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覺,你幫我照顧她……”京城悅來客棧上房里,傳來利悉微弱的嗓音。
“我不要!蔽淖钟X想也沒想地道:“她是你的未婚妻,你自個兒去照顧她,我可不想睬她。”
“我知道你對她有意……”
“胡扯,我文字覺要的女人,倘若不是一代才女,至少也要大家閨秀;再者,我估計自己定會考上進(jìn)士,屆時人大內(nèi)殿試,將會成為狀元,說不準(zhǔn)到時便成了乘龍快婿,你那個身在煙花之地的未婚妻,我瞧不上眼!”文字覺說得像是一回事,但斂眼瞅向利悉的眼,不知怎地,他是愈說愈心虛,說到最后,不得不低咆一聲,以掩心虛。
“字覺,我真的知道你對她……”
“吃藥吧,趕緊先吃藥,我再去喚大夫來!蔽淖钟X截住他的話,不讓他再多說任何會教自己覺得難堪的事。
朋友妻,不可欺……然,他對利悉的未婚妻有幾分遐想……簡直是天地不容!
更可怕的是,利悉居然發(fā)現(xiàn)了……要他拿什么顏面來面對利悉?
“不用了,我知道來不及了……”
“渾話!什么叫做來不及了?”文字覺惱火地瞪著利悉!澳愕任遥胰フ揖┏堑拿t(yī)來,我就不信一個小小的風(fēng)寒都治不好你!
“字覺,你待我真好,能把九娘托付給你,我死而無憾……”盡管面黃肌瘦,利悉依舊勾出笑。
“我不想聽這種渾話,你給我活下去,你與我一同上京赴考的,倘若你在這兒出了什么差錯,你要我用什么顏面面對九娘?”倘若利悉真撒手就走,豈不是等于要逼他去死?
“此生有你這有情有義的摯友,有九娘那般深情的娘子,足矣……”話落,利悉揚(yáng)起滿足的笑意,緩緩地合上眼。
文字覺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眸,微顫的大手撫過他的頰。
“利悉?”別嚇?biāo)贿^是風(fēng)寒罷了,怎么會……
登時,外頭響起陣陣刺耳的爆竹聲,隱隱約約聽見有人拉開嗓門喚著:“文字覺高中進(jìn)士,利悉高中進(jìn)士……”
后頭到底還喊了誰的名字,對文字覺而言一點都不重要了。
利悉用不著了,他也用不著了。
“富貴于我如浮云……”人都走了,官爵富貴算什么?
知己啊……他文字覺失去了待自己如此寬容的知己和敵手,這一輩子,再也找
不著像利悉這般的人了……他羞愧得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 ※※※ ※※※
城南郊外,一整片的墓園,外頭環(huán)繞上一整圈粉綻的杏樹,一旁清溪流過,兩旁還垂放著楊柳。
雨依舊下著,漾起淡淡的一片薄霧,教這墓園瞧來有幾分迷蒙,但也教環(huán)繞四周的翠綠嫣紅更加清新。
“利悉,你家那婆娘真狠。”
在一座墓前,文字覺打了兩把油傘,一把倚靠在墓碑上頭,一把則撐在身后;墓前擱了兩瓶上好的酒、幾碟小菜,還有一把焦琴。
而他,雖是剃去了下巴的胡髭,但一頭檀木似的黑發(fā)卻只是簡單的束起,身上一襲簡單布衣,腳下穿著油靴,怎么看都不像是出身官宦世家的子弟,遠(yuǎn)遠(yuǎn)瞧來,就像是一般百姓。
“不過是捉弄了她一下,她競給我個肘擊,撞得我肚子紅上一整片,八成都瘀青了……”文字覺抱怨般地道:“你不信?我給你瞧瞧,看我是不是在誆你!”
倏地,文字覺真掀開衣袍,露出一大片瘀紅的腹部。
“笑?你還笑?啐……”他不由得也仰頭大笑起來。
墓園里空無一人,唯有他,而他正在利悉的墓前同他聊家常,說起話來瘋瘋癲癲,如同外頭傳的;文家大少自從考上進(jìn)士之后就瘋了。
“利悉,你別笑了……”狠狠地灌上一口酒,文字覺有些乏力地靠在碑石上頭。
“我不成的,我真的不成……別把她托付給我,我沾不上她的身,只會教她蹉跎了青春……她的年紀(jì)二十有四,已經(jīng)算是老姑娘了,倘若再不出閣,就真沒人要她了……”
他斂下幾分迷蒙的眼直瞪著墓碑。
“利悉,你別光只是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哪……”文字覺無奈地勾起笑,狂放的笑聲里頭帶著些許的滄桑,不復(fù)以往的輕狂!拔已健娌恢涝撛趺崔k才好,不知要怎么對待她了!
一口飲盡手里的酒,帶著幾分醉意的黑眸直瞪著冰冷的墓碑,他不禁苦笑,拿著酒瓶直指著墓碑。
“你呀,就這么撒手便走,留下這爛攤子給我,可真是教我苦惱極了!
想靠近不能靠近,想疏遠(yuǎn)卻又疏遠(yuǎn)不得,利悉瀟灑便走,可卻是教他陷入了痛苦的深淵,一忍便是九年。
“混蛋東西,誰是爛攤子,又是誰要你承接這爛攤子來著?”
冷不防地,身后響起一陣嬌斥聲,文字覺尚未回頭,耳朵早已讓人狠狠地擰起,不用說,他自然知道是誰。
“九娘……”文字覺無奈低喃。
這些年,他的耳朵教她給擰得快掉了,她若再不手下留情,說不準(zhǔn)這耳朵真教她給擰下。
“你倒給我說清楚!毕木拍餂]好氣地道,纖指沒放松的打算。
好大的膽子,居然背著她,跑到利悉墓前訴苦。
啐,誰是爛攤子?他未免把她夏九娘給瞧得太扁了?
“說什么呀……”文字覺探手往身后一抓,孰知這一回沒抓著她的人。
“哼,你以為我會笨得再上第二次當(dāng)嗎?”她夏九娘是何等人物!豈會笨得再上第二次當(dāng)。
“我可沒料到你有這般聰穎呢!”文字覺揚(yáng)起笑意,慵懶中帶了點瘋癲。
沒偷著半點溫存也罷,至少沒再教她緊擰著耳朵不放。
“啐。”夏九娘不忘踹他一腳。
“唉……”他吃疼地往前一趴,雙手環(huán)上墓碑,哭訴道:“利悉啊,你瞧瞧,你那婆娘是這般對待我的……”
“你在利悉墓前胡說什么?”她沒好氣地推開他,在墓前擺上祭拜牲禮。
“我同他說,你的年歲不小了,偏又不出閣,再擱著不出閣,真是要成了老姑娘了。”他側(cè)眼笑睨著她。
“我成了老姑娘,又干你的事了!彼龕阑鸬靥绞钟滞耐壬弦慌。
“端莊點,別讓利悉見笑,他若是地下有知,瞧見你這潑辣模樣,他會哭的,你知道他向來愛哭。”
“你倒是比我心疼他!彼袜。
哼,他倒是把利悉的性子給摸得如此透徹。
“他是我的知己啊,空前絕后、獨一無二。”
夏九娘側(cè)眼瞧向他,見他向來迷蒙的黑眸難得清醒地噙笑看著墓碑,不知怎地,一股醋意爬上心頭。
然,再把眼移到墓碑上頭,她不禁愧疚得難以相對。
倘若可以,她不想祭拜利悉,但她不能;基于道義,基于曾經(jīng)是利悉未婚妻的身分,她沒道理不走這一趟,而且……她可以拿此為由邀他同行……
多無恥!說穿了,自己的心思竟是這般深沉。
不想承認(rèn)也不成……在利悉介紹文字覺同她相識之后,她便已深深地戀上他,但……為何最后會是這種下場?
她還來不及和利悉解除婚約,利悉便走了,而文字覺也變了。
以往她總賺他八股過頭,但現(xiàn)下的他則是放肆過頭,像只脫韁野馬,無人管束得了他。
像是要彌補(bǔ)以往不曾有過的荒唐,他夜夜笙歌達(dá)旦、酒食征逐,甚至還開過幾場賞酒宴,還自摘月樓里聘來幾名舞伶作陪;這些全都是他以往不會做的事,但在利悉走后,他像是變了個人,像極了利悉,但卻又不是利悉。
利悉的死像是導(dǎo)火線,教他以往束守于禮教的心給解放開來,解放的太過徹底,才衍生今日的頹廢荒誕。
倘若她不去訪文字覺,他是不會主動去找她的,偶有幾次因為利悉的交代,他會特地上花滿閣尋她,但……通常一見面他便是大口喝酒,喝得沒完沒了,最后落得教人拾回的下場。
實際上,文字覺和她根本交談不上幾句話,就算真是有交談,談的也都是利悉。
談利悉的卓爾不群、放蕩不羈、情深義重……她當(dāng)然知道利悉的好,但……說她不守婦道也好、說她敗德也罷,她不過是想要同文字覺聊聊兩人之間的事,而他卻總是刻意地閃避。
不知道是不是他已意會了她的情,礙于利悉,遂不敢同她表情;抑或者是他根本對她無意,遂不忍心傷害她?
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和利悉之間有著不可告人的關(guān)系!
說起來……依利悉對她的疼愛,該不會是如此才對,但若只是文字覺對利悉單方面的想法,這……似乎也不無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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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想什么?”
夏九娘一抬眼,便見著文字覺一張惑人心魂的俊顏出現(xiàn)在眼前,不禁啊了一聲,身子往后退了一步,就連握在手中的傘都掉落在地。
“你見鬼啦?”文字覺沒好氣地說,不忘替她撿起傘。
“你才見鬼,無端端地湊得這般近做什么?”夏九娘心虛地低斥著,冰涼的小手忙撫上發(fā)燙的臉。
“是你自個兒不知道神游上哪兒去,我不過是好心地喚你一聲!蔽淖钟X接著戲謔道:“都過了九年,你該不會還打算要同利悉一道走吧?”
“你胡扯什么?”夏九娘拾眼怒瞪著他。
她何時想過要同利悉一道走了?當(dāng)年得知利悉的死訊,她難過的是,她還未來得及同他把話說清楚,就因為當(dāng)初沒把話給說清楚,才會教她現(xiàn)下落進(jìn)了這般尷尬的境地里。
她知道自個兒不該愛上夫婿的莫逆之交,但感情這檔子事,豈能由著她?
戀上就是戀上了,要她欺騙自個兒說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她做不到!但就因為利悉,遂她現(xiàn)下什么都不能同他說。
“說說罷了,這般認(rèn)真?”文字覺無所謂的笑著。
都已過了九年,夏九娘也差不多釋懷了吧?
“啐。”她惱火地啐他一口,逕自點起香來插在墳前,才又開口道:“你來作啥?你不是說你困得很,不是說這種天氣正好眠?”
她特地去接他,他不來;她準(zhǔn)備好牲禮前來,他偏已在這兒。他到底想怎么著?或者他只不過是不想要同她一道出門?
不只是今年而已,打從前些年前便是如此。
避嫌嗎?避什么嫌?死八股!
“狼心狗肺,你都端出來罵了,倘若我再不來,豈不是要再加上無情無義一樁罪名?”文字覺冷哂道。
“哼。”夏九娘扁起嘴別過眼。
他何時在意過了?他的耳朵不就是長在心里,聽不到他人的閑言閑語?
說不定,他是想要獨自到利悉墓前同他說個痛快,說不定,他還嫌她礙手礙腳哩。
說穿了,她根本就比不上利悉。
啐,同自個兒死去的未婚夫一道比較,豈不是顯得她萬分愚蠢?
背著不貞的罪名已經(jīng)是天地不容了,倘若她連這種事都要在心里計較的話,豈不是要人神共憤了。
“我都來了,你還不開心?你到底想要怎么著?”唉,就說嘛,他根本摸不清夏九娘到底是在想什么,根本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到底要拿她怎么辦才好?
“沒怎么著!”她沒好氣地道。
她能如何?趕緊祭拜完趕緊離開,省得待在這兒惹人嫌。
“都已經(jīng)老大不小了,這性子還像個娃兒般沒兩樣!彼P腿坐在墳前,只手托腮,魅眸直瞅著她不悅的側(cè)臉。
“你管我!”干嘛老是要拐著彎說她年紀(jì)大。
“不是想管你,只是……”盡管他挑起一抹笑意,然笑意卻不達(dá)深邃的黑眸。
“你的年歲真是不小了,你好歹也要替自個兒著想,總不會真要一輩子待在花滿閣吧?”
這些年,就只剩她一個姑娘家獨撐局面,會有多累,他心底清楚。
“你到底想說什么?”夏九娘微惱地瞪著他。
她知道自個兒的年歲確實已經(jīng)不小,倘若早早出閣,現(xiàn)下都不知是幾個娃兒的娘了。
“利悉已經(jīng)走了九年,難道你不打算另覓良人?”他一派慵懶,狀似隨口提起一般。
“那也得要有人要!毕木拍餅囦俚乃背蛑。
文字覺是在向她暗示嗎?
他待她曖昧極了……雖說他偶爾近女色,但唯有對她,在他的心里是不同的,唯有她能夠不經(jīng)通報,在他的院落里來去自如,這是特例,屬于她的特例。
倘若沒有喝酒,他待她若妹、若友、若知己,更有幾分酷似情人之間的曖昧情愫。
但他從未說出口,在利悉死后,對她又多了幾分淡漠,如今……他想同她說了嗎?
“你的年歲已經(jīng)大到?jīng)]人要了嗎?”他不禁勾笑,不著痕跡地閃躲她直視無畏的水眸!白屛宜闼隳憬駜簜幾歲了,那一年識得你,你十四;我和利悉上京赴考時,你甫及笄,如今過了九年……”
“二十四了!”她惱火地吼道。
他分明是要傷她的吧?
前前后后加起來,她識得文字覺已經(jīng)十年了,而他已經(jīng)耗了她十年的青春。
然而,這份情愫,倘若文字覺不先說出口,她是什么也不能說,可他明明待她極好,但好似又對利悉曖昧不清,老是抱著他的墓碑又哭又笑。
她連利悉都比不上,她甚至連個酒伴都當(dāng)不上。
“年歲不小了……”文字覺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好似意外地發(fā)現(xiàn)她已有這般大的年歲了。
“年歲不小、年歲不!”夏九娘惱火地站起身!跋牍芪抑埃阆裙芄苣阕詡兒吧,文老爺子不是說了嗎?在五月祭祖之前,倘若你不趕緊成親的話,你最愛的酒肆就要教文老爺子給收回去了。”
不要忘了,那家酒肆也是文老爺子給的,可不是他白手搭起的。
自個兒的婚事不擔(dān)心,反倒是擔(dān)心起她的終身大事……她的事何須他擔(dān)心來著?橫豎她的心早已打定主意,非君莫嫁。倘若他對她無意,她就守著花滿閣至死好了。
“有這等事?”文字覺挑起濃眉。
什么時候的事,怎么他沒聽人說起?
“你……”夏九娘不禁翻了翻白眼!按筮^年時,你爹不是回南京嗎?他那時候說了一大堆話,你連一丁點的印象都沒有?”
不要說他又醉昏了。
“聽你這么說,我似乎有點印象了,不過酒肆是當(dāng)年我考上舉人時,我爹賞給我的,那是屬于我的。”文字覺不以為意又道:“但,就算我爹真要收回我也無話可說!
想收,就收回吧,他不是那般在意。
“你!”瞧文字覺一臉不在意,她不禁惱火地收起牲禮。“我不管你,由著你吧。”
言下之意,是他根本就沒打算要成親,說不準(zhǔn),他和利悉之間真是有什么……罷了、罷了,他寧可一無所有也不肯要她就對了,就連當(dāng)幌子都不愿意……總不可能要她開口毛遂自薦吧!
“等等,我要同你一道回花滿閣!币娤木拍锸帐昂脰|西要走,文字覺也打起油傘跟在她身后。
“你同我一道走作啥?”
“今兒個是利悉的忌日,我自然得要代替他大玩特玩一番。”他漾著勾人的笑湊近她眼前。“你應(yīng)該不會介意吧?”
“我介意個鬼·”夏九娘惱火地瞪著他不正經(jīng)的笑臉!澳愀陕锊簧险聵侨?”
怪了,他二弟經(jīng)營的摘月樓在南京城里亦是屬一屬二的妓樓,除了有一干花娘,還有舞伶曲倌,他何必硬要上花滿閣?
“因利悉只喜歡花滿閣!蔽淖钟X無奈地聳了聳肩。
“你……由著你!”
她不管了!管他現(xiàn)下到底要怎么荒唐,橫豎全都不干她的事,全都當(dāng)她癡心妄想,異想天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