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后,積雪漸漸融化了,只剩陰暗的角落還留有冰和雪的混合物。
沙城的天氣依然寒冷刺骨。寒風(fēng)就像無數(shù)的小刀子,爭先恐后的穿透棉襖,撕割著人們已經(jīng)凍得麻木的肌膚。
裴靜蒼白著臉,拉緊了身上的薄棉襖。她的身體幾乎快凍僵了,就連指甲都泛出了青紫。
這些日子以來,她期盼的奇跡一直沒有出現(xiàn)。
看樣子裴家牧場是注定要垮了的,可日子終究是要過下去,而柴米油鹽一樣都少不了,她要到哪里去變出錢來呢?
一想到這,裴靜的眉頭又皺緊了幾分。
原先她還想在城內(nèi)找個工作,賺點錢來貼補家用,可進(jìn)了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想得太天真了,畢竟,誰會雇用一個有「敗家」惡名的女人呢?
再說,姓裴也就罷了,好歹也叫個裴富、裴貴什么的,添添喜氣,偏偏她們姊妹倆叫裴清(賠清)、裴靜(賠盡),一聽就讓人家皺起眉。
阿爹在給她們姊妹倆取名時,一定沒想到有朝一日連這名字都成了自家女兒敗家的罪狀了吧?
裴靜不禁苦笑。
又冷又累之下,她竟出現(xiàn)了幻覺。她、她居然看見四匹上好的駿馬被人充作了拉車之馬。
裴靜啊裴靜,妳真是想馬想胡涂了!
她暗暗責(zé)備自己。
「!」失神中,不知什么撞到了她,她差點沒一頭栽倒在地上。
香風(fēng)一陣陣飄過,那個撞到她的美麗身影,頭也不回的走進(jìn)那間沙城最大、最豪華的客棧。
「走開!」又是一聲嬌斥。
裴靜下意識退開一步,依稀認(rèn)得斥喝她的是知縣家的二小姐。
定睛一看,周大戶的女兒、李家的二小姐、趙家的小姐……似乎整個沙城的未婚女子都涌進(jìn)這間客棧里去了。
周家小姐和趙家小姐一向不和,就連聽見對方的名字都會臉紅脖子粗的,沒道理會……
才這么想,她忽然覺得手臂上一痛一涼,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身上的薄棉襖竟然少了一大塊,露出凍得慘青的肌膚在寒風(fēng)中戰(zhàn)栗。
這是……怎么回事呀?
裴靜猛地回神,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幻覺」中的駿馬正忙著咀嚼什么,一片眼熟的半舊花布從馬嘴里垂下來,那是……
「這、這……」這些馬居然不是她的幻覺?!
「這位姑娘,真對不住,我家的馬兒扯破了妳的衣袖!挂粋穿著整齊,看來一臉?biāo)刮南嗟能嚪蜃呱锨皝怼?br />
這可都是萬中選一的好馬呀!裴靜對他的道歉充耳不聞,一心一意只牽掛著這些馬。
「這位姑娘,如果妳需要什么補償,盡管開口……」車夫看出她的家境似乎頗為貧窮,有意想補償她。
如果能擁有牠們,大姊就不必再為配種的事發(fā)愁了;如果能擁有牠們,裴家牧場就能重新振作了;如果能擁有牠們……
她的注意力都在這四匹駿馬上。
「這位姑娘,妳想要什么補償,盡管開口就是。」車夫等不到她的響應(yīng),以為她沒聽清楚,就又說了一遍。
「馬,我要這些馬!」裴清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
「呃,妳要……這些馬?」車夫一愣。
「嗯!古犰o點頭。
用一件舊棉襖換四匹上好的駿馬,這未免也太獅子大開口了吧?車夫在心里咕噥。
「這事我可作不了主,不如我?guī)Ч媚锶ヒ娢壹腋背侵靼!」車夫搔搔頭,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
「……」
裴靜正癡迷的打量著這些馬,壓根沒聽見他的話,甚至連那匹壞壞馬又將她的袖子咬去一截也沒注意到。
「我家副城主就在客棧里,不會耽誤姑娘很長時間的!管嚪蜓垡娝龥]有反應(yīng),只得主動伸手將她拉進(jìn)客棧。
「唉,妳不能進(jìn)……」
客棧老板深怕自家客棧會沾染上「賠家」姊妹身上的晦氣,想要逐客,卻又礙于車夫那邊來頭大,不好隨便得罪,只能隱忍著。
不過,他還是悄悄招呼了自家伙計,去廚房取了白米、鹽什么的灑在裴靜走過的地上。
「這實在太過分了!」車夫從沒遇過這等事,正要上前理論。
「別!」裴靜阻止了他,「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
她早就習(xí)慣了被人排斥,如非必要,她根本就不會進(jìn)城。
「妳在這里坐一會兒,我馬上去找我家副城主!管嚪?qū)⑺龓У酱髲d里,給她找了一張舒適的椅子坐下。
「唔!顾龖(yīng)一聲。
生了火的大廳是如此溫暖!
裴靜才坐了一會兒,就覺得有些昏昏欲睡。
理智提醒她不該睡著的,可她的眼皮卻愈來愈沉重。
朦朧中,她聽見周圍有一陣小小的騷動,耳邊也傳來椅腳在地上摩擦的聲音。
就算用腳趾頭想,她也知道這必然是那些「不幸」坐在她身邊的人們,正挪動他們的椅子以防沾染到她身上的晦氣呢。
「呵呵……」她不禁低笑出聲。
對于這些傷人的舉動,裴靜早就麻木了。
世人只重衣衫不重人,她又何必去在意他們說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一種濃濃的倦意隨著空氣中氤氳的暖意,壓上了她瘦小的肩頭。忽然間,她好想丟下一切的負(fù)擔(dān),安靜的睡上一覺。
下一刻,裴靜放縱自己一歪身,占據(jù)了離她最近的椅子。
本以為兩張椅子并成臨時床鋪不會舒服到哪里去,可──好大、好軟、好溫暖。√稍谏厦嬗腥绫蝗岷偷幕鹧姘∫粯。
一種混合著男性體味和硝制過的馬革味的熟悉味道,充斥在她的鼻間;秀敝,她穿越時空回到了童年。
記得阿爹的懷抱也是這么溫暖吧……
裴靜迷迷糊糊的想著。
☆ ☆ ☆
拓拔雷很不滿意,不,說不滿意還是客氣了,事實上他已經(jīng)瀕臨爆發(fā)的邊緣。
也不知道申元那家伙在搞什么鬼,不就是替他找個女人傳宗接代嘛,居然一找就找了半個月,跑了十七、八個城鎮(zhèn)還不罷休……
「城主……」侍衛(wèi)眼見他臉色不對,趕緊閉上嘴巴,深怕一不小心就成了無辜的炮灰。
「吱呀」一聲,拓拔雷推開擋著他去路的木門,推動他的輪椅就徑自往前去了。
「呃?城主,那個……」
等一干侍衛(wèi)回過神,想告訴他前廳里滿是想做他老婆的女人時,已經(jīng)看不見拓拔雷的身影了。
看城主這副樣子,就像吃了一堆炸藥似的。副城主哪,你就自求多福吧!他們暗暗替和善的副城主祈禱。
「砰」的一聲,倒霉的車夫一頭撞上坐著輪椅沖出來的拓拔雷,強(qiáng)勁的力道將拓拔雷連人帶椅撞得直往后退。
「啊,城主……」車夫怔在當(dāng)場。
哇嗚……這下他可闖下大禍了!比起和善的副城主,大家都怕對上嚴(yán)肅冷厲的城主呀!
「急什么?」拓拔雷質(zhì)問。
「屬、屬下有事找副城主。」車夫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道。
「哦?出什么事了?」是日子過得太無聊了吧,很久不管事的拓拔雷竟難得主動的問了一句。
「事情是這樣的……」
車夫苦著臉,將剛才發(fā)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向他稟報。
「一件破棉襖竟想換我一匹大宛駿馬?!」他從沒遇過如此貪心的家伙!拓拔雷不覺露出一抹冰冷的笑。
「啊,不、不是!管嚪蚩s頭縮腦的,不知該怎么說才好。
「不是?」拓拔雷一怔,莫非是他的理解力出了問題?
「不、不是一匹,是四匹啦!管嚪蛐睦镫m然很同情那位貧窮的小姑娘,不過這種荒謬的事即使是他也很難接受。
「一件破棉襖換四匹上好的駿馬?哈哈哈哈……」再沒聽過比這更荒謬的事了!拓拔雷忍不住大笑。
「城、城主您……」車夫恐懼的看著自家壞脾氣的主子。
「帶路吧!」拓拔雷傲然道。
他倒想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敢欺到他頭上來,也順便教會那個貪心的家伙什么叫自制!
「是不是該請副城主……」車夫試探著問。
這些雜七雜八的事一向都是副城主在管,再說,比起震怒的城主,還是副城主比較好說話。
「莫非你覺得我管不了事了?」拓拔雷冷哼,一張臉霎時就像結(jié)了一層冰似的。
「不不不,屬、屬下絕對沒有這個意思!管嚪蚪Y(jié)結(jié)巴巴的趕緊澄清。
「那就帶路吧!」拓拔雷沒好氣的吩咐。
「是!故乱阎链,車夫哪敢耽擱。
車夫暗暗嘆息:破棉襖姑娘呀,要怪也只能怪妳自己時運不濟(jì)了!
要知道,他家副城主的心腸軟,看見她這等悲慘的樣子必然會大發(fā)慈悲,多給些補償;可他家城主卻是好惡分明,且作風(fēng)冷厲,得知這近似敲詐的事,別說補償了,很可能會狠狠教訓(xùn)她一頓呢!
「該死,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才這么想,耳邊已傳來城主咆哮的聲音。
只見那個破棉襖姑娘,居然就這么躺在城主的腿上!
天哪!城主那條傷腿可是他們金烏城的禁忌啊,平時只要多看一眼就會惹得城主震怒,更何況是大剌剌的躺上去!
破棉襖姑娘呀,妳這回可真是害慘我了!車夫暗暗叫苦。
「屬、屬下……這、這就將她移、移走!管嚪虼蛑哙拢貌蝗菀撞艗瓿鲞@么一句話來。
「你認(rèn)識她?」拓拔雷火大的問。
剛才他還沒從一屋子的脂粉味中回過神來呢,這女人就莫名其妙的歪倒在他身上,還干脆躺在他的大腿上睡著了。
「她、她就是那位破棉襖姑娘!管嚪蛘麄人差點沒嚇昏過去。
「哦?」她就是那個貪婪的女人?
拓拔雷仔細(xì)的打量她: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呈現(xiàn)出晦暗的菜色,眼皮薄得幾乎能看見細(xì)小的血管,眼下更是凝著墨也似的黑暈。
想必她已經(jīng)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曾好好安睡了,所以才能在人聲鼎沸的大堂上沉沉入睡。
他的手下意識撫過那兩團(tuán)黑暈,像是想擦去它的存在。
她好瘦,觸手的感覺除了骨頭就只有皮了,即使隔著一件破爛棉襖,他仍能感覺到她的一身瘦骨頭擱在自己的腿上。
她的下顎更是尖瘦得像把鋒利的匕首,紅通通的雙頰算不上細(xì)膩,高挺的鼻子安在姑娘家臉上似乎顯得太過孤傲了……
拓拔雷的手不自覺撫過她的雙頰,他已很久不曾看見被生活折磨得如此憔悴的人了。
迷迷糊糊的,裴靜感覺有個溫暖的東西在臉上游移著,驅(qū)走了身子骨里殘留的幾分寒冷。
「好溫暖啊……」她不自覺的呢喃。
「……」
耳畔似乎有聲音在說什么,可是她不想去聽,只想留住這片刻的溫暖。
「別……別走!」察覺到那溫暖似有離去的意思,裴靜下意識按住了那游移的東西!赴⒌,別離開小靜呀!」
她翻身將自己更深的埋入這熟悉的味道里。
「阿爹,小靜好冷哪!」她呢喃著。
她的臉被火盆烤得熱呼呼的,眼里有什么東西滑出來,也是熱呼呼的,順著臉頰一直滾落下去……
拓拔雷伸手想推開她,不料她的一雙手竟圈過來,抱住了他的大腿。
那是條早就沒了知覺的腿,也是他的禁忌。多年來,他從不允許有人碰觸他的廢腿,即使是貼身仆人也一樣。
這女人卻碰觸了他的禁忌!
拓拔雷濃眉豎立,正要發(fā)作,卻見那只小手松開了他的腿,怯生生似的拉著他的皮襖。
「阿爹,小靜真的好累哦……」她的聲音也是小小的、怯怯的。
他看不見她的小臉,卻能感覺她的淚落在他的皮襖上,順著皮襖的接縫滲入了他的衣里。
這一刻,她的淚似有驚人的溫度,灼燒著他,一直燒灼到了他的心里。他早已習(xí)慣了冰冷的心臟承受不了如此的熱度,被燙得起了泡。
「阿爹,別丟下小靜呀……」
「唉~~」拓拔雷原本要推開她的大手,改而落在她細(xì)軟的發(fā)上,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逸出了他的雙唇。
☆ ☆ ☆
自古男女授受不親,這破棉襖姑娘和城主更是素昧平生,怎么可以這么摟來抱去的呢?!
「城……唔……」車夫正想提醒城主,可才說了一個字,一只大手就掩住了他的嘴。
「小聲點!」熟悉的聲音警告道。
「副、副城主,你怎么來了?」車夫壓低了嗓門。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看到眼前堪稱奇景的一幕,申元忍不住問道。
「事情是這樣的……」車夫趕緊將之前發(fā)生的事一一道來。
「哦,這樣呀!
一件破棉襖居然要換四匹駿馬,難怪大哥要抓狂了,不過,大哥的表現(xiàn)也很值得玩味哦!
申元忍不住竊笑,腦子轉(zhuǎn)了又轉(zhuǎn)。
「副、副城主?」車夫忐忑不安的,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副城主的笑容好詭異。
「這次你可是立了大功呢!股暝呐乃募纾澰S道。
「立了大功?」車夫一頭霧水。
「是啊,替金烏城找到了城主夫人,這不是大功一件是什么?」申元笑得像偷吃了魚的貓。
「您、您是說破棉襖姑娘她、她……」這消息實在太讓人震驚了,車夫簡直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是啊!
「可、可那……那些姑……姑娘怎么辦?」車夫苦著臉指指仍擠在前廳的姑娘們。
天下人皆知金烏城家大業(yè)大,一聽說城主有意要在沙城選妻,也不在乎他身有殘疾,幾乎城里所有的未婚姑娘都到場了。
這也就是先前裴靜會看見周小姐和趙小姐這對冤家同時踏進(jìn)這間客棧的原因了。
「這些人?將她們通通打發(fā)走!股暝慌奢p松的樣子。
聽聞此言,那些侍從的臉簡直成了苦瓜。
自從呂酈背叛大哥的感情后,大哥就辭了官,帶著他們這些人離開京城,在三不管地帶創(chuàng)立了金烏城。
這些年來,金烏城的勢力愈來愈壯大,可是大哥也一年比一年更沉默寡言,就連他這次出來找妻子,也是他們這一干兄弟努力好一陣子的結(jié)果。
這會兒,城鎮(zhèn)都走了十幾個,大哥竟連一個都沒看上,他還以為大哥這輩子是不會再動情了呢,誰想……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呀!
「哈哈哈哈……」申元愈想愈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