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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在不能醒 第一章
作者:凌淑芬
  「吹口哨,向前行,尋求快樂人生;肩并肩,去踏青,野外好風景──」

  稚嫩的歌聲從矮木叢中飄出。脆生生的嗓腔如銀鈴一般,唱的也是快樂開朗的曲子,語調卻充滿濃濃的哀傷。

  「旭日升,照當空,彩霞已無影蹤;流水青山美如畫,盡入眼簾中──」

  歌聲幽然而止。

  成萸仰頭看著一望無際的天空。層層的灌木包圍住她幼小的軀體,她眼中看出去的世界只有天,只有地,以及她自己,茫茫人煙里彷佛只剩下她一個人。

  通常八歲的小女孩在大大的花園里落了單,都會感到驚慌害怕的,她卻沒有。因為她知道,她也沒有多少親人了……

  成萸雙手緊緊抱著自己的膝蓋,窩成一團圓圓的球。這種蠶繭般的包裹,讓她感到安心。

  爸爸以前告訴過她,越難過越害怕越痛苦的時候,越要唱開心的歌,這樣子自己才會開心起來,就不會覺得那么難過那么害怕和那么痛苦了。

  「青天高高,白云飄飄,太陽當空在微笑。枝頭小鳥吱吱在叫,魚兒水面任跳躍──」微弱的曲調再度從矮樹叢后飄起來。

  因為爸爸喜歡聽開心的歌,所以她總是學開心的歌唱給他聽。其實成萸知道爸爸很痛苦,因為她偷聽過護士姊姊的交談,她們都說「化療」真的不是人受的。可是爸爸在她和哥哥面前,不管肉體上多痛苦,總是會笑著鼓勵他們,要他們別害怕,然后跟她說:小萸,唱歌給爸爸聽,唱開心的歌……

  「花兒盛開,草兒彎腰,好象歡迎客人到──」成萸哽了一下,用衣袖擦一擦滴下來的淚水。如果爸爸知道她一個人躲起來哭,一定會很傷心的。

  可是,可是,可是爸爸不會知道了啊!心里一個小小的聲音告訴她。爸爸已經死掉了!今天是他的葬禮,所以妳才會穿一身黑,心情這么難過啊。

  死掉了的人還是會知道的。她反駁心里那個小聲音。哥哥跟她說過,死掉的人會去一個叫「天堂」的地方,從天堂上看他們在地上的親人。爸爸一定會看到她在偷哭的,不行,她要勇敢一點!

  成萸又用力地抹一抹淚水。

  灌木叢窸窸窣窣地動了起來,不一會兒,一雙手撥開枝影,加入她小小的世界一裊。

  「小萸,妳怎么一個人躲在這里?」她哥哥成渤輕觸妹妹的小臉蛋。

  「哥哥……」成萸哽咽了一下,撲進僅存的親人懷里,放聲大哭。

  成渤輕嘆一聲,撫著她的發提供無聲的安慰。從現在開始,他們兄妹兩人,真正是相依為命了。

  使勁地哭了一陣,心頭的悲戚稍稍得到發泄,成萸吸吸鼻子,勉強自己收住淚,從哥哥懷中抬起頭看著他。

  「哥哥,以后我們要怎么辦?」她低低問。

  成渤看著妹妹眼底的惶惑,驀地一陣鼻酸。一個八歲的小女孩,不該有這樣蒼涼的眼神啊!

  「我想……我們還是到大伯家再住一陣子,等哥哥滿十八歲了就出去工作,到時候我們再自己租房子,搬出來住好不好?」十四歲的大男孩剛進入變聲期,嗓音聽起來時而低、時而高的,有些怪腔怪調。

  成萸垂喪地低下頭。「伯母很討厭我們……她不會想要我們再回去跟他們住的……」

  其實,不只伯母,陰晴不定的伯父也讓她感到害怕。她只希望永遠不要再回到那間屋子里!

  成渤心里一陣酸楚,勉強自己用振奮的語氣說:「不會啦,再住也不過這幾年而已,忍一忍就過去了。爸爸的喪事已經忙完了,接下來哥哥找個送報生的工作,平時不要向大伯他們拿零用錢,就不會有太多問題了……」

  說到底,他自己也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對于未來,他并不比小自己六歲的妹妹有把握多少。

  成萸很想說自己不要回大伯家了,可是小小的年紀也知道,他們兄妹倆沒有太多選擇,這個時候不應該再給哥哥添煩惱了。

  一直以來,家里都是哥哥在照顧她。媽媽生下她不久就去世了,所以她對母親并沒有太多印象。等她兩歲大的時候,爸爸又得了癌癥,從她印象所及,父親一直都是在跟病魔搏斗。有時候她很想賴在爸爸的懷里盡情的撒嬌,可是哥哥說,爸爸身體很痛,要小心,別壓著他了,所以她已經習慣壓抑住小女孩愛玩愛鬧的天性,每天就是陪爸爸做一些很靜態的活動,然后學很多很多很開心的歌給父親聽。

  母親是個孤兒,所以他們沒有母系的親戚可以依靠。而父親這邊,爺爺奶奶在成渤出生不久便去世了,幾個叔叔伯伯幾乎不太有往來。

  從父親確定染上骨癌開始,家里唯一的經濟支柱便垮了下來,兄妹倆嘗盡了人情冷暖。

  他們父親千方百計的聯絡上大伯,希望在他住院期間,能夠收容自己的兩個小孩。于是過去三年間,成家兄妹便在大伯家捱了下來。

  爸爸雖然沒說,兄妹倆卻是明白的,他們大伯夫妻對父親多少有著心結。

  父親的幾個兄弟都是藍領階級,從事的是社會最底層的勞力工作。獨獨父親從小異軍突起成績優異,讓爺爺當年不惜借貸也要送父親出國念書。

  可惜念了一年花費就超乎一開始的預期,父親只好輟學回來,憑著英文能力,考了教師執照,在花蓮的一所國中當起了老師。國中老師的收入雖然不多,卻也是受人敬重的師表一輩。看在身為長子的大伯眼里,心里不得不發酸。

  大家都是一母所生,憑什么弟弟就是坐辦公桌,賺輕輕松松的薪水,自己卻得在建筑工地里冒著生命危險,賺那一天有、一天沒有的勞力錢呢?

  大伯夫婦向來就覺得爺爺偏心,后來看父親因病弱而一事無成,同為兄弟當然不至于興高采烈什么的,但心里隱隱有種「看吧,你喝過洋墨水也沒有比我們高明多少」的出氣感。

  再說,大伯自己家里也有妻子兒子要養,并不比他們寬裕多少,而且建筑工地的工作,也不是時時都有,這幾年房地產的景氣很不好,建商推案量銳減,連帶也影響到大伯一家的收入。如果有工作做才好,沒工作做的時候,大伯往往可以喝上一個下午的悶酒,越喝臉色越陰沉,看她的眼光也越森冷……成萸打個寒顫。

  再加上大伯母也不是有器量的女人,他們若想在伯父家再熬過四年──不必旁人說,年齒輕稚的成萸也明白,這段時間,不會好過。

  成渤看著妹妹垂頭喪氣的模樣,不知該說什么;過了半晌,他牽起妹妹的手,輕哄道:「走吧,我們去給爸爸上香。把臉擦一擦,不要給爸爸看到妳哭得丑丑的樣子,爸爸最愛看妳笑了!

  成萸一聽,勉強擠個笑靨出來。

  兄妹倆手牽著手,一起走向靈堂。越靠近目的地,成萸的腳步就越慢。

  大伯母站在靈堂門口,略胖的臉皮笑肉不笑的,隨意掃過兩人的臉一眼,最后定在她臉上。

  成萸微不可見地瑟縮一下,彷佛還能感受到前兩天自己不慎潑翻了水碗,大腿被伯母狠狠抽了兩下的疼痛。

  大伯夫婦會偷打她的事,她都不敢跟哥哥說。她知道哥哥一聽到之后,一定會生氣?墒歉绺缫侨フ掖笕顺臣艿脑挘蟛f不定會把他們兩個人都趕出來,那他們就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你找個妹妹也要找這么久,這個哥哥是怎么當的?」伯母站在靈堂門口,遠遠就看到兩人,臉上是兩兄妹已看慣了的灰漠。

  哥哥牽著她的手緊了一緊,加快速度往靈堂走來。

  伯母把成萸拉到身前,突然蹲下來幫她拉整一番黑色小洋裝。成萸受寵若驚,一動都不敢動。

  「里面有個符伯伯,是你們爸爸生前的朋友,特地從臺北趕來上香的。你們待會兒見了人,嘴巴記得甜一點,聽到沒有?」伯母用只有兩個小孩聽得見的聲音說道。

  交代完畢,起身牽住她另一只手,半拉半拖地硬往靈堂里扯去。

  成渤發現妹妹趕不上大人的腳步,好幾次都差點跪倒,連忙把她的小手搶回來!覆,小萸讓我來牽就好!

  伯母臉色難看地橫了他一眼,卻極難得地忍下來沒發作。

  「符先生,這兩個就是文堅留下來的小孩啦!」靈堂一角,大伯跟兩個他們不認識的大人站在一起,伯母搶著先介紹了。

  成萸仰頭看著她古怪的神色,像是不耐煩,卻又像隱隱等盼著,小小心靈里開始累積著不安。

  眼一回,望見站在大伯身旁的一對夫婦,小女孩不自覺地張開唇。

  哇!好漂亮好高貴的人哦!她年紀小,想不出什么形容詞,看著那位行止優雅、端靜的美婦人,以及伴在身旁的高偉男士,心中想來想去也只有「好漂亮」、「好高貴」這樣的形容詞。

  男的那個客人看起來和爸爸差不多年紀,可是氣色英挺健朗,身上的衣服既光鮮又漂亮,哪是久病中的父親所能及的?

  男人蹲下來和她平視,溫柔地說:「妳叫小萸是吧?哥哥叫什么名字?」

  「成渤!鼓泻⒆约夯卮。

  符去耘微微一笑!肝倚辗,你們可以叫我符伯伯,我是你們爸爸以前在美國的同學!

  成萸怔怔看著他,不敢相信這個帥氣的男人和自己家有任何關系。

  符去耘輕撫女孩的臉蛋,心里不由得贊嘆一聲。這小女娃兒長得真好!她雖然幼小,蒙眬的眼波與娟麗的五官已然透出將來是個標準的美人胚子?此劭艏t紅的,想來是方才哭過了,一只小手緊張地捏著自己的衣襬,既害羞又惹人憐。

  他抬頭看看牽著妹妹的大男孩。長久以來家中遭到變故,讓男孩眼中已出現蒼涼的氣息,但不減一股器宇軒昂之氣。

  「文堅的兩個孩子生得都很漂亮!」符去耘起身告訴成家夫婦,語中不掩欷吁。

  「你太客氣了,這年頭長得漂亮也沒什么用,能幫忙做事比較要緊啦!勾蟛緡伒馈

  符去耘細細打量兩個小孩。女孩看向自己的大伯時,眼底明顯藏著驚惶,大男孩雖然氣質沉穩一些,神色間也藏不住對未來的茫然不安。而成家夫婦站在親弟弟的靈堂里,眉眼間看不出多少悲愴感,對兩個小輩也沒有什么慈愛的面相,倒是覺得麻煩的感覺比較多。

  這寒磣的靈堂,以及小孩身上不合身的黑衫黑褲,越發讓他感到心酸。難得一對如珠如玉的孩子,如果跟著成家夫婦,只怕是寶石蒙塵,一輩子都不得出頭了。

  「啊你真的是文堅的朋友?」伯母還有些半信半疑。實在是符氏夫婦的儀貌舉止,都不像他們這個階層的人。

  「以前在美國念書的時候,文堅兄是我最要好的同學,后來他提前回國,我又忙著功課的事,漸漸就斷了聯系!狗ピ懦林氐氐馈!溉ツ晡液貌蝗菀撞糯蚵牭剿嗽诨ㄉ彽膰薪虝,沒想到接著而來的就是他的死訊。文堅兄自來身體就比較弱一點,只是沒想到他會英年早逝……」

  原來是小弟在美國認識的朋友!成家伯父的心又硬了起來。如果不是老爸當年把房子拿去抵押,文堅哪來的錢出國念書呢?他們這種穿白襯衫打領帶的人,雙手不沾油不碰膩,只懂得享清福,結果這些錢還不都是留在臺灣的他干建筑工還的?幸好他在臺灣逼著父親不可以再匯錢去了,中途讓文堅不得不回來,否則他們兄弟要扛的債還不知有多高!

  「去美國念書有什么用?回來還不是當個國中老師而已!顾涞闪诵置脗z一眼。

  成萸眼光和伯父對到,又嚇了一跳,努力想把自己縮得小小的,擠在哥哥身邊。

  「成先生,文堅和我情同手足。如果有什么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請你一定要告訴我!

  伯母一聽,精神一振,立刻插口:「因為喔,阿堅他過世之前的那個醫藥費,還有現在辦喪事,實在是都花了不少錢。然后這兩個小孩子,也是擠不出多少錢來辦……」

  符去耘立刻明白她的意思。錢的問題他可以幫襯著點,倒不打緊,只是──

  「文堅沒有人壽保險嗎?」文堅生性是謹慎的人,或多或少應該有保的,再者,當個老師應該也有公保這方面的撫恤金可以請領。

  成家夫婦倆互看一眼,有些悻悻然。最后由成伯父不冷不熱地添一句:「噢,可能有吧,這個我們也不曉得!诡D了一頓,再補一句:「就算真的有,我們也不會說去貪哪!他這兩個小孩學費、教育費也都是要用錢,我們也不會說用在自己身上!」

  「我不是這個意思,您不要多心!狗ピ胚B忙說。

  氣氛頓時有點冷。

  他低頭看看含著淚、要掉未掉的漂亮娃娃,結果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進不合身的洋裝領口里。

  幾條隱隱約約的血痕讓他怵目驚心!

  這么靈動漂亮的小女娃兒,是誰竟狠得下手?

  他的視線回到成家夫婦臉上。妻子雖然嗆俗一些,看起來還算傳統女人,但是做丈夫的臉色潮紅,眼珠子混濁,盯著小女孩的眼神怎樣都讓人不舒服。再加上小兄妹倆看著大人的驚懼眼光……

  符去耘心里越來越涼,一陣沖動讓他突然開口:「成渤,成萸,你們來跟符伯伯住好不好?」

  一直不作聲的符夫人訝然瞄丈夫一眼。顯然這個提議是夫妻倆事前也沒有談過的。

  他越想越覺得這是個好主意。成家夫婦寡德,一定不會善待這雙小兄妹,而他的家境富裕,上百坪的大房子里要安置兩個小兄妹,有什么困難的呢?更不差多兩雙筷子吃飯。

  「符伯伯家里還有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他問了成家兄妹倆的年紀,輕聲說:「我的小女兒符瑤跟成萸同年紀,也是八歲,兒子符揚今年十歲;成渤十四歲年紀最大,可以管三個弟弟妹妹,一定能相處得很好的!

  伯母一愕。本來看這對姓符的夫婦開進口驕車來上香,又口口聲聲說是文堅學生時代的好朋友,正想著拗到大包一點的白包,沒想到結果更好,連兩個拖油瓶都有擺脫的希望了!

  她回頭對丈夫使使眼色,要他乘機趕快把兄妹倆推銷出去。

  「再怎樣他們兄妹倆也是成家的小孩,如果讓一個沒親沒戚的陌生人帶走,街坊鄰居會說話的!勾蟛戎v幾句場面話。

  「成先生如果舍不得的話,以后小萸他們會定期回來探望,這樣好不好?」他委實不想將這對漂亮的小兄妹交給一對心思不明的夫妻。

  符夫人秀眉皺了一下,但是看見丈夫堅定的眼神,知道他不是隨口說說而已。她不愿和丈夫公然起沖突,想了一想,也覺得沒什么差別,便點頭同意道:「成渤,成萸,以后符伯伯的家,就是你們的家!

  成家夫婦互望一眼,做妻子的是喜出望外,做丈夫的卻顯然不樂意。

  成家伯父道:「雖然你們是一番好意啦,不過……」

  「那就麻煩符伯伯了!钩刹惩蝗唤涌凇

  四個大人同時停下來瞪著他,有驚怒、有竊喜、有高興。

  「大人在講話,你這個小子插什么嘴!沒地外人還以為我虧待你們!」大伯見他答應得這么快,面子有些掛不下來,一鍋貼就想下去。

  「成先生,有話好好說!狗ピ帕⒖虜r住他。

  「大伯一家人對我們都很好,只是我們已經麻煩大伯太多太多了,您們日子自己也不好過,我和小萸怎么忍心還拖累您呢!」成渤立刻解釋。成萸緊緊抱著哥哥,臉蛋埋進他胸口里,撲簌簌發抖。

  符去耘立刻順著他的口氣說:「瞧,成先生,兩個小孩子是懂事,不是在抱怨您們,您千萬不要會錯意了!

  「對啊對啊!钩杉也皋彰笳煞虼笸,要他趕快答應下來。

  最后,大伯才偃兵息鼓地點頭。

  成家伯母眉開眼笑地叮囑:「成渤,成萸,符先生肯收留你們,就是你們的大恩人了,你們一定要聽他的話,不要給人家惹麻煩,知不知道?」免得又被退貨回來!「以后你們長大了,一定要好好報答符先生的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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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真的嗎?

  他們不必再回去跟伯父伯母住了嗎?

  成萸摸摸自己的新床,新棉被,再看看漂亮的粉綠色房間,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

  從爸爸的靈堂回家之后,符伯伯讓他們收拾一下,直接載他們回臺北。出門前,哥哥親自幫她換下黑洋裝,霎時看見她被伯母和伯父打出來的血痕。他緊緊抱著她,無聲地垂淚好久。最后哥哥擦擦眼淚,低聲對她說:「對不起!

  成萸其實不是很懂,打人的是大伯他們,哥哥為什么要對她道歉呢?

  后來哥哥又抱著她很久,說以后他一定會變得很強很強,不會再讓別人欺負他們兄妹了。成萸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鼻子酸酸的,就跟著哥哥抱頭流起淚來。

  來到符家已經五天了。她每天醒來,嗅著香香的被子,呼吸著清新的空氣,仍然無法相信自己已經離開了那個陰暗穢氣的矮房子。

  成萸下床,先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再換下睡衣,規規矩矩地吊進衣櫥里。這些生活小事她很小就會做了,以前爸爸在時,她自己打理是因為怕給父兄添麻煩;爸爸不在時,自己打理是怕給大伯夫婦逮著細故臭罵。

  回頭再看一眼大房間,仍然覺得很不真實。

  這間房就有大伯那間矮房子的一半大了,竟然屬于她一個人的。而整個符伯伯的家又更大,如果沒有人帶領,她說不定會迷路。

  符伯伯的房子有兩層樓,可是因為它是依著一塊山坡地而建的,所以兩層之間有一小部分錯開,就變成二樓的觀景露臺。屋子里除了住符伯伯一家人之外,還有司機、廚娘、兩個傭人!

  房子里住了這么多人,一點都不顯得擠,還有客廳啦、茶廳啦、花廳啦、客房啦、書房啦等等的大房間;他們第一天來的時候,符伯伯帶著她和哥哥四處走了一圈,走得她頭昏眼花,記都記不住。

  哥哥的房間就在她的對面,都位于一樓中間部分,更后面是傭人的房間,前方則是超級豪華的大客廳。伯伯一家人的房間則是在二樓。

  剛來的前幾天,她嚇得晚上不敢一個人睡,她從來沒有一個人睡一間房過。后來是哥哥陪她睡了四天,睡到昨天她終于比較不怕了,他才搬進斜對門的房間。

  成萸呆呆坐在地板上出神,手不自覺地撫著柔軟的長毛地毯。

  這一切是真的嗎?

  它會不會變不見?

  每次她生命中出現一些比較正面、快樂的事,接下來就會立刻有負面、不開心的事發生。

  例如她和哥哥、爸爸過得很幸福的時候,不久爸爸卻生病了,然后他們被迫搬到大伯家;例如爸爸身體好一點出院了,她再度開心起來,可是不久他又會惡化,然后又要回醫院去做那些很痛苦的治療。接著便是不斷地看著父親入院出院,心情永遠在起起伏伏。

  符伯伯把她和哥哥帶離成家,遠離那個尖刻的伯母、喝完酒后陰沉暴躁的伯父,以及會偷她東西欺負她的堂兄弟,看起來就像作夢一樣,但是,接下來,會不會又發生什么可怕的事,把這一切都奪走呢?

  突然有人敲了兩下門,沒等她響應就自己開了門進來,成萸連忙一個箭步跳起。

  「嗨!妳醒了嗎?」一張娟秀可愛的臉蛋從門口探進來。

  「醒了!钩奢羌t著臉,輕聲回答。

  「我是符瑤,我媽都叫我瑤瑤,我和我哥暑假跟阿姨去加拿大玩,昨天晚上才回來。」女孩看起來和她差不多年紀,可是比她高,頭發也比她長,烏溜的兩條麻花辮用粉紫色緞帶扎著,身上同色系的短袖上衣與迷你裙,看起來就像個亭亭玉立的小公主!肝覌尳形夷孟葞准綍r沒在穿的衣服給妳,過幾天再帶你們去買新衣服!

  「謝謝……」

  「妳叫做成萸?妳的名字怎么寫?」符瑤好奇地東張西望。

  「這樣寫。」成萸的手指在空氣中比畫一下。她的名字不好寫,但是哥哥很小就教會她了。

  「喔!」符瑤明亮而好奇的目光定回她臉上,「妳是不是不喜歡講話?」

  「沒有啊!钩奢怯悬c不知所措地摸摸臉頰,她還沒刷牙洗臉呢!為什么對方都一副穿戴妥當的模樣?是不是自己起晚了?

  她偷偷瞄一眼鬧鐘。。【谷痪劈c半了。昨天是自己一個人睡的,翻來覆去到半夜才睡著,難怪現在起晚了。她心里一陣驚慌不安。不曉得符伯伯他們會不會生氣?

  以前她每天早上七點就要起來幫伯母準備早餐的。

  「我知道了,妳只是很害羞對不對?」符瑤格格笑了一聲。「這樣不行啦!這樣一定會被我哥欺負的;他這個人最惡霸了,如果妳一副很好欺負的樣子,他一定會騎到妳頭上去,把妳壓得死死的!」

  她哥哥,就是那個叫符揚、大她們兩歲的男生吧!他很惡劣嗎?

  「我哥哥呢?」講到哥哥,成萸忍不住問。

  「喔!我爸剛才約他一起去院子里搭烤肉架了。今天輪到我們家辦假日野餐會,很多我爸爸的公司里的人,還有親戚朋友都會來,妳趕快把衣服換一換,到花園里來吃點心吧!今天整天都有東西吃哦!待會兒見。」開朗燦爛的女孩如來時一般突兀地離去。

  假日,野餐會,烤肉,新衣服,新房間,新朋友。成萸心里再度有那種如真如幻的縹緲感。

  她快手快腳到走廊底端的盥洗室打理好,回房間換上一套符瑤帶來的粉綠色洋裝,走到外頭大廳。

  人好多。

  她在走廊口躇躊一下?蛷d中幾個靜坐談笑的阿姨們發現了她。

  「咦?那小女孩長得好漂亮,誰家的女兒?」一個她不認識的阿姨笑著對她招招手。

  坐在另一張椅子上的符夫人揚眉看她一眼!笂呅蚜耍俊

  「符伯母早。」成萸乖巧地走過長地毯的邊緣,輕聲請安!笇Σ黄穑宜砹!

  「這小女孩長得真好!沽硪粋她不認識的高雅阿姨不禁將她拉到自己身邊來。

  看她五官如畫,馴善乖巧,眉宇間有股沉靜的氣質,和符瑤的開朗大方又是另一種不同的典型。此刻神態間有著害羞又有著不安,更是嬌柔得惹人憐愛。

  「她和她哥哥是我先生故交的小孩,父母過世了之后沒什么親人了,我們便收過來養!狗蛉说瓗拙湓拵н^。

  原來是這樣。

  「來,給妳個見面禮!範恐膵D人摸摸她的臉頰,從手上褪下一個細巧的金絲鐲子,套進她手中!笂叿溉撕芎茫瑠吰綍r要聽她的話,不可以惹人人生氣,知道嗎?」

  「阿姨,我不敢!」她連忙想褪下鐲子。

  「說謝謝就是了!狗蛉诵忝嫉囊粋波瀾畫過。

  她和白手起家的丈夫不同,她出自名門世家,舉止自有氣派,在場的幾位也都是她閨閣時期的千金好友,斷沒有教人見面禮送出來還收回去之理。

  「謝謝阿姨!钩奢遣煊X符夫人的臉色,惶惶不安地接過來。

  所有的人都叫她要聽話。伯父他們說過,哥哥說過,符伯伯夫婦也說過,現在這個阿姨又這樣說,于是成萸明白了。如果想在這個門下好好待下來,「聽話」是第一要務。

  「符伯母,我去外面找我哥哥!

  「嗯!

  得到女主人的允許,她如蒙大赦,轉身跑出去。

  符伯母和符伯伯就很不同。伯伯很和氣,對她和哥哥都很親切,可是符伯母就比較有距離感,平時講話都是淡淡的。她還是不習慣在符伯母面前走動,總怕自己會笨拙地做錯什么。

  一出院子,到處都是不熟的人,成萸本來就怕生,東望西望的,悄悄沿著屋子走到后院去。

  符家極為廣大,光是院子就占了一大片山坡地,除了主屋之外,還有一個露天游泳池,一個網球場,一間暖房,甚至還有一間和式的泡湯屋。成萸總覺得好象整片山都快是符家的。

  屋子后沒有客人,只有幾位幫傭在后門來來去去的,送食料到花園中來。她躡手躡腳地觀察半晌,微一遲疑,轉頭又從來路想跑回前院去。

  冷不防一只腳從莫名其妙的方位勾出來。

  「哇!」成萸猝不及防,砰一聲跌個五體投地。「啊,衣服!」

  符瑤送給她的漂亮衣服,全臟了……她甚至來不及想是誰絆倒了她,七手八腳只想趕快把自己拍干凈,免得被大人發現她把自己弄得臟兮兮的。

  早上的晨露剛收,泥土都還是濕的,她越拍越臟,不一會兒把整個前身全糊成了土黃色。

  成萸呆呆坐在地上看著自己,欲哭無淚。

  「笨蛋!」冰冷不屑的罵人聲從她頭頂上響起。

  成萸愣愣抬頭。

  一個比她高好多的影子遮住了天空。她嚇了更大一跳,整個人往后又坐倒在地上。

  那個影子冷哼一聲,退開一步。

  成萸終于見到符家集眾千寵愛于一身的大公子,符揚。

  他已經快跟哥哥一樣高了,兩道眉毛銳利得跟刀子一樣,斜飛入鬢,好象隨時都在睥睨人。挺直的鼻梁充滿個性,薄而好看的唇正挑著輕蔑的笑。

  即使是小小年紀,成萸也知道這個男生長得非常好看,可是他讓她想起大伯的兩個孩子。

  她的堂哥們跟她一樣念小學,以前大伯都是打他們出氣,自她來了之后,每次他們做錯什么事都故意冤枉給她,從此之后就變成只有她一個人捱打。然后等念國中的哥哥放學回家,伯母不敢打哥哥,可是會連著再把兄妹倆罵一頓。

  那兩個堂哥沒有這個男生的貴氣,看她的神氣卻一模一樣──都是既高傲又蠻橫的。

  成萸打從心底升起一股強烈的排斥感。

  「原來妳就是那個小孤兒。」大男生惡意地用腳尖頂頂她。

  「不要!」成萸用力拍開他的腳。他臉上的神氣讓她有一股說不出的厭惡,就像堂哥又打算賴什么壞事給她一樣。

  「妳知不知道我是誰?」大男生腳一岔,高傲地盤起手臂挺立在她身前。

  「不知道……」不想知道。

  「我叫符揚,我就是妳的主人,妳以后得聽我的話!顾煲獾匦α藘陕暋

  「我才不要聽你的話。」她徒勞無功地想把衣服弄干凈一點。

  「為什么?」符揚怒道。

  「我只聽哥哥的話……還有符伯伯他們的話!顾拖骂^,小小聲地反駁。

  聽見她「膽大包天」的言論,符揚氣極反笑。

  「妳是我爸媽收養的,所以我就是妳的主人,妳就是小奴隸,知不知道?」他湊近她臉前兇狠地恫喝:「我爸媽最疼的人是我,只要是我要求的事,他們沒有一樣不答應的。以后妳這個小奴隸要是敢不聽我的話,我叫我爸媽把妳趕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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