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跟蹤在烏云的背后來了。
永瓏騎著馬循著竹林中間的泥濘小徑,一步一步地靠近了綠竹屋,淅瀝的雨水打在他身上,他半瞇著眼看向前方,遠遠地見到屋內透出暈黃的燈光。
品云一個人獨坐在燈后的椅凳上。永瓏遠遠地看著她——她有如經過水劫的一朵清蓮,練就了一身傲然不屈的風骨。
她也看見了他,可是她卻叫不出聲,也說不出話來。
永瓏嗅出了不尋常,明明知道有可能是個陷阱,卻還是一步一步地向品云走來。品云定坐如一尊觀音,眉不畫而橫翠,唇不點而含丹,默不作聲地看著他。
永瓏踏夜而來,跨過門檻,一身黑衣,玉立長身,挺拔得像夜神的使者,氣勢凜然地站在品云的眼前。他們彼此凝視著,兩人的心情如波濤起伏。
“品云——”永瓏用他濕冷的大手,溫柔地撥開她額前的一束發絲。
她竟然在他的眼神中看見了情意,她不禁迷惑了……
永瓏見她全無動靜,知她是被人點了全身的穴道,動彈不得。他瞬間出手解開了她周身的穴道。
“你……你不該來的,這四周都是清兵,這是個陷阱啊——”品云趕忙對永瓏說。
永瓏一愣,他是太大意了,可是品云就在眼前,他無路可退!
“我要帶你走,我想告訴你在追月山莊來不及告訴你的話!彼X到了,搖曳的竹聲、晃動的人影,四周不知道有多少人埋伏,所以他此時不說,就怕沒有機會再說了。
“在我的心里,我愛的是傅顏,而他已經死了,你是滿手血腥的永瓏貝勒——”
“不!在你眼前的只是個男人,品云,我愛你,我不想失去你。”
他說的是真的嗎?有一瞬間她幾乎要心軟地投進他的懷抱。如果這一句話是當初品云第一次對他表白心意時,他能回應她的話,那么她就算為他死了也甘心。可是現在,她能說什么呢?
“你不該為我冒險,你會因為我而喪命的,我只是個漢家女,我不值得你為我——”品云說話越來越急,因為團團包圍而來的清兵像伺機而動的猛獸,正緩緩地接近獵物。
永瓏回頭側耳傾聽,一股騰騰的殺氣在他的周身泛了開來,品云看得心驚肉跳,霎時面色慘白。
“不!不要殺人!不要殺人!我不走,我不要走——”品云看他殺氣騰騰,似乎不管來的人有多少,他也要一個一個地殺,人命真比螻蟻還要不值嗎?而他以一抵眾,他們逃出的機會根本就十分渺茫。
“品云!”
“他們這一次是有備而來,要利用我來抓你的,你太低估情勢了,咱們逃不了的,你快走——”品云悲泣地說著。
“是情勢太低估我了,我自有辦法,跟我走——”永瓏低吼著。
“不!我……我恨你!我不想和你走,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又在利用我?”
“不會了,永遠也不會了!”他真摯的眼神讓品云迷失了原本堅定的決心,品云知道,他從來沒有對她作過任何的承諾,這是第一次。
“我也答應你,不再殺人!边@是他的第二個承諾。永瓏伸出手,等待她。
她沒有選擇,她恨極了他,但如果不是愛他愛得如此刻骨銘心,她又怎么會恨他恨得如此肝腸寸斷?
如果她再不作決定,他們就要命喪于此。她站起身,自飄飄的衣袂中探出了一只小手,她沒有遲疑的余地,永瓏緊握住她的手,決心不再放開。
竹屋外忽地一聲大喝:“‘黑狼’就在里面,賞金一千兩,死活不論!”語畢,歡呼吆喝聲四起。
永瓏右手探向前襟里的暗鏢,左手拉著品云就往門外沖出。
傳聞中的“黑狼”只有在黑夜里出沒,他一身暗黑和夜霧融為一體,只有雙目像狼眼般炯炯發亮。他射出暗鏢,登時前來的幾個清兵紛紛中鏢受傷倒地,待他用完了暗器后,右手的長劍一出。
永瓏一邊揮動著長劍,一邊護著品云要沖出人墻。
他對清兵作戰的計劃了若指掌,這一波攻勢不成,弓箭手就會安排在兩邊蓄勢待發,而他知道個中之道,想要反敗為勝,惟一的方法就是擒賊先擒王。
永瓏瞥見了一個衣著閃動的目標,一身華服的鄭親王就躲在一株大樹干后。他旋即攬住品云的腰身,縱身一躍,長劍靈動地揮舞,精妙的功夫竟嚇退了幾個上前的護衛,使他順利欺近鄭親王的身前,明晃晃的劍尖倏地迎面刺向鄭親王,可是一閃神,他想起自己答應品云不殺人,所以劍尖只點到鄭親王的喉口就突地止住。
“不要殺我!饒命啊——”鄭親王沒有想到這“黑狼”的武功如此厲害,竟然連幾十個精挑細選的御前侍衛都拿他沒轍,瞬間就讓“黑狼”沖出重圍?粗x自己不到半寸的劍尖,幾乎就要貫穿他的腦袋,他除了嚇出一身冷汗外,褲底竟然濕了一片。
永瓏將品云推向身后,又將鄭親王的左手反剪在背,長劍就架在他的脖子上。所有的清兵全都定住不動,深怕稍有不慎,損傷了鄭親王一根寒毛,他們全都吃不完兜著走。
“叫他們放下長弓武器,全都退開十步以上,否則我就先在你的喉上砍個碗大的疤口!庇拉噳旱蜕ひ,在鄭親王的耳后說道。
“是是是——你們這群飯桶,全都放下武器,退開!退開!”鄭親王聲音顫抖地說道。
永瓏見所有的人全都退了十步之遙,此時雨勢越來越大,他吹出一記長哨,不遠處的黑馬立即靈動快速地奔到永瓏身前。
三人走進了茂密漆黑的竹林內,直到鄭親王的人馬看不清他們為止,永瓏點了鄭親王穴道,放開了他,讓他立定在原地動彈不得,隨后將品云抱上了馬背,連人帶馬退了幾步。
“品云!我是來救你的!我要帶你走!”忽然,谷天時從竹林中竄了出來。
“啊——是天時哥——”品云訝道。
谷天時的劍還配在腰上,兩手皆無兵刃,因為谷天時曾在總兵府時助過他一臂之力,所以永瓏對他失了防備。他全神貫注在注意兩旁茂密的竹林,因為他知道林中還暗藏著弓箭手。
幾枝暗箭射出,永瓏咻咻地用劍格了開來。
“品云!和我走,‘黑狼’是朝廷要犯,你跟了他會有殺身之禍的——”谷天時還不放棄地苦苦哀求相勸。
“天時哥——”品云不知要如何啟齒。
“品云,讓我保護你!讓我保護你——”雨勢淅瀝,谷天時喊得大聲,“黑狼”聽得一清二楚。
品云不知道谷天時為什么會知道他們在這里,她原本單純的心早已開始學會懷疑人性了。
“黑狼”對著谷天時大喊:“谷天時,如果你真有心,我就再相信你一次,你先上馬帶品云往北離開,我隨后和你們會合!薄昂诶恰敝浪仨毾仁帐岸悴卦谥窳謨鹊墓,他們要的是自己,只要品云安全了,他一個人就好逃開。
“傅顏……”品云看著永瓏。
“品云,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嗎?你和谷天時到那里等我!薄昂诶恰睋]動長劍又擋開了幾支暗箭,保護谷天時和品云兩人上馬之后,毫不猶豫地在馬腿上用力一拍,馬兒吃痛,向前疾奔而去。
品云和永瓏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就是白云庵的后山。繞過了亂葬崗的小徑后,就有一片溪水澗澗的清幽山林。當年品云就是沿著那個長滿青苔的石徑走進深山,而遇見了受傷的“黑狼”。
天色漸漸破曉,品云和谷天時就在這溪澗邊等待“黑狼”。
他們初次見面的情景又重演了。
只是這一次永瓏受傷的地方不同。他讓了快馬給品云和谷天時后,在箭如雨下的攻勢中,身中一支羽箭,提氣逃出了重圍。
品云見到永瓏負傷來到了約定的地方,一顆沉重的心才豁然放下。他筋疲力竭地跪在溪旁,一手握著劍柄,一手掬起清水,暢飲了幾口后才又恢復了精神。
“你受傷了!”品云在永瓏彎身時才察覺到他背上有支斷了一半的羽箭,濕透的黑衣細看之下,才知道都是被血水染濕的。
“不深,不礙事的!庇拉囌酒鹕韥,反手就想要將箭尖拔出。
“等等!你……先不要把箭拔出,我帶你到白云庵找師太替你敷傷!
“品云——我——”永瓏道。
“什么都不要說了,救你的傷要緊。”品云對他還是不假辭色。
“喔!我倒忘了,你是個救苦救難的小尼姑呢!你知道我傷得還不止那里——”永瓏說著這弦外之音時,兩人都不約而同想到了當年的情景,他當時的傷是在他們都難以啟齒的地方。想到此,兩人都忍不住同時露出一股溫暖的微笑。
所有的深仇大恨,竟在這短短的一剎那間消失無蹤。只是須臾后,品云還是又板起了臉孔。唉!她后悔了,都怪她天性使然,她真不該笑,她不該讓他再有機會攪亂她無波的心湖的。
谷天時捕捉到他們兩人一剎那間的笑意,他看在眼底,恨在心底。當谷天時看到“黑狼”出現的那一剎那,他不知有多失望。他先前還盼望著“黑狼”就在綠竹林被擒,永遠都不會出現在他們的面前,到時候谷天時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帶走品云。怎知這“黑狼”就是如此神通廣大!
“慢著!云妹妹,咱們最好不要回白云庵,鄭親王的手下說不定還會找上來,我要趕緊帶你離開這里,‘黑狼’受了傷,目標顯眼,會拖累咱們,我看……我們最好和他就此分道揚鑣!惫忍鞎r拉著品云的衣袖想要強行將她帶走。
“天時哥,你放開我!”品云看著谷天時緊抓著她的衣袖,聲調嚴厲地說道。
“云妹妹!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一錯再錯,我愛你的心不比任何人少,你為什么就是不能看清楚?”谷天時說道。
“我看得很清楚,我也對你說得很清楚,我這輩子什么人都不跟,我只跟菩薩。所以不是你,也不是他,我已經下了決心要長留白云庵——”品云看著他們兩人,堅決地說道。
“我不相信,云妹妹,既生瑜何生亮,如果沒有‘黑狼’,你就會跟我走的,對不對?”谷天時毫不放棄。
永瓏心底有數,他不說一句話,轉身就往白云庵的方向而去,他有自信品云會跟隨著他,他一向有這樣的把握,不管是在綠竹林、在總兵府、在農家里——她無論如何都會跟隨著他,而他要用一輩子的時間來求她的原諒。
“天時哥,你走吧!你讓我跟著你,才是拖累你——”品云說完,轉身緊跟著永瓏。
品云走得急,一不小心腳步踩滑,永瓏聽見聲響轉身,在她還沒有跌倒前,不顧自身的傷將她整個人攔腰抱起。品云沒有閃避,任他靠近,靜聽他粗重的呼吸聲。
“你還好嗎?”永瓏兩眼直視著她,關心地詢問道,這深邃的眼讓她淹沒在他深情的海洋里。
“我很好!不用你多操心!”品云看了看永瓏,神情故作冷漠。她還想要恨他,恨他一輩子,恨他這個殺千刀的利用者。
永瓏失了神地想要瞧出品云心底真正的想法。
“不——”谷天時看到這情景,絕望地長嘯一聲。
他飛身上前偷襲“黑狼”,待“黑狼”警覺到時為時已晚,谷天時揮動手中的長劍,一劍刺進“黑狼”的后腰,穿腹而過。
當長劍抽出,殷紅的血稠稠地濺灑在青石巖上,這樣唐突的色彩,紅艷艷地躍入眼簾,在一片綠茸茸的林中更顯得怵目驚心。
“你——谷天時……”永瓏捂住傷口痛苦地彎下腰來,這一次是他看錯了人。永瓏其實還可以留下最后一口氣回敬谷天時一劍,甚至殺了他,可是他終究頹然地放下手中的長劍倒在地上,他不愿意在品云面前殺人,他答應過她的。
品云看到情勢乍變,嚇得幾乎要癱軟在地。她久久還不敢相信,谷天時竟然會使用這種卑鄙的手段暗殺“黑狼”,她惡狠狠地瞪著谷天時,不停地對谷天時驚吼道:“你……你……你殺了他,你殺了他——”
“不錯!我早就想殺他了,鄭親王知道這‘黑狼’奸險狡詐,武功高強,所以要我先得到你們的信任,再找機會殺了他立功!编嵱H王的計謀真的得逞了,谷天時立了大功,可是不知為何他心里一點也不痛快,甚至于籠罩著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安。
“品云,把他的面罩解下,我要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谷天時上前要察看“黑狼”。
“不——”品云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谷天時推開品云,用長劍將“黑狼”的面罩挑開。
“。 惫忍鞎r看到“黑狼”的真面目,大驚失色地倒退了幾步。
“不錯!他是永瓏貝勒,他雖然是滿人,可是處處維護漢人。而你——你是漢人,卻自甘墮落,為了名利而和滿人狼狽為奸。谷天時,鄭親王只是想利用你殺了‘黑狼’得到我,他還曾經想強占我未遂,他是個人面獸心的混賬禽獸,你卻比他還要可惡……你……你被鄭親王利用還不自知,自己是個漢人,竟然甘心任滿人擺布,好壞不分,是非不明!你走!不要讓我再看見你!走!從此我和你的情誼有如此簫——”品云解下腰間的洞簫,狠狠地打向小徑的青石上,簫身立即碎裂,片片殘屑飛散。
溫柔純真的品云竟然恨他?!谷天時仿佛被打入了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他看到了四散的竹屑,才恍然大悟。他錯了!錯得離譜,品云的這番話有如當頭棒喝,他為了得到品云,早已經讓利欲熏心而蒙蔽了良知!昂诶恰辈辉撍!他不該背棄聶大人,他更不該一時沖動地殺了“黑狼”。
“你撐著,你撐著,不要死,我不準你死!”品云按著永瓏血流如注的傷口,想要撐起他,卻還被他壯碩的身體拖下,跌坐在地。
“云妹妹……我——”谷天時退后幾步,一時間手足無措。
“你走開!”品云對谷天時喊道。
“原諒我……品云……”永瓏傷勢嚴重,連說話都氣若游絲。
“什么?你說什么?”品云扯掉裙擺內的白袍,按住了兩端血流不止的傷口。谷天時見狀從懷中掏出了藥瓶,品云一言不發地搶了過來,像倒水似的灑在永瓏的傷口上。
“品云,原諒我利用了你,你還恨我嗎?”永瓏深邃的眼神慢慢地失去光彩,他怔怔地望著品云。這一眼,再大的血海深仇也要在這懺悔的眼底沉沒。
“不!我不恨你了,只要你不死,我就再也不會恨你了!我愛你,我一直是愛你的——”品云在他耳邊低泣。
永瓏微微一笑,說道:“死——如果只有死能解仇恨,那么我真不后悔走這一遭。品云,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我不怕死,就怕活得不快活;钪,若帶著你的恨,我寧愿死;死了,能有你的愛,我在地獄里也不寂寞——”永瓏吐了一口鮮血,一朵一朵地染在品云的胸前,像三月的落花繽紛。
“不!你不會死,我求過菩薩了,我在白云庵里天天求菩薩保佑你,我愛你的心從來沒有減過,我根本沒有辦法恨你,你利用我、你殺我,我都甘心情愿,我就是不愿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