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你不要這樣子好不好?我干嘛要安排他跟陳叔叔見面、吃飯?”
葛月跟媽媽見面不到一分鐘就為之氣結。林玉婷不再煩她,吳安生也不再騷擾她,只有眼前跟她有斷不了血緣關系的媽媽有事沒事就來找她麻煩。
“我知道他跟你一直還有聯絡,你別想騙我,”葛母聲如洪鐘!澳愕碾娫捊洺T谕砩险季,有一次我本來是想上來的,看見他的車在樓下我又掉頭走了。別告訴我說你跟他沒什么!
她不想回話,憋著氣杵在媽媽面前。
“講話呀,告訴我,你對他了解多少?他的背景你都查清楚了嗎?”葛母一副替女兒把關的姿態。“看得出他的條件很好,不過我想他的歷練不淺,你一定要弄清楚,他是不是只跟你交往,有沒有離過婚,有沒有孩子什么的。這種條件好的男人會看上你,你不得不謹慎一點,如果沒什么問題就別讓他跑了,知道嗎?”
“媽,我今天身體不太舒服,你不要再講了好不好?就算我求你好了!彼荒軘[低姿態請媽媽打道回府。
“要我走也可以,不過你得給我一個交代,過兩天我還會過來!
她送走媽媽之后,深刻的挫折感立時包圍了她。
的確,她對杜曉雷的了解并不深刻。所有世俗眼光里她應該知道的,她都不知半解。
她只去過他的辦公室,沒去過他家,他也沒邀過她;除了那頓日本料理,他們沒有一起吃過飯;除了在花市里的偶然相遇,他們沒有過約會。
他找她的時候,她都等在那里,只是這樣。
她甚至不知道他現在是否單身身份,只記得他說過,她的身份是他的女朋友。
所有的問題她都可以開口問他,但她只愿等他一點一滴對自己透露,他若不說,她就不問。
她在玩火,她在感受與他彼此相連的痛楚。她愿意在深夜為他數著傷痕,愿意透過這種痛楚去感受他的存在,愛情的存在。
她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再懷疑他是個情場老手,也許在那同時她已愛上他了。
愛能銷魂,愛也傷人。她有受傷的感覺。
電話鈴鈴作響,她一點也不害怕這突起的聲響,只是這聲響令她立時淚如雨下。
“喂——”她哭出聲來。
“怎么了?你不要緊吧?”
杜曉雷的聲音使她泣不成聲。
“別哭了,我馬上過來看你!
他已掛斷電話,她還對著話筒哭泣,直到“嘟嘟”的聲音變得刺耳時,才記起要放下話筒。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等到門鈴聲。
“怎么了?受了什么委屈?”他一進門就擁住她。
“你有太太嗎?”她抬起淚眸,問得忐忑也無奈。她決定只問這個,但不知自己聽到答案之后,能不能對他做出取舍。
“為什么突然問我這個?”
“回答我!”
她判斷不出他的眼神是否閃爍,因她的問題已讓自己的視線更加模糊。
“沒有!彼麛嗳淮鸬。“我沒有太太,從來都沒有過!蹦曀碾p眼,他問:“為什么問得這么情緒化?誰跟你說了什么嗎?”
她埋首在他胸前急搖。淚水已摻進一絲喜悅,一絲釋然。
“我好矛盾。”
他推開她一些,替她擦去眼淚!懊苤灰医又v故事?”
“你知道我的感受?”
“我說過我隨時可以停下來,如果你不想接著聽,那我就不說了。”
“可是你也說過你有對我傾訴的欲望!
他笑了笑!澳憔彤斈鞘俏医咏愕慕杩诤昧恕!
“你是說你欺騙了我?”盡管這是他惟一對她說過的情話,她仍作佯怒狀。
從來她都不喜歡自己筆下形容過的,那種在異性面前展現嬌羞的女子。她認為那種非常女性的嬌羞背后,其實只是一種欲擒故縱的心態。
此刻她也嬌羞。她對他有欲擒故縱的心態嗎?她判斷不出,也許愛情已降低了她的智商,她只知道自己此刻流露出的嬌羞是出于真情的表現。
“我不會欺騙你!彼目跉庖廊豢隙ā
她點點頭,不再問他更進一步的問題。咄咄逼人地盤查他根柢的行為本身,就足以破壞與他之間的感情,不論他的根柢為何。
“我相信你。你相信我相信你嗎?”她亮起眼眸。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相信我。”他虔誠的、感動的氣息吹在她臉上。
“我還是要你講故事,現在。”她拉他坐上沙發。“不過我要你講你小時候的事。”
“小時候?”
“嗯。有趣的、傷心的,隨便什么都好,多講一點。今天不趕進度,我想復習舊的,地毯式的。”
他笑了笑,感覺得出她已開始排斥故事中有關“她”的部分。
“你當學生的時候一定很用功!
“你不用功!
“對。”
他開始回憶。
他提起自己小時候對父母之間相處情形的記憶。他對這部分的所有記憶只有“爭吵”二字。
“‘貧賤夫妻百事哀’,說得真是一點不錯,是不是?”講述了許多細枝末節之后,他感慨地問。
“我的家境不算貧賤,可是我爸媽這對夫妻后來差不多也是‘百事哀’!彼嘈Α!拔野钟型庥龅氖略谖壹移毓庵,我爸媽無一日不爭吵。有一天,我媽發了狠,把當年我爸寫給她的情書全拿了出來,準備燒個精光。還拉著我陪她一起,她要我看過每一封信。我是帶著好奇和替我媽難過的心情看完那些信的。我每看完一封,她就把信丟進鐵桶子里,像燒紙錢那樣,把她所有的情書付之一炬!
“她后悔過做這件事嗎?”
“也許吧,我沒問過她。不過我相信在她嫁給我繼父之后,那些情書對她已不再有任何意義,即使沒被燒掉!
她沉思片刻,又說:
“我很仔細地看過那些信,我爸在信上沒寫過‘我愛你’三個字,甚至連一個和‘愛’沾上邊的字句都沒有。提到最多的就是他的工作,還有就是,他會努力賺錢,為的是要我媽日后能過得幸福。”
“當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說這種話時,就等于對她說‘我愛你’!
“所以你對‘她’說過‘我愛你’。”她說這話時故意不看他。
想了想,他點點頭。
“你是對她說三個字,還是可以跟這三個字代換的其它句子?”
“可以代換的句子我大概說過幾次。那三個字我沒說過。后來她問過我,‘你愛我嗎?’我回答她說:‘愛’!弊⒁曀季,他才又說:“一個字!
她無法不嫉妒那個“她”,盡管他沒說過三個字。
如果那個“愛”是過去式,那么她就無權嫉妒;如果不是——
“在想什么?”
“我嫉妒她!”她脫回而出!澳銥槭裁磫栁,我在想什么?你應該問我:‘你吃醋了嗎?’,你為什么不這樣問我?你一定知道我的感受,一定知道!”
“你吃醋了嗎?”他立刻就柔聲地問。
“嗯!彼昧c頭。“曉雷,你是不是還覺得自己配不上我?所以你總是容忍我?容忍我的情緒化,容忍我的無名火?所以我要你講故事你就講,我要你停你就停?你甚至把提出分手的權利讓給了我,”她越顯激動。“你知道我現在有什么感覺嗎?我只覺得你并不真的在乎我!”
“我在乎你,”他也略顯激昂,但很快就穩住了!拔以诤跄,真的在乎你。”
他溫柔堅定的語氣又安撫了她。
“對不起,我破壞了夜的靜謐。這樣的夜晚應該只適合傾訴!彼私恍。“你知道嗎?一個女人也不一定要對一個男人說‘我愛你’才表示她愛他。我的想法是:如果一個女人愿意去體會一個男人的痛苦,也愿意陪他一起痛苦,更愿意幫助他度過痛苦,不管自己是否因此而犧牲,那就是愛了!
她正在對他說那三個字,他懂。依他現在的經濟能力,他應該可以對她說那些代換的話,但他說不出口。
說不出口,因為他是真的愛上她了。
她正期待著他的反應,然而,行動電話的聲響打斷了她的期待。
這次他沒猶豫。
他不接,而且關機。暫時他只能以這種方式來表達對她的愛。
暫時她也不去忖度,是誰干擾了他們。只愿身旁的他,從此在她的生活里長駐,從這樣一個夜晚開始。
他愛上葛月了,杜曉雷對自己坦承。
當日在花市里,他就被她眼底那抹冷芒吸引,被她那一句“我從不買紅玫瑰,因為我承受不起這么鮮艷的色彩”吸引。那種吸引不算是對她一見鐘情。
那股冷芒是那樣熟悉,那句話里承載的無力感是那樣熟悉,于是他開始為這個女孩子牽掛。
這種牽掛的感覺也如此熟悉。
雖然相處的機會不多,但他幾乎是從一開始就覺得葛月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她了解他。
重要的是,她不但能感受到他的痛苦,她還陪著他一起痛苦。
這種感情是他不熟悉的,卻是他一直渴望得到的。
“我不能讓我們的孩子像我們一樣,我要他們過衣食無憂的日子,我要他們的生活有保障。”
“這是你的借口嗎?”
“什么?”
“借口,這是你的借口!”冷芒再現!澳悴⒉徽娴南敫医Y婚!
“你亂講,我怎么會不想跟你結婚?從小到大,你的心里一直只有我,我一定會跟你結婚的!
“你的心里也一直只有我嗎?”
“嗯,你都沒變心了,我怎么可能變心呢?”
她不再說話,眼底又浮現冷芒。
“我們還年輕,過幾年再結婚也不算晚嘛!彼矒嶂。
“幾年?你可以給我一個明確的答復嗎?”
“我不能!
“那你可以回答我,等你的存款到達哪個數字時,你才要結婚?”
“等那個數字足夠給我安全感、成就感的時候。”
回想至此,杜曉雷長嘆一聲。
他和林靄梅之間在類似的,看似平靜的爭執里已出現隔閡;應該說,加深了隔閡。
葛月說得對。他和林靄梅沒有共同的語言,以致于他在很多年后才知道,林靄梅為什么那么心甘情愿地要跟他結婚。
他真的辜負了這種心甘情愿嗎!他一點也不想辜負林靄梅,是她不了解他。
他突然好想見葛月一面,顧不得此刻夜已深。
夜已深,但葛月微笑如花,當他出現在她家門口。
“這么晚還沒睡!”他隨她進屋。
“睡了就不會那么快開門了。”
應酬話已是多余,他們都感覺得到。
“我要你聽我講故事,新進度!币蛔拢蛿堊∷募。
“你講吧,我準備好了。”她很自然地貼近他的氣息,喜歡他今夜主動的口吻。
他開始了,把自己一路上回想的都說給她聽,說了很多,但進度并沒有前進多少。
他提到林靄梅上班以后的事,平鋪直述中很自然地說出她的名字。
葛月終于知道女主角名叫林靄梅,也聽出她的心態轉變。
“你吃醋了嗎?”發現她露出沉思的目光,他決定暫不往下說。雙手隔著棉服搓了搓她的雙臂。
“吃什么醋?”她從沉思中跳出。
“我把她的事,她的穿著,她的習慣,她說過的話記得這么清楚,你不吃醋嗎?”他的眼中沒有戲謔。
她則仰起頭看他!澳阋恢睕]答應跟她結婚,除了你給她的理由之外,你其實還想給她反悔的機會。”她緊盯住他的眼。“我說得對嗎?”
他感動的說不出話來,她真的了解他。他只能目光與她對話。
看著他,她確信他和林靄梅不需要所謂的正式開始,當他為她挺而走險的時候,他們就已經開始了。
這個男人和那個女人因同病相憐而在一起。但,什么改變使他們分開了呢?
林靄梅反悔了,她傷了杜曉雷,否則他此刻不會潮濕了眼。
葛月心中有一股說不出的酸澀,這股酸澀使她流淚。
她也曾為其它故事里的人物流過淚,相信很多人跟她一樣,但那種淚流,從來都是一瞬間的感慨罷了,沒有切膚之痛的感覺是不真實的,那種淚是為別人流的。
兩人情不自禁地吻了起來。
“你能不能邊吻我邊關機?”她伸手進他的口袋里摸著。
他握住那只手!皝碇拔揖完P了!
“你也這樣吻過她嗎?”
她吐著被自己形容為女人最本能、也最拙劣的伎倆。
他因這一問暫停了吻。
“我也這樣吻過她,你吃醋了嗎?”
她先點點頭再搖搖頭,微笑如花。
“我不該問這么愚蠢的問題!
“你已經問了!
“那你要我賠你什么?”
“你也回答我,你的初戀情人也曾這樣吻過你嗎?”
她點點頭,只在心里補上一句:第二個拋棄我的男人也曾這樣吻過我。
“你吃醋了嗎?”她問得得意。
他的確吃醋了,第一次嘗到吃醋的滋味。
他搖搖頭,接著就以不甚溫柔的吻傳達他心中的酸味。
“你到今天才問她?”
收下便當,葛月才帶著點責備地反問宋紹鈞。他剛告訴她,說他已經照她吩咐的去做了。
“嗯。她今天中午又找我一起吃飯,又說了好多事給我聽,我就問了你教過我的那句話。”
“她怎么回答的?”
“跟你上次說的那些差不多。她說她覺得我很善良、很體貼!彼@才抬頭看她!案鹪,你好厲害。”
“不是我好厲害。”她心疼他。“是你真的具備了這些優點!
“光有這些優點還不夠,對不對?對你來說!
他此刻的眼神在葛月看來,是決然的,勇敢的,仿佛他已一步步走出她的生活。
她覺得現在可以跟他多講一點。
“宋紹鈞,我一直對你裝聾作啞,是因為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我以為你知道我是很固執的;我以為你知道我無法改變自己對你的感覺;我以為——”
“對不起!
他們離得如此近,他有無數次機會,只要他伸出手臂就能輕易地把她帶進自己懷里。但是他沒這么做過,甚至沒這么想過。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她朝他一鞠躬。“對不起!
“沒關系!彼嘈,等她直起身子才又問:“你和他進展得如何?”
微笑如花。
“很要好了?”
“不許告訴我媽!”
“你媽大概也不會問我吧。”其實他心里清楚,光是葛母這一關他都過不了。
“哎,我報告一件事給你聽!
“什么事?”他看著那如花微笑的臉。
“明天我跟他有約會。不是在我家,是在外面!
自從有了第一次“外面”的約會,杜曉雷和葛月的戀情似乎豁然開朗了。
很有默契地,兩人都不再碰觸那個故事,未完成的故事。
葛母因為忙著照顧住院的丈夫,對葛月雖未善罷,但已無余力再抓緊迫盯人之姿。
于是,看似明朗的戀情已持續到春天過后。
“那么喜歡這條河?”她問。
這是杜曉雷第二次帶葛月到鄉下,他國中母校附近的一條河。
他們已經沿著河岸走了好長一段路。
“休息一下吧!彼谝豢么髽湎伦。
“我覺得好像有生命的東西都躲起來了耶!彪y得不聞塵囂,她覺得四周靜得有些駭人。
“是不是恐怖小說看多了?”
“很久不看了。不過我小時候真的很喜歡看懸疑的、恐怖的小說和電影,我喜歡推理。你呢?”
“鄉下的資源不如城市豐富,我家又那么窮,我連租小說的錢都沒有,別說是看電影了!
“對不起!
他只是笑著攬得她更緊。
烏云像一張突現的巨網,罩住兩人。
“別怕!钡谝宦晲灷醉懫饡r,他飛快地將她整個人按進懷里。
她的不安稍減,但胸中依然有段山雨欲來之前的郁悶。
“好像要下雨了!
“下雨更好,我們之間一直缺少一場大雨,缺少一個讓我在雨中吻你的機會!彼f得酸!澳悴皇歉嬖V過我,你的初吻是發生在雨中?”
“我也告訴過你,說那是雨天惹的禍呀,雨天的確給戀愛中的人一種詩情畫意的浪漫感覺,很容易意亂情迷的!
逗得她臉紅是他的一大享受,他好喜歡跟她在一起的感覺。
如果頭一個和他一起流連河畔的女孩是她該有多好?
河水悠悠,它能帶走他的過往嗎?
“你想做什么?”她怔怔地望著他脫掉涼鞋,脫去襯衫,卷起褲管。
“游泳!
“你瘋啦,萬一真的下大雨,河水暴漲了,怎么辦?”
“國中時代我常這么做,不會有事的!
她驚駭無比地看他下了水,一點一點往深處蕩去。
大樹下,她惱著他的瘋狂之舉。
雨突然一點一點打在她頭上,河上風聲呼呼作響,一陣一陣是那樣駭人。
暴雨在瞬間密集而迅速傾下。
她不由自主地慌了起來,狂風暴雨中早不見杜曉雷的影子。
全身早已濕透的她,心中只有一個可怕的念項——他可能慘遭滅頂。
不祥的感覺牢牢攫住了她,淚和在雨中。
她不要他死。深沉的霧靄中,這驚悚的一剎那有如一年那么長。
她一定要再見到他,毫發未損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