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托斯的日子依舊很平靜地過下去了,遺憾的是我還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再去一趟“禁區”,不過我變得乖巧而懂事,再也不多嘴了,只是老老實實地埋頭苦干,我想伯爵大人和貝克特先生對此一定非常滿意。
看來他們并沒有發現那一次我偷偷溜上三樓的事,否則我早就被“教訓”了!這樣當然最好,我盡量保持自己沉穩、乖巧的樣子,然后和他們拉出一種適當的距離,減少工作以外的碰面機會。為此我謝絕了他們某些邀請,空閑時間也絕對不呆在主樓里。與此同時我卻對另一些事情多了一點關心:比如仆人們的談話,書房里的舊報紙之類的……
愛麗告訴我,如果覺得屋子里悶,可以到花園的盡頭去走走,因為從那里可以看到海。這倒給我提供了一個獨自思考的好地方。
雨季來臨前的天空中堆滿了厚厚的烏云,陰沉沉地顯現出一種死灰色,連大海也成了墨藍的,風變得冰涼刺骨,呼嘯著推動那層云往岸邊趕;海浪在我腳下翻滾,惡狠狠地撲向峭壁,在巖石上撞得粉碎,卷起一簇簇雪白的泡沫……
我站在靠近懸崖的草地上,一回頭就能看見阿托斯華麗的主樓,我慶幸自己和它有了一段距離,這樣讓我覺得很安全,同時也有空間來想一些事情,不過更讓我興奮的是:我發現一旦自己從新的角度觀察,就會發現很多有趣的東西。
在面向大海的西側主樓第二層的某個陽臺上會不時出現一根深紅色的布條。一看見它,在半空中翱翔的海鳥們就像得到召喚似的朝那兒飛過去,然后落下來,啄食一些東西。
當我幾天前第一次看見這番景象的時候還以為是莊園里豢養的飛禽,但是修剪枯枝的園丁卻告訴我不是這么回事兒。
“您弄錯了,布賴恩先生!蹦莻粗壯的大胡子說,“伯爵大人可不允許他的房子里有這些臟兮兮的客人!那是貝克特先生弄的,他喜歡在自己的陽臺上撒些谷子、豆子還有面包屑什么的,讓附近的海鳥飛過來,逗它們玩兒。”
“哦,他該不是等這些鳥兒飛近了,就用獵槍把它們一個個轟下來吧?”
“當然不會!”園丁斬釘截鐵地告訴我,“他很喜歡這些小東西呢!上次喬納森在附近搞了個陷阱,捉住一只,惹得貝克特先生大發雷霆。平時笑嘻嘻的人發起火來可真嚇人,您是沒瞧見……后來就沒人去捉他的寶貝了!”
我有點不相信,那個笑里藏刀的家伙會有這么仁慈的時候?
我一邊琢磨,一邊想起什么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根鏈子:“對了,約翰,你見過這個嗎?”
園丁湊近來仔細地看了看我這根又小又舊的十字架,然后非常肯定地搖搖頭:
“從沒見過。”
臨近傍晚,黑霧從海面上擴散開來,緩緩地逼近岸邊。我拉攏衣領,抬頭斜望向遠處的陽臺,慢慢向它靠過去,最后在一株冬青樹下站住了。它非常配合地遮住了我的身子,讓我可以安全地看清陽臺上的情形。我看了看懷表,靜靜地等著該出現的那個人,應該是這個時候吧……
果然,當紅色的布條飄舞在空氣中,海鳥們逐漸開始大快朵頤。不一會兒,一個穿著白襯衫的人影推開門走出來,金發被海風吹得有些凌亂,正在啄食的海鳥并沒有因為他的接近而飛走,甚至當他伸手撫摩它們時也沒有任何驚恐的表現,我驚訝地發現,貝克特先生的整個輪廓在酒紅色的夕陽中竟然呈現出一種極其柔和的線條——天哪,我竟然會用這個詞來形容一個兩面派!
但是我相信這一刻我的眼睛絕對沒有撒謊——他的表情像個善良的天使!
這樣的“奇觀”大約持續了將近十分鐘,貝克特先生撒下最后一些面包屑,轉身回到了屋子里,不一會兒,他的小朋友們享受完豐盛的晚餐,三三兩兩地展開翅膀飛離了這個地方。
這時我從冬青樹后面走出來,拍干凈身上的枝葉,慢慢向主樓走去。
或許還有很多事情出乎我的意料,那么我必須更加仔細才行。
每天早上,阿托斯的固定郵差會在八點鐘之前把報紙和信件送來,門口的男仆把它們拿到晨室后,由作為秘書的貝克特先生和我先篩選一下,再拿給伯爵大人。也就是說,除了電報和緊急文件,最先拆開信封的人,是我們;當然了,如果動作再快一點,也可以說,是我。
這就是我為什么敢在兩天前偷偷給比爾寫信的原因。
自從知道了貝克特先生的特殊愛好,我突然發現自己其實應該再好好了解了解他。這個時候我想到了從前在委托行里做事時認識的一個小伙子,他并不是很能干,所以在那里只是負責文件資料的保管,可是如果需要查些東西,那么他真的是一個很不錯的幫手。我慶幸自己和他的關系還可以,所以請他幫了一個小忙。
如果伯爵大人和貝克特先生稍稍注意一下就會發現,以往我都是最先到晨室去工作,但是這兩天我去得又早了一些,因為比爾的回信很可能快到了,我沒法想象他們一旦知道我私底下在調查會怎么樣來對付我。
所以今天早上當我從一摞信件中提心吊膽地找到寫著“艾貝爾·布賴恩先生收”的這封信時,連看也沒敢看,只是飛快地把它放進口袋里。而當我打開它,已經是晚上十點鐘了。
比爾十分認真地完成了我的委托,他在問候了我以后就附上了一段長長的新聞摘抄,里面包括伯爵大人和貝克特先生零零碎碎的諸多消息——
一年前,奧斯伯特·潘克赫斯特先生繼承了爵位,各個報紙的社交新聞中都有報道,連我都有印象,只不過它們在某些方面提得很簡略,關于他的身世和那對異國母子都沒有太多的筆墨,有些報道甚至閉口不談。但從中我依然可以找到蛛絲馬跡來證明安妮說過的那些話并不全是子虛烏有:
伯爵大人他確實有過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弟弟,而且和他一樣具有繼承權。但是那個年輕人神秘地消失了,整個莊園里連他的一張相片兒都沒留下來,所有人都小心地保守著關于他的一切,他就像隱藏在這個豪華莊園中的幽靈一樣,壓得我難受。
然后就是關于貝克特先生的東西,是連著幾年都有的長篇報道:就像我曾經聽到過的一樣,他擁有一個年輕人最想得到的東西,外表、才華、能力、名聲,而且還帶著一點俠義心腸……他什么都不缺。作為法律專業的新星,他在幾年前處理了三樁小有名氣的案子,幾乎每個律師都認為他會是將來一個不能小看的對手。但是就在兩年前,他在報紙上發了一則簡短的啟事,關閉了自己的事務所,徹底退出了法律界,很多人覺得不可思議,是什么原因讓一個前途無量的人做出了這樣的決定呢?
我仔細讀完了貝克特先生經手的那些轟動官司,無一例外都是以弱勝強的好教材;不是指他的委托人在證據方面的弱勢,而是在“財力”方面的不堪一擊——法律界的“羅賓漢”,這綽號真是太貼切了!
這和那個陰險的家伙簡直是兩個人……有沒有可能同名同姓?或者只是他故意造成的假象?不,他在喂鳥兒時并不令人討厭!
我開始胡思亂想。
窗外的黑夜沉悶地像我的腦袋,我抱著頭仰面倒在床上——上帝啊,給我一個答案吧!
第二天又下雨了,不過這場雨來得又大又猛烈,還伴隨著電閃雷鳴。
我覺得這種天氣并沒有影響到威登斯凱爾伯爵大人的好心情。自從他收到那封電報以后就莫名其妙地保持著一種很容易發現的樂觀態度,不論是和我們說話,還是處理其他問題,都比以前平易近人,他剛剛甚至詢問工作了兩個小時我是否要點咖啡。
倒是我們溫文有禮的秘書先生沒有什么變化,但我猜他一定知道其中的原因。
“那么就這樣做吧,哈里森。”伯爵大人飛快地在一份文件上簽了名,“你把這些東西馬上整理好,艾貝爾,你幫著歸類,必須在三天內寄到倫敦去。”
“是的,大人!
我們捧著這一摞東西回到晨室,在關上書房門前我看見伯爵大人帶著一種欣慰的表情打開懷表,輕輕放在面前的書桌上。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好象看見他的眼睛在一瞬間越過懷表盯在了我臉上。
貝克特先生騰出手扭開晨室的門,幫助我將沉重的文件放在辦公桌上,然后在他的位子上坐了下來。
“這幾天的事情好象多起來了,貝克特先生。”我一邊把要處理的那些文件排好,一邊裝著漫不經心的樣子和身邊的人聊起來,“是不是因為伯爵大人的心情好,所以辦事效率也提高了!
“是嗎?”金發秘書面無表情地拿起筆開始做事,“我覺得大人并沒有什么改變。”
“可是我覺得這兩天他的似乎特別開心,有什么事讓他這么高興嗎?”
“說實話我看不出來,艾貝爾。他一直都是這樣的!
我又一次佩服他上了鎖的嘴巴?礃幼訌乃@里是什么都問不到的,還好最近幾天我常常和阿托斯的仆人們“聊天”,能聽到不少關于這個顯赫家族的陳年往事,雖然大部分都是垃圾,不過多少有點幫助。
“艾貝爾。”一個悅耳的聲音召回了我的注意力,貝克特先生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動作,望著我,“你在想什么?”
“沒什么,先生。”
他直直地看著我,嘴角裂開一絲微笑:“聽說你最近愛和安妮她們聊天了?”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勉強笑到:“您聽誰說的!
“哦,對了,不光是女仆,聽說園丁約翰也常常在花園里看見你。”
“啊,是啊……我發現那兒的風景不錯!
“是嗎?”他又笑了,藍眼睛里像要滴出水來,“阿托斯最美的景色實際上不在那里,你找錯地方了。雖然偶爾看看也不錯,但如果接著幾天都去吹海風對你的身體就不好了!
我覺得自己背后開始出汗:“好的,我以后會注意……”
“乖孩子!彼值拖骂^,“請叫人給我送杯蘇打水進來好嗎?我有點口渴!
“是。”我連忙朝門邊走去,這時背后又傳了他的聲音,“對了,順便叫赫德森太太進來把那些廢報紙整理一下,都被翻亂了!
我真是自不量力!
這是我深切體會到的一件事——
那個人,太厲害了,我憑什么認為自己會逃過他的眼睛來神不知鬼不覺地調查!我真是個笨蛋!
白天他的那番話簡直就是一種警告,警告我立刻停止這種愚蠢的行為!天哪,這好象是他第二次警告我了!我可不認為他會好心到再給我第三次機會!
放棄嗎?可我并不甘心!
外面的雨嘩啦啦地下個不停,天黑得比任何時候都早。我靠在甬道盡頭的回廊里發呆,望著閃電像銀蛇一般在厚厚的烏云中穿梭,卻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落到現在這個尷尬的處境中。無論我是朝前還是朝后都很困難!
我長嘆了一聲,慢慢走回甬道;現在快十點了,相信貝克特先生和伯爵大人一定回房間了。
“布賴恩先生,布賴恩先生!”這時一個穿著長裙的身影出現在甬道的盡頭,焦急地呼喚著我的名字。
“愛麗?”我意外地看著她,“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我找了您好一會兒了?”這個年輕的女孩子一臉慌張地拉住我的手,“您這幾天是不是去了三樓?”
我臉上一僵:“當然沒有……那里是‘不允許’去的嘛。”
“真的?”
“真的!边@個小姑娘,我想起自己的十字架和園丁約翰的回答——我可不敢保證她是不是那個精明人的探子。
但我的回答讓她臉上的神色稍稍緩和了一些:“那就好,只要不是您就好了,否則連我也要跟著倒霉呢!”
“怎么了?”
“剛剛閣下在上面大發脾氣,說是有人擅自去了三樓,而且還——”
“愛麗!”
一個嚴厲的聲音打斷了她接下來的陳述,我看到安妮站在逆光的地方看著我們。
“貝克特先生吩咐你立刻上去,把摔碎的東西打掃干凈。”
“是。”她露出非常不情愿的表情,沖我苦笑了一下,提著裙子跑開了。
安妮慢慢走進我,看了看周圍:“您真的沒去三樓吧,布賴恩先生?”
“恩!蔽沂沁沒找到第二次去的機會,“到底發生什么事了?”
“哦,”她壓低了聲音,“那個地方是伯爵藏著的秘密,剛才他和貝克特先生吵了起來,說是有人偷偷進去了,怪貝克特先生沒有好好管理這個莊園!他可是大發雷霆呢!
我的心跳已經開始加速了:“然后呢?”
“不知道,我是在門外聽到的。但是伯爵好像在房間里找到了掉在那兒的東西,他把那東西扔在地板上,說明天就會查出來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