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力恒被一通電話吵醒,鈴響了四、五聲之后,他不得不拿起聽筒,才發現父親也正在客廳接了電話。
他從分機里聽到銀行的人在追問郭曉芝的行蹤,說她簽了六萬多塊錢的賬,積欠已久,造成銀行方面的困擾,希望她趕緊將錢入賬。
“又是銀行打來的?”他霍地沖向客廳,詢問父親。
“嗯!
“不曉得她在多少家銀行都辦了簽賬卡,你忘了上次的事嗎?刷卡買東西,再賤價賣出換現金,想用這種方式騙銀行的錢,她算準了人家不會為小額金錢找她!
“不要講得這么難聽。”郭父微怒。
“她有沒有跟你聯絡?你知道她現在人在哪里嗎?”
“她偶爾會打電話回來!
面對父親這種駝鳥心態,郭力恒已無話可說,回房換了衣服就出家門。
在工作室里排練一陣,雪莉死拉活拖了他陪著去算命。
他又搭上她的車,不過這次是他開車,第一次讓雪莉見識了他精湛的駕駛技術。
她坐在駕駛副座上,喋喋不休地說笑話。沿途風光旖旎,車窗外翠綠的植物、車內優質音響送出的輕音樂,搭著雪莉銀鈐般悅耳的笑聲,令他暫忘懊惱的事。他自欺地想著,快樂人生也不過就是如此。
“怎么想到要去基隆算命?最近命不好嗎?”他問。
“算算看何時有人發掘我,替我出片!彼S便答著,心里清楚,算命不過是與他獨處的借口!澳阋岔槺闼阋凰懵铩!
“也好,看我還要倒霉到幾時!
算命師的家在一條偏僻的小巷里,車開不進去。
“這里要是發生火災怎么辦?消防車都進不來,算命師是不是算過這里永不遭回祿之災?”
他把車停在巷外一處空地,和她步行入巷。
“快到了!彼钢盖胺健
一陣奇怪的聲音隱約傳入他耳里,“什么聲音啊?這么凄厲,好像太監的歌聲!
他一下子便感受到一股肅穆而神秘的氣氛。
“算命師刻意制造的神秘色彩吧,干么那么緊張?”
雪莉說著便領他進入算命師的家中。她一掀開大門上的布簾,郭力恒就瞧見寬大的太師椅上坐著一個人——微啟的雙眼沒有焦距,像是在眺望遠方,發出幽暗的光。他判斷剛才的聲音是發自此人猩紅色的小嘴,因為他還在哼著,旋律古怪,像森林里的幽靈在囈語。
算命師住了嘴,朝他們點了點頭,樣子看起來像已恭候多時。
雪莉很快地開始接受算命師指點迷津。郭力恒沒興趣聽,于是踱到屋外,好一會兒之后才又進了屋里
算命師似已結束對雪莉的指引,抬頭詭秘地看了郭力恒一眼,突然對他說:“你母親留給你的金項鏈被你弄丟了,對嗎?”
郭力恒立時一陣心跳如鼓,毛骨悚然。
“你怎么知道?”
“我以此為生!彼忝鼛熜α诵,眼神依然詭譎。
很難拒絕自己此刻的好奇心,郭力恒在雪莉的慫恿下,也讓算命師替自己算了命。
算命師對他說:“女人不會帶給你好運!
他怔忡著說不出話來。
“再去打一條款式相同、重量一樣的金項鏈戴著,”算命師邊說邊從香案上取來一個八角形的小紅布包,“把金項鏈放在這個布包里,一個月之后再拿出來戴。別再弄丟項鏈,你的噩運就結束了!
郭力恒沒說什么,掏出一張千元大鈔放在堆滿紙鈔的盒子里,拉著雪莉,轉身走出算命師的屋子。
“你真的丟過金項鏈嗎?”雪莉一出屋子便問。
“嗯!眲偛盼堇锏脑幾H氣氛還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捏了捏手中的紅布袋,最后將它放進褲袋里。
“那你會不會照算命師說的,去買條一模一樣的金項鏈來改運?”
“你真的相信他的話?”
“寧可信其有嘛,金子可以保值,你又沒吃什么虧!
“你如果真相信他的話,以后就該離我遠一點,”他漸漸恢復正常了,“這次可不是為你好,是為我自己好,他說女人不會帶給我好運,你應該也聽見了吧?所以請你不要害我!
“你少拿這個當借口,”雪莉笑斥,“我等一下就陪你去買條金項鏈,一個月之后包你沒事!
“我不記得我媽留給我的那條長什么樣子,確實的重量我也不清楚,怎么買?”
“銀樓里的項鏈款式那么多,找一找,一定有一樣的,看見了你就會想起來的,重量你就用手掂掂看,差不多就好了嘛,總不可能分毫不差吧!”
“再說吧,我們得趕快回臺北,誤場可是會被扣薪水的!
“急什么?扣掉的錢我賠給你好了!
“你別這么一廂情愿好不好?”他不太給面子,換來一對白眼。
天色突然暗下,雨噼哩啪啦地說來就來了。他關上車門,打開汽車音響,讓雨聲和歌聲替代雪莉的呶呶不休。
隔周的星期五,郭力恒沒跟朋友、同事去烤肉,一早就到醫院來了。
他在夏組琦門診開始前,等在看診室外的走廊上。終于見到一貫以大夾子夾起長發的她,穿著潔白的制服,朝看診室走來。
“咦?今天來得這么早?你不是要去烤肉嗎?”她臉上掛著一貫的笑容,見到他便停下腳步。
“來看看你有沒有騙我,”他開著玩笑,“是真的沒休假,還是不愿意跟我去烤肉!
她指指一旁等候的病患,“看見了嗎?我沒騙你!
“跟你開玩笑的!
“我知道,你去看賀小春吧,我要工作了!彼M了看診室。
他于是朝病房方向走,腦海里頓時又浮現賀小春沒有表情的面孔,算命師的話也同時回蕩在耳際——女人不會給你帶來好運。
他卻認為是自己給賀小春帶來噩運。年輕的她,雖然有點虛榮,也沒有滿腹經綸,卻是真的愛他,從不說后悔。不知道她現在后悔了沒?
雪莉會為他帶來噩運嗎?還不知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郭曉芝——他的姐姐,已經為他帶來噩運。她就像一片沼澤地,他不必靠近那隨時會害人陷落的軟泥,就能清楚地看見危險。
夏組琦呢?他一點也不認為她會為自己帶來噩運。一個每次見面都能讓他心里產生熱流,慢慢熨燙到全身的女人,怎么可能會帶給他噩運?
是受了她的影響吧,他愈來愈有耐心了,在病房里一待就是一上午。
他趕在午餐的高峰時間之前,到醫院外面買了兩碗魷魚羹面,又趕在夏組琦門診結束前,出現在看診室外頭。
“哇噢!魷魚羹面,我正想吃這個!彼灰娝吲e手中的袋子,便低聲歡呼!暗轿肄k公室里吃吧。”
他兩個大步上前,與她并肩而行。不知怎地,他不想跟在她后頭走,不是她的背影不美,不是
然而到了辦公室門口,他還是禮貌地等她先走。
“你下午還看診嗎?”他先坐下,面就由她負責倒在碗里。
“你到一樓去拿一張各科門診時間一覽表,就知道我的作息時間了嘛!彼悬c手忙腳亂,“幫我扶一下碗好嗎?”
他遵照醫師指示,上前幫了小忙,又問了剛才的問題,然后難為情地補一句:“我改天一定記得去拿一覽表!
“下午不看診,跟病人玩躲貓貓。”她坐下來,“吁——可以開動了吧?”
“開動!”
在她面前類似下達指示的一聲,竟讓他覺得痛快。
“你說玩躲貓貓是什么意思?”他動箸。
“下午我的工作是查房。病人有很多是愛串門子的,所以我經常會在第三房的第一床看見第二房第三床的病人!彼裏o奈地聳了下肩,一副很委屈的樣子。
“住院生活無聊嘛,串門子比較容易打發時間!
“不知道是不是身上有傷,舌頭就變得特別靈光,”她同意他的說法,邊嚼著食物邊告訴他一些趣聞:“他們什么都聊,話題涵蓋范圍之廣,上至總統,下至地下室福利社小妹,無所不能聊。有的病人不安于室到什么程度,你知道嗎?”她停下來看他。
“不知道。”他笑。她說話的樣子很鮮,好像她是警察,病人是犯人。
“現在醫院有規定,病人在住院期間不得請假,有些病人見請假不成,干脆偷跑,而且還是光明正大的偷跑!
“會不會回來呢?他們?”
“偷跑歸偷跑,打針時間到了也都知道要回來,”她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回來還會告訴我,說他去KTV唱得好過癮!
他聽了不啼只笑,還道:“我太嫉妒你了,怎么連工作都可以這么有意思?”
“有意思嗎?”她的神情較先前嚴肅許多,“我每天都高高興興地到醫院來,希望每個病人都能平平安安地出院!
“都像張人杰那樣,大病一場之后,完好如初?”他不否認自己很想知道他倆的情形。
她卻不答,只問:“我們認識多久了?”
“到夏天就滿一年了吧?”
“喔!彼秩粲兴迹八匀伺c人之間相互了解的程度,跟相處時間的長短不一定成正比!
“你把很多事都量化處理了,才會問這種問題!边@是他的新發現。
“這很科學,你不覺得嗎?”
“人跟人之間,不能這么算的,”他做個昏倒的表情,“夏組琦,原來你是科學怪人。”
她也不生氣,煞有介事地追問:“那你呢?你是性情中人嗎?”
“我?我是衰尾道人啦!”
郭力恒不知不覺地又回賀小春的病房,一待又是一下午。他原打算去見一位流行音樂界的著名制作人,該制作人在偶然的機緣里,聽過他寫的歌,留了張名片給他,邀他有空時一起談談音樂。
想到這里,郭力恒又覺得雪莉也許不會帶給他噩運——他在閑暇之余,隨興寫了支歌,彈奏時被雪莉發現了,二話不說便吵著要練唱那首歌,眾樂手屈服在她的淫威之下,陪她排了幾次,她也真的就上臺唱了,還走運地被聲望如日中天的制作人聽見,這為他帶來一張名片,一個機會。
他坐在病房里,讓自己沉浸在腦海里熟悉的旋律中,一種真實的傷感,從他心底直沖眼窩。
不記得填詞時候的心情了,一股沖動之下,他就寫下那樣一首歌。現在想想,恐怕這兩句最是他當時的心情了——
開始時的新鮮感受,是否狂熱以后的厭倦理由?陌生時的熱烈追求,是否成熟以后就該罷休?
“郭力恒!”
那個給他新鮮感受的女醫師夏組琦,在病房外喊了他一聲。聲音在他聽來,遙遠而親切。
他轉過身看她。
“你從上午待到現在?”她頗覺不可思議。
“睡著了!
“坐著也能睡這么久?厲害!”她走近他,“你還不走?今天不上工嗎!”
“今天罷工!彼πΓ膀_你的,今天不表演,所以大家才去烤肉!
“喔。”她接著又問了個自己都覺得曖昧的問題,“我要下班了,一起走嗎?”
這聲音在他耳里又成了電臺深夜節目的女主持人,輕柔的嗓音在靜夜里漫開——
“你還沒睡醒是不是?我在問你話呀!”
“喔,”他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一起走吧,去哪里?”
“去哪里?”她也問,尷尬中只得低頭看看手表,“這個時間可以吃晚飯了嗎?”
“吃吧!彼扑隽瞬》浚翱茖W怪人和衰尾道人也得吃飯!
兩人打算開她的車,一起去享受一頓豐盛的晚餐,卻在停車場碰見黃永鴻。
“小琦!”
等在那兒的黃永鴻沒太在意她身旁的郭力恒,熱情地向她招手。
有點麻煩。夏組琦朝著他笑,同時低聲對郭力恒說:“我繼父的兒子,勉強算是我哥,姓黃!
“哦,他是來等你的嗎?”
“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應該是,”她抓緊最后兩秒,“等一下你不要講話,我跟他講就好了!
他們靠近黃永鴻了。
“黃永鴻,你消失了好一陣子,今天怎么又來了?”她對繼兄嘻嘻一笑,又替他介紹著:“郭力恒,我病人的家屬,也是我的朋友!比缓罂粗阏f:“他叫黃永鴻,你們握個手吧!
握手。
“小琦,我消失的這一陣子就是出差去了,都跟你報告過了,你忘啦?”
“我沒忘,不過“報告”兩個字我不敢當,拜托你不要這樣跟我講話,我不想英年早逝!謝謝!
“現在要去哪里?”黃永鴻看了看郭力恒才問她。
“我跟他剛才講好了一起去吃飯!彼鸬貌患膊恍!澳阋灰覀円黄?”
他考慮了一下,說:“下次吧,今天我就不去了。”
“拜拜!”她開心地上了自己的車。
郭力恒待她關上車門便問:“剛才他如果說要跟我們一起去呢?”
“那更好呀,要他請客!
“看起來,你跟他滿熟的!
“本來不太熟的,他爸跟我媽結婚之后才熟的。”
“他是不是想追你?”
“看起來好像是,”她的表情平平,似不因此而驕,但一想起郭力恒適時出現在黃永鴻眼前,她禁不住就得意了,“你今天來得正是時候,他嘲笑過我,說我沒人追!
“你沒人追嗎?”
“當然有!彼齼墒峙牧伺姆较虮P,“很多病人都說出院之后就要追我!
“有人兌現了嗎?”
“我收到不少花和卡片,可是都沒有下文!
“我看你也沒把那些當一回事!
“你真了解我!
“你跟張人杰之間真的恩斷義絕了嗎?”他問得雀躍,雖然那跟他自己沒多大關系。
“什么恩斷義絕,很難聽耶!”
“你找人算過命嗎?”他突然想到這個。
“怪力亂神?”
他本也是這種不信任的態度,可是跟雪莉那一趟算命之行又教他不得不信。
片刻猶豫之后,他把自己跟算命師的奇遇告訴了她。
“你聽他的建議,去買了金項鏈?”她問。
“還沒,你覺得我該聽他的嗎?”
她蹙著眉沉吟了片刻,又拍了下方向盤。
“我帶你去黃永鴻帶我去過的一家巴西烤肉店吃晚餐!
他嘆笑。還以為她要說什么哩!
“我是不是該適應你答非所問的習慣?”
“我忽然想起忘了告訴你目的地嘛!去買一條金項鏈吧!彼豢跉獯鹆藘蓚不搭軋的問題。
“為什么?你信了算命師說的話?”
“本來是不信,不過我怕自己給你帶來噩運!彼齻阮^沖他一笑,“我也是女人,我們以后還會見面!
“好吧,那吃過飯之后,你陪我去一趟銀樓!
飯后,他第二次跟一個女人去了銀樓。
“你一直還戴著賀小春那只戒指!彼陉愂鲆豁椬砸炎⒁饬撕芫玫氖聦。在銀樓里問他才不顯得唐突。
他翹起右手小指,在她面前晃了晃。
“雪莉說戴尾戒可以防小人,我索性就不摘下來了!
“是哦,那我是不是也該買個尾戒來戴戴?”她打趣道,徵詢似地望著他,“防小人?”
“可以呀。希望你戴了尾戒之后,你的病人就不再偷跑,省得你操勞過度!
“好吧,那你挑到你要的項鏈之后,再幫我選一個尾戒!
“樂意之至。”
郭力恒終于去見了那位流行音樂制作人。
兩人頗為投契。該制作人稱贊他很有個性,并表示有興趣看看他在歌曲創作方面的能力。
兩人談過之后,他便積極投入創作,待在家里的時間明顯增加了。
“你中午在家吃飯嗎?”郭父輕叩他的房門問著。
“嗯!彼麖臅狼罢酒穑_了門回答:“爸,隨便弄點東西吃就好,不要麻煩了!
“吃面好不好?”
“好,好久沒吃你做的面了!彼π。
郭父十分欣慰,兒子難得這么貼心地跟他說話。他微笑點了下頭,便轉身去廚房。
望著父親微駝的背,郭力恒突然有股沖動,想上前抱住他。
“爸!”
郭父在廚房門口回過頭,“什么事?”
“我來幫你!
“嗯!
他沒再與父親談話,只幫著和面糊、洗菜、切香菇,安安靜靜地等待與父親共進一餐溫馨。
“你姐姐已經把欠銀行的錢還清了。”
吃了幾口面之后,郭父說了一句,并未抬頭看他。
“哦,你是指簽賬卡的部分吧?她把房子拿去抵押的那部分呢?繳錢了沒?”
“也補上了。”
郭力恒又點點頭,“她跟你說的?”
“打電話告訴我的!
“她回來看過華北跟華南嗎?”姐姐的一雙兒女還住在他家。
“打電話問過他們在學校的情形!
他聽了有此不悅,“都不用回來看看孩子嗎?”
郭父嘆了聲氣,“她要我看好孩子,別讓他們接近陌生人!
這是如今一般作父母的普遍具有的警戒心,可是在郭力恒直覺的反應中,卻覺得姐姐是特意提防著某些人。
“她是不是又有麻煩了?”
“她現在一個人過日子,應該沒有什么麻煩了吧?”郭父難掩忐忑的心。
“你知道她現在做什么工作嗎?”
“她說她在賣衣服。”
“哦,又變成賣衣服了?”
“如果她踏踏實實地工作,賣衣服的利潤也還不錯,就是辛苦一點!
“賺錢哪有不辛苦的?”他又有不平,“要像她以前那樣,到處借錢不還,錢倒是來得挺容易!
“不要再講這種話了,”郭父責備中夾著懇求,“她已經在改了,我們應該相信她。”
郭力恒不以為然,但他放棄與父親的爭辯,繼續吃他的面疙瘩。
“你姐夫想要回華北跟華南!
過了一會兒,郭父又提一事。
“姐夫?”他只認識第一任姐夫,第二任他還來不及認識就跟姐姐離婚了。
“孩子的生父,廖紀忠!
“他跟你說,還是跟姐姐說?”
“他知道孩子在我們家住,打電話跟我提過,說他想接孩子去跟他住!
“孩子跟爸爸住,比跟外公、舅舅住來得好!
“你姐姐不肯!
“她憑什么不肯?”郭力恒一聽就光火,“她盡到一個作媽媽的責任了嗎?她也不過是把孩子往娘家一扔,管過什么了?”見父親低頭不語,他又好生勸著:“爸,我知道你心疼兩個外孫,可是你要往遠處看,你能照顧他們多久?你年紀大了,自己身體也沒多好,最多照顧得到他們的生活起居,可是成長中的孩子不只需要這些。他們經過這么多生活上的變動,已經跟一般正常家庭中長大的孩子不太一樣了,尤其是華北,小學就快畢業了,如果再沒有人管教的話,很容易就學壞了。你想過沒有?”
郭父沉默地開始收拾碗筷。
“爸,我也學壞過,”他沉痛地揭露自己的心事,“但我是存心的,你一定懂。我氣不過你和媽對姐姐姑息的態度,我氣你們不在意我的想法。我學壞,但我知道那是不對的,所以還來得及回頭,可是華北是個孩子,他不明是非,如果學壞了,恐怕很難改過!
見父親似乎聽進自己這一番話,他繼續說:“姐夫是個好人,我敢說他和姐姐離婚,錯多半出在姐姐身上,你就讓他把孩子接走,姐姐若有意見,要她自己去跟姐夫談。孩子是他們的,他們自己去解決,你大可不必替她撐腰。你雖然有退休金可以領,也不必全拿來貼給女兒,爸,你要多替自己想想,你這樣子,我實在看不過去。”
“你讓我考慮考慮吧!
“嗯。”
郭父沉吟片刻,問道:“你上回不是跟我說你要結婚了?是你帶回家來的那個女孩吧?”
“她出了車禍,已經在醫院里躺了將近十個月!
郭力恒慘然一笑,感慨自己和父親到此刻才談及這件事。
“這么嚴重?”郭父關切道。
“植物人。再過兩個月還不醒的話,她就算是永久性植物人了!彼浧鹣慕M琦的話——根據世界醫學會議的定義!昏迷達一年以上,就稱為永久性植物人。
“有人照顧她嗎?”
“她沒有家人,她的事都是我在處理!彼忉屩
“你不打算再交女朋友嗎?”
“爸,你要聽實話嗎?”他自顧往下說:“當初我真的很想結婚,想要另組一個屬于自己的家庭。賀小春一直對我很好,你或許嫌棄她的出身,我卻感激她不嫌棄我的過去。誰知陰錯陽差地成了今天這種結局……我已沒了當初想結婚的那股沖動,甚至沒了交女朋友的勇氣!
“因為你姐姐的關系?”
“多少吧!彼祰@,“爸,我受夠了,即使是現在,我都還戰戰兢兢的,不曉得哪天還會遭到無妄之災呢。”
“你交你的女朋友,結你的婚,跟她有什么關系?想那么多干么?你已經三十多了,該結婚了!
“爸,我問你,我們的親戚朋友都到哪里去了?哪一個不是因為她,跟我們漸行漸遠?大家都怕我們怕得要死,上過一次當,人家早就學乖了。我以前的同學、同事、朋友都沒了也就算了,我不想再為自己制造難堪。”
他一直懷疑自己遺失的金項鏈是被姐姐偷走的,但他沒有告訴父親,那些話只會引起父子間又一次爭執。
“你不是勸我看開一點?自己為什么想不開呢?”郭父似要開導他,“她錯得再離譜,也還是我的女兒,我無法不管她的事;你就不同了,等我兩腿一伸,你大可以不認她是姐姐,與她老死不相往來,就像現在,你跟她的關系不就是這樣嗎?”
郭力恒聽懂了,父親明著是在安撫他,可是話里還是對他不理不睬姐姐的態度,有所責難。
永遠解不開的結。
“爸,我要出去了!
一個月之后,郭力恒替賀小春辦了出院手續,送她進了安養中心。一切處理妥善之后,他回醫院等夏組琦下班。他跟她說好了要請她吃飯,算是答謝。
“你的臉色很不好呀,看病看到自己也生病嗎?”
兩人又到服務品質優良的巴西烤肉店來用餐。入座之后,他發現她此刻看來和實際年齡相當。
“什么才生病而已?”她吐了好長一口氣,“你不問我都不想說了,下午我差點就一命嗚呼了!
侍者來請他們點餐,打斷了驚險故事。
“吃什么?”他問。
“跟上次一樣就好!
他問她想去哪里用餐時,她的回答也是這一句。
他快速點了餐,侍者一走便問:“發生了什么事?”
“一個住院病人突然腹絞痛,我去做緊急處理,結果不知道怎么回事,病房里一個氧氣筒“碰”的一聲就倒在地上,開關飛得老遠,壓縮的氧氣直往外噴。”她激動地描述著驚人的經過。
“很危險哪,隨便一點火花就會發生爆炸的!
“就是呀,病人痛得快斷氣了,病房里還有那么多個人,人人都站在生死線上,別說是有人點火還是什么,只要空氣太干燥,說爆炸就爆炸,醫生、護士、病人和家屬,整個病房里的人全部蒙主寵召!
“后來呢?怎么躲過這一劫的?”
“我要大家趕快打開窗戶,不準點火,不能動插頭,還叫人去找救兵,幫忙關上氧氣筒……盡人事,聽天命嘍!”她余悸猶存地拍著胸口,“還好,全部幸免于難,要不然我就吃不到你請的這一頓了!
他也跟著松了一口氣,慶幸她仍活著。
“為了慶祝你有驚無險,你可以多點一些東西吃,還是算我的!
“不用了啦,這里的消費很貴呢。”
“你怕我請不起?”他知道她不是瞧不起人,但故意問得很委屈。
“不是不是,”她急忙解釋,“我個人是很節儉的!
“偶爾奢侈一次不為過。”他發覺她的臉色又恢復了紅潤,“我最近賺了一筆外快,吃這一餐綽綽有余!
“什么外快?”她很好奇。
“寫歌!
“真的?好棒喔!”
他很想跟她多談一些音樂創作的心得,可惜她沒有進一步的問題。
“雖然我是個音盲,不過我很樂意分享你的創作心得,如果你不嫌棄,可以多說一點,我會認真聽的!彼坪醪煊X出他的心事。
他失笑,“我倒覺得我們兩個在一起時,根本不需要講話,我們好像都能從對方的肢體語言里讀出心里想說的話。”
“你果然有些心得想報告給我聽!彼艿靡狻
“報告?”他揚起眉,“黃永鴻的報告你擔待不起,我的報告你就擔待得起?差別待遇唷!”
“跟他我得長幼有序,跟你就不必了!彼帧拔绷艘宦。
這種差別待遇他可以接受。
“是有些心得,不過今天不想說!彼淖冎饕,決定放棄這一次機會,一頓飯而已,不必做那么多事。“下次再說!
“也好,我現在餓得發昏,只想快點吃東西!彼矝]堅持要聽。
“如你所愿,有人端東西來給你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