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清明時節(jié),一大清早便彌漫著濕氣,蘊釀了一個早上,到晌午時天已是灰蒙一片,雨隨時都會落下。
一頂轎子打從延京大街旁邊的胡同轉(zhuǎn)出,順著大街往街頭走,再拐進(jìn)另一條街,停在一家酒肆前頭,轎子方落地,里頭的人都還未掀簾走出,豆大的雨點便紛至沓來,教簾子里頭的人不禁微蹙起柳眉。
啐,這天候倒也古怪得緊,老早瞧來便覺得陰霾,可偏是等到她出門才下起雨來,真是……
“小姐!
貼身奴婢打著油傘,掀開紗簾,等著夏九娘下轎。
夏九娘微挑起漂亮的柳眉,不著痕跡地輕嘆口氣,隨即下轎,小步地走向酒肆。
她瞪著酒肆里頭高朋滿座,幾乎坐無虛席,不禁疑惑上酒肆的達(dá)官顯貴和騷人墨客可真是忙哪,每日的行程都排得這般緊湊。
酒肆里頭幾乎都是眼熟的人,記得有幾個昨兒個才醉在花滿閣,怎么今兒個又上酒肆了?
該不會想要學(xué)這兒的酒肆老板醉死自個兒吧!
沒好氣地?fù)u了搖頭,夏九娘緩步走向柜臺,對著掌柜問:“你家老板呢?”倘若無誤,她猜他這時分,八成還沒醉醒。
盡管,今兒個是特別的日子。
“老板在后頭院落里。”年輕的掌柜笑臉迎人,和她已有幾分熟識,“夏姑娘該是知曉!
“我知道了。”瞧,同她猜的一模一樣。
“我上后頭去找他!
“請!蹦贻p掌柜左手一伸,指引夏九娘走向梯子后方的長廊。
夏九娘蓮步輕移,一派雍容,舉手投足間端莊婉約,經(jīng)過幾名熟客身旁時,亦不忘點頭示意。
唉,都成習(xí)慣了,見著人不點點頭,渾身都不對勁。
但這么一來,不是要教大伙兒都知曉她來找他了嗎?可偏偏晚上,她又抽不開身;而早上,她睡意正濃呢,等她清醒,就只有這時了。
由著人們?nèi)ゴy吧,只有她心底明白她和他之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眨眼,都過了九年……她今年已經(jīng)二十四歲了,也算是個老姑娘,日子飛快地消逝,教她有些感嘆。
日子怎會過得這般快?
記得初識他時,他還是個意氣風(fēng)發(fā),趾高氣揚的舉人呢,可誰知道九年一過,他成了個天天醉倒在酒缸里的酒鬼了。
滄海桑田,世事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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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長廊,夏九娘要貼身奴婢在這兒等著,獨自撐起油傘踏上通往后院的石板路。路的兩旁皆是人造湖,假山造景如詩如畫,遠(yuǎn)處花兒夾放在叢綠之中,一片紛紅駭綠,她放眼望向里頭幢幢的亭子。
這座宅子,是當(dāng)初他考上舉人時,文老爺子大悅,買下送給他的,由著他胡亂擺設(shè)里頭,可誰知道幾年過后,景致不變,變了的卻是人心。
細(xì)雨蒙蒙之間,如此灰暗的天色里,這兒依舊奢華得艷麗繽紛,活脫像是他的性子一般放肆不羈。
他的性子里,有著富家子弟的霸道,官宦世家特有的不可一世,更有文人獨有的倨傲睥睨;但骨子里,卻有著道德家死八股的思想和作風(fēng)……矛盾卻又能夠恰然自處的一個怪人。
但,向來不沾酒、不沾色的傲骨文人,卻在一夕之間變了性子!在利悉過世之后,對于酒,他更加欲罷不能,向來謹(jǐn)慎古板的作風(fēng),也在轉(zhuǎn)瞬間變得荒唐,幾乎讓人認(rèn)不出他來。
怪了,身為利悉未婚妻的她,都還沒如他這般異常的行徑哩。
哼,她幾乎要以為他有斷袖之癖了,更要以為他所有異常的變化全都是因為利悉……
唉,她也不過是揣測,不代表她想的全都對,但無論如何,對于他的變化,都教她生厭。
只因為他那種喝法,根本就是拿命在開玩笑,想死也不是這種死法!
倘若不是因為利悉的忌日到了,她才不愿上門找他。
啐,明知道今兒個是什么日子,他依舊醉死在后院,壓根兒沒將利悉給放在心上……他明明是在乎得緊,可每到利悉的忌日,他定是醉得不省人事。
利悉的父母雙亡,倘若她和他不去祭拜利悉,還有誰記得呢?
一連數(shù)年,全都是她找他去的,要不他大概不會記得今兒個到底是什么日子。
今兒個,是利悉的忌日,更是他倆成為進(jìn)士的大好日子,但考上了進(jìn)士,一個作古了,一個卻舍棄進(jìn)士之位,日夜酒食征逐,難得一時半刻見他清醒,就連性子也都大變,全然不似原本的拘謹(jǐn)。
黃湯一下肚,他便傻笑不止,一副狂放不羈的模樣,說難聽些,根本就是有些瘋癲,教她每見著他心中便燃起一肚子的火。
但,發(fā)火又能怎么著?
他依舊我行我素,壓根兒不管他人的看法,頹廢荒唐得救人難以置信,氣得文老爺子幾乎要和他斷絕父子關(guān)系。
唉,真不懂他突地轉(zhuǎn)性到底是為了哪樁?
是為利悉?
不得而知啊,他天天醉得不省人事,盡管想找他問個明白,也找不著他清醒的時候。
誰知道,一不管他,一晃眼就已過了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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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著油傘,踩著石板路,穿過拱門,踏進(jìn)最后頭的院落,夏九娘收起油傘,擱在長廊柵欄邊,一派雍容地走向長廊底的廂房,敲也不敲便推開了門,果真如她所料,撲面而來的是幾乎是教她窒息的酒氣。
啐,倘若不是得要接管妓樓,夏九娘可真不愿聞到這教她作嘔的酒味,可沒料到來訪他,居然也得忍受這氣味。
就見她微擰起漂亮的柳眉,拿起手絹兒不斷地扇著,一踏進(jìn)廂房里,隨即將里頭的窗子全打開,希冀空氣流通些,可以趕緊驅(qū)散這一屋子的頹廢氣味。
“誰?”
夏九娘側(cè)眼瞪著書桌后頭的屏風(fēng),沒好氣地走到屏風(fēng)后,瞪著正趴在軟榻上的文字覺。
“文字覺,能夠這般大刺刺踏進(jìn)你書房的人,除了我,還會有誰?”
他向來不近女色,盡管在利悉帶他上花滿閣之后,他偶爾會沾染上女色,但依他的性子,他是絕對不可能帶回府里的。
而她,是特例中的特例。
“九娘?”趴在軟榻上頭的文字覺努力地?fù)纹鹕碜,一雙醉得迷離的黑眸直瞅著眼前一副興師問罪模樣的夏九娘。
“今兒個是什么好日子?你居然特地上門來找我……”文字覺粗嗄地道,乏力地又合上眼,看似疲憊極了。
“你還敢問?”夏九娘語氣微嗔,少了幾分婉約,表情多了幾分不悅!澳忝髦牢疑跎偬みM(jìn)這兒,倘若會踏進(jìn),定是有要緊事,你還問得出口?”
真不敢相信,他真是把利悉的忌日給忘了!
瞧瞧,他這是什么德行?下巴上頭的胡髭也沒修,一頭長發(fā)任其打結(jié)散亂,身上的袍子幾乎皺成一團(tuán)。
他到底是醉上多少日了?瞧他這落魄模樣,根本和城門外的乞丐沒兩樣!
上回他上花滿閣,八成是他這一陣子最為像樣的一次。
“啐,有什么要緊事?”文字覺粗嗄的聲音不若以往那般圓潤低沉,語氣中還帶著一絲不耐,“上回上花滿閣時,怎么沒聽你說起?”
“沒聽我說起?”夏九娘不禁提高音調(diào)!澳愀艺f我沒提?分明是你早已經(jīng)醉死了,我說的話,你哪里聽得見?害我像個瘋子般自言自語了老半天,你卻醉死在我的房里,叫也叫不醒……”
這筆帳還沒同他算哩,他倒還敢同她問罪。
文字覺乏力地打了個呵欠,“九娘,你向來婉約得很,怎么近日瞧來,倒有幾分晚娘臉孔了?”
“你說我晚娘臉孔?”
“可不是?記得以往你可是輕柔得很,舉手投足婉約得像是知書達(dá)禮的大家閨秀,怎么今兒個瞧來……”
文字覺半瞇起迷人的黑眸,睇著夏九娘單手擦腰,另一只手怒指他的茶壺模樣,不由得放聲低笑。
“你敢笑我?”夏九娘不由分說地抬腿踹向前去。
“唉唉唉……”文字覺疼得縮回腿。“你何時變得這般粗魯來著?利悉若是地下有知,他會哭的!
“他瞧見你這鬼模樣才會哭!”
說她粗魯?在花滿閣那等煙花之地,柔順婉約能挑得起重?fù)?dān)嗎?再者,她今兒個會變成這模樣,還不都是拜他所賜?
倘若不是文字覺老這樣氣她,她又怎會慣了動手動腳的習(xí)慣?
“利悉瞧見我這模樣,他會夸我懂得享受人生!蔽淖钟X不以為意地挑唇勾笑,淡淡的笑意帶著些許的瘋癲和突兀的自嘲。
“我呸!”夏九娘冷啐了一口!拔也煌汩e聊,你該起來洗臉整裝了!
真不知道當(dāng)初他們兩人到底是怎么成為莫逆之交的;利悉父母雙亡,幾乎是靠一己之力,孜孜不倦地勤學(xué)向上才考上進(jìn)士的;而他文字覺……打一出世便是銜著金湯匙,身為文家大房之子,他的出生教文老爺子開心地開糧賑災(zāi),從小便替他找最好的夫子習(xí)字念書,更找了武師替他強(qiáng)身,他一路走來順?biāo)祉樞,壓根兒沒吃過苦,和利悉相差十萬八千里。
但,他們兩個偏是在學(xué)堂上認(rèn)識,更荒唐的是,竟然一見如故!文字覺視利悉為最佳敵手,而利悉始終不當(dāng)一回事,熱情地帶著他游山玩水,教他如何沾染女色,如何飲酒舞墨論春秋……
如今的文字覺,瞧來倒有幾分利悉的影子。
“整裝作啥?”文字覺半坐起身子,頭枕在窗臺邊上!拔曳饺胨,你便闖了進(jìn)來……”
話未完,他的耳朵已教夏九娘狠狠地擰起。
“今兒個是什么日子……你方入睡?你知不知道現(xiàn)下是什么時分了?”夏九娘冷著聲,一字一語,口氣由柔轉(zhuǎn)狠,繼而咆哮出口。
“唉……”文字覺吃疼得順著她的手勁坐起了身子,魅眸微瞇地睇著她!安痪褪巧挝?今兒個天色灰沉,不就適合入睡?”
哎呀……她以往不是這樣的。
怎么一晃眼,她愈來愈像是個母夜叉?
“你真是忘了今兒個是什么日子?”夏九娘湊近他,黑白分明的明眸直瞪著他半瞇的黑眸。
“今兒個是個好入睡的日子!蔽淖钟X沒好氣地道。
“你!”夏九娘惱火地咬著下唇,擰在他耳朵上的力道收緊,有如要將他整個耳朵都給擰下來般。
“外頭在下雨啊!”他側(cè)著頭提醒。
打一大早,天色便陰沉得很,現(xiàn)下一過晌午,雨都已經(jīng)落下了,還要他洗臉整裝上哪兒?
“你也知道我是冒著雨過來找你的嗎?”夏九娘微惱吼道,手勁更猛了些。
文字覺吃疼不已,見她沒打算要松手,索性將她一把給拉進(jìn)懷里,來個反壓制,教她沒法子再對他動刑。
“啊!”夏九娘吃驚的瞪大水眸,不明白怎會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后,自個兒便落進(jìn)他的懷抱里,更可怖的是,他的手……他的手就這么橫過她的腰際,扣得死緊……這模樣說有多曖昧便有多曖昧。
“乖,不吵,陪哥哥睡一會兒!痹捖洌淖钟X真摟著她再倒回軟榻上,拿自個兒的胸膛當(dāng)她的枕頭。
夏九娘傻眼地瞪著屋頂,直視上頭的橫梁,聽著窗外豆大雨滴敲打在屋頂?shù)穆曇,和自個兒如擂鼓般的心跳混成一曲……他怎能就這樣摟著她?難道他不知道他這么做已經(jīng)越矩了?
“放開我……”夏九娘抗拒著。
枕在他結(jié)實的胸膛上,數(shù)著他的心跳,連帶的,教她的心跳也跟著亂了……這怎么得了
光天化日之下,兩人居然在這書房里頭摟摟抱抱地躺在一塊兒,若是教人給撞見了,她夏九娘還要不要做人?
太輕佻了……他何時變得這般輕浮無恥?
“不會有人進(jìn)來的!蔽淖钟X粗嗄地道。
躺在他胸膛上的夏九娘,沒瞧見他總帶著瘋癲迷茫的黑眸里頭的萬般深情,多情毫不掩飾地睇著她。
“這又不是有沒有人會進(jìn)來的問題。”夏九娘惱火地抬起手肘,毫不客氣地往他的肚子撞了下,見他扣在腰上的雙手一松,她隨即跳下軟榻,粉顏嫣紅地瞪著抱著肚子的文字覺。
“好狠的心哪……”他重咳了幾聲,沒料到她會下這么重的力道。
“我哪里狠?”夏九娘光火地吼著,雙手緊握成拳,倘若不是有一絲情感在,她會下手更重些,而且還會多踹他幾腳。
“狠心的人是你,居然忘了今兒個是利悉的忌日……你每一年都忘,若不是我提醒你,你根本不會記得!然而,今兒個你居然還喝酒喝到方才才要入睡,甚至還抓著我……你簡直是混賬,狼心狗肺!”
一古腦兒地把怨氣罵出口,夏九娘轉(zhuǎn)身便走,不管躺在軟榻上頭的文字覺是否真教她給打傷了。
聽見門板重甩上的聲響,文字覺才放直頎長的身軀,乏力地倒在軟榻上。
“啐……我何時忘了利悉的忌日?”他喃喃自語。
就算他想忘也忘不了啊……利悉的忌日,不就是他們兩個放榜高中進(jìn)士的那一天?
只可惜,進(jìn)士這頭街,利悉來不及享受,而他……也無福消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