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谷,一個人人敬畏的地方,原因在“東方”這個姓氏上頭。
最初,東方家靠販?zhǔn)鬯禁}累積了一筆可觀的財富,后來官府查禁趨嚴(yán),遂轉(zhuǎn)而投入運(yùn)輸事業(yè);因之增設(shè)鏢局、船行,和武林人士往來愈加密切,東方家漸漸摻了江湖色彩。為此,在東方日剎前七代時,曾發(fā)生一件大事——
身為繼承人的東方曜不滿這樣的傾向,加上本身興趣在醫(yī),于是毅然離家,經(jīng)營起跟閻王爺搶人的救命生意。
不過,陽谷并未受到影響。尤其,前任谷主東萬無涯迎娶了北漕幫幫主的獨(dú)生女袁秋汐,不費(fèi)吹灰之力便將華北地區(qū)的水運(yùn)納入掌中,使東方家勢力得以擴(kuò)展。
東方無涯死后,陽谷的一切,由年僅十八的東方日剎接管,七年下來,東方家的勢力確如其名,猶日出而升、愈見強(qiáng)盛。即便是北方掌握馬匹、陸運(yùn)的西門家,代代與東方家分庭抗禮,如今似乎亦落了下風(fēng)。
“聽說少主這回出谷巡視,才到縣城大街就遭人襲擊。”大總管東方甫緊緊皺眉,憂心沖忡,“只怕,這事兒并不簡單!
“想要?dú)⑽业娜,十雙手都數(shù)不完,沒什么稀奇。”東方日剎微掀唇角。
“我是想到近來傳聞西門凜有意跨足東南,倘若消息是真,那少主豈非西門凜不除不快的眼中釘、肉中刺?”
“未經(jīng)證實之前,流言始終只是流言!痹捝醵獭⒄Z甚輕。東方日剎似乎無意討論此事,真正掛在他心頭的,是她,“甫叔,戚小月怎么會去農(nóng)場工作?”
“戚小月?”少主從沒干涉陽谷內(nèi)務(wù),這突來的提問,倒教東方甫一時詫異,“農(nóng)場人手不足,她又說什么事都能做,我就讓她去了!
“戚小月是我的客人!
“我聽武威、武勝說,她是少主用五十兩買回來的。”東方甫不解。
聲調(diào)沉穩(wěn)依舊,神色肅漠依舊:“如果真是買來的,我不必留下兩名隨行護(hù)衛(wèi)助她處理后事!
“待會兒,我差人整理好西院,就請戚姑娘住進(jìn)!甭犐僦鬟@么說,東方甫明白多言無益,遂順著他的意,但他最懸慮的仍是少主遇刺一事,“少主,咱們何不派人探探西門家?”
東方日剎不置可否,冷淡地應(yīng)了句:“再說吧!”
雖然,東方日剎在外人眼中是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鐵面少主,但畢竟看了他二十五年,東方甫對他自然比尋常人多了分了解。
就是這分了解,為他帶來滿懷錯愕——
這戚小月究竟是什么來歷?為什么,他隱隱覺得,少主和她之間……似乎早有牽系?
☆ ☆ ☆
事實證明,她戚小月一入陽谷,就注定在劫難逃。更慘的是,這劫不是旁人,而是陽谷的大當(dāng)家,東方日剎。
可為了方便溜出谷,無論如何,她都得硬著頭皮……自找麻煩!
“少主,可不可以讓我回去工作?”戚小月端出甜甜笑容。
“我沒見過哪個人專挑苦頭吃,你是第一個!
雙手一拱,戚小月慷慨陳詞:“承少主謬贊,我戚小月絕對會好好干活兒,以報少生知遇之恩!
“知遇之思?”東方日剎不以為然地扯扯唇角。
剛才那番話,她說得還算漂亮吧?!怎么……到他耳里和到別人耳里的反應(yīng)會相差這么大?戚小月心下犯嚼咕,表面還是笑容可掬:“少主慈悲,以五十兩買下我,讓我有錢安葬阿爹,我威小月理當(dāng)作牛作馬,謝少主恩典!
“慈悲、恩典?我沒這等好興致!睎|方日剎的銳利目光再度盯在她的臉上,“是你,因為賣身葬父的人,是你!
她賣身入谷,他不讓她工作——這兩項加起來是表示……
想著想著,戚小月不由得心慌了起來,笑容僵在臉上,撤都撤不下:“我應(yīng)該說過吧?我是賣身為奴、為婢,可不是要……可不是賣身為……為……”
她五官扭曲的尷尬模樣,足以讓天下人捧腹大笑,但瞧在東方日剎眼底,卻教他動了怒火,低聲的指控自齒間進(jìn)出:“你當(dāng)真忘了!”
“忘了?”戚小月無奈地搔搔頭。
不公平!喜歡擺出鐵樣表情的,是他,為什么生起銹來的,卻是她的腦袋?
“玉是怎么來的,你忘了。”東方日剎緩緩轉(zhuǎn)了身,背對著她,淡淡撂了句:
“而我是誰,你也忘了。”
瞪大了眼,戚小月良久才們響吐了句!斑溃僦鞔鬆,小的敢問一句,咱們以前……真的認(rèn)識嗎?”
“你——出去!”
沒想到,她禮貌、客氣、識大體的提問,竟會招來東方日剎的厲聲怒斥,結(jié)果就這么被趕出來了,連個工作都沒討成;再想到她的玉仍在他的魔掌里,戚小月忍不住重重嘆了氣。
獨(dú)自在陽谷胡走亂逛,她素來掛笑容的臉,如今崩垮成廢墟,幾次認(rèn)真搜尋自己的記憶,還是找不出東方日剎的臉孔。
“根本是他認(rèn)錯人吧?”最后,她咕噥出結(jié)論,“我戚小月記性這么好,有問題的,肯定是他!沒錯,就是他!”
這時,有人喚住了她:“戚姑娘,請留步。”
她回過身來:“哦,是大總管吶!”
“有件事想麻煩姑娘!
“大總管說什么麻煩!”戚小月爽朗笑了,“有工作就直說嘛,我巴不得有份差事,免得日子無聊!
“事關(guān)我家少主……”
什么?東方日剎?心下一涼,她后悔剛剛的話撂得太早了些。
東方甫徑自繼續(xù)道:“我家少主已經(jīng)好幾次遭到襲擊,有人想要他的命,可少主似乎又不放在心上,這……唉,我實在很擔(dān)憂。身為下人,我沒立場說話,戚姑娘既是少主的朋友,只好拜托戚姑娘多多提醒少主,請少主多留意西門家的人!
“是西門凜嗎?”她想起初五那天,大街惡斗時東方日剎曾說過這名字。
“姑娘知道?”東方甫相當(dāng)訝異。
“嗯,碰巧聽過一次。”
“姑娘的記性真好!”
“嘿嘿……哪里哪里!逼菪≡卤砻婵蜌,心里頻點(diǎn)頭。大總管說得對極了,她的記性向來好,所以嘍——肯定是東方日剎錯認(rèn)她,而不是她忘記東方日剎!
東方甫慨嘆道:“少主畢竟年輕氣盛,才將遇刺這事兒看得簡單,唉……”
“大總管,你對東方日剎真好。”
東方甫呵呵一笑:“前任谷主在世的時候,我就是陽谷的大總管,打少主出生到現(xiàn)在,我可全都看在眼里,不談身份地位的差距,少主在我眼里,就像自個兒的孩兒一般,當(dāng)然有情分!
“東方日剎真幸福啊……”微微笑著淡淡說,戚小月感觸深深,卻不得不誠實托出,“但這件事我恐怕使不上力,我剛剛才被他從大廳轟了出來!
“少主……轟你出來?”東方甫瞪大了眼。
“是啊,兇得很咧!”她撇撇嘴,到現(xiàn)在還不明白他究竟在兇些什么。
東方甫驟然笑開,迭聲喜道:“這就是了!這就是了!”
“什么意思?”戚小月覺得莫名其妙。
“少主很少對人發(fā)脾氣,姑娘能讓他轟出來,可見少主對姑娘另眼相看!
被轟出來叫“另眼相看”,那被捅一刀是不是要“謝主隆恩”?戚小月實在無法理解,更無法茍同。不過,做了這順?biāo)饲椋磭L沒有好處……
戚小月主意既定,于是答了:“那我盡量找機(jī)會同他說說就是,但他怎么想,我就沒法兒保證了!
東方甫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不忘交代:“請姑娘別提起我,免得少主怪我多嘴!
“那有什么問題——”明眸溜溜直轉(zhuǎn),后話才是壓軸,“不過,大總管,咱們打個商量可好……”
☆ ☆ ☆
在東方甫的幫助下,戚小月終于得了溜出陽谷的機(jī)會,圓了陪伴阿爹的心愿。
“阿爹,不孝女兒來給您燒香了!
想想,東方日剎的五十兩還真給她不少幫助,連這會兒來上墳的鮮花、素果和金紙,都是靠這筆錢。
眼見天色漸沉漸暗,戚小月燃了兩支火把,分插墓旁,自個兒盤腿坐下。
“阿爹,你在西方極樂世界過得還好吧?見著阿娘,別忘了代女兒問個安!逼菪≡聦χ九粕系拿粥f。
“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吃呀、住呀、穿呀全不必?zé)⿶溃⒌鶓?yīng)該能夠?qū)捫牧。”她娓娓吐訴先前的生活,“阿爹啊,我生平頭一回拿了鋤頭,重是重,但挺好玩兒的,你肯定想不到,農(nóng)場的李大叔竟然說我做得熟練,嘻嘻,他不知道我是用眼睛偷瞄人家,有樣學(xué)樣。還有啊,那個徐嬤嬤呀……
“……大概就是這樣了,總之,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很好、很好,真的很好、很好、很好……”戚小月抿緊了唇,強(qiáng)帶著笑。
“當(dāng)然啦,我還是覺得跟阿爹在一起的時候,是最好不過的!咱們雖然吃得差了點(diǎn)、住得破了點(diǎn)、穿得薄了點(diǎn),可是……”喉頭驀地一哽,許久,字句才掙出了口,“阿爹在,最重要……最重要……”
話,說到盡頭,眼眶終究冒了淚,化成水珠成滴墜下,戚小月吸吸鼻子,連忙伸手楷抹,邊解釋著:“阿爹,我沒哭,剛是夜風(fēng)扎得眼疼,不是我哭,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真的很好!”
雙腳弓屈,雙臂環(huán)膝,戚小月懷抱里的,是她自己。
頎長身影藏在夜林暗處,深沉眸光始終盯著她,未曾稍離。事實上,她離開陽谷沒多久,他便發(fā)現(xiàn)了,于是尾隨到此。而后她的言行舉止,皆在他的監(jiān)視之下。
他清楚地知道——戚小月在阿爹墳前提了所有人,獨(dú)獨(dú)少了他,東方日剎。
或許,她早習(xí)慣將他遺忘。十年前的事如此,現(xiàn)在亦如此;而他,再理不清雜揉心底的滋味兒,究竟是哀愁還是怨懟……
倏地疾風(fēng)揚(yáng)起,東方日剎眼稍側(cè)、心一凜、眉微蹩。此刻,除了他之外,這林子又多了兩個人,他們的名字恰巧都叫——“刺客”!
兩名刺客分別自左右進(jìn)擊,東方日剎以一對二,不敢稍有差池。論單人功力,東方日剎自是最精深,但要同時對付默契極佳的兩個人,倒也無法立即取勝。
驀地寒光一閃,兩名刺客掏出家伙,銳刃盡往東方日剎身上招呼去,還不忘加聲狠厲吆喝:“東方日剎,你納命來!”
糟糕!這下子,要威小月不發(fā)現(xiàn)……難矣!
“東方日剎,你納命來?”
先前,林子里傳來砰砰砰的聲音,她就覺得情況有異;沒想到,這會兒更嚇人,她竟然聽到……東方日剎?
這名字,簡直就像陰魂不散的惡鬼!戚小月暗啐了聲,仍舊抓起火把,小心翼翼地朝夜林里探去。
東方日剎見紅光愈來愈近,知道是她行來,難免焦心分神,忍不住揚(yáng)聲喊道:
“這里危險,你別過來!”
聽那聲音,確實是東方日剎,沒錯。盡管不想見他,但基于道義,戚小月還是問了句:“喂!你沒事吧?”
“嗯!睎|方日剎隨口應(yīng)了。
原本他采三分攻、七分守的方式,想試出兩名刺客的武功路子,但情勢演變至此,非得速戰(zhàn)速決,在他心里,沒有任何一件事比戚小月的安全更重要。
兩名刺客察覺到東方日剎攻勢突增,均感駭然,迅速交換了眼神,其中一人隨即使了虛招跳出戰(zhàn)圈,東方日剎欲追,偏被另個人拼了命的打法死死纏住。
“噯噯……你、你干什么呀?”未多久,那頭,傳來戚小月的驚呼,顯然是刺客甲已經(jīng)得手。
“東方日剎,你束手就擒吧!”緊接著,這頭響起刺客乙的威脅,豈知東方日剎毫不理會,反而猛下絕招,先折了他的雙臂,再加以擒抓。
“兄弟,你沒事吧?”刺客甲聽到同黨吃痛的哀嚎,提嗓問道。
“他會不會有事,要看你了!被貞(yīng)他的,是東方日剎。
刺客甲心底驚懼,連抵在戚小月頸間的匕首都發(fā)起了顫。
東方日剎緩緩自暗處走出,在他前頭尚有血色盡失的刺客乙。只見東方日剎右指成爪,扣在刺客乙的咽喉,與亮處這方正好成了鮮明對比。
一見東方日剎,哪管架在脖子上的利器,戚小月沒好氣地率先開了口:“東方日剎,你到底做了多少壞事?怎么全天下的人都要?dú)⒛悖俊?br />
“這問題,你問得好!”東方日剎唇泛冷笑,答的是戚小月的問,目光卻是射向刺客甲,“究竟我做了什么勾當(dāng),讓人處心積慮就是要?dú)⒘宋遥窟有,這妄想替天行道的英雄,又是何許人?”
刺客甲被他的氣勢震懾住,說不出半句話,倒是利客乙還記得出言提醒:“你別……你別神氣,那姑娘脖子上還有把刀……有、有把刀在候著呢!”
“噯!等等等等!你們搞錯了吧?我戚小月跟他東方日剎沒啥童要關(guān)系,拿我來當(dāng)人質(zhì),沒用的!”
沒啥重要關(guān)系?戚小月的話,聽在東方日剎耳里,猶如針扎心頭肉,會疼的,但濃眉的緊蹙到平撫僅在轉(zhuǎn)瞬間,神情依舊淡漠如常。
“沒啥重要關(guān)系,他會守在這里保護(hù)你嗎?”
她沒直接回答,徑自噙笑拋了問:“二位爺知道陽谷總共有多少人么?”
刺客甲、乙都被問倒。
“少主知道么?”
東方日剎保持沉默。
“很好,大家都不知道!”清脆的嗓音里聽不出畏懼,“其實,我也不知道陽谷究竟有多少人,因為實在是太多太多了。想我戚小月,不過就是這么多人里的一個,能有什么機(jī)會跟高高在上的少主發(fā)生重要關(guān)系?兩位爺實在太抬舉我啦!”
“這……”她的話合情入理,刺客甲、乙猶豫了。
察覺抵在頸前的匕首力道略松,戚小月吊高眼珠子,偷偷往后探觀,突然間,身子往左一翻,雙手便去搶刺客甲手中的火把。
這一著,來得好快,誰都沒想到她竟有如些膽量——包括東方日剎。
局面登時大亂。
“你、你要做啥?”刺客甲發(fā)現(xiàn)她的目的并非奪回火把,而是使勁將火把扳向他,不由得心下大驚,一方面和她角力,另一方面動了匕首……
東方日剎胸口縮緊,右手五指倏收,利落地解決了刺客乙,心心念念全系在戚小月身上,連忙趕近。
全身氣力盡皆集在雙手,戚小月腦袋一片暈然,眼看匕首落下,哪還有空想,立刻伸手去擋,勁道分散的結(jié)果,是火把、鋒刃都朝她這兒來了……
算了!大不了,命一條!戚小月索性閉目等死。
千鈞一發(fā)之際,雙手壓力不僅邃然消失,而且既沒熱燙亦沒痛。戚小月飛快抬起了眼睫,四周僅是黑暗。
她慢慢移動視線,逐一看過現(xiàn)場——腳邊的匕首、墜地熄了光的火把、再沒作聲的兩具尸體,以及神色慌了、眼神狂了的東方日剎……
是他及時出手,她知道。戚小月勉強(qiáng)對他綻了朵笑,一個謝字卻在喉間夭折,因為她……暈了過去。
☆ ☆ ☆
“她的情況如何?”
“少主放心,姑娘受了寒又受了驚,才會昏睡不醒,待會兒,我開幾帖祛寒、安神的方子,讓她服下即可!
微微頷首,東方日剎面容嚴(yán)峻如鐵,目光始終凝著她的蒼白秀顏。
東方甫瞧這情形,心里已然有數(shù),立即接手與大夫應(yīng)對配合的瑣事,將這方空間留給少主。
他在床沿坐下,一徑定眸凝瞅,胸臆間堆了紛紛情緒,如潮似浪拍擊著心堤,以及——記憶。
自與她重逢后,東方日剎不只一次想探問她過去十年的生活,然而,若非時機(jī)不適,就是開口之前被她轉(zhuǎn)了情緒。
長指循著她的臉廓輕輕移動,現(xiàn)下這一刻,對他來說是多么不易、多么寶貴!
雖然,她不再是同個名字了。
“月娃兒……”他暗沉著聲,心底反復(fù)前吟了十年的名字,終于逸出口。
十年!她讓他尋了整整十年,也等了整整十年,卻在相遇之際,以完全陌生的姿態(tài)告訴他——
她,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