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東市,熱鬧繁華的大街人聲鼎沸,東方靖和衛欣并肩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霍武遠遠跟在他們身后。
身量高大的東方靖立身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顯得卓爾不凡,縈繞在他周身的氣勢將他跟擦肩而過的行人區分開來。他小心翼翼的護住衛欣,以免擁擠的人潮碰撞到她。
兩人一掃之前的疏離,有一句、沒一句地交談。
衛欣向來話不多,大半的時間里都是東方靖說;她靜靜的聽,偶爾回應幾句,而他總是神情愉悅的傾聽,微笑點頭,間或爽朗大笑。
衛欣偏頭觀察他愉快的笑容,深刻的笑紋在他眼角、嘴角拉展開來,離商業霸主的樣態極遠,也極不搭襯。
彬彬有禮的他、孩子氣的他、精明的他、開懷大笑的他……
她常常在想,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是哪一個他在說喜歡她?
昨夜迷離的夢境中,她見到幾個他同聲叫著她,表情、姿態個個不同,她想迎向他,卻不知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這些日子以來,她完成王嬤嬤的心愿,把仇家整得生死兩難,漸漸的,仇恨淡去,燒翻天的火焰和父親的臉已然模糊,童年的惡夢已逝,而他,成了她最難解的惡夢。
「我們到前面的茶樓歇歇腿如何?」東方靖低醇的嗓音打入衛欣紛亂的迷惘。
她順著他的目光瞧見一間雅致的茶樓,「嗯!
茶樓里只有幾桌客人,聲量或高或低的談論京城里的大小消息,溫暖的陽光穿過樸實的格子窗,帶來初春的暖意。
「妳要找的藥鋪子就在不遠。府里多得是藥材,何必自己去買?」東方靖替兩人倒了茶,放眼打量街上的各色行人。
衛欣舒口氣,感受清香溫潤的茶水滑過喉頭的滋味,淡然說道:「我可以自己來!
又是這句!他氣一窒,悶悶的舉起陶杯一飲而盡。他想為她撐起一片天,給一切她想要的東西,然而,她終是拒絕了他。
他抑郁的面容映進衛欣清冷的眼里,她明白她又傷了他的心,沒來由的心一軟,「傷你的人捉到了嗎?」
「嗯。我趕回京城就是為了辦這件事,幾天前終于把事情都解決了!顾@是關心他?他挪回視線,想從她的眸里看出端倪,卻發現她瞧著他的正后方。
他回頭一瞧,茶樓的掌柜正邁著胖腿朝他們走來。他早該知道在自家茶樓當客人是得不到清靜的,怎么沒想到。
「主子!寡韴A滾滾的掌柜,哈著胖腰,恭敬的打招呼。
「嗯!箹|方靖瞬間變了臉色,莊重嚴肅得讓衛欣傻眼。
這就是他身為商業霸主時的樣貌嗎?她從沒見過這樣的他,看來,她的惡夢還能再難解一點……
「您還滿意這兒嗎?有沒有哪里需要改進的?」掌柜對著東方靖說話,眼睛卻看著衛欣。
這位就是傳聞中救了主子一命的姑娘吧?據說她很可能成為東方家的當家主母,他不多看兩眼,怎么對得起「茶碎嘴」的美名?
東方靖不悅的打斷他對衛欣的注視,「沒有,你做得很好。不許看了,去做你的事吧!」
掌柜被逮個正著也沒話說,但他作夢也想不到的是主子竟會說得這么白!主子一向是沉穩的,何曾有這般失了風度的時候,錯愕的他忘了主子的吩咐,張著大嘴呆立原地。
正在哀悼夜里不得安寧的衛欣,聽到他孩子氣的斥責,忍俊不住,噗哧笑了出聲。
東方靖尷尬的清清喉嚨,「還不快去做事?」
掌柜猛然驚醒,連忙鞠躬哈腰,「是!挂徊揭换厥椎耐现_步走開了。這下好玩了!不是「可能」,那姑娘「肯定」是未來的當家主母!
衛欣瞧瞧假裝忙碌的東方靖。他倒了八杯茶,是要給誰喝?「流言會滿天飛的!
那掌柜已經迫不及待的跟伙計咬耳朵了,成親、主母等字眼飄啊飄的,飄到兩人耳畔。
「妳介意嗎?」東方靖輕聲問道?粗媲暗陌吮瑁诟墒裁?
那雙不敢看她的眼里,承載了多大的不安呀!他就這么怕她會拂袖而去嗎?看著他戰戰兢兢的模樣,她突然覺得自己好殘忍。
她明知他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氣,才擺脫過去的陰影接受她,她卻無法給他明確的回應,讓他承受了雙重的痛苦。
猶豫不定的,是她;不敢放心相信他的,也是她;三番兩次傷了他的,還是她。而現在,在她心疼他的不安時,她還是無法面對自己!無法面對他可能會有的嫌亞心!
她拿開他猛瞧猛看的杯子,故作輕松的笑笑,「可能不會。」
被她的話勾起好奇,他忘了尷尬與不安,抬頭迎視她帶笑的眼,「怎么說?」
「流言嘛!人人都有一張嘴,管別人說什么,而且,」她頓了頓,低聲說道:「若是真的,就更不用管了!
她說的是他所想的嗎?東方靖遲疑的晃在她臉上梭巡,想找出她話語下的真心,「真的?妳是說我們要成親了?」
衛欣臉一紅,撇開臉不自在的說:「我們說好了,等……」
「我知道,等了結區家的事,是吧?」他接口說道,低頭將多出來的六杯茶水倒入茶盤,「我會等妳的,不管多久都等。」
他最怕的是她不會有答應的一天。他明白家變帶給她的傷痛太大,讓她不敢相信他人,但他會等,等她愿意相信他的那一天。
衛欣聽聞此言,不由得眼眶發酸。這種承諾是多么的悲哀。∷J為她會拒絕他嗎?
唉,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也難怪這么悲觀了;然而,對著他堅定中帶著不安的神情,她卻無法出聲給他一個承諾。
就在兩人無言相對之際——
「靖!」一道嬌滴滴的女聲穿過嘈雜的人語,顯得突兀而造作。一個轉眼,聲音的主人已翩翩然來到他們桌前。
霍武在門外愧疚的望著東方靖,他來不及擋住她。
茶樓里的細雜人語登時消失,看好戲的目光全往這邊集中過來。
東方靖臉一沉,「古夫人。」
身穿鮮紅艷麗宮裙的霓瑜滿臉敵意的瞪視衛欣。
衛欣泰然自若的喝茶,仿佛眼前上演的鬧劇不關她的事。
「哎呀!我們都這么熟了,叫我霓瑜就行啦!」霓瑜明艷動人的臉龐綻放明顯的勾引媚笑,柔若無骨的玉手往東方靖的胳膊攀去。
東方靖身子一閃,避開那令人厭惡的女人,「古夫人請自重。」
「靖,難道你不顧我們往日的情份?」霓瑜小腳一跺,紅唇一噘,手兒又往東方靖身上摸來。
「情份?我們早斷了關系,妳也早嫁作他人婦。古夫人,我們之間還有什么情份?」他拉開陰沉的笑,眸子射出寒光。
霓瑜手一頓,尷尬的神色一閃而逝,下一瞬又堆起滿臉的媚笑,「我、我還是愛著你。‘斈晔侨钤魄嘞莺ξ业!我——你去哪里?!」
東方靖袍子一撩,霍然起身,歉然的對衛欣笑笑,擺下茶錢,轉身大步離開了坐位。
衛欣瞧瞧錯愕的霓瑜,再瞧瞧他僵硬的背影,心口隱隱作痛,他或許不再愛霓瑜,但……她在他心中仍有一定的份量,某種令她不安的份量。眸光一冷,她跟著離開了坐位。
「慢著!」霓瑜橫跨一步擋去衛欣的去路,她面色不善,直直瞪著衛欣冰冷淡漠的臉龐,「妳跟他是什么關系?」她就是那個讓東方靖迷得團團轉的妖女?
古家雖是富裕,仍比不上富可敵國的東方家;當年她被迫放棄東方靖,一直很不甘心,如今古家的生意出現危機,她當然得替自己打算打算,她絕不容許有人來跟她爭東方靖這個大財庫!
「妳管不著!剐l欣抬手在她面前擺了擺,腳步一轉便擺脫了她的糾纏,朝門外等候的人影走去。
「喂!妳好大的膽子,妳可知道我是誰!」霓瑜尖銳的聲音響徹茶樓,卻沒人回應她,一旁看好戲的客人發出的竊笑和嘲諷,化成羞憤和怒火焚燒她的理智,腿兒一踢,繡鞋筆直的朝衛欣冷然的背影飛去。
看好戲的眾人驚呼,「啊——姑娘小心!」
衛欣側了側身子,將那只繡著大紅牡丹的精巧繡鞋踢到街心,唇角噙著一抹詭異的笑意,頭也不回的跨出門檻。
茶樓內,爆出女子氣急敗壞的嚷叫聲,間雜幾聲訕笑。
茶樓外,一道欣長的身影倚著磚墻若有所思,「妳做了什么?」
笑意僵在唇邊,衛欣避開東方靖似會看透人心的眸子,「不會要人命的。」他倚著墻的模樣就像兩人初見時的情景,只是那時的他笑意盈盈,現在卻是一臉深思。
「那是什么?」他相信她那一擺手絕對不單純。
她不理會他,徑自走向人來人往的街道,心中揣測他問話的用意。
是心疼霓瑜?是不喜歡她使毒?
要是霓瑜所言不假,她真是遭人陷害的,那他會……舊情復燃?
「衛欣!」東方靖不懂她的轉變。方才還好好的,怎么突然不理他?
「干么?」她沒好氣的推推他逼近眼前的俊臉。可惡!連長相也會干擾她的神智!沒事長得這么好看做啥?害她連要想事情都靜不下心!
「妳……」他俊臉都給她推得變形了,還是下肯挪動半分,硬是要搞清楚她的轉變所為何來。
掌心傳來他燙人的體熱,她猛然驚覺自己此刻的舉動有多曖昧,在大街上「摸」男人的臉!她呻吟一聲,不自在的將子藏在身后,然而掌心殘留的溫度卻一再提醒她做的「好事」,她不禁紅了臉蛋。
「『抓抓樂』會讓她癢上幾天,這下你總可以放心了吧!」她惱怒他對霓瑜的關切、惱怒自己老是被他擾得失了平靜,忿忿丟下話后,便繞過他隱人人群。
「!衛欣!」東方靖見她被人群淹沒,焦急的在人群中穿梭,卻找不到刻意躲避的她。
「主子!」霍武一直跟著兩人,見情況不對,連忙來到東方靖身邊。
「衛欣不見了!」東方靖慌亂的在人群中梭巡她的身影,生怕她會就此離他而去,「你快幫我找找!」
霍武一愣。向來沉穩的主子真是著了慌,不過是失去了衛姑娘的蹤影而已,連刺客來襲也沒見主子如此倉皇失措的模樣。
「快!你繞到前面找找!」慌亂的催促聲再次響起。
「是!」了解到衛姑娘對主子的重要性,霍武面容一整,一個飛身躍上屋檐,在萬頭鉆動的人群中尋找那道令主子一心懸念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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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黃的藥鋪子彌漫著濃重的藥草味,衛欣取出一張藥單遞給掌柜,「我要上頭這些藥材,麻煩您了!
「衛欣!」東方靖急匆匆的奔到她身邊,滿頭大汗,一臉慌急。
唉,她還沒準備好面對他,「東方公子有何指教?」
「妳突然不見……」又叫他公子!他頓時有種有理說不清的無奈,偏偏他無法要求她替他想想,更別說是對她生氣。
「不好意思,我突然不想看到你!剐l欣語調冷冷的,臉色也冷冷的,她別過頭看著掌柜在藥材堆間準備她要的東西。
東方靖一頭霧水。他慌得失了主意,還是在霍武的提醒下才來藥鋪找她,好不容易找到她,她卻說不想看到他?
她疏離的神色恍若兩人初識之時,不安霎時在心里擴散開來,他低聲問道:「為什么?」
衛欣藏在裙襬間的小手緊握成拳,「掌柜,再拿七兩當歸!
她一再的刻意忽視叫他益發不安。是因為霓瑜找她麻煩?他在茶樓外看得一清二楚,卻因為想看看她的反應而沒進去替她解圍,她在氣這個?
東方靖嚴肅的面容充滿保護欲,「我保證她不會再出現在妳面前!
她斜睨著他,冷冷一笑,「不用。她出現一回,我就整她一回,你說好不好?」給你英雄救美的機會!哼!
他直覺的反應是——「妳跟她有仇?」她們之前應該不相識?
「你說呢?」呆子!呆子!她恨恨的在心里咒罵他,「掌柜,再給我一斤砒霜!
砒霜!她要毒死霓瑜?
「不行!」東方靖急急的阻止掌柜拿砒霜,低下頭在衛欣耳邊低語,「毒殺要坐牢的!」
「哦?」她睨他一眼,「掌柜,再多拿一斤。」
「衛欣!」她是怎么回事,故意跟他唱反調?
「姑娘,總共十八味,妳要不要點點看?」掌柜將各式藥材擺在桌上,拿出一迭油紙準備包藥。
衛欣不理身邊焦急的人,確定樣樣俱全之后,自顧自的取出錢袋,「嗯。多少錢?」他急什么?怕她毒死霓瑜?
「十一兩!拐乒駥⑺幉姆诸惏,再用一張大油紙包起來。這姑娘買的藥材真怪,養傷的、制毒的都有,真不知她要做啥?
她付了銀子,接過一大包藥材,頂開礙路的東方靖出了大門。
「衛欣!」東方靖急得滿頭汗,亦步亦趨的跟著她。
「砒霜是要給你吃的!跪_子!說什么喜歡她,全是騙人的!
「什么?」他揉揉耳朵,懷疑自己聽錯了。
「你不是怕我毒死霓瑜?那就毒死你好了!顾氣的嘟囔。
咦?哪里出了錯?他好像會錯意了。
「毒死她是不要緊,我是怕妳被官府抓了!拱堰m才的對話想過一遍。唔,她要整霓瑜、她跟霓瑜沒仇,那她是……
「是嗎?不是舍不得舊情人香消玉殞?」她停下腳步,將藥材塞到他懷里,抱胸審視他的表情。只要他出現一絲遲疑,她會就此忘了他,回到天山過一個人的生活。
她在吃醋!東方靖恍然大悟,喜悅滿溢心房,撫慰了不安的心,薄唇逸出愉悅的朗笑,「哈哈哈!好耶!妳在吃醋!哈哈哈!」
她紅了俏臉,惱怒的瞪猶在大笑的他一眼,旁人都往他們這邊看了!「你盡管笑好了!我們到此為止!」
她恨恨的踢他一腳,衣袖一甩,大步往前走,眼眶卻不爭氣的紅了。
「!」東方靖沒料到她會來這一招,被踢個正著,忍不住痛呼一聲,見她又要丟下他,連揉揉都不敢,就拐著腳追上她。
「衛欣,我對她只有恨,我擔心的是妳!」他又痛又樂,心情好不復雜。
衛欣稍緩怒火,壓下眼角的酸澀,「那你干么問我做了什么?」
「我好奇。 顾孟稄澭嗳嗄_陘。她這一腳踢得真狠!不過那股辣勁真對他的味兒。他就知道她發起火來,絕對會焚去冰冷的面具,露出真實的性子,呃,沒想到這么火爆就是。
年幼時的家變扼殺了她爽朗溫柔的性情,那些曾在她眼中停駐的火花才是她真實的性情,如今他終于有幸見識到了,雖然是伴隨著痛楚……
「好奇?」她提高了聲量,壓根不信。
「呃……我很想知道妳給她下了什么毒。」他直起身子,嘆了口氣。好奇心太重又給他惹禍了,讓她誤會,又讓他白白慌急一場。
「你、我……唉,算了!故窍掳睬治g了她的理智,搞得她胡思亂想的,她舒口長氣,相信他對霓瑜已無舊情。
然而,另一股不安仍不放過她,「如果她真是遭人陷害的呢?」
東方靖皺眉搖頭,「不可能,證據確鑿,她的確是圖謀不軌!骨菩l欣仍是踟躕不安,他深情的注視著她,發誓般的鄭重開口,「而且,我說了,我喜歡妳,不管是誰都無法動搖我的心意!
那雙深情的眸子過于明亮、過于堅定,她窘迫的「嗯」了聲,便別開臉假裝欣賞身旁的街景。
他說得越是堅定,她越是不安,他喜歡她哪一點?身心都深受創傷的她,早就不是完整的了……她怕,怕他總有一天會發現她的殘缺、怕他因此離她而去,到時,她要如何找回自己?
她逃避的神情落入東方靖眼底,頓時澆熄他滿腔的熱情。
他相信她對他不是無意,那她為何遲遲不肯給他正面的回應?哪怕只是一點點。
她要他怎么做才肯相信他?他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呀!是因為情意不夠堅定,所以無法相信他嗎?
他低低嘆口氣,疲倦下已,「我們回去吧!
衛欣看看天色,他們出來大半天了,「你身子不舒服?」她竟忘了他才剛痊愈。
「有點累!箹|方靖打起精神對她笑笑,卻掩不去眼里的落寞。
「嗯!顾麨槭裁绰淠
街市里人聲依舊嘈雜,沉默卻蔓延在各懷心思的兩人之間。
夕陽漸漸落下了,將兩條人影拉得長長的,一如兩人之間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