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關上了這間密室的門,再小心地抹去自己留下的痕跡,回到了隔壁房間。
站在壁爐前盯著這面鏡子,我突然覺得連鏡子里的自己都變得陌生了?社R子還是老樣子,鏡子面前的東西也沒變,那兩個銀質的燭臺和那尊天使像,依舊非常漂亮,甚至連同壓在下面的那張牌。
我抽出那張“倒吊的男人”,看著他皺巴巴的臉,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說實在的,我現在真的怕他了,他那種安詳的神情讓我發慌,可我連他究竟代表什么都還不知道。我像進了龍的沼澤,看不清前面的路,也不知道怎么出去。我已經決定不要讓自己再這么糊里糊涂地被人掌握,可我應該怎么做?
我低頭看著這張牌,我的“關鍵牌”,也許它真的比十字架更適合做我的護身符。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現在竟會開始迷信這個東西了,但我還是鬼使神差地把它放進了我的外套口袋。
就讓它把這個冥冥之中的“關鍵”揭開吧。
這是我來到阿托斯的第四天,也是第四次與伯爵和貝克特先生共進晚餐。在莊園中漫長的96小時讓我覺得猶如幾年一樣,剛來時的興奮與激動早已蕩然無存。我咀嚼著鮮美的鱈魚,味同嚼蠟。
“艾貝爾,不好吃嗎?” 貝克特先生關切地看著我。
“哦,不,很好吃。只是我不喜歡魚刺!
“是嗎?”他笑了笑,“我還以為你是因為和我們在一起太難過了!
我干笑了幾聲;他真是什么都能看出來,厲害!
伯爵抬頭看了我一眼,隱隱地勾起嘴角笑了,似乎對貝克特先生帶刺兒的玩笑做出一點兒反應,然后又若無其事地看了一眼他面前翻開的懷表,繼續享用他的美味佳肴。
他們兩個還真像是在唱雙簧!
就在我很是不悅的時候,一個女仆匆匆走了進來。
“大人,有兩封您的加急電報,同時到的!
伯爵接過來看了看,笑了:“梅里·吉迪真是個老滑頭,他把這件事托給了別人,自己落得個干凈。不過,沒有關系,事情辦成了就好!
他把這封電報遞給貝克特先生,然后拆開了另一封,眉毛突然往上一挑:“嘿,哈里森,又有好消息!
“恩?”貝克特先生露出詢問的眼神。
“是費麥司律師,他告訴我手續已經辦好了,隨時都可以簽字。”
我在心底冷笑:不知這位律師又為他們干了什么事,是侵吞了別人的家產,還是兼并了誰的公司?
“恭喜了,大人。”貝克特先生微笑著,可我覺得他并沒有伯爵那樣高興。
伯爵拽下雪白的餐巾,啪的一聲合上懷表,放進口袋里:“我得先離開一會兒了,祝你們胃口好,先生們!
他帶著那兩封電報走出了餐廳,似乎是為了獨自享受這兩個好消息帶來的喜悅。貝克特先生沖我一笑,舉起面前的紅酒:“嘿,艾貝爾,看樣子今晚得請你陪我咯!
啪。
紅色的5號球,擦過洞口,斜斜地滾開了。
貝克特先生一邊品嘗著葡萄酒,一邊抱著球桿在旁邊嘲笑我的笨拙:“真看不出你的技術這么生疏,一定很少玩兒吧?”
我退到了一邊,心里很不服氣:明明早已經說過了,我從大學畢業就沒摸過球桿,是你硬要我來陪你玩的。
貝克特先生放下手里酒,對我笑笑,似乎在說:“好好看著”。他彎下腰,瘦削的身子形成一個優美的幅度,細長的球桿在他靈巧的手中像有了生命,如同牧羊犬似的,把剛才那些不聽話的球全趕進了洞里。
我立刻自慚形穢;他應該挑個更好的對手。
“怎么樣?要不要我教你?”
“?”我心虛地搖搖頭,“我天生對各種運動都遲鈍,您還是不要白費力氣了!
他對我的自暴自棄很不以為然:“過來試一試再說吧,過來啊!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乖乖地走過去。他耐心地糾正了我錯得離譜的姿勢,真是一個好老師。
“好極了,就這樣!”
30分鐘后,我終于打進了第一個球,剛興奮地轉過身:“貝克特先生,您看——”
“。
哐啷一聲,一個托盤掉在地上。我手中的球桿好死不死地碰翻了身后女仆端著的杯子——她正在添酒,紅色的酒灑得到處都是,還潑到了貝克特先生身上。
“啊,真對不起,對不起!蔽胰酉虑驐U,手忙腳亂地掏出手巾為貝克特先生擦干襯衣上的酒。
“沒關系,我來吧!必惪颂叵壬矒嶂,一面吩咐女仆,“把碎片收拾干凈,再拿一瓶來就可以了!
我幫女仆拾起那一地的玻璃,替她開門出去,同時有些怨恨自己的笨手笨腳。
“貝克特先生,您還好吧?”
他拍拍身上的酒漬:“我很好,可衣服很不好?礃幼游业萌Q一件了!彼叱鰩撞綔蕚潆x開,突然停下來從地板上撿起一樣東西。
“這是什么?”
我的心一下子縮緊了;是那張“倒吊的男人”!一定是剛才我掏手巾時把它帶出來了!
貝克特先生翻來翻去地看了看:“是你的嗎?艾貝爾!
“哦!蔽业穆曇舭l干,“是一個小玩意兒,鬧著玩兒的東西!
“算命的塔羅牌。你找安妮算命了?”
他知道!我的心跳又加快了:“是偶然碰上了,她給我開玩笑似的算了一卦,然后給了我一張牌做紀念!
“準嗎?”
“我還不知道這張牌是什么意思呢!”
貝克特先生輕蔑地把牌扔在了桌子上:“‘倒吊的男人’嘛,不管是正位還是逆位都是犧牲和奉獻的意思,區別只是在于有沒有意義!
“哦,這樣啊。我……我不是很懂這些!
“不懂好啊!彼馕渡铋L地看了我一眼,“這些古怪的東西千萬別相信,還有那些女仆們的閑話,也別太認真了;一些小事在她們的舌頭上都能說出一朵花來!
我順從地點點頭,只是祈禱上帝別讓他知道我向安妮打聽伯爵家史的事兒。
“對不起了,艾貝爾。我得回房間換衣服,不能陪你了!
“沒關系,我也想休息了。”
貝克特先生走到門邊,突然回頭對我笑了:“還記得剛來時我對你說的話嗎,艾貝爾?貴族家里的有些事是絕對的秘密,不想讓外人知道的。你是個聰明人,千萬別做傻事哦!”
我確實是個聰明人,但有些時候卻愛犯傻勁兒。
我想貝克特先生一定猜到我從安妮嘴里知道了什么,所以才會那樣威脅我。但他絕對沒想到我這個人除了有一點兒不容侵犯的自尊之外,就是一種可怕的固執,他的話雖然讓我有些害怕,可是卻在無意中提醒了我該怎樣去尋找答案。
是的,三樓。
他在我剛來莊園時就警告我絕對不能去的地方。那里是“貴族的秘密”,那里是“禁區”,更重要的是那里也許就藏著答案。
我應該去三樓。
已經過了午夜,連壁爐里的火都漸漸熄滅了。我躲在二樓的一個拐角處,手里攥著蠟燭和火柴。我已經在這里躲了三個小時了——為了躲避他們的監視,我把所有的衣服塞在被子里做了個假人,又把床幔放了下來,這樣即使亮著燈,從鏡子那一面也無法看清床上的人到底是誰。
我光著腳,忍受著溫度一點一點降低,直到月亮都偏西了才爬起來,點亮蠟燭,慢慢向三樓走去。
我從東側樓開始,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找尋答案。
三樓的結構和二樓是完全一樣的,甚至連護壁板上的花紋都沒有什么區別,但這里許多房間都是常年沒用的,全都上了鎖。我從最東端的那個房間走過來,竟沒發現一個可以進去的,就連門把手上都有了斑駁的銹跡。這讓我想起了小時侯母親給我講過的藍胡子的故事,我的后背有點發毛。
東側的房間幾乎都要找完了,沒有任何刻意的地方。這未免讓我有點焦急,難道是我想錯了?只剩兩個房間了;也許秘密在西側樓,在伯爵住的那一邊。
劇烈的心跳在幽靜的夜里分外沉重,我提心吊膽地摸索著冰冷的護壁板和門,越來越難以掩飾發抖的手。我幾乎要放棄了——
就在這時,我突然握住一扇門的把手,所有焦慮想法一下子被丟到了一邊——就是這里!
手中的把手光滑極了,這是一個常常被人撫摩著的把手!就是這里,我有預感!
我的心開始狂跳起來:這扇門的背后就是我急于知道的答案嗎?千萬不要讓我失望啊。我默念著上帝的名字,用力一扭——
沒有上鎖!
耶穌啊!圣瑪利亞。∥規缀醺吲d得要叫起來了!
我像幽靈一樣舉著蠟燭走進房間,但下一刻就僵在了原地。
我走錯房間了嗎?
這個地方是那么地眼熟,這種花色的墻紙,這種顏色的床幔,還有床邊對著的沙發,精致的家具,美倫美奐的擺設,那面墻上的壁爐,壁爐上的大鏡子,大鏡子面前的銀質燭臺,還有……還有那個非常精巧的天使像……
這里與我的房間一模一樣,而且干干凈凈,仿佛一直有人住。我不可置信地在房間里游蕩,伸手撫摩那些熟悉又全然陌生的東西。
床上的被褥正是我剛來的第一天晚上睡著時的厚度,是那種讓我憋悶得快要死掉的厚度,是那種過分柔軟的厚度!
打開衣柜,里面掛滿了外套,那種高級的面料、精致的做工和一顆顆刻著威登斯凱爾族徽的銅紐扣我也見過,其中一套黑色的西裝,我發誓我曾經穿過,并且為此承受了多少異樣的目光。
……
還有什么可說的,我明白了,我是一個影子,是這個房間主人的影子。他們一直把我當成了一個仿制品擺在另一個房間里欣賞著!
為什么?
我感到一陣憤怒!他們為什么要這樣?這個房間的主人究竟是誰?
難道是那個“子爵”嗎?那個被伯爵奪走了繼承權的孩子!那為什么伯爵不干脆讓他徹底從阿托斯消失,抹去他的一切痕跡,何苦大費周章地用我做影子!
一個大大的問號又烙進了我的腦子里。
我知道另一半答案必須從伯爵和貝克特先生身上尋找了。
“艾貝爾,你昨晚沒睡好吧?”
貝克特先生看著我悄悄打了第三個呵欠后,笑著問我。
我勉強撐起一張笑臉:“……我……可能有點兒不舒服,對不起!
“沒關系,沒關系!彼麛[擺手,“如果病了就去休息吧,今天工作也不多,我一個人可以應付!
“不、不,還沒您想象的那么嚴重。”我可不好意思讓他做兩份兒工作,更不想遺漏任何找到線索的機會。
“嗯……貝克特先生!蔽已b作無意似的閑聊,“伯爵大人今天的心情不錯啊,今天早上他連和我打招呼時都帶著笑呢。”
“哦,是啊!必惪颂叵壬褞追菸募Τ梢皇安傩牧艘丫玫氖虑榻鉀Q了嘛,他當然輕松了許多!
“埃涅克先生的債務……追回來了?”
“多虧了檢察官先生能干啊!”
他的嘴巴真是嚴吶。
我正計劃著下一句話怎么說,一陣清脆的鈴聲響了起來。我和貝克特先生立刻起身去對面的書房。
伯爵正坐在他的辦公桌前,飛快地寫好一封信,拿起吸墨紙壓干,交給了貝克特先生。
“給費麥司的信,今天就發出去;告訴他我隨時可以去簽字,文件的副本我這里有,他不用給我寄來了!彼戳艘谎勖媲按蜷_的懷表,“對了,艾貝爾,給檢察官先生發份電報表示感謝吧,他可幫了我大忙。
“好的!蔽野l現他的臉上竟隱隱帶著笑容,一點也不象平時那樣冷冰冰的。究竟是什么事讓他這樣開心,相信絕對不光是因為解決了埃涅克先生的問題。
我在退出書房時,偷偷看了一眼廢紙簍里那張剛被丟進去的吸墨紙。
我第二次做了小偷,偷的是書房里的垃圾。
上午,貝克特和我很快結束了那些少量的工作。今天天氣很好,太陽照得人暖洋洋的。伯爵約著他的秘書先生去打網球,還邀請我當觀眾。
在莊園里的大草坪上,兩個人都是一身輕便的白衣,伯爵整齊地束起了一頭黑色的長發,矯健而優美的姿勢簡直像一件活動的藝術品;而貝克特先生的金發在陽光下閃耀著誘人的光澤,讓我想起了阿波羅。他們,和夜晚那黑暗的一切是多么不相配啊。
我真的無法將他們和陰謀與污穢連接起來,于是沖他們做了個不舒服的表情,指指我的房間,起身離開了。
我繞過大廳,卻沒有上樓,直接去了書房。仆人們都不在,大多數人在休息,還有的在準備晚餐。
我很高興莊園中的打掃時間定在早上,廢紙簍里的東西還沒有被倒掉。我從那一堆垃圾中找到了伯爵扔掉的吸墨紙,把它揣在懷里,悄悄回了房間。
這就是今天他今天要貝克特寄給那個律師的信吧?吸墨紙上的字跡已經很模糊了,只能猜出一個大概。我費力地辨認著那些浸潤得很模糊的字母,花了好大工夫才弄清了信的意思。
伯爵囑咐他的這位私人律師盡快把財產轉讓手續全部辦完,然后……贈給一個叫亞!ぜ舆_的人。而這筆財產的數目在我看來簡直是個天文數字,因為其中還包括他侵吞的希臘那邊所有合伙人的公司以及……阿托斯!
他竟要把自己的全部家產送人!
然而更不可思議的是,他甚至透露了放棄爵位的想法;他向律師咨詢怎樣通過法律手段實現爵位的非自然過渡!
這是為什么?
他不是一個殘酷的掠奪者嗎?他不是用盡了手段奪取別人的公司?他不是習慣用自己的權力和爵位來強迫別人嗎?他的冷酷無情和專橫無禮我都看見了,甚至還有切身體會!
為什么他會突然放棄自己到手的一切呢?
不、甚至不是突然放棄的。因為從信中的語氣可以看出,他很早就在拜托律師替他辦這事了!他是一邊搶著別人的東西,一邊把贓物和自己的財產一起送出去!而且,他是那么高興地送出去!他到底在想什么?
貝克特先生呢?他知道嗎?以他們的關系來說,他一定知道他的想法,為什么沒阻止呢?
還有……那個亞桑·加達又是誰?難道……
我突然想起樓上的那間屋子,那些精心保存著原樣的衣服和擺設。
我走到窗戶旁邊,看著草坪上那兩個白色的人影,決定再去一次三樓。這回我一定要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