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安飯店是臺灣最著名的五星級飯店之一,說起漢安飯店,普通人第一個聯想到的,便是他們的通譯人員。
而他們之所以遠近聞名,是因為飯店里無論何時都有十多位、精于多國語言的通譯人員待命,就連其他員工也被要求至少要略通英、日文。
因此,對于跨國洽商的旅行者來說,漢安飯店絕對是最佳下榻處,完全不需要擔心語言不通。
能夠擁有這樣一家享譽海內外的大飯店,主事者應該很開心啰?
事實上正好相反。
漢安飯店的現任主事者祖然崴,此時雖然端著一張八風吹不動的平靜表情,可他其實頭痛得要命。
今天,母親突然找了幾個好朋友來飯店喝下午茶,臨時還拉了他這個工作忙碌的總裁作陪。
如果只是如此,祖然崴當然不會頭痛,因為麻煩的事在后面——
母親那些好朋友,活像都講好了似的,竟然把她們的小孫子全都帶來了,一時間這些外婆啊、奶奶級的人,滿口孫子經說得不亦樂乎。
惟獨母親,拉了他這猶然單身的獨生子出席。
催婚的意圖明顯啊……
看到眼前這情況,如果祖然崴再猜不出母親的用意,那他干脆自動請辭總裁一職算了。
“母親,如果沒有別的事,我想先走一步!
祖然崴正想找借口離開,祖夫人卻抓住他的手,不讓他這么簡單就蒙混過關。
“陪你老媽喝杯茶有這么困難嗎?你這孩子老是整天見不到人影,要不是我今天特地約在飯店,天知道何時才能見到你。”
祖夫人一邊叨念著,還不忘把兒子拉下,要他乖乖坐在她身旁。
“你瞧瞧,人家何夫人和陳夫人年紀跟你老媽我差不了兩歲,但她們現在都各有兩、三個孫子可抱,而我呢?還是只有
你這個兒子……”
又來了!祖然崴表面微笑,卻無法不去在意額際傳來的隱隱疼痛。
這一次不曉得要講多久?他可沒這么多時間跟母親打太極。
祖然崴哪里不懂母親的著急,眼見他的年紀即將邁入三十大關,母親的催婚行動也越演越烈,幾乎每個月都會有新花招。
這一回,是想讓他親眼看看小孩有多可愛嗎?
祖然崴懷疑地將視線移向一旁已經玩開了的小蘿卜頭們。
一群小蘿卜頭們年紀有大、有小;有男、有女,除了兩個還得讓人抱在懷中的小嬰兒外,剩下的全玩瘋了,又是尖叫、又是沖來撞去,每一秒鐘都在表演教人捏一把冷汗的“特技”。
不是你拉我的衣服,就是我扯你的辮子……感覺隨時都會有小蘿卜頭大哭出聲似的。到現在還沒有人哭鬧真是老天保佑!
偏偏那些在旁觀戰(zhàn)的外婆、奶奶們非但沒半點擔心的表情,反倒是笑呵呵地看著自家孫兒活力充沛地玩耍。
這群小惡魔有什么可愛的?祖然崴暗忖著。卻聽到母親不耐煩的聲音打耳邊響起:“……我說阿崴,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
祖然崴回過頭,見到母親擰著眉追問他的不專心。
“不就是要我結婚嗎?”祖然崴淡淡拋出一句,雖然他剛剛完全沒聽到母親說了些什么,但她的話翻來覆去就是那一套,這么說準沒錯。
聞言,祖夫人的眼睛都亮了。
“這么說,你不反對啰?!”
祖夫人臉上的笑容更大了,燦爛得教祖然崴腦袋里的警報器大作。
“不反對什么?”他問,小心翼翼地。他該不會是漏聽了什么重要的事?
“相親。∧愎粵]聽我說話。”祖夫人又擰住眉尖,看起來非常不樂見兒子的不專心。
這件事跟他之前的敷衍回答應該扯不到一塊吧?!
祖然崴在心底暗暗叫糟,最近他為了與日本某家大飯店結為姐妹飯店的事,已是忙得不可開交,哪來的時間陪母親玩相親游戲。
不行!先拖過一時是一時。
即思即行,祖然崴旋即擺出笑容,說道:“母親,你要我相親也行,但我有一個要求。”
居然這么聽話?見兒子難得沒有一張口就是拒絕,祖夫人感到意外之余,幾乎就要放下戒心了。
但那只是幾乎。畢竟祖然崴是她的兒子,祖夫人當然了解他的性格,如果他真這么好說話,她也不必每月一催婚,還催得這么辛苦了。
因此,祖夫人倒也沒太快表現出開心的反應,就怕自己在開心之余,兒子又對她使了記回馬槍就慘了。
“什么要求?”
“母親,你可以不必在上流社會的小姐們身上費心了,我對她們沒興趣。這次的相親,我唯一的要求是——對象不能是上流社會的人!
這下子母親總沒辦法,在兩、三天內找到相親的對象了吧!
祖然崴的如意算盤是這么打的,他母親本來就是千金小姐出身,往來的人也都是上流社會的人,現在要她找到一個非上
流社會、而且能入她眼的女人……
難喔!
祖然崴看著自己母親瞬間苦了一張臉,知道這“小小的”條件,打中了她的罩門,他心中雖然得意,但仍聰明地不表現
出來。
“就這么說定了,我會好好期待相親之日的到來。”語畢,祖然崴起身準備離開!坝涀,我絕對不要千金小姐!
再次重申,祖然崴這才神采奕奕地大步離去。
這一回,祖夫人沒有阻止,因為她需要好好想一想,該上哪兒找到這位“不是千金小姐”的相親對象。
結束了下午茶的聚會,祖夫人的心情反而變得更糟了。
兒子是乖乖答應出席相親,卻沒想到他會在相親對象的人選上玩花樣。
什么叫做他早看膩了那些千金小姐的樣貌、什么又叫如果他對她們有興趣,早幾年就結婚了……
敢情是嬌滴滴的千金小姐入不了他的眼啰?
祖夫人一邊推敲著兒子的話,一邊送友人到門口坐車返家。
一輛輛私家車把參加下午茶的貴婦人送走了,獨留下祖夫人站在飯店門口,低著頭,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說些什么。
少頃,一輛賓士轎車停在祖夫人面前,司機動作俐落地為祖夫人開車門,但她卻只是看著眼前的賓士轎車,卻沒有上車的打算。
“夫人?”司機語帶遲疑地喊道。怎么夫人光站著不上車呢?
“老許啊,我想在附近走走,等會兒我再打電話讓你來接我。”
最后,她擺了擺手逕自走開,留下司機老許只能干瞪著祖夫人的背影,不知該如何是好。
祖然崴這步棋可下對了,祖夫人現在的確為了相親對象的人選,而煩惱不已。
不要千金小姐……這點可難倒了祖夫人。
原先,她早就相好了數位各具特色的千金小姐,不管祖然崴想挑個樣貌清秀可人,還是想選個性感冶艷又惹火的,她都已經準備妥當。
為求以防萬一,祖夫人更是連“性格”這項重點也考慮到了。
如果兒子不喜歡宜室宜家型的,而是想找個能與自己旗鼓相當的,祖夫人也早早準備了幾個女強人一族的相親候選人。
只要祖然崴開得出條件,祖夫人敢打包票絕對能找到合適的人選。怎料兒子竟提出“不要千金小姐”的條件……
這簡直就把她的計畫徹底打翻。
再說,要她上哪兒找不是千金小姐的女孩呢?
她根本認不得幾個尋常人家的小孩。
想到這一點,可教祖夫人苦惱極了。
長年養(yǎng)在深閨的生活,再加上鮮少與外人接觸的機會,讓祖夫人壓根兒認不得幾個普通人家的兒女。
總不能叫自個兒家里的仆傭把女兒帶出來亮相吧?
不成、不成!這念頭一起,馬上被她自己推翻了。
上回一見老許的女兒,可讓祖夫人至今仍是印象深刻——
她不但頂著一臉濃妝艷抹,再加上一身不知該怎么形容的奇裝異服,明明才二十出頭的歲數,看起來竟像打滾多年的風塵女子。
至于其他仆傭的女兒,不是年紀太小,就是已經嫁了人……
這下該怎么辦呢?
祖夫人想破頭也找不到適合的人選,她總不能去什么相親社,還是聯誼會之類的機構找人吧?!
再說,就算她真放下身段去那里挑對象好了,也不知能不能找到合適的人選,總不能教她自己先跟那些女孩子見個面吧?
這么一來,又不知要浪費多少時間。
說來想去了老半天,整件事居然又回到了起點,再次讓祖夫人煩惱不已。
事實上,整件事想得越久,祖夫人就越覺得兒子訂下的條件難以完成。
到了后來,她甚至有點自暴自棄地幻想,如果現在能在大馬路上遇見一個讓她感覺還不錯的女孩,那她就叫兒子跟對方相親算了。完全沒有考慮對方怎么可能答應這種荒唐事……
總之,祖夫人的確是暫時陷入自暴自棄的狀況了。
也許是因為邊走路、邊想事情的緣故吧!
祖夫人本來也沒預定要到哪里,只是無意識地邁開步伐,不知不覺間,竟走了好長一段路。
當她回過神時,她正隨著一批行人踏上斑馬線,準備穿過一條六線道的馬路。在回神的瞬間,她不由得愣了一秒,疑惑涌上心頭。
怎么四周的景象如此陌生?
她到底走到哪兒了?
這一秒鐘的呆愣,讓祖夫人的腳步也跟著停了下來,不多不少,正好停在第五條及第六條線道的交界處上。
只要她再多走個兩、三步,就算完全穿過這條馬路了。
平時,就算遇到這情況倒也沒什么,畢竟行人通行號志上顯示,她還有二十秒的時間可以慢慢穿越馬路。
但事實證明,今天的她并不怎么走運。
就在祖夫人重又邁開腳步的同時,一輛等不及的右轉車子,竟無視于紅綠燈的指示,直接就轉了過來。
祖夫人閃避不及,眼見車子就要撞上她了——
尖銳的剎車聲響起,在車頭撞上祖夫人的瞬間,車子也跟著停住了,祖夫人被突來的沖擊力給撞得跌倒在地,若非車子已經剎住了,天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
肇事者怒氣沖沖地下車,繞到車頭處,小心仔細地檢查車頭有無損傷,完全無視于仍跌坐在地上的祖夫人。
“這位先生,你怎么撞了人卻沒有半點關心?你的車子比人命重要嗎?”
一個語調輕柔卻飽含指責的女聲響起,祖夫人抬起頭,想看看這個為她打抱不平的女人是誰,但因為背光,她只能看到陽光在女人的周身形成一圈光暈,而看不清她的相貌。
“你沒事吧?請你先不要亂動,等我一下!迸诉@么對她說道,那聲音里去掉了責難,又溫柔上三分,輕輕柔柔地,
聽起來好不舒服,讓祖夫人只能夠乖乖點頭,一動也不敢動。
只見那女人俐落地從公事包里,拿出了一臺小巧的數位相機,動作迅速地替祖夫人從不同角度拍下照片,最后,便是拍下那輛肇事的車子及肇事者。
“喂喂喂!你現在是在干什么?!誰準你拍我和我的車子?!立刻把里頭的影像消除掉,否則我就要告你……告你……”
肇事者非常用力地想著,最后,一個陌生的名詞總算被他擠出來——
“我就告你侵犯我的肖像權!”
說完,肇事者一臉得意洋洋地睨著那管閑事的女人。他心想著,一般人都討厭上法庭,更別提是為了陌生人而上法庭。
這下那女人總會害怕了吧?!
只可惜,他算錯了一件事,這個管閑事的女人并非一般人,上法庭對她而言,猶如家常便飯。
“隨你,想告就來。∵@是我的名片,如果你堅持要上法庭的話,我很樂意為這位太太打一場關于今天這車禍的官司!
女人遞出名片,溫柔的聲音卻隱隱含著滿不在乎的意味。
“你、你是個律師?!”待肇事者看清了名片上的職銜,可讓他嚇了一大跳。怎么會這么倒楣?好死不死居然被個律師撞見這一幕。
但女人并沒有理會他,遞完了名片,女人便蹲下身子,與祖夫人的視線平行,她柔聲問道:“你現在感覺如何?有沒有哪里痛?需不需要我送你到醫(yī)院?”
祖夫人搖搖頭,其實她只是輕輕被擦撞到,而且那肇事車輛也已經減了速,現在的她,了不起就是臀部還有點痛楚。
“沒事嗎?那太好了。你站得起來嗎?來,我扶你!
說著,女人伸出手欲把祖夫人拉起身,但祖夫人卻只是愣愣看著她,沒開口也沒伸手。
“怎么了嗎?”見狀,女人關心地問道。柔和溫暖的語調里,絕對找不到一絲半毫面對那肇事者時的冷淡。
“不、不,我沒事、沒事了。”祖夫人不好意思說自己是看她看呆了,急急忙忙地站起身,卻又不由自主地多瞧了她一眼——
第一眼躍入祖夫人視線的,便是那雙漂亮的鳳眼,形狀美好,而在炯炯有神的目光中,卻帶有幾分似水的溫柔和善。
如此兩極的特質,集合在一雙眸子里,非但不曾讓人覺得怪異,反倒揉合成一種特別的氣質,教人忍不住想再多瞧她兩眼。
她的麗質天生,僅需幾筆淡妝輕抹,就能將她的古典之美全數呈現。
彎彎的柳眉襯得那雙鳳眼添上幾許柔媚;溫婉又親切的微笑,就掛在那形狀飽滿的紅唇邊;純黑的發(fā)絲被綰成一個髻,
再襯上一身套裝打扮,活脫脫就是個沉穩(wěn)干練的上班女郎。
一陣引擎發(fā)動聲響起,她們回頭,卻發(fā)現那輛肇事的車子抓住紅綠燈轉燈的瞬間,飛快地發(fā)動離去。
“哎呀,那個膽小鬼跑掉了!迸藸钏仆锵У卣f道,但她的表情可全然不是這么回事。接著,她轉過頭,對著祖夫人問道:
“你可以走路嗎?我們最好別在斑馬線上停留太久。”
祖夫人點點頭,在女人的扶持下回到安全的人行道上。
“很抱歉,我現在正在趕時間,如果你已經沒事了,那我要先走一步。”女人說道。正當她轉身準備離去時,她又轉回來,交給祖夫人一張名片。
祖夫人仔細讀著那名片——
永明律師事務所 律師岑香
“如果你有任何身體不適的狀況產生,要立刻去看醫(yī)生,絕對不要拖延。有時車禍會留下一些奇奇怪怪的后遺癥,這件事很重要,請你務必注意!
岑香頓了下,又繼續(xù)說道:“剛才我已經拍了那個肇事者的模樣跟車號,如果你真受了傷、想向他求償,就打名片上的電話給我,我會介紹適合的律師給你!
“怎么……不是你嗎?”本以為這會是個與她接觸的好機會,沒想到她居然打算介紹其他律師給自己。
“這不是我專攻的范圍,不過你放心,我會介紹個好律師給你的!贬阌挚戳艘幌卤恚磥硭坪醯眯∨懿饺ジ凹s。
“抱歉,我快遲到了……”
在岑香說出“再見”的前一秒鐘,祖夫人匆匆忙忙地說道:“岑小姐,我想請你吃頓飯,謝謝你幫忙我。”
“只是小事一件,你不必這么麻煩的。”
岑香想拒絕,但祖夫人可不打算就這么放棄。
“我堅持,請你務必接受我的邀請。”開什么玩笑,這可是讓岑香與兒子見面的大好機會,她怎么能放棄?!
“這……”岑香還想拒絕,但一想到約會都快遲到了,她哪來的美國時間陪人家婉拒來、推拒去?!
反正先答應下來,說不定這只是人家的客套話,過幾天可能也就忘了,趕赴約會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那我就先謝謝你了,再見。”
看著岑香急忙離去的模樣,祖夫人臉上卻浮現淡淡的笑容。
她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