她過得好,就夠了……”
“你也知道自己很笨,有自知之明……”他抱她抱得好緊。
她不傻,看待事情不比別人遲鈍,只是明明早已清楚了解的事情,她卻會守著一個別人嗤之以鼻的原因,讓自己步入泥淖。
“……為什么你罵我的時候,我完全聽下出來……它有什么殺傷力?”一點也不兇不辣不狠下殘忍……
“因為我的本意不是想罵你,而是想藉機吻一個笨女孩……”
她仰躺的角度,太方便他一低頭就噙牢她的唇,他溫潤著她冰冷唇辦,沒忘記她動了顎骨手術,碎裂的顴骨也一塊塊取出,再重新補回,他必須要避免自己吻吮得太深烈,他的舌滑過她的唇,僅止于輕舔。
但是她回應了他,頭一次,她張開唇辦,在等待他采掘……
“嗯哼!
唐虛懷掄拳在嘴邊輕咳,站在門邊,老成得像個專業醫生,確定取得正準備吻得難分難舍的兩個人全盤注意后,他才道:
“站在醫生的角度,我必須給你們一個建議——不要這么早做‘嘴部復健’,會妨礙傷口愈合的,萬一吻著吻著,她的鼻子掉下來,或是顴骨垮掉,我還要再動一次手術……”
好孩子要聽醫生的話噢。
葉家兩位太上皇瞠目結舌地看著好幾名警察到家里拍照存證,屋子里那把被砸得支離破碎、暫時棄置在角落的染血木椅,地板上一顆顆干涸掉而來不及擦掉的刺眼血珠子,兩人衣褲上不小心沾到的血跡,還有瘋狂毆打人時拳頭上留下來的印子,每一處都被仔仔細細記錄下來。
葉父試圖向警員問清楚頭緒,警員據實以告,說是有人檢舉家庭暴力,另一批警員則是到周遭鄰居家去訊問早上葉家發生事情的經過,不少鄰居都親眼見到葉家兩名太上皇痛打女兒的情況,鉅細靡遺地熱心提供相關資料。
唐若谷雙臂環胸,站在屋外,連踏都不屑踏進屋于里,倒是葉家兩位太上皇氣急敗壞地沖出來,在他面前咆哮跳腳。
“你是什么東西?!我打自己的女兒關你什么事——”
唐若谷對那雙在自己面前揮舞恫喝的硬拳無動于衷,絲毫沒露出懼色。
“葉先生、葉太太,麻煩你們跟我回警局一趟!币晃痪熳哌^來。
“回警局做什么?!我們又沒做什么,關起門來教訓下乖的小孩也不行嗎?!”
葉家女太上皇嚇得連聲調都不由得高揚起來,還差點破音。
“這位唐先生向我們報案,并且檢具驗傷單,這回你們可下只是單純的‘教訓孩于’而已,你們差點致葉小姐于死,民事上的責任先不提,刑事上的重傷害罪恐怕就夠你們頭痛,我們只是依法行事,希望你們配合!
“這……打自己生的孩子還要法律來管?!”太上皇的氣焰瞬間被冷水澆滅,方才盛氣凌人的模樣不再。
他書讀得不多,從沒機會接觸到法律,只憑著從小到大被灌輸的父系權威思想管教小孩,現在警察上門,還亮出一大串法條,他才開始覺得緊張。
唐若谷遠遠看著屋里被匆匆收拾過的狼藉,想像在不久之前,屋子里上演的戲碼,目光一凜。
“你們是用什么打破她的頭?屋角那張椅子?”
唐若谷突然開口,他必須要緊緊握住拳頭,才有辦法阻止它們朝葉家夫婦的臉上揮打過去,他臉上淡淡的,幾乎找不出什么表情,口吻冰冷。
“她腿上深達六公分的刺傷呢?是你們用來裁衣服的大剪刀刺的?打斷她鼻梁的,是你這只手?”唐若谷用力反折葉父的右手,將他指節問殘留下來傷人的烏青攤在眾人眼前,他非?酥谱约旱牧Φ溃词顾朕謹嗄侵皇郑屗矅L嘗骨頭被弄斷的滋味有多難受。
“她有沒有哭著求你們住手?有沒有顫抖地說她再也不敢了?還是不斷向你們道歉?”
“我……”太上皇無語,只能看著眼前那個漂亮的男人變為猙獰。
“而你們,選擇繼續打爛她的臉!
說話的同時,唐若谷怒不可遏地送出扎實一拳,快狠準地仿佛他正站在拳擊場上和強敵爭奪最后勝利,毫不留情,葉父被他打了出去,上排兩顆門牙和著滿嘴的血掉下。
女太上皇一邊跑去扶住丈夫,一邊指著唐若谷嚷嚷:“你——警察先生,你有沒有看到?!他打人!他動手打人!快把他捉起來!”
警察瞟向藍藍的天、白白的云,“唔,今天的天氣好好噢——”他沒看到,他什么都沒看到。
偶爾,也要收起正義感一下下。
“警察先——你、你這個人怎么這么沒水準,你憑什么動手打人,輪得到你充什么英雄呀?!有什么不滿你叫葉子蔻自己站出來講,只會玩裝可憐扮無辜這招,找個打手來教訓自己的爸爸,我就不相信她敢告她爸!”女太上皇像只落敗的狗,只敢遠遠地吠。
“蔻子的確不敢,但是我敢!
“你、你有什么資格?!”
“我會在六個月內成為她的丈夫,而你們對我妻子造成的傷害,我不會輕易讓你們了事。你們應該不知道,家庭暴力中傷害是屬于告訴乃論之罪,六個月內都可以對你們提出告訴,我會好好把握這半年的機會·”
就算到時葉子蔻不告他們,他也絕對不會再放任他們!
“你——”
“我給過你們機會,要你們別傷害她,你們決定吃硬下吃軟,我會成全你們!碧煜码m無不是的父母,但犯了錯,仍是要自負后果。
之后,唐若谷不再與葉家夫婦多說一句話,讓警方將他們帶回警局做筆錄,他漠然看著,無法同情,因為葉子蔻還躺在床上,她受的罪,絕對是他們不能彌補的。
唐虛懷帶著鎮定劑急急趕過來,遠遠目送警車離開,而他的弟弟還好端端站在原地,表示他沒有因為毆人而被捕……
他松了口氣,“還好,我以為你不會訴諸法律,而是會親手教訓他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我是很想,但是如果蔻子知道了,她會把我和她的父親畫上等號。我可以沖動妄為,痛快發泄一時的怒氣,而她,會怕我。”
這不是他所樂見的結果,他希望能成為她信賴的對象,而非擔心他會變成另一個施暴者。
他知道,她情愿看他文文弱弱,扛著玫瑰花陪她喝喝茶就好。
如果這是她的愿望,那么他就給她那樣的“唐若谷”。
唐虛懷搭著唐若谷的肩,手指撥弄著他的長鬈發,“看來,她比這藥劑還好用!
“你知道,我只會對我心愛的女人毫無抵抗力!鼻坝兴赣H,后有葉子蔻,他都愿意為了她們而變得“無害”。
“無法違逆,對吧?”
“死心塌地!
“恭喜你了,弟!碧铺搼严霚惤o個代表喜悅的吻,但唐若谷卻將長指豎立在自己的唇前,擋住他的嘴。
“除她之外,誰都下能碰!
“我是哥哥,給個特權嘛,你不是這么小氣的人吧?”唐虛懷因為被拒絕而哇哇大叫。
“自己找個女人去親吧!彼疃嘀凰蛡飛吻給他。
唐若谷離開之時,迎面走來一對母子,與他們擦肩而過。
“媽媽,今天早上在巷口沒有等到姊姊出來上學耶,她睡過頭羅?”小男孩說,童軟的聲音很可愛,甜甜的。
“姊姊又要上學又要上班,很辛苦的,所以多睡一點點沒關系!
“可是這樣媽媽就看不到她啦,你會哭哭的!笔聦嵣希袝r就算看到那位姊姊,媽媽還是哭,他不懂……但媽媽說,那是很高興的眼淚,不像他,每次哭就是被搶吃糖果的哭。
“對呀,所以我們現在要去書店!眿D人溫柔而耐心地道。
“去書店請姊姊找書,然后,你就可以看她一眼嗎?”銜著棒棒糖的問句很含糊。
“翔翔好聰明!眿D人牽著他,微笑地摸摸他的黑發。
“那,我可不可以買一本哆啦A夢?”
“家里已經有好多本哆啦A夢羅!
“可以請姊姊幫我找呀,那你就可以多看她一下下了!
“……嗯,好吧,就一本噢!
“YA!”
一來一往的交談漸遠,唐若谷突地轉回頭看著那對母子的背影。
難道……
“怎么突然笑了?”唐虛懷不懂他為何驀然輕笑,整張臉都漂亮起來。
唐若谷搖搖頭,“只是覺得,也許……守在窗子里的女孩并沒有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