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麻藥針、灌血漿、前前后后縫上個十幾針,這個從監獄里抬來的女孩,算是死不了了。
迷迷糊糊中,羅小路醒過來了,睜開眼睛,接觸到的是一片白,一個面孔嚴肅的護士,不茍言笑的坐在門旁,那扇門關的死緊,連一點縫都不漏。
羅小路再歪著脖子看自己的手腕,纏著紗布,左邊是一大瓶葡萄糖,正一滴一滴順流進自己的血管。
這是醫院了,我成功了,哈!我成功了。
護土走過來,羅小路馬上把興奮壓回去,皺著眉頭,一副痛苦不堪的樣于。
護士小姐一句話也不說,板著臉,調了調葡萄糖上的針頭,又坐回去。
葡萄糖一滴一滴的流著,羅小路現在清醒得很,葡萄糖豐富了羅小路的生命力,羅小路瞄了瞄窗口,外面一片漆黑,不曉得幾點了,大概很晚了,坐在門口的護士顯然有些困了,她眼睛時而朦朧,時而瞇成一條線,不過,這個看起來兇悍的護士,倒是很驚覺,羅小路稍為移動一下身子,她就瞪大著眼盯著。
“喂,把針頭拿掉吧。”
那個針頭,插在血管上,羅小路不自在極了。
而且,整整一大瓶葡萄糖注射下去,像喝了瓶啤酒似的,漲得羅小路想上廁所。
“只剩一點點了,你拿掉好不好?”
護士瞄了瞄葡萄糖瓶子,仍然坐著不動。羅小路又叫了。
“你把管子的口轉大一點,這樣一滴一滴跟眼淚似的,要流到什么時候嘛!
護士沒理羅小路,羅小路不耐煩的皺著眉。
“喂,你喝過啤酒沒有?這葡萄糖比啤酒的分量還多?我想上廁所了!
護士看了羅小路一會兒,相信不是說謊,再說,經驗里,病人注射過葡萄糖后,是想上廁所的。護士走過來了,不過,還是板著臉。
稍為把管子轉大,馬上起作用了,剩下的一點葡萄糖,很快的就滴完了。護士小姐在血管口貼了塊膠布,看也不看羅小路,指了指廁所。
當犯人,住的是醫院里的套房,他媽的,這是什么邏輯,早曉得,該多割幾次手腕,羅小路一進廁所,就開始注意窗口。
頭往窗口外一探,羅小路心涼了大半截,他媽的,誰力氣這么大,把自己抬到這么高的地方,少說這間病房不是三樓,就是四樓。
羅小路是非要出去不可的,再度把頭探出來,嘿!總算不是絕路,窗口外,多出了一條大約三尺的水泥道,那大概是留給工人刷油漆,擦玻璃用的吧。羅小路繼續望下去,又有了新的線索,沿著水泥道走過去,剛剛好可以跨進防火梯,只要跨進防火梯,就是十層樓也不是問題了。羅小路打開廁所的門,若無其事的,又裝出虛弱不堪的要死樣子,跌跌晃晃出來,不茍言笑的護士,馬上過來扶了羅小路一把。
“覺得怎么樣?”
這個悶聲不響的護士,自動的講了第一句話,羅小路沒回答,更虛弱的扶著胸口。
“我站都——站都站不住,剛才上廁所——,差點——差點跌下去。”
搞的愈要死不活愈好,讓這兇巴巴的女人對自己沒防備,羅小路走到床沿邊,故意的跌了一交。
“唉喲、我兩條腿一點力量也沒有,我全身——全身發軟——。”
羅小路裝的還真像,護士小姐使盡了力氣,扶羅小路上了床,那張冰塊臉,顯出了一點人情味。
“你流血過多,體力一時恢復不回來,沒多大關系,過兩天就會好!
“謝謝你! 羅小路聲如游絲,眼皮半瞇著:“我好累、好累,我想睡覺了。”
實在是好演員,五分鐘都不到,羅小路連鼾聲都有了。護士小姐放心的坐著,眼皮一下比一下重,開始還偶而強睜開眼睛看一看,到后來,整人就靠在墻上,動也不動了。
羅小路偷睜開一只眼睛,再睜開另一只,上半身坐直了,護士小姐沒動靜。羅小路跟只貓似的,躡手躡足的下了床,躡手躡足的走進廁所,悄悄回頭,看護士的頭還是靠在墻上,穩的不得了。羅小路卷起醫院里寬大的睡衣褲管,兩手往窗臺一攀,左腳先鉤上去,右腳跟來,三尺寬不到的水泥道就在眼下,羅小路很有秩序,放下一只腳,站穩了,再放第二只,整個人就這么順利脫離了病房。
頭從窗口探進去,護士睡的好好的,又放心,又安靜。羅小路一步一步順著水泥道往前望前方,不敢稍偏左看,底下是一兩丈的距離,掉下去,連全尸都收不到。
這條水泥道,照平常走路來說,三十秒不到就能走完了。但此刻已天色漆黑,心情緊張,又耽心跌下,羅小路扶著墻,一步一頓,不曉得走了多久。
好漫長,好漫長的一條路,羅小路手心都濕了,總算走到了防火梯口。
驚魂未定,氣都來不及喘一口,羅小路算是個膽大的女孩,只見她縱身懸空一越,人就翻進了防火梯。
這是分秒必爭的時刻,光著腳,羅小路一圈一圈,像罩了眼睛的驢,悶著氣,沖了下去。
下了樓,就是一道難題,醫院門口有守衛,三更半夜,穿著醫院的睡衣,那還出的去?
翻墻是羅小路的老本領,從前每隔幾天,就會選戶人家去翻,長久下來,羅小路太駕輕就熟了。
連續三關,羅小路輕而易舉闖過了,一出了醫院,羅小路的第一個目標是去找以前那票朋友,那些朋友,雖說個個混蛋,個個是害蟲,不過,個個都講義氣,尤其自己從監獄里逃出來,那還有什么話說。
在外面混混的人,一個個都身強體壯,羅小路更是結實,雖然才割腕流了大堆的血,但血漿啦、葡萄糖什么的,羅小路早就恢復過來了,在無人無車的空馬路上跑,羅小路速度快的像腿上裝了彈簧似的。
從前大伙沒地方睡,沒地方吃,都聚在一個叫黑皮的家伙那,黑皮挺講義氣的,大黑臉一張,送過兩次管訓,一年前想不開,和一塊混混的凌碧梅結婚了。結了婚以后,大伙就很少去他那兒了。不過,結了婚的他,還是老樣子,成天無所事事,東偷西騙,跟凌碧梅倆,湊合的搭檔,過那種社會寄生蟲的生活。
黑皮住在二樓,羅小路上氣不接下氣,跑到黑皮住的公寓,一頭一臉一身的汗,醫院里那套睡衣都透濕了。
三更半夜有人來敲門,黑皮早就習慣了,那伙烏煙瘴氣的家伙,沒得落腳處,走頭無路了,總是像游魂似的,跟鬼一樣的飄過來。
急促的門聲,不但敲醒了黑皮,也敲醒了凌碧梅。黑皮揉著眼皮,亮了燈,門一打開,嚇了他一跳。
“小路!”
凌碧梅也出來了,挺著肚子,同樣吃驚的睜大了眼。
“快關上門,我逃出來的!
羅小路身子閃進去,黑皮趕忙關上門。
“我的祖奶奶,你本事可大咧,怎么逃出來的?”
“你的手怎么了?”到底是女人心細,凌碧梅一眼就看到羅小路纏紗布的手:“在里頭跟人家打架啦?”
這時候,羅小路整個人都虛癱了,一頭倒進沙發,累的爬不起來,胃餓得都痛了。
“等下再告訴你們,現在先給我弄點吃的,他媽的,我餓慘了。”
“碧梅,去廚房看看有什么可吃的!
“你先給她一杯水! 邊朝廚房走,凌碧梅邊回頭說著:“再拿條毛巾給她,她一頭的汗!
毛巾和水都拿過來了,黑皮自己點了根煙,丟給羅小路一根,羅小路像見到毛友似的,狠狠的抽了一大口。
“他媽的!好久沒抽了,都快忘記煙是什么味道了!
“你膽子可不小,要是被捉回去,那你就慘了,不曉得那一輩子才放你出來,搞什么嘛你?半年又不長,你是哪點想不開?”
凌碧梅端著一盤蛋炒飯出來了。這個曾經野的不得了的女孩,挺著肚子,居然一點從前的壞樣子都沒有了。
“就剩一點昨晚沒吃完的飯,我放了兩個蛋炒,你將就吃點吧!
“老天爺!薄舆^盤子,羅小路拍拍凌碧梅的肚子:“居然要當媽媽了,你們不是發誓不要孩子的嗎?”
“黑皮要的嘛! 凌碧梅羞紅了臉看了黑皮一眼:“他說混一輩子也那么窩囊,干脆養個孩子,改頭換面重新做人算了。”
“說吧,小路,什么事情想不通要逃出來?”
黑皮關切的抽著煙。
“讓我把飯吃完再說可不可以?”羅小路舒不得的放下煙,狼吞虎咽,大口大口吃起飯:“你們幫我做件事,查前幾天的報紙,有一條新聞,一個叫舒云的女作家,兩個男人為她打架,一個受了重傷,住在醫院,查查看是哪家醫院?住第幾病房?打他的男人是干什么的?”
“怎么?就為這事跑出來的?”黑皮吃驚的問。
“反正你們替我查就是了,我明天就要去醫院!
“這簡單,博愛醫院,五○三病房。打他的那個男的是個飛機駕駛,住在香港,偶而來臺灣,是那個女作家的男朋友。”黑皮又補了一句:“現在還在臺灣,就住在那個女作家的家里,怎么樣?還要曉得什么?”
“謝謝啰,黑皮,這筆賬,等我出來以后,加倍報答。”羅小路拍著黑皮的肩,一付江湖味:“碧梅,衣服找出來沒?我要走了!
“喏! 凌碧梅把一條牛仔褲,一件T恤遞給羅小路:“你真的要去?被人家發現了怎么辦?”
“天都黑了,誰會注意我?”
“喂,小路,不是開玩笑的,你一定要自動回去,逃獄逮到不是鬧著玩的!
“聽黑皮一次,小路。”
“我今天回來的時候,注意晚報,還沒有消息,再不回去,明天就上報了,我看我明大陪你回去算了!
“管他什么報,事情沒辦完,我是不會回去的,好了,我走了。”
“等一等,小路! 凌碧梅善良的望著羅小路的手:“注意你的手傷,還沒有拆線呢。”
拋下感激的一眼,羅小路正要出門,黑皮塞了幾百塊錢過來。
“車錢。”
“謝了! 羅小路揚揚鈔票:“有借無還的哦!
“看完了那姓程的,早點回來!
笑笑,羅小路頭也沒回,到了街口,攔了輛計程車,就直開博愛醫院。
☆☆☆
五○三病房里,程子祥今天已經呆了大半天了,晚飯也是金嫂從家里端過來的,程子祥草草喝了點湯,就叫金嫂收起來了。
“老爺,你回去吧,昨晚你一夜沒睡了!
是累了,昨夜就坐在床頭,白天又處理了一大堆事物,五六十歲的人了,真的撐不住了。程子祥站起來,看了熟睡中的兒子一會兒。
“好吧,那我回去了,這兒交給你了!
“你盡管回去好了,不會有事的!
“有什么事,你打個電話回來!
“我曉得。”
程子祥走了,金嫂東摸摸西摸摸,一會兒拉被,一會兒弄枕頭,口里念經的似,有一句沒一句咒著。
“該死的女人,一輩子沒好報應,我等著看你有什么好下場,殺千刀的,該死的——!
金嫂念到一半,門被推開了,還以為是護士什么的,沒想到,一回頭,是個女孩,短短的頭發,牛仔褲、T恤,手上水果、點心抱了一大堆,還有一束玫瑰。
“你找誰呀?”
“我來看程多倫。” 說著,羅小路就過去了,也不管金嫂,走到床邊,抱著的東西,落了一地:“大白癡,天吶,大白癡。”
全身裹滿紗布的程多倫嚇壞羅小路了,這個大白癡怎么傷的比媽說的還厲害,金嫂一步跑過來,插著腰。
“喂,喂,喂,你嚷嚷個什么呀你,大吼小叫的,你是誰呀?”
這個金嫂羅小路一眼就認出來了,死老太婆,不是她多管閑事報警,自己也不會坐牢。但是這口氣,現在得咽回去,吵起來,倒霉的是自己。羅小路緩和下面孔,和善的帶了一點微笑。
“我是程多倫的朋友!
“小倫的朋友?” 金嫂上下打量,覺得好眼敦,像在哪見過:“沒聽小論說過嘛,你到過我們家嗎?”
死老太婆,豈止到過,你還報過警呢?他媽的!
“沒有。”
“你怎么知道小倫住醫院?”
“我——我看報紙的!
“真丟人,都是那個死女人,我們老爺的臉都丟光了。” 金嫂總算找到個人發泄了,“你還不曉得吧?小倫就是為那個不要臉的女人,才被打成這個樣子的!
“程多倫為什么要為那個女人打架?”
“唉,說了也氣人! 金嫂腳一跺,手掌一捶:“你不曉得,那個不知廉恥的女人,看我們多倫年輕,樣子長的又好,居然勾引多倫——!
羅小路兩手一插,眼睛瞪的有杯口大,攔住了金嫂的話,口頭語也出來了。”
“呸,什么作家?寡廉鮮恥的老處女!”
“好,明天我就找人揍她。”
“揍她?噯呀,我贊成,來,你坐,你坐,我把全部情形慢慢的告訴你。”
金嫂忘了自己剛才的態度,熱情的拉椅子。
“我贊成你找人狠狠給她個教訓,不然她以后還不曉得要勾引多少人呢。你不知道我們老爺那個人,他就是愛面子,我說去告他們一狀,他老先生倒大方,什么算了,打架的事,還能分什么誰對誰錯,鬧開了,大家面子難看,這口氣,我憋了好幾天,這下好了,你給我出這口氣吧。我這人就是跟你一樣,不能忍的事,我絕對不忍,顧面子的結果,人躺在床上都不能動,唉,也怪多倫自己,什么女人不好喜歡,偏偏去喜歡那種女人!
羅小路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
“什么?你說程多倫喜歡那個女作家?”
“是呀,迷得要死,我們老爺為這件事還打過他呢。”
“他——他這次跟那個人打架,是為了——,為了那個女作家?” 羅小路心墜下去,好重好重的墜下去。
“就是說嘛,講起來也真丟人!不過,你也不是外人,否則啊,我真是不好說出口!
羅小路走到床旁,咬著牙,恨恨的望著熟睡的程多倫;你這大白癡,原來你迷那個女作家,被打的半死不活,也是為她,我居然割了自己一刀,又冒那么大的危險,為的只是要看你,看你傷成什么樣子,我的天,原來你迷那女人,我比跳蚤還可憐,她還羨慕我呢,他媽的,大白癡,你為什么要迷那個老女人?那個該殺一千刀的老女人!死女人!臭女人!
“小倫白天睡多了,晚上總睡不著,護士小姐給他吃了點安眠藥。”
金嫂現在對羅小路像自己人似的,有著一種敵愾同仇的團結心理。
“那個死不要臉的女人。上一次被我罵了以后,也沒再來了,哼!她要再敢來,你看我不把她打出去!苯鹕忄洁降牟逯骸皣啠銊倓傉f要找人揍她一頓是不是?我看啦,那個女人,警告警告,給她個教訓,叫她以后不要再勾引我們小倫,至于那個動手打小倫的男人,非要打他一頓不可,至少也要叫他像小倫一樣,躺在床上不能動!
羅小路澀痛的心,積滿了淚,眼睛望著程多倫,手掌握的緊緊地,指甲都陷進肉里了,她恨程多倫,恨那個打傷程多倫的男人,更恨舒云。
“不過,這件事無論如何不能叫小倫的爸爸知道,我們老爺呀,哼,死愛面子,兒子被打成這個樣子,吭都不吭,我金嫂才不管什么面子不面子,吃了虧,就要討回來!
邊講著,金嫂邊削了個梨。
“吃個梨,講了那么多話,口渴了吧?”
“不吃,謝謝! 羅小路神色木然:“我要走了!
“吃個梨再走嘛,你明天什么時候來?”
“明天——?”羅小路知道自己必須走了,眼淚已經從胸腔漲升到眼皮囊了:“我不知道,也許來,也許不來。”
“唉呀!說了半天,還不曉得你姓什么,小倫 問起,我連個稱呼都沒?”
羅小路啟了口,又合上去。
“反正;我還會來,你也別告訴他我來過。”
羅小路又補了一句:“金嫂,我來這兒,只有你知道,我要找那姓舒的和那男人算賬,也只有你知道,這是我們倆個人的秘密,誰都不要講,包括程多倫的爸爸,好不好?”
找姓舒的和那個男人算賬,這句話,對金嫂來說,太受用了,那股子敵汽同仇的團結心理,更密切,更濃厚,真覺得這個女孩是自己人了。
“好好好,我誰都不講。哦,對了,如果你不想碰到小倫的爸爸,你最好晚上來,像今天這個時間就可以了,他爸爸每次差不多十點左右就走了!
“謝謝你,我走了。”
這個女孩愈看愈面熟,實在是像在那見過的,金嫂想了半天,就是想不起來?辛艘豢诹_小路沒吃的梨,金嫂也不再想面不面熟的事了,心底樂的等羅小路去找舒云和那個男人算賬。
上了計程車,羅小路就哭了出來,像一個裝滿水的汽球被扎了洞似的,洶涌的奔流出來。該死的大白癡,那個女人有什么好?你為什么迷戀她?既然迷戀她,又為什么一天到晚往監獄去看我?幫助我解開了父母對我的不原諒?對我這么好,又為什么?
一路哭到黑皮家,羅小路在樓梯口,擦干了眼淚,正要按鈴,包著紗布的手,這才感覺到隱隱地作痛,痛的抬不起手,頭也暈眩著,人站著,虛晃虛晃,隨時會跌下去。
勉強伸出另一只手按了電鈴,羅小路差不多站不住了,身子癱靠在門前,門一開,羅小路跌了進去。
“小路!你怎么了?”
黑皮和凌碧梅驚住了,凌碧梅扶著臉色發白、冒虛汗的羅小路躺在沙發上,不知所措。黑皮到底年長幾歲,看了看羅小路包紗布的手腕,又看看那張連唇都發白的臉,穩住驚訝,對浴室指了指。
“去拿條毛巾來,還有,把雞湯熱熱端過來!
凌碧梅挺著微微隆起的肚子,行動卻非常敏捷,毛巾拿來了,雞湯也放上電鍋熱了。
“她是怎么了?”
“你替她把汗擦了。” 黑皮皺著眉搖頭:“流了那么多血,就跑出醫院,再怎么好的體質也撐不住的!
黑皮自己去廚房,把雞湯端出來,又倒了杯冷開水。
羅小路神志清醒了,睜開眼睛,整張臉蠟黃的怕人。
“來,小路,先喝口水!
黑皮扶起羅小路的頭,慢慢的讓羅小路喝了幾口。
羅小路斜靠著沙發,慘白的嘴角,對著倆個人笑了笑。
“我沒死?”
“差不多了! 黑皮對著雞湯指了指:“倒一碗出來喂她喝下去!
“小路,來,這是給你吃的。”
“我不想吃!
羅小路頭一撇,臉還是蠟黃蠟黃的。
“不要孩子氣了! 黑皮說話了:“十九歲就死了,你不覺得可惜呀?這是我叫碧梅特別給你燉的,好意思不吃?”
羅小路喝了幾口湯,感激的望了望他們,苦笑著。
“快死的人,沒力量講一大堆感謝的話了!
“誰等你說那些話! 凌碧梅又添了些湯到碗里:“看到程多倫沒有?”
羅小路苦笑的嘴角收回去了,才逐漸恢復元氣的臉色,僵直的像一具斷氣的尸首。
凌碧梅和黑皮互視一眼,黑皮點了兩根煙,遞一根到羅小路面前。
“小路,抽根煙!
半天,羅小路睜開眼,接過煙,眼角滑著淚。
“黑皮,碧梅,我問你們一個問題。” 羅小路深深的吸進一口煙:“如果你們恨一個人,你們要怎么對付他?”
凌碧梅和黑皮又互視了一眼,黑皮彈彈煙灰,笑著問。
“怎么?去了一趟醫院,就有仇人了?”
“別跟我開玩笑,我很認真!
“說說看! 黑皮看了看了凌碧梅。
“我恨三個人!”羅小路聲音陰冷而堅硬。
“三個人?”凌碧梅不解的望著小路。
“對,三人。”
羅小路的聲音幽幽的,好遠好遠,卻塞滿了強烈的恨意。
“有一個我愛他! 羅小路閉上了眼睛;“程多倫。”
“另外兩人是那女作家和那個男的?”黑皮把羅小路手指夾著快燒到指頭的煙取下來。
“幫我一個忙,黑皮! 羅小路把臉轉向黑皮。
“什么忙?你說說看!
“幫我找人揍一個人!
“誰?女作家?還是那個男的?”
“女作家我自己來,揍那男的。”
“那多累,我就一塊替你解決算了!焙谄ばχv完,即刻換上了一臉嚴肅:“小路,揍人太容易了,十個八個,都不是問題,問題是你現在做了件很糟糕的事——逃獄。姓舒的是個很有名氣的作家,男人為她打了一架,報紙都發新聞了,這件事還沒冷下來,她的男朋友接著就挨揍,警察局可不光是一群吃飯不做事的白癡,查起來,你牽涉在里面,你想想,你這輩子要在牢里呆多久!
“你的意思是不幫我這個忙了?”
“小路,多為你現在的處境想想,你現在是逃獄!
“黑皮,你現在不要替我找那么多理由,我只問你一句話:幫不幫我這個忙?”
黑皮拳頭握的緊緊地,朝自己腿上一捶。
“不幫!”
“好!黑皮,沒有你幫忙,我自己來!”
“小路。” 在旁邊的凌碧梅急了:“聽黑皮一次話,你這樣會鬧大禍!
“那是我自己的事! 羅小路斬釘截鐵,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沒有人幫我,我照樣有辦法叫那個男人頭破血流!”
羅小路的個性,黑皮和凌碧梅十分清楚,她要做的事,誰也阻止不了。這次,不但凌碧梅急,黑皮也緊張了,從沙發里站起來,眼里冒著火。
“我替你找人去揍他!”
☆☆☆
舒云把最后幾件內衣褲整理進旅行袋,拉上旅行袋的拉鏈,手放在旅行袋上,望著正在套外衣的浩天。
“什么時候再來?”
陸浩天扣上扣子,走到床旁,鉤起舒云的下巴。
“該來的時候,我就來!
“該來的時候?”舒云凄涼的笑笑;“我等吧,總能等到那個該來的時候!
一把抓起舒云的肩,像抓一只瘦弱的雞那么輕易的,陸浩天以強勁的臂力,擁吻了片刻。旅行袋往肩上一掛,陸浩天捏了捏舒云的臉,正要開客廳的門,聽到一聲鈴響。
“你有朋友來了!
陸浩天邪氣的笑笑,舒云走到前面,門還沒全開,突然沖進三個衣著流氣的年輕男孩,有嚼口香糖的,有叼著煙的。舒云驚愕的往后退幾步,退到陸浩天身邊。
“你們——,你們找誰?”
三個男孩朝客廳四周張望了一下,一起把視線落在陸浩天臉上,其中一個個子較高的,指了指陸浩天。
“你就是那個姓陸的吧?”
“有什么事嗎?” 陸浩天摟著驚住的舒云,心底感覺一陣不對勁,但,仍大聲大氣的顯出不畏的神情。
大個子不再多話,一使眼色三個男孩煙一丟,口香糖一吐,對著陸浩天就是扎扎實實的三拳。
舒云嚇壞了,還來不及叫,只見陸浩天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就抱著肚子,痛苦的彎下腰。
“你們——,你們為什么打人?你們停手——”
今天的陸浩天完全沒有那天打程多倫時的風采了,那雙強勁的臂力,那副飛行駕駛員必備的結實體格,全派不上一點用,三雙拳,像鋼鐵般,左右前后的夾擊,陸浩天狼狽的被圍打,窩囊的沒話說。
舒云嚇壞、也嚇傻了,憑空跑出三名男孩,一句話也不說,就劈哩叭啦動起手來,老天!這是怎么回事?身子貼著墻,舒云兩手蒙著臉,叫著。半天,想起打電話求救,手還沒觸及電話,一名男孩已經快一步,將瘦弱的舒云摔在沙發上。
“再敢動電話他就活不了!
這句話比什么暴力都有效,舒云大氣都不敢吸一口,動也不動的坐著,流著淚,眼睜睜的望著一向在自己面前,像一堵墻那么強壯的男人,被打的抱頭滾動。
“停手!”
就在陸浩大幾乎被打的半死的時候,門被推開了,羅小路兩手插在牛仔褲里,站在客廳里,三個男孩立刻停手,羅小路頭往外一撇,三個男孩頭也不回,陸續走了出去。
舒云怔怔的看著羅小路,想過去扶起躺在地氈上一動也不動的陸浩天,羅小路一步一步走進,眼里透出濃烈的仇意。舒云感到奇怪,身子順著沙發往后退,退到已經沒有地方可退了,羅小路甩了甩頭發,鄙視的瞅了躺在地毯上,游絲般呻吟,不得動彈的陸浩天。
“你的英雄救不了你了,他再也沒有力量幫你打別人了。”
“你——你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來告訴你,天下的事,一定要公平,沒有誰注定占便宜,也沒有誰注定要挨了打還自己花錢住醫院!
舒云一切都明白了,也明白眼前這個女孩是誰了。但,她不是在監獄里的嗎?怎么出來的呢?逃出來的?好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她為什么要逃出來?這是犯了多大的罪!
“你是不知廉恥的女人!
突然一句話這樣罵過來,舒云被罵愕了。
“和有婦之夫來往,又勾引一個什么都不懂,小得可以做你兒子的男孩,你簡直——!
“請你不要隨便污——!
“污什么?污辱嗎?”羅小路盯著舒云,恨的好深、好深,揚起手,一巴掌落在舒云毫無防備的臉上:“我就污辱你,我恨你,我恨你勾引程多倫,我恨你!”罵完了,一巴掌打完了,舒云并未如自己所預料的還手,或破口大罵,舒云那么冷靜,舒云那么一動不動的坐著,眼睛凝視著一個沒有目標的方向,五道手指印在她蒼白的臉頰安靜的浮著——她沒有反擊。羅小路準備的更惡毒的話和耳光,全頓住,發揮不出來了。人總是人,永遠伸不了手去打一個沒有反應的東西,舒云的這刻就是這樣,羅小路的手懸著,揮也揮不出,終于,咬著牙,抖著一雙打不出去的手,“碰”的一聲,帶上門走了。
舒云的眼睛從沒有目標的方向,移向躺在地上呻吟的陸浩天,站起身子,走到電話機旁,撥了醫院的電話,叫了救護車。然后,一步一步走到陸浩天身邊,吃力的抱起陸浩天的頭。
“浩天。”
“喲唷,那些——那些小子,他們——!标懞铺彀l出游絲般的聲音。
“痛是吧? 我叫了救護車!
陸浩天勉強的睜開眼睛,模模糊糊的看到舒云的臉,模模糊糊的看到五道指印。
“你——你的臉——?”
“很公平,不怪別人!
“他們——他們——,我要——我要告——告他們——。”
“別告了,你算揀了便宜,你還能說話,人家被你打的時候,已經是昏過去了。”
“你——你是說——?”
舒云苦笑的點點頭,撫了撫陸浩天臉上的淤傷。
“這樣也好,你可以在臺灣多留些日子!
☆☆☆
敲了病房的門,金嫂應聲打開,羅小路一閃跳了進來,金嫂像見了好友似的,好高興。
“噯呀,你怎么今天才來,小倫昨天等了——!
“羅小路!”
半靠躺在床上的程多倫,千料萬料,也沒料到,金嫂口里說的那女孩,竟是羅小路,關在監牢里的那個羅小路,程多倫眼珠幾乎都要從眼眶里跳出來了。
“你怎出來了?”
羅小路忘了前天還咬著牙,恨透了這個大白癡,一步跑到床前,興奮的嘴角蕩滿笑。
“你的傷還痛不痛?”
“你是怎么出來的?”
“我呀,神通廣大! 羅小路眼珠一翻,得意忘形的笑著:“反正我出來了就是,告訴你,大白癡,我幫你報仇了!
金嫂比誰都興奮,這句話聽得她眼睛都亮了。
“你找人打過他們啦?”
“我找了三個人把那個姓陸的打了一頓,現在一定躺在醫院里!
“姓陸的?” 程多倫不解的歪著頭:“你是說——?”
“就是舒云那男朋友嘛,不是他打你的嗎?我幫你打回來了!
金嫂真樂壞了,笑嘻嘻的拉了張椅子過來。
“來,坐坐坐,慢慢講,慢慢講!
“你是說,你找人打了那姓陸的?” 程多倫好像不太相信的問,“有沒有打錯人?你怎么知道是他?”
“這點小事算什么。” 羅小路輕松的聳聳肩:“反正,我幫你報仇了,他被打的躺在地上,動也不能動!
姓陸你也會被打?程多倫心里開心得不得了,顧不得傷口痛,坐直身子。
“那——舒云呢?舒云怎么樣了?”
“我罵了她,還打了她一耳光!
原以為程多倫會孜孜笑的,但,程多倫本來開心的臉沉下去了,沉的找不到一絲笑容,病房里只有金嫂一巴掌、一巴掌的拍著。
“好,打的好,該多打她一耳光的!
程多倫依然沉著臉,沒有一絲笑容,那張臉顯得那么憂心、那么不滿,看也不看羅小路,難過的沉著頭。這表情與剛才聽到陸浩天挨打,截然不同。
“大白癡——!
程多倫抬也沒抬頭看羅小路,那張臉難看極了。
“你不該打她。”
“大白癡——! 羅小路的心,被重重的擊痛了。
“你真的不該打她,——她并沒有錯,你為什么要打她?”
羅小路真是心碎了,碎成一塌糊涂,碎成好多好多片,扎的出血,痛的要叫、要哭。
“怎么沒錯?那個沒有廉恥的女人,——!
金嫂的反駁沒講完,程多倫吼了起來。
“金嫂,請你不要這樣批評她!”
淚都來不及流出米,羅小路按捺住那已經碎裂和心,打開門,奔跑了出去。
羅小路完全沒有聽到后面金嫂的叫聲,奔出醫院,不曉得自己是怎么坐上計程車,也不曉得是怎么上了黑皮的樓,進了門,羅小路像一具僵直的軀殼,虛脫軟弱的坐下,軟弱的望了望兩張關切自己的面孔,軟弱的伸出手,聲音似壓擠在一種極限中,悠悠的發出。
“黑皮,給我一支煙好嗎?”
黑皮遞過去一支煙,點亮了火柴。
“今天又發生了什么事?”
羅小路把臉側開,深深吸進一口煙。
“黑皮,人的感情被傷害到最深的時候,是不是哭不出來?”羅小路抬起臉看著凌碧梅:“碧梅,你有沒有過這個經驗?”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凌碧梅焦急的問。
又是一口濃煙從羅小路喉管里噴出來。
“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覺得自己很可憐!
“小路,有什么話說出來大家聽,別憋在心里難受。” 黑皮坐下來,拍拍羅小路的肩。
羅小路站起來,走了兩步,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是不是很不迷人?”
這樣的一句話,來的又突然又奇怪,要不是此刻氣氛處在一種僵硬中,真會叫人笑出來。
“男孩子看到我,是不是覺得我很沒吸引力?”
又是一句奇怪而突然的話,問得令人那么措手不及,羅小路似乎并不需要答案,沒有等別人的反應,又是一句。
“我大概只適合跟男孩來什么友誼之類的吧,從來沒有男孩愿意和我一起發生那種美的要死的愛情!
羅小路手一攤,煙一噴,很瀟灑的仰天一笑。
“相不相信?等我出了獄,我要去當修女。”
黑皮過來,坐到羅小路旁邊,把那根都燒到濾嘴的煙拿下來,遞了根新煙過去。
“那多乏味,出了獄,學學碧梅,找個像我這種次等貨,將就的嫁了,養個把孩子。燒燒飯,洗洗尿布,也不錯的啦,碧梅,是不是?”
羅小路要哭出來了,努力的忍回去,大大吸了口煙。
“嫁他媽個頭,我要當修女,沒事亂祈禱一通,拯救那些該死的靈魂!
“我看是不必了,咱們都是被拯救的惡棍,壞事做多了,血捐出去都沒人敢要,上帝大概也不愿意收我們,你就安分的學學碧梅好了!
“不收拉到,他媽的!”羅小路手往空中一揮:“我要睡覺了!
“等一等! 凌碧梅挺著大肚子,進房間拿了一箱藥出來:“換了藥再睡!
“不換了,讓它爛掉!
“什么話! 黑皮一把按住羅小路:“祈禱也得兩只手,一只手的人,上帝見了還不開心呢!
強拉起羅小路的手,黑皮幫著解開紗布,凌碧梅小心的上藥,嘴里不停的問著。
“痛不痛?”
“痛死活該! 羅小路咬著牙。
“你看,傷口發炎了,明天陪你到醫院看看!
“不看,讓它爛。”
“小路!’”黑皮幫著拿膠布,指了指桌上的報紙:“今天報紙出來了,開始通緝你了!
羅小路一點也不緊張,哼了一聲,看也不看。
“我看明大你自動回去,別等人家來逮了,那判起來,有的受了!
傷口包好了,羅小路拍拍屁股,往沙發一躺。
“我想回去的時候,自動回去,現在沒心情!
“小路——!
羅小路躺下去的身子,抬了起來。
“愿意嘛,你們就收留,不愿意,睡了今晚,明天我就走。”
“什么話! 黑皮不高興的皺皺眉。
“你們聽著,我現在心碎了,碎得一塌糊涂、亂七八糟,回去的話,被悶在里頭,一定會找人打架,所以,你們要是可憐我的話,就讓我住在你們這白吃白喝幾天吧!”
講完,羅小路一頭栽進沙發,眼睛一閉,手一揮:
“我要睡覺了,晚安啦,兩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