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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灘上的月亮 第五章
作者:玄小佛
  很難得的,程子祥回家吃晚飯,但兒子卻不在,程子祥坐在客廳,不時的看墻上的鐘,金嫂已經擺好飯菜了,鐘上的針一下一下的滑過去,再去看它,已經七點了。

  “老爺,你別等了,我看你先吃吧,多倫常——!

  話到口,看程子祥臉部表情不對,金嫂馬上吞回去。

  “他經常怎么樣?你說!

  “他——唉,老爺,我看你再不能不理睬了,自從那次一晚上沒回來,你打了他以后,他經常不在家吃晚飯,你再這樣不理不睬,他會叫那個女人騙得不曉得是非黑白了。”

  程子祥來回的踱著,一遍一遍又一遍。

  “你跟蹤的也沒結果?”

  “我看他是發現了,最近都是我不注意的時候出去!

  “好吧,你把菜收起來,我不吃了,多倫回來叫他到我書房來!

  上樓進了書房,程子祥雪茄一口接一口的抽著。兒子的問題著實令這個成功的企業家傷透腦筋。

  該用什么方式、什么態度來影響兒子?程子祥費心的思考,不曉得思考了有多久,外面在敲門。

  “進來!  進來的是程多倫,程子祥放下雪茄,笑容滿面,十分和藹,又忙著拉椅子。

  “吃過飯了嗎?沒吃過叫金嫂給你熱!

  “吃過了!

  程子祥關上門,滿面笑容的從抽屜里拿出煙,給了兒子一根。

  “來,抽根煙,這樣談,氣氛比較好一點。”

  自從找工作開始,程多倫每回面對的是一個令他陌生,令他不習慣、不熟悉的父親。兩個禮拜前還那樣咬牙切齒的打自己,碰了面理也不理,今天又奇特得像朋友似的邀自己到他書房,遞煙、拉椅子。程多倫不曉今天又將有什么結局,待命的坐著,接過煙。

  “爸爸今天第一件事要———咳——!  程子祥干咳一聲,略清理喉管:“爸爸第一件事向你道歉!

  程多倫手上的煙,差點掉到地上,對自己剛剛聽到的話充滿了懷疑。

  “老實說,爸爸的脾氣真是太暴躁了,你這么大的人,又是個男孩子,有什么了不得的事,罵個教訓也就差不多了,實在是——!背套酉橛忠淮吻謇砗砉埽骸鞍职譃槟翘斓氖孪蚰愕狼。”

  “爸爸——。”  程多倫覺得又感動又慌亂,真是不曉得怎么好,此刻,真寧愿父親今天所給自己的是懲罰,而不是如此千料萬料也料不到的寬厚待遇。

  程子祥看出兒子的感動與慌亂,故意站起來去拿煙灰缸,給兒子一點時間和情緒。

  這是程子祥回到椅子上的第一句話。

  “時間這玩意兒講起來很不可思議,它讓一個人老,就會叫他把年輕時的很多事給遺忘掉。譬如說,年輕時的過分沖動呀,好強呀,盲目的追求自認為合理的啦,死心塌地、一個勁的鉆進感情漩渦里啦,這些事,在年輕的時候,有一千個、一萬個理由擁護當時的行為,可是,等年紀一大,再去想那些事,卻怎么也找不出一點理由想像當時為什么會去做它,所以說,這個時間過程帶給人的思想,實在是不可思議。”

  一串話完了,程子祥看看兒子的反應,又開始一席對白。

  “多倫,最近這一個月,你跟以前不大一樣了,似乎有點改變。不過,這個改變是好的,爸爸欣賞!背套酉槁N起大拇指:“像個男孩樣了,固執,有自己的主張,不錯,很像你爸爸當年!

  這番贊譽,真叫程多倫感激零涕,長了這么大,耳邊所聽到的一直是優柔寡斷,沒有男孩子樣,像被圍困在一圈冷瑟畏懼中,今天,這圈冷瑟畏懼剎間解除了,解除得那么輕易、那么突然,快得使程多倫措手不及,一時間,震愣得不知如何接受,只感到心胸澎湃,眼眶濕熱。

  “爸爸猜一猜什么使你改變的,好不好?”

  兒子激動,程子祥看在眼里,叼著雪茄,程子祥盡量使自己的態度輕松。

  “嗯——,有女孩子在你心里面活動了,甚至于,你已經開始談戀愛了,爸爸猜對了沒有?”

  講完,程子祥吸一口雪茄,像是不經意的隨便猜測,但雪茄煙霧后的眼睛,卻精明的、專注的等待著兒子的回答。

  程多倫一點隱瞞的念頭都沒有了,仿佛對面坐著是一個相交多年,十分可信賴的朋友。程多倫耳根稍為燒熱,誠實的點點頭。

  “這么說,我們家兒子長大了,快告訴爸爸,對方是個什么樣的女孩?”程子祥滿臉笑容,十分有興致的樣子。而心底,陷進了某種恐懼與擔憂。

  程子祥的興致和笑容鼓勵了程多倫,程多倫完全放開了自己,侃侃而談。

  “她很美、很纖細、很嬌弱,常常都是很安靜的坐著,但有些憂郁,她——,她比我大,不過,不妨礙我對她喜歡!

  “她是做什么的?你的同學嗎?”程子祥已經被恐懼與擔憂所包圍了,那個人很顯然就是金嫂口里的女人,一個三十歲那未婚的女人,但程子祥故作一無所知,輕松的笑問著。

  “不是我的同學。”

  “那么是——?”  

  “爸爸,也許你會不欣賞我這份感情!背潭鄠惷统閮煽跓,再狠噴出幾口煙霧:“我可以告訴你她是誰,或許你已經猜到了,就是我幫她寫稿的那個女的,金嫂告訴過你了,她是個快三十歲、仍然還沒有結婚的女人。”  

  恐懼與擔憂沖擊著程子祥,程子祥抓雪茄的手指抖了好一會兒,即刻又努力的隱藏起來,做出個驚訝的表情。

  “那個——,那個女人,她喜歡你嗎?”

  程多倫羞澀的咬咬嘴皮,看看父親,抽了口煙。程子祥無法保持客觀與超然了,剛才那份朋友式的交談,到目前為止,已經降入了零度。但程子祥明白,自己不能有任何教訓的態度,一點點都不能有,否則今晚辛苦經營的談話,將又是一場空。

  “多倫,爸爸再為那天打你的事道歉。”

  “爸爸,其實——!

  程子祥止住兒子要說的話,心情沉痛得一塌糊涂。

  “多倫,做了二十多年父親,我忽略了太多,我是個失敗而并沒有朝成功去努力的爸爸。”  程子祥兩只手肘抵在膝頭上,身體傾向兒子:“孩子,爸爸很愛你,你曉得嗎?我現在擔心的是,你會懷疑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感情!

  “爸爸——!背潭鄠惣尤f千,而喉嚨卻塞著。

  “好,你不要說!背套酉閿[手:“現在爸爸有些話要講,不管這些話是不是叫你反感,但你得耐心的聽完它。”

  程子祥把向前傾的身子靠回椅背,心底一團亂,雪茄緩和的吸入、吐出,盡量的培養一份平和。

  “爸爸說過,時間是個不可思議的東西,它讓一個人老,就會叫他把年輕的很多事給遺忘掉,等到他再面臨一張年輕面孔,面臨年輕面孔所做的一切,他會忘掉自己曾經年輕,而不用太多理由,就去扼殺這張年輕面孔做的任何事情,這,大概就是父母子女間,老是踏不過去的鴻溝吧!”

  程子祥依舊靠著椅背,頭往上仰。

  “但是,不管父母如何遺忘自己曾經年輕,如何不以同情和了解去認識子女的問題、幫助子女的問題,有一件事,它是永遠不容懷疑的,那就是父母對子女的愛!

  抽一口雪茄,程子祥繼續說,頭從椅背上抬起。

  “那天晚上你沒回來,金嫂告訴我那個女作家的事,我唯一想到我要做的,就是痛打你一頓。我以為這是唯一的方法,但,我忽略了你已經是個大男孩,一個在感情上可以獨立的大男孩,我不該用父親看兒子的眼光來對你,這是我的錯誤!

  “爸爸,你并沒有錯!背潭鄠愐皇帜脽,另一只手不安的緊握著:“任何父親都有權利用這個方式管教兒子!

  “不,這真的是我的錯誤,我忘了你已經二十二歲了!背套酉閷鹤颖傅男πΓ骸耙院蟀职謺涀∧闶谴笕肆!

  這么說,在程子祥面前,程多倫已經是個大人了,這句話,叫程多倫又驚、又喜。

  “好,現在我們來談點大人的事,你愿意讓爸爸在你的感情生活里做一個顧問嗎?”

  用力的點點頭,程多倫眼睛里充滿了興奮,父親這些話,不是表明了他尊重自己對舒云那份綿綿澀澀的愛?

  “爸爸先問你,你對那位女作家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你研究過嗎?”

  “我沒想過這些,但我知道,我是在愛她。”

  好一個愛,這個愛就像一顆子彈,直直的射中程子祥的胸膛。

  “是什么理由使你在二個多月的時間,就敢肯定自己是在愛?”

  “愛一個人的時候,它是不要時間的,往往它會發生在一剎那,沒辦法解釋,也沒辦法研究它為什么!

  程子祥真要叫兒子這番幼稚的愛情至上論調氣得跳起來,用力的吸了一口雪茄,總算壓下去了。

  “她呢?那位作家,她是不是也在一剎那間發現自己在愛你了?”

  “她很理智,她認為她并不適合愛我!

  那口壓回去的氣,算是消了些,兒子是在單戀,而那個三十歲的女人,大概是寂寞了,找個人消遣消遣,可是為什么偏偏找上我兒子?哦,老天!請睜開眼為我那年輕不懂事的兒子安排個好下場,叫他醒醒吧!

  “這么說,你愛得很痛苦?”

  “也不能這么說!  程多倫很不好意思,臉都紅了:“不管她那邊怎么樣,我只要能看到她,我都很快樂!

  天啊!我兒子在做什么!

  “你還要幫她工作多久?”

  “只剩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了!

  “工作結束后,你打算怎么辦?”

  “我也不曉得,但我不能不看到她,我真在愛她!

  程子祥簡直嫌惡兒子把愛掛在嘴邊到了極點,重重的把一口煙噴出來。

  “多倫,爸爸在想,你會愛上一個三十歲的女人,多少有點母性的依戀,這大概跟你從小母親就去世有點關系,不知道你信不信爸爸這種說法?”

  “也許是,也許不是,我只知道我愛她!

  又是愛,程子祥幾乎要跳起來了。

  “好,我們現在先不討論感情,我們談點現實的問題,你這樣單方面的付出感情,你不怕有一天你會傷害到自己?時間愈長,傷害的程度就愈深,你不認為這很嚴重?很需要好好的考慮考慮?”

  程子祥的話,使程多倫猛吸了兩口煙,程子祥想,是有效果了;但是還不到十秒鐘,程子祥被驚愕住了。

  “縱使會對自己造成嚴重的傷害,我也不放棄任何能見到她的時間,我會爭取每一分鐘,甚至每一秒鐘。”

  “多倫!”

  程子祥站了起來,眼中發出嚴厲與絕望的傷心,片刻,才記起今天不能用這個態度,又坐回去。

  “多倫,爸爸不再年輕了,爸爸無法做到同情與了解,爸爸不欣賞你這份感情,因為爸爸愛你,怕你受到傷害,你要明白,你的喜怒哀樂會完全影響爸爸。”  程子祥搓著額頭,痛苦、傷心得近于哀求的望著兒子:“爸爸對自己講過,不拿長輩的強硬態度強迫你做任何改變,但,記住爸爸這句話,別傷害了自己,你的喜怒衰樂操縱著爸爸,爸爸不能看到你有一點痛苦!

  “爸爸!”

  “好了,你回房睡覺吧,爸爸也要休息了!

  送兒了走出了書房,程子祥老淚縱橫了,久久泣不成聲,一個剛毅成功的企業家,也有這樣的一面——衰弱、茫然、無助,求問蒼天,卻企求不到一點幫助。

  ☆☆☆

  這是程多倫一生中,面臨最多問題的時候,對不能順從父親而產生的歉疚,對舒云那深植的愛的無法割舍,中間還有羅小路與她母親的調和重擔。

  這個一向單純,只知道上課、回家、回家、上課的男孩,一下子從極度的窒息壓迫和痛苦萬般中,不自覺地成熟了起來。

  先拋開一切,程多倫再度去了羅小路家。

  羅太太的不耐煩中透出的驚愕,已經比第一次的態度稍為友善了許多,起碼沒有第一次那種不關心的冷漠。

  窄小簡陋的客廳兼飯廳兼孩子的游樂空間,程多倫被指向一張椅面已經松開的藤椅。

  “坐吧!

  羅太太打發開繞在身近的孩子,自己坐在另一張藤椅上。

  “是為小路的事來的?”

  “是的,伯母!  程多倫沒有揉搓手心,沒有結結巴巴,完全像個大人在辦一件正經事。

  “她現在在監牢里?”

  “是的,判了六個月!

  羅太太靜靜的,半晌沒講一句話,只抬起衣袖,在眼角處抹了兩下。

  “她傷夠了我們的心,從她學壞的那年開始,  她沒一天不傷我們的心!绷_太太平靜不下來了,再壞,那也是自己的女兒,骨肉連心的女兒:“念初三那年,也不曉得她怎么交上了那批壞朋友,先是放學不按時回家,后來膽子更大,經常徹夜不歸,學校記過的通知單一張張寄來,最后大家都畢業了,她留級重念,這倒不要緊,只要她能學好,但她變本加厲,抽起煙來了,十天八天不回家也變成常事,她爸爸用盡了辦法把她找回來,沒打她也沒罵她,好話說盡,總算她答應了我們學好,不再荒唐,為了她能脫離那群壞朋友,我們東湊西借的弄了點錢,給她換了個學校,家也搬了,總算安分的念完了初中!  

  講到這,羅太太已經泣不成聲了。

  “她功課不好,考不上公立的高中,但我們做父母的,一輩子沒念過書,總是希望自己的兒女能多念點,尤其她又是老大,說什么也要給弟弟妹妹做個榜樣,我們家的環境不好你是看得出來的,他爸爸只是一個工廠的小工人,養個家已經不容易了,還是硬給她湊了學費念私立學校,但,那孩子實在是——。”

  掩面擦掉不止的眼淚,羅太太繼續說:

  “上了高中,她的老毛病又來了,抽煙,不回家,在學校闖禍,她爸爸再忍不住了,脾氣一來,也不管左右鄰居看熱鬧,又罵又打,可是這一打更糟了,她爸爸每打一次,她就壞一次,開始偷家里的錢,有一回硬是連整個薪水袋都拿走了,那個月,我們一家八口,真的是醬油泡飯過去的。她爸爸要登報脫離父女關系,我哭著求她爸爸再饒她一次,可是——,可是——!  羅太太才擦掉的眼淚又流下來了:“人要是變壞了,你是沒辦法叫她改過來的,高二那年,她被學校開除了,她瞞著家里,我正奇怪怎么好久沒接到她學校寄來的什么記過、犯規這些通知,還當她學好了,開學的時候,我出高價標了個會,準備給她和弟弟妹妹做學費,那天,也怪我太忙了,叫她過去拿會錢,結果,她這一去就是一個月。這次,連我都不能原諒她了,她回來,她爸爸打了她一頓,叫她永遠都別回來,就這樣——就這樣她走了,沒有一點消息,她叫我們太傷心了!”

  “實在——實在是叫我們太傷心了。”  羅太太伏在桌上痛哭失聲、完全忘了坐在對面的程多倫,盡情的掉進對女兒的不可原諒與無法剔除的骨肉親情中。

  哭了好一陣,羅太太抬起袖角擦去淚水,而雙眼紅腫,情緒一時還無法平靜。

  “是小路要你來的?”

  “是的,伯母,她希望你們能原諒她,她很后悔,她知道你們不會原諒她,但,她只求你去看看她,她不做別的要求,只盼望你能去看她一次!

  羅太太沒有反應,眼眶卻再度潮濕。

  “伯母,她只有這么一個要求!

  “算了,還看什么?”羅太太避開臉,偷擦去眼眶中的淚:“告訴她,我不會去的!

  “伯母,她以前是做錯了,但,她已經得到懲罰,得到懲罰的人,有權利為自己的過去贖罪。”

  程多倫激動得從椅子上站起來,聲音的頻率提高,臉漲紅了:“你曉得關在監獄里的人對親情的渴望嗎?你曉不曉得,這個世界上她最思念的人是你,你只要去看她,哪怕是看一眼,對她來說,也許比關十年牢還有效!

  程多倫的義慨,比一個三十二歲、四十二歲的男人都成熟,沒有手足無措,沒有拘謹不安,沒有一向的稚嫩,他挺高肩頭,走向羅太太。

  “伯母,去看她吧,只要一次就好了,這個世界,她最想念、最需要的是你!

  程多倫走了,羅太太望著那瘦高的身影離去,眼淚驟雨般傾嘩,頭埋進手掌中,渾渾呢喃中,似乎喊著女兒的名字,一聲又一聲。

  ☆☆☆

  像平常一樣,程多倫拿著食物在探望時間,到了監獄里的會客室,程多倫看到一張憔悴中滿是等待的臉——羅太太,程多倫說不上那是種什么樣的感覺,沒等羅太太看到自己,程多倫就回轉身子,把食物交給看守的人員,離開監獄門口走出去了,程多倫發現自己的嘴角沾到一絲的味道,那是淚水。

  坐了將近半個鐘頭,會客時間終于到了。羅太太被帶進了整排玻璃隔著的會面室。

  羅小路晃著腦袋出來,沒看到程多倫,看到的是幾乎一年沒見到的母親,跨步過去拿起聽筒,羅小路抖得厲害,哽咽的張著口,玻璃外的羅太太早已淚流滿面,講不出話。一年沒見到自己的女兒,再見到時,竟是在監獄,短短的頭發,穿著藍色的囚衣,但那眼睛、那鼻子、那嘴唇、那似乎又長高了些的個子,這一切都是自己的女兒,懷胎十月、一點一滴帶起養大,曾經學壞的親骨肉。

  “媽!”

  羅小路身子貼向玻璃,她的一雙手隔著玻璃,和羅太太的手緊緊的貼著,久久,久久,母女臉對臉,淚對淚,有一千句、一萬句要說的話,哽塞在淌汩的淚水中。

  “媽!”

  這一聲媽,把所有不能原諒的一切都化為烏有,羅太太心碎了,抽著肩,搖著頭,手掌貼在玻璃上,手背的青筋在瘦皺的皮膚下鼓起。

  “你好嗎?”

  “媽!”

  這是何等令人鼻酸的一刻,女兒的懺悔,母親的原諒,不需要別的言語,她們已經緊緊的,緊緊的溝通、交流了。

  “媽,你那個不聽話的壞女兒,她曉得了,她很后悔,很后悔!

  “媽曉得,——媽曉得!  羅太太失聲得都講不出話來了。

  “你的女兒,想你想得……”

  “媽也——,媽也想你。”

  “媽——!

  又是一場講不出話的哭泣,母女的眼淚順著臉頰,流向衣衫的前襟,濕了一大片,兩雙手在一層隔絕中貼著、抓著,掌心的體熱透過玻璃,烘得暖暖的,烘出迫切需要的親情。淚水對著淚水,舊的未干,新的奔涌,視線模糊中,母女的距離近得就像沒有那道令人憎惡的玻璃,似乎如兒時寒冷的冬天,躺在母親的腳邊,靠著、偎著,獲取濃厚的溫暖、甜諧,安靜的送走寒瑟的夜晚。

  ☆☆☆

  電鈴聲長短不一,很零亂,舒云模模糊糊的摸到床頭上的鬧鐘,才九點,這么早會是誰?程多倫嗎?每回他如果提早來總會先打個電話的,再說他按電鈴的習慣,就如他的個性,斯文、溫和。這種零亂的電鈴,只有那個丟在遙遠記憶的浩天才會這么按,會是他?沒有可能。

  披上晨袍,舒云不耐煩的從床上爬起來,拖鞋也沒穿,半瞇著睡眼,懶懶的去開門。

  打開門,舒云那雙理著亂發的手,懸停在半空中,在萬個不可能里,舒云震驚得幾乎要站不住。

  陸浩天!竟是陸浩天!那笑起來微微向上傾斜的嘴角,那瞇著帶點傲氣睥睨的眼瞳,那雙手環抱在胸前的姿勢,這一切的一切,都熟悉的支配著舒云的每一個黑夜、每一段夢境。舒云的心抖著、顫著,理著亂發的手,不穩的懸停在半空中。

  “可以進去嗎?”

  舒云往后側身,陸浩天高大的身影就往沙發里一癱,像回到家般,兩條腿架在茶幾上,擺了個舒適的坐姿。

  帶上門,舒云走向張開兩臂的陸浩天,不改置信而又萬般狂喜的慢慢走進。

  陸浩天從沙發里站起來,張開兩臂接抱住舒云,沒有講一句話,就一陣狂吻堵住了還不敢相信這是事實的舒云。

  那份意外、那份狂喜、那份郁積的感情、那份在舒云來說煎熬得發痛的愛,在這未料到的時刻,傾剎的沖到舒云面前,活生生的、真真實實的,舒云抽泣的哭了,在狂吻中,舒云淚溢臉頰,濺濕了陸浩天。

  “你在哭?”陸浩天捧起舒云的臉:“為什么?”

  “為什么?”舒云抬起頭,那張臉,凄艷得叫任何男人心疼:“你該這么問嗎?”

  一把攬過舒云,陸浩天又是一陣狂吻,舒云瘦小的肩,在陸浩天強大的臂彎里,像一只受傷后被安撫的小鳥,帶著創傷,軟弱的軀體隱著一團強烈的空虛。這也是女人的一種,往往男人會留戀這樣的女人。

  “你叫我留戀你,舒云!  陸浩天在舒云耳畔柔語呢喃。

  舒云推開陸浩天,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倒坐在沙發上,斜著頭,凄涼的笑笑。

  “香港那個新家好?”

  攤攤手,陸浩天坐到舒云旁邊,順手拿了根煙。

  “窗明幾凈,一塵不染!

  “你太太呢?”問這句話,舒云的心苦澀得近于撕裂。

  “沒有你吸引人。”  陸浩天鉤起舒云的下巴,那抹邪氣的笑容里,有幾分真誠:“相信嗎?結了婚才發現真的愛你!

  這是種什么愛?舒云笑出了眼淚,站起來去倒了兩杯酒。

  “來,干杯,為我第一次聽到你告訴我愛這個字!笔嬖扑崴岬募恿艘痪洌骸耙矠槟阆愀勰莻可憐的妻子祝福。”

  陸浩天沒講話,酒喝下去了,又點了根煙,繼續用那只叫人迷失的眼睛望著舒云。

  舒云將杯子朝半空中一拋,跌碎了,黃色地毯上閃著晶瑩的玻璃片。

  “雖然是碎的,我仍然需要!

  繞過玻璃碎片,舒云走到陸浩天面前,半蹲半跪的將雙手放在陸浩天膝上。

  “把那份不完整的感情給我吧!

  撫摸著舒云的臉頰,陸浩天真有點近乎感動。

  “我要你在臺灣所有的時間!

  女人,你永遠無法替她們的感情下定義,陸浩天一邊吻著舒云,一邊柔膩的拂開那薄紗的晨袍,思緒里不再想著女人的定義。

  午后的陽光透過窗簾,灼刺中夾著一陣陣鈴響,舒云睜開眼睛,旁邊的陸浩天睡得很熟,舒云輕輕走下床,梳了梳亂長,帶上臥房的門。

  “我以為你不在家!

  打開門,程多倫那張孩子氣的臉,一頭的汗站在外面,咧著牙笑。

  “我——我在睡午覺!  拉拉顯得有些亂的睡衣,舒云往臥房看了看,十分擔心陸浩天這時候醒過來。

  進了客廳,程多倫一眼望到跌碎在地毯上的玻璃片,連忙彎下腰去撿。

  “今天又喝酒了。”

  “喝了一點!

  “怎么有兩只杯子?”  程多倫注意到茶幾上的另一只:“有客人?”

  “沒,沒有!笔嬖撇粫r的去看臥房那扇門:“多倫,——我今天有點不舒服,我想,今天不用寫了,你早點回去吧!

  “不舒服?”  程多倫放下手中的玻璃片,走近舒云:“哪里不舒服?很難過嗎?”

  “沒什么,只是有點頭痛!

  “我陪你去看醫生,現在就去。”

  “不用了。”  程多倫那股即刻就走的樣子,舒去慌起來了:“躺一躺就好了,并不嚴重!

  “那我陪你進房間去,今天我們就不寫好了!  

  這回,舒云更慌了,趕忙擋著房門。

  “哦,不用,不用,我自己進去!

  舒云怕寂寞,怕一個人呆在一間空屋子里,尤其是生病的時候,更需要有個人陪在旁邊,想到這兒,程多倫決定無論如何要留下來。

  “那這樣好了,你進房去躺著休息,我就坐在外面客廳陪你,你需要我的時候隨時叫我一聲。”

  天啊,怎么把事情弄得這么糟,舒云簡直焦頭爛額了。

  “我想………我想你還是回去好了,我不會有事的,我只想一個人睡一會,你坐在外面,我反而不能安心睡!

  “那——”程多倫很不放心的從沙發站起來:好吧,那我就回去了,有事的話,請打個電話給我,我都在家里!

  一顆吊起的心,總算平放下來了,舒云偷舒了口氣,正要開客廳大門,送程多倫出去,臥房里傳出了聲音。

  “舒云,我想洗個澡,怎么一件衣服也找不——!

  臥房的門開了,陸浩天光著上身,程多倫的臉一陣紅、一陣白,舒云手足慌亂的看看陸浩天,看看臉色驟變的程多倫。

  “哦,你的助手來啦!  陸浩天瞅著笑意,伸出手:“好久不見!

  程多倫由紅轉白的臉,這時候已經是青紫色的了,理也沒理陸浩天的笑容和那只伸過來的手,用著一雙憤怒,不,傷心、失望,還夾雜著妒嫉與被耍弄的眼神,瞪視著舒云。

  “原來你得的是這種!”

  “多倫,別這樣,我只是——!

  沒等聽完舒云的話,碰的一聲,程多倫沖了出去,青紫色的臉,掛著兩行傷心的淚珠。

  舒云沒有追出去,身子靠在門板上,愣直的望著地面。陸浩天點了兩根煙,自己叼一根,遞給舒云一根。

  “怎么回事?那個傻小子是哭著出去的咧!

  用勁的吸了一口煙,舒云疲倦的把身子投進沙發。

  “麻煩你幫我倒杯酒。”

  酒倒過來了,舒云連續喝了好幾口。

  “他還是個孩子,我想,這回我傷了他!

  “說吧!  陸浩天邪門的鉤起舒云的下巴:“你這個女作家跟那個傻小子有了什么內幕,嗯?

  不可告人的?”

  打掉陸浩天的手,頭仰靠在沙發背上。

  “他真的還是個孩子,我真不愿這樣傷害他!

  “哈,越聽越有隱情了!

  陸浩天轉了一圈,很有興致的坐到舒云對面,瞇起一雙斜吊的眼。

  “我猜我們的女作家,情人不在時一個人不甘寂寞,臨時找了個現成的,沒想到,找到了死心眼的傻小子,八百輩子沒沾過女人,一沾上就黏著不放,偏巧我們的女作家心地太善良了,不忍心——。”

  “請你嚴肅一點!  舒云手一揮,皺著眉打掉陸浩天嘻皮笑臉耍的態度:“我現在沒心情跟你鬼扯!

  繞到舒云身邊,陸浩天握住舒云雙手,很正經、很誠懇、無比嚴肅的:

  “打電話給他吧,找他出來,開導開導他,他剛才是哭著出去的,在一個男孩子來說,這十分嚴重!

  哇的一聲,舒云倒在陸浩天胸前哭了。

  “我并不是蓄意要發生那樣的事。我傷心、我痛苦、我熬不住寂寞,但,他是個傻小子,他是你說的那種死心眼的傻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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