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部那樁舞弊賣官案牽扯眾多,又花了一個月才結案。
這段時間,李文征忙得昏天黑地。等他終于空閑下來,這才發(fā)現,他已經成了人人聲討,“始亂終棄”的負心人。
“‘縱被無情棄,不能羞’,嘖嘖!”皇帝在御書房對他說:“老五啊,平日你也算是潔身自好,怎么能這樣對人家沈相府的千金呢。沈丞相氣得病了一場,因為你的關系,連著幾十天都沒有給朕好臉色看了!
他的臉色微微發(fā)青,隨即恢復正常。
“臣弟最近都忙著辦案,沒有注意到流言,臣弟對沈小姐……并沒有始亂終棄,其中一定有什么誤會。”
皇帝摸著下巴,“誤會?那可要好好澄清澄清。朕聽說,沈小姐為了你茶飯不思,可是瘦了一大圈!
李文征愣了下,點頭道:“臣弟知道了!
陪皇帝用過午膳,下午在御書房對奕,李文征史無前例的連輸三盤,連皇帝都嫌棄他今天棋藝大失水準,下得不過癮,提前放他出宮了。
他心神不寧的回康王府。
馬車轉了道彎,進了長街,這條街上總共只有三家府邸,東邊是沈相府,中間是定國將軍府,西邊就是康王府。
沈丞相和康王爺最近關系不太好,就連車夫都知道,很自動的避開沈相府,走小路轉進長街,從定國將軍府門前過。
李文征掀起車簾,隨意瞥了眼定國將軍府。朱紅大門,石獅蹲坐兩邊,一切還是原樣。
正要放下車簾,又看看外面,忽然覺得有哪里不對。
他忍不住又左右看了幾眼。
“咦?”他指著定國將軍府大門,“這將軍府的匾額怎么沒了?迎淳,你知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迎淳在馬車外道:“回王爺的話,定國將軍準備告老還鄉(xiāng),聽說已經先把宅院給賣了!
“原來如此!彼c點頭,“賣給哪家大人了?”
迎淳咬牙切齒回著,“定國將軍原本是想賣給兵部張侍郎,價錢都談妥了,誰知道沈丞相半路插進來,用兩倍的價錢,硬生生把將軍府給搶下!以后我們出入王府都要從他門口經過了,而沈丞相的府邸跟我們的康王府就只隔一堵墻了!”
聽到最后那句話,李文征登時被自己的口水嗆住,一陣大咳。
說起這件事,迎淳就憤憤不平。
“沈丞相搶了這座宅子,肯定沒安好心,誰不知道沈丞相看王爺您不順眼?管家昨天說了,以后要在康王府的圍墻邊加派五十個侍衛(wèi),日夜巡邏,防止沈府從對面扔毒蛇投毒藥過來!依奴才看,與其等他們下手,不如我們先下手為強,搶先把毒蛇毒藥投到圍墻對面去!”
李文征按了按額角,“你們鬧夠了沒有?鬧夠了都給我回去歇著!”
用過晚膳,天色很快黑了,到了就寢的時間。
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自從那次收到望遠鏡和圖畫,他就知道,自己錯怪了她。
但禮盒已經全部退回去了,又怎么能再要回來?
心里存了愧疚,就連出入王府都避開沈府大門,后來索性埋頭于公務,心里想著,等過了這一段時間再說。
結果被人罵負心薄幸始亂終棄,也只能苦笑。
如果真是事實也就罷了,可是他什么也沒有做!白白擔了個罵名。
更想不到,現在兩家居然毗鄰而居。
只隔了一堵墻啊……
在床上躺了兩個時辰之后,他可以確定,自己今夜是徹底失眠了。
索性披衣起床,在王府里走動,散散心。
結果就走到圍墻邊。
一邊沿著圍墻走路散心,一邊猜測。沈府在東邊,唔,東邊這么一大片圍墻,把兩邊宅院隔開的究竟是哪堵墻?
不知不覺,越走越遠,越走越偏,走進了東院,東院東邊的小花園,小花園東邊的小池塘,小池塘東邊的小庭院……
小庭院東邊,是一片荒蕪的草地,也許是因為實在太偏僻,荒草茂盛一片,看來有幾年都沒有人修整過這個庭院了。
進了小庭院,往前就是一堵墻環(huán)住周圍,再沒有別的路。
李文征覺得很丟臉。原來王府里還有這么多他沒有去過的地方,而他居然會找不到兩家府邸在哪塊區(qū)域相接。
燈籠里的蠟燭已經燃到盡頭,燭光搖晃幾下,熄滅了。
周圍一片闃黑。
他擰眉,F在他是孤身一人,站在黑暗的廢院之中,如果有仇家盯住他,這里可是個刺殺的好場所。他立刻轉身往回走。
突然間,一聲女人的尖叫,穿遇他的耳膜,劃破寂靜的夜。
“啊啊啊──”
他閃電般的轉回身,抬頭,藉著微弱的月光,看到一顆腦袋架在墻頭。
依稀是個女人的腦袋,出現在三丈高的墻頭,竟然還在上下晃動。
這么漆黑的夜,這么詭異的場景,冷汗從背后緩慢滲出。
短短時間之內,無數山精鬼怪的傳說閃過他的腦海,他的手按住袖中匕首,擺出防御的姿勢。
圓月從一片濃云之中露出,霎時間,附近景物清晰可見。
他心神方定,忽然覺得墻頭那顆腦袋有些眼熟,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沒想到那腦袋也正好往庭院里張望。
四目相對。
面面相覷。
那顆腦袋大叫一聲,倏地從墻頭不見了。
片刻之后,對面響起一道沉悶的落地聲。
這下李文征完全清醒了。
他在墻邊耐心等了一會兒,對面隱約傳來呻吟叫痛的聲音,他輕咳一聲,隔著墻說道:“沈小姐,可需要本王幫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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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懷璧捂著臉,覺得自己沒臉見人了。
她這輩子從來沒有比現在更丟臉的時候了。
他今天怎么突然回來了?又怎么會正巧站在對面的圍墻之下?
小環(huán)吃力的把小姐從地上扶起來,看到她仍然用手捂著臉,大吃一驚。
剛剛不是只摔到屁股嗎?難道還傷到臉了?
她焦急地叫道:“小姐、小姐!你沒事吧?”
就在這時,對面李文征的問候聲音傳到了。
沈懷璧心里呻吟一聲。完蛋了,他的視力真是好,看得清清楚楚。
這下倒好,相府小姐爬墻,被當場抓個正著,也不知道他會怎么看自己?
她捂著跌痛的屁股,越想越懊惱,越想越委屈。
她真的只是在鍛煉身體。
她自我沮喪了半晌,知道躲不掉,只得再次奮力爬上墻頭,結結巴巴地打招呼,“你、你好!
李文征微微一笑,“好久不見。”
呆呆盯著他的笑容,看了很久很久,直到他扭過頭,她才猛地驚醒,心里大呼不好。
糟糕、糟糕,他最討厭人盯著他的臉看,這下肯定又要生氣了!
她慌忙道:“好巧,遇見了你。其實我、我只是在鍛煉身體,真的,我沒有想過其他的。”
他擰眉,“鍛煉身體,所以半夜爬墻?”
她向他解釋,“呃,有種活動叫做攀巖,可以鍛煉全身肌肉的。整個相府里只有這堵墻最堅固,最適合攀巖,可我又怕被人撞見,所以選定每天這個時間在這里爬墻十次!
在一天之內第二次被自己的口水嗆到,李文征又是一陣大咳。
今天是怎么回事?一個是每天爬墻十次鍛煉身體的相府小姐,一個是半夜失眠在王府里亂轉的王爺。
這樣的兩個人,居然也能湊在一起,隔著墻聊天。
真是瘋了!
平時的流言算什么,今天這種場面如果被外人看見,那才真叫做聲名掃地。
遠遠的有腳步聲隨著風聲傳過來,似乎還夾雜了迎淳焦躁的呼喚聲,“王爺!王爺!您在哪兒。俊
李文征一驚,不再遲疑,對著墻頭上的沈懷璧說:“我走了,你保重!
她在他背后大叫,“喂、喂!怎么突然就要走了?我們好不容易才見面,多聊一會兒吧!那明天、明天這時候你過來好不好?”
他出了小庭院,迅速的反手關上院門,把她的身影擋在門板后面。
迎淳帶著大批的護衛(wèi)正跑過來,火把的光芒照得附近通明,最前面的護衛(wèi)跑得太急,差點撞到李文征身上。
見了到他,迎淳大大的松了口氣。
“我的爺!您三更半夜跑到這兒來做什么?”
嘴里說著,就走到庭院門邊,扣住門環(huán),想要打開看看里面。
李文征驀然喝道:“不許打開!”
迎淳嚇了一跳,僵在原地。
他又吩咐,“你們去找一把鎖來,把這個院門鎖上,沒有我的吩咐,任何人都不得進去,違者家法處置。”
立刻有小廝四處尋了把鎖,當著他的面鎖上院門。
他滿意的點點頭。如果他晚出來幾步,這些護衛(wèi)就要破門而入,集體目睹懷璧爬墻了。
想到這里,他瞪了迎淳一眼。本王自己走失了都不急,他急什么?這隨身小廝伺候得也太殷勤了吧。
他指著院門,對迎淳命令,“這幾天你別跟著我了,為了防止有人私自撬鎖進入,你就守在這門口吧!”
迎淳慘叫,“王爺!”
李文征在護衛(wèi)的簇擁下走了,他回到寢屋,洗澡,睡覺。
第二天上朝,戶部舞弊賣官案的奏折被皇帝審閱之后,發(fā)下來了。
關于對犯人的處刑意見,上面御筆書寫兩個朱紅大字“準奏”。
于是,三天之內,抄了三十多個涉案官員的家,九家滿門抄斬,數千人流放邊關。
菜市口的刑場都被血淹沒了。
李文征負責監(jiān)斬,從第一天看到最后一天,看人砍腦袋就像砍白菜似的。
之后又是馬不停蹄的審閱替補官員資料,提拔有用之才。
半個月的時間,就這樣飛快地流逝。
這天吃過晚飯,他終于有了點空閑時間,在府里走動,散散心。
抬頭看到王府三丈高的圍墻,心中忽然一動。這段日子里,似乎有什么事被他忽略了。
又漫無目的的走了幾步,他發(fā)現自己正往東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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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淳自從半個月前的夜晚,也不知怎么得罪了王爺,被莫名其妙貶到這個東邊院子看門,沮喪至極。
這個小庭院實在荒僻,在院門口坐了一整天,連道人影都沒有看到。
是日夜里,陰風陣陣,他正緊張萬分,肩膀忽然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他嚇得跳起來,看清眼前人影,伸手揉揉眼睛,又驚又喜,淚光閃閃的撲上來,抱住李文征大哭,“王爺!您總算來了,嗚嗚嗚──這里好可怕,夜夜鬧鬼,嗚嗚嗚──”
李文征一愣,“鬧鬼?怎么回事?”
他大哭道:“有女人的說話聲、嘆息聲、慘叫聲,還有砰砰的撞地聲!”
李文征忍著笑,揮揮手道:“辛苦你了,以后還是跟在本王身邊吧!”
取鑰匙開了鎖,吩咐迎淳在門外守著,自己走進荒涼的小庭院。
抬頭就看見一顆圓圓的腦袋架在墻頭上。
院門方向樹蔭濃密,沈懷璧沒有看見李文征進來,趴在墻頭,幽幽的嘆息了一聲,腦袋攸地從墻頭消失不見了。
李文征的腳步頓住。
過了片刻,她的腦袋再次出現在墻頭,左右張望了幾眼,臉上顯出失望神色,又幽幽的嘆息一聲。
不久之后,另一個少女的頭顱也出現在墻頭,對沈懷璧道:“小姐,他今夜不會來了,我們回去吧!”
丫鬟小環(huán)在心里大呼無奈,跟著小姐練習了這么久,連她也學會徒手攀巖了。
沈懷璧失望的說:“可是他跟我約好的!
小環(huán)欲言又止。
沉默了一會兒,沈懷璧嘆了口氣,“也對,其實他沒答應我!
她趴在墻頭,望著對面小庭院的大片荒草。
“你是對的,他可能連看都不想看我一眼,更不會過來了……唉,誰會喜歡一個胖女人呢!”
小環(huán)噘嘴道:“小姐,您這是福態(tài)!而且您最近夜夜睡不好,已經清瘦很多了!”
她摸摸自己的臉,“真的嗎?”
小環(huán)用力點頭,“真的!您看,您的脖子都出來了!”
沈懷璧撲通摔下墻去。
過了片刻,再次努力攀上墻頭,她苦悶的道:“其實,我也知道他不會喜歡我。他那樣豐采翩翩的男子,應該配一個風華絕代的佳人,唉,他又怎么會喜歡我這種人呢!但我只是想試試看,盡自己最大努力的試一試……”
她從懷里掏出一張彩紙,小環(huán)見狀取出小狼毫筆、硯臺,她蘸了點墨,刷刷寫了幾行字,折成紙鶴,把它遞給小環(huán),無精打采的說:“掛起來吧!”
李文征聽得一愣。掛起來?掛在哪里?
等到墻對面的聲音完全消失了,他才從樹蔭下走出來,走到墻角,仰頭看這三丈高的朱紅圍墻。
他揚聲吩咐門外等候的迎淳,“迎淳,去拿一把梯子來!”
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爬這么高。
站在梯子的最頂端,扶著王府這邊的墻頭,探頭往對面望去。
霎時間,被眼前的場景震驚了。
對面的墻下,掛了整整一面的紙鶴。
五顏六色的紙鶴,用不同顏色的繩子掛著,隨著夜風微微飄動。
這場景,漂亮得炫目。
他怔了半天,試探性的伸出手指,扯起一根繩子,輕輕取下其中一只紙鶴,拆開。
映入眼簾的,果然是那歪歪斜斜的沈氏字跡。
九月十一,多云。
天啊,我今天看到他了!
雖然過程很丟臉……
他好像沒有很討厭我,還對我笑了一下。^__^
求愛尚未成功,懷璧尚須努力,加油、加油!
李文征忍不住微微一笑。
把紙鶴按原樣折好,掛回繩子上去。
隨手又取下另外一只,拆開。
九月十二,雨
我的紙鶴都被淋濕了,唉。幸好是小雨,明天就叫人搭個棚子。
今天讀書讀到一句──雖千萬人吾往矣。是什么意思?
如果是為了他,就算中間有千萬人阻擋,我也會前往的。
嗯,我猜應該可以這樣解讀吧。
文征,雖千萬人吾往矣。
他為之動容。放回去之后,又取下另一只紙鶴。
沈懷璧,記住你的口號──征途是帥哥之海洋!努力!努力!
李文征無言。
他很快發(fā)現,紙鶴是按照日期順序排列的,一個個打開讀過,里面什么內容都有,很顯然她是想到哪里寫到哪里,喜怒哀樂,毫不掩飾。
他的手指,最后拈起了今夜剛剛寫成的那只紙鶴。
墨汁還沒有干透,字跡凌亂,顯然寫的時候心情激動。
沈懷璧,拿把鏡子照照自己吧。康王會喜歡一個肥胖又花癡的女人嗎?康王會喜歡一個肥胖又花癡的女人嗎?康王會喜歡一個肥胖又花癡的女人嗎!
記住,癩蝦蟆,永遠吃不到天鵝肉。
醒醒吧!
捏著那張彩紙,他靠在墻頭,沉默了很久。
第二天晚上,沈懷璧按照自己制定的減肥計畫,帶著小環(huán)過來爬墻。
小環(huán)掛好當天的新紙鶴之后,習慣性的數了數紙鶴的數量。
怎么數,數量都不對!
她驚呼,“小姐!少了一只紙鶴!”
沈懷璧大驚失色,急忙打開每只紙鶴檢查究竟是哪一只丟失了。
清點完畢,她慘呼,“天哪!是哪個沒人性的混蛋干的?不偷別的紙鶴,偏偏偷昨天那只!”
另一頭,正進宮面圣的李文征猛然打了個響亮的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