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吹過,五、六條危樓警示用的黃布條隨風飄動。
又一陣夜風呼呼吹過,但見一片枯葉飄至半空中漫飛,斜卷一圈后翩然滑落地面。
明明是生氣蓬勃的春天,為什么會讓人覺得鬼影幢幢?
村上隆史盯著眼前的建筑物好半晌,才轉頭向黎忘恩問道:“你確定是這里沒錯?”
“我住了三個月!闭Z畢,只見她拉高黃布條便鉆了進去,在走到出入用的公寓大門前時回頭,“住不。俊
“如果你們要睡外頭我不反對。”她指著柏油路。“我叫人來把棉被鋪在這里。”
“但是……”村上隆史怯怯地望了望眼前的公寓,看來好像快倒的樣子,記得去年臺灣才發(fā)生過大地震,該不會是那時……他下意識地打了個冷顫!皶粫宜谶@里時,它剛好就砰的一聲說倒就倒?”
“你說過不會反悔!崩柰鞒芭匦表谎,拿出行動電話!跋仍谄嚶灭^住一晚,明天再聯(lián)絡協(xié)會幫你們找地方住!
“我住這里!币慌猿聊丫玫拇迳蠎z一突地介入。
“憐一!”不會吧?“你要睡在這個鬼公寓里?”
“這里沒鬧過鬼!备陕锕砦莨砦莸刂苯校骐y聽,黎忘恩鎖起眉頭。這幢破公寓只有她能批評,旁人休想。
村上憐一跟著黎忘恩走到公寓出入口大門前,對她道:“我住這里,幫他找個地方!
她挑眉問道:“你確定?”
村上憐一左右張望了下后。“費用照算。”
“憐一!”玩真的啊!他走到村上憐一身邊,試圖力挽狂瀾。“你要睡在這里一個晚上?”村上隆史鄭重再問。
“也許!
也許?“也許睡在這里?”
“也許只睡一個晚上!边真應了中國人那句“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的至理名言。
“什么意思?”
“你沒有感覺到?”
“感覺?”村上隆史蹙起眉。村上一族素有異于常人的靈感,族人中能力有強有弱,只是很可惜,他是屬于弱的那邊,跟堂兄正好相反,憐一的靈感在年輕一輩中算是名列前茅。“感覺什么?”
“閉上眼睛,你會感覺得到。”
村上隆史依言閉上眼,半晌,錯愕地瞠大眼。“這個是——”
村上憐一點頭回應。
“到底進不進去?”冷淡的聲音在兩人身后揚起!按迳下∈罚銕湍阍谄嚶灭^訂到一間……”
正當村上隆史還想逮住機會斗她一斗的時候,身后突然飄來輕柔的嗓音。
“黎,怎么一直站在外頭不進去呢?”
他回頭一望,卻被眼前所見的美貌蠱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說過晚上不準出門。”
“月亮很美。”雨朵·席拉莫名其妙地吐出這句話,好像此時才發(fā)現(xiàn)多了兩個人似的,連忙向村上堂兄弟倆頷首行禮!皻g迎!闭Z畢,便消失在大樓門口。
村上隆史茫茫然地尾隨在后走了進去。
“你倒是很鎮(zhèn)靜,日本的柳下惠。”
“你的同居人之一?”
“嗯,雨朵·席拉,一個美得危險的女人!
“的確。”
“你卻不動心。”真難得,除了家里那幾個習慣雨朵長相的男人外,他是頭一個沒有被雨朵勾走魂的男人。
“人各有所好!贝迳蠎z一皺眉,不悅地瞪著黎忘恩點煙并開始騰云駕霧的動作。
他是還能習慣都會里的煙塵,因為無法避免,只能強迫自己接受;但如果能減低污染的程度,他就會有所行動。
村上憐一伸出長指夾出她指縫間的煙,并將它捻熄!拔医橐。”黎忘恩看看他的臉,最后兩手一攤,輕聳了肩,目光隨即看向頹圮的大樓。
“你堂弟總有一天會死在牡丹花下!庇甓洹は@個迷糊的家伙竟忘記她不準她在人前笑的交代了。
“我不懷疑!贝迳蠎z一一貫的淡然口吻在看見雨朵·席拉后依然平穩(wěn)。
“這是我們第一次有共識。”她回頭道,嘴角揚起淡不可見的微笑。
村上憐一頓了下尾隨的腳步,仿佛黎忘恩送來的一笑頗令他煩惱。
事實上,這的確是令他煩惱。
他們頭一遭沒有唇槍舌劍,甚至還達成共識,雖然這并沒有任何經(jīng)濟效益。
* * * * * * * * * *
走進公寓后,村上憐一不得不懷疑自己的決定到底對不對。
首先,明明是一扇有門把的普通木門,結果竟然得用開和室門的方式將之拉開,而非轉動門鎖才能打開它。
其次,招呼他們的不是“你好,請進”,而是——
“天殺該死的千年寒霜女!萬年冰山魔!”打雷似的吼叫聲在空寂的老舊公寓中繞一圈回來,依然有力。
“滾開,姓魚的!
“你知不知道殺人鯨三個字是怎么寫的?殺人鯨哩!還是頭公的!”魚步云怒氣沖沖地直吼,沒有休息的打算!斑有那個飼養(yǎng)員,這世上怎么會有那種女人?該死的老跟我唱反調,我告訴你哦!我忍過一天已經(jīng)算是對你客氣、很看得起你了,再叫我去,我立刻走人!”
黎忘恩回頭交代村上憐一把門拉上,朝魚步云揮揮手!安凰。”
“你!”沒料到她會是這種反應的魚步云愣住了,最后不斷咒罵著的消失在事務所另一頭和私人房間隔離的門扉之后。
“雨朵呢?”黎忘恩問著埋首在辦公桌中,忙著拼拼黏黏的聶壘。“帶一個男人到隔壁去了,說是你交代的!
“去多久了?”
聶壘這才像回過神來似地抬起頭,想了半天后道:“二十分鐘。”
“是嗎?”二十分鐘……算了,隨便他們,不管了!八写迳蠎z一,是雨朵帶上來的男人的堂哥,今天晚上——”
“在臺灣的這一陣子,都會住在這里。”
“這一陣子?”她回頭,等著他解釋何謂“這一陣子”。
感應到了這里更加強烈,只是村上憐一在四出張望后,卻沒有看見任何能夠吸引他目光停佇的東西。
“村上!崩柰鞯穆曇魡净厮淖⒁饬!澳阕詈媒o我個解釋,你說只住一晚的!
“不,我改變心意了。”在查明原因之前,他得留在這里。“當然,借住的錢一樣照算!
“雖然你存心用錢引誘我答應,不過我也自愿上當。”她完全不假思索的回答令村上憐一十分滿意。
“各取所需,沒有誰設計誰上當?shù)膯栴}!
“無所謂。”黎忘恩看了看表,拉開之前走進來的木門直外走!澳愫湍闾玫艿姆块g在隔壁!
村上憐一跟著她走。
“憐一,你來啦!贝迳下∈废袷窍氪蛏擂螝夥账频男χ蛘泻。
“雨朵,回去。”
“好的。”雨朵輕巧的步伐帶著奇特的飄然,在行經(jīng)黎忘恩身旁時,悄聲說了句對不起后,便像個做錯事的小孩般,垂頭喪氣的消失在這間剛整理好、還帶著許久未用的煙塵氣味的房子。
村上憐一無可奈何地看著自己的堂弟,深深嘆了一口氣!奥∈贰!
“先別說。”村上隆史作勢阻止!拔抑滥阋f的是什么,但這回我是真心的,雨朵她真的很吸引我,我……”他也說不上來,一見到雨朵,他便覺得似曾相識。
“不要輕易說出真心這個字眼,你會后悔的!崩柰骱眯牡靥嵝。“你是來臺灣的日本觀光客,這是段跟眨眼睛一樣短暫、像肥皂劇一樣老掉牙的浪漫異國戀曲,不要太認真。”又惹桃花了。“雨朵真不是普通人!
“她當然不是!”村上隆史搶著道:“她在我眼里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她很特別!
“算了。”各人罪業(yè)各人擔,她已經(jīng)盡了提醒義務,是他自己不聽。
回頭跟神智仍然清醒的村上憐一說完住在這里的一些瑣碎小事后,黎忘恩便轉身離去。
老舊頹圮的公寓從今晚開始,奇妙地、詭異地多了第二戶燈火。
* * * * * * * * * *
“村上先生,我們今早收到了您下榻飯店失火的消息,不知道情況怎么樣?”
隔天第二場演講過后,經(jīng)貿協(xié)會的代表待村上憐一一離開講臺后隨即上前探問。
“損失不大。”村上憐一淡然地道,離開演講會場的腳步并未停下,“重要的文件我隨時都帶在身上,只損失了一些私人用品!
“幸好沒事!币嗖揭嘹叺拇矸判牡赝铝艘豢跉!敖裉煸缟辖拥嚼栊〗愕耐ㄖ獣r嚇了我們一跳。您放心,我們會盡快安排飯店,所有的損失由我們協(xié)會負責,您是我們邀請的貴賓,我們當然要負責您的……”
“火災并非貴協(xié)會的錯!弊叱龉鉂嵜鲀舻拇箝T,村上憐一在看見馬路邊暫停的休旅車以及倚在車邊的人時,無表情的臉這才染上一抹不悅,微惱地蹙起雙眉。“這些損失是我個人的小事,你回去轉告蕭主席不必太擔心。”
“至少讓我們?yōu)槟幚碓谂_灣這段期間的住宿。”
“不必麻煩。”村上憐一客套地說:“黎小姐已經(jīng)代為處理,我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妥!逼查_環(huán)境的詭譎不談,其實那幢看來岌岌可危的公寓倒也還算舒適。
何況,那幢公寓里也許有著他急于尋獲的東西。
“呃,是這樣嗎?”代表搓搓手仍然跟在他身邊,絲毫沒有分道揚鑣的打算。“不知道您下榻哪家飯店,我們……”
這人還真煩!在與黎忘恩相差十步左右的距離外停下,村上憐一不耐煩的開口:“如果有事請黎小姐代為轉達即可,如果我有任何意見,會主動地與貴協(xié)會洽談,這樣還有什么問題嗎?”
“沒、沒有!
“你似乎很怕我?”
“不是!”代表先生看著他,臉頰老實不客氣地暈開兩朵紅云。“我只是有、有點緊張,我……”
“你?”此時此刻的場景對他而言似乎有些……不,應該說是很熟悉。他皺起眉,不過對象不再是靜待在一旁的黎忘恩,而是眼前的男人。
斯文的代表先生重重地喘了口氣,等自己稍微鎮(zhèn)定后,才徐徐開口:“我想知道村上先生住在哪里,也許我能私下帶您四處觀光,我想臺灣有很多地方您一定沒有……”
“慢著。”村上憐一作勢打斷對方的下文。
“村上先生?”
“很抱歉,如果是我會錯意我向你道歉,但如果我想的沒錯,那么對你的邀請和任何心意,我拒絕。”
“?呃……”斯文的代表滿臉失望地垂頭,沮喪地道:“我明白了!
“我并不想傷害你的心意,但最多只是朋友。”
“我明白。”明明是他自己唐突,他卻向他道歉。“謝謝您的直言不諱!彼斐鍪。
村上憐一不假思索地馬上回應,在半空一握。
“那么,告辭了,希望這趟臺灣之行不會讓您失望!
“貴協(xié)會安排的接待員很好!币苍S有點古怪,但非常切合他的需要,也避免了很多麻煩。
目送他走過廣場,村上憐一才回頭走向黎忘恩。
而他走到她面前的第一件事就是抽掉她嘴上的香煙,不怕燙同時也表達惱火地在掌心捻熄。
“你一定練過鐵砂掌。”第二次了。
“我說過我介意。”他順手將煙蒂丟進一邊的公用垃圾桶。
“很?”
“非常介意。”
“我明白了,但并不代表我會開始不抽煙!崩柰骼_車門,等他上車!耙a君子不抽煙就像叫正常人不呼吸,會死人的!
“抽煙才會死!边@個女人怎么回事?故意和他作對?“抽煙者致癌率是不抽煙者的二十八倍!
“早死早超生!崩柰髀柭柤纾P上車門,擋掉村上憐一訝異之后惱怒的瞪視,也擋去他還想再說的話。
可惜,一坐上駕駛座駛入車道,他們還是同坐在一輛車子中!芭顺闊煹淖藙莺茈y看!
“男人也不見得帥氣到哪里去。”
“我不抽煙!
“我抽!
發(fā)現(xiàn)對話陷入雞生蛋、蛋生雞的詭局中,村上憐一暗暗嘆了口氣。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允許自己跟她進行這種沒有經(jīng)濟效益的對話。
“隆史呢?”
“跟在雨朵后面團團轉!卑,她有點后悔為了一點小錢引狼入室!八奈︼@然比你大得多!
“你賺的錢一定都被他拿去解決醫(yī)療過失的糾紛吧!
“你最好是在開玩笑!倍乙稽c也不好笑。
“真遺憾,我最不擅長的就是說笑話!
“你!”村上憐一倏然住嘴。嘖,為什么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又和她玩起小孩子的幼稚舌戰(zhàn)?搖了搖頭,為避免再次陷入無謂的對話,他轉移話題:“那幢公寓里是不是有件古物?”
古物?“我不懂。”
“一件古人手工紡成的布匹。”
“布匹?”
她在跟他裝迷糊嗎?“你沒看過?”
黎忘恩想了想,“沒有!
“真的?”
“我沒有必要騙你。如果我有,而那布匹很值錢,我一定會賣了它!
“你的萬能事務所……”
“是萬事不能事務所,除了我,里頭凈是些吃閑飯的家伙!毕氲骄蜌。
村上憐一想想昨夜見過的那些人……
那幢公寓里住的都是怪人——這是他的結論。
* * * * * * * * * *
這個男人真的很奇怪。黎忘恩心想。
一個來臺灣演講二十一世紀全球化對亞洲經(jīng)濟的影響、滿嘴生意經(jīng)的人,而且還是個日本人,竟然要求到故宮觀光?
以擺放沉悶、從中國強行搜刮來臺、應隨古人入土為安的古跡文物取代聲色繁華的林森北路和新北投?
這個日本人真不像日本人。黎忘恩盯著正與一樓詢問臺服務員交談的村上憐一。
直到他結束交談,才注意到她的凝視。
“不是每個日本人到臺灣的第一個觀光景點就是你所想的聲色場所!狈路鹂闯鏊淙槐砬橄碌挠牣悾迳蠎z一送上白眼。“就像臺灣人到日本的第一件事也未必是去銀座消費。”
她聳聳肩不以為然。
“你!”
“忘恩!”充滿驚喜的呼喚在極度要求輕聲細語的場合中顯得特別突兀。
兩人同時回頭,一張擁有陽光笑臉、略高村上憐一兩、三公分的男人走向他們,目光落在黎忘恩身上。
“你是忘恩吧?”
黎忘恩看著像颶風似出現(xiàn)在面前的男人,思索了一會兒,腦海里慢慢浮現(xiàn)一張相似但較年輕些的臉孔!八沃t?”
“你還記得我。”宋謙別具深意地說。
“我記得你并沒有特別意義!
“還是老樣子,說話直接!彼沃t朝眼前的男人咧了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斑@丫頭說話就是直接不饒人!
村上憐一只是微微頷首,沒有表示任何意見。
“好久不見!彼沃t開朗地打著招呼!跋胂肷洗我娒娑际嵌嗑靡郧暗氖铝恕!
黎忘恩的表情馬上出現(xiàn)不自然的神色。
宋謙再度轉移視線看向站在她身旁的村上憐一,頓了下,似乎在想什么似的,半晌后才自以為意會地笑道:“看來你過得還不錯嘛!我以為你會因為當年的事情而……”
“舊事不必重提!
“是嗎?”宋謙帥氣地摸摸鼻子,笑容未減!拔乙恢焙軗哪悖履銦o法忘記過去的事重新開始,雖然那時……”
“夠了,過去的事不要再提。”她力持冷靜。
宋謙仿佛是個發(fā)現(xiàn)敵方破綻的將軍似的,帶著若有似無的得意或存心,裝作不懂她的意思續(xù)道:“我還是很關心你的,只是你突然失去消息,我四處打聽卻沒有人知道你的下落,結果……呵呵,幸好還有緣相遇,我一直告訴自己,如果能讓我找到你,如果能再重頭來過,我一定不會重復當年的錯誤,我希望……”
“宋謙,這位是村上憐一;村上憐一,這是宋謙,一個——以前的朋友。”黎忘恩打斷他的話,強行為兩個男人相互介紹。
這個最沒有文化涵養(yǎng)的人竟然能在故宮找到工作?令她不得不懷疑故宮的人事處理能力,是否差勁到不知道他文化知識的底限僅止于知道翠玉白菜是玉做的。
兩個男人禮貌性地握手互道幸會,村上憐一并沒有錯過黎忘恩瞬間乍變后又強迫自己安之若素的神色。
女人遇到男人會臉色一變、覺得不自在的原因少得可憐,比方說——在毫無預警之下遇見昔日男友。
很顯然的,她并不愿意和這個叫宋謙的男人多交談。
這樣的黎忘恩讓他覺得……很無助。
他竟然覺得她很無助?她,黎忘恩?會有無助的時候?村上憐一對于浮現(xiàn)在心頭的想法感到訝異。
雖然無助是最不適合放在她身上的形容詞,但此刻他只找得到這個形容詞。
該不該幫?
在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之前,村上憐一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臂早先于理智一步的環(huán)住黎忘恩的纖肩,嘴也不讓雙手專美于前,搶在理智之前開口:“很抱歉,我們有事必須先離開,很高興認識你,宋先生!
“好吧,下次要來之前先打個電話給我!彼沃t的目光掃過兩人,并沒有泄露出觀察后的感想,順手遞張名片給他!拔視貏e招待忘恩和——你,村上先生。”
宋謙別有用意的拉長尾音,換來村上憐一的客套頷首回禮。
就在他們轉身欲離去時,宋謙冷不防的從后頭抓住黎忘恩的手。
黎忘恩像被雷擊似地猛然一震,迅速轉身同時抽回手喝道:“你做什么?”
“我……”宋謙咧開嘴,笑臉迎人,“我只是想告訴你,你長發(fā)的樣子很好看。你還記得吧?我一直很欣賞長發(fā)的女人……”
“與我無關!
“忘恩!
“還有什么事?”素來平穩(wěn)的口氣顯得不知所措,泄露出一絲心慌意亂。
“我只想告訴你我一直很想再見到你,有很多話想跟你說!
“我和你沒什么好說的!边^去的事,她沒有再次翻閱溫習的打算。
對于生活這本書,她向來不是會一再溫習的好學生,總是不斷不斷地急于翻往下一頁。
不愿溫習過去,是因為溫習并不會讓她得到好成績。
冷漠回應宋謙的熱切后,在村上憐一極有默契的幫忙下,她轉身離去。
并肩同行的村上憐一驚訝地發(fā)現(xiàn)掌下的纖肩隱隱傳來一陣又一陣輕微的顫抖,他訝然地側首看去,只見一排貝齒不斷咬緊下唇,貝齒的主人仿佛正極力克制些什么。
難過、哀傷……此時此刻,從黎忘恩的面無表情中他讀到這樣的訊息。
他原本以為就算天塌下來她的臉色還是會一樣地毫無表情,可是一個叫宋謙的男人才出現(xiàn),就能讓她神情驟變。
他感到吃驚,同時也莫名地介意,在心里,有種硬石壓下的耿耿于懷。
他介意什么?村上憐一暗自思忖著,發(fā)現(xiàn)竟和上回對隆史和她相處融洽的事實介意的情況相似。
為什么?他再次自問,卻一樣沒有答案。
而這次,明知怎么想都沒有答案,毫無經(jīng)濟效益可言,但他不管怎樣就是無法丟開疑問。
他在乎她,沒來由的就是在乎。
* * * * * * * * * *
第一根——他知道理由:她心情不好。
第二根——他明白原因:她心情非常不好。
第三根——他清楚事由:她需要借此來發(fā)泄。
第四根——他告訴自己:心傷要靠時間來平復淡忘。
第五根——他做了決定:開門下車走到車頭,伸手過去捻熄公害制造者用來惡化空氣的工具。
“你煙抽太多!彪S身的面紙不知有幾張是花在收拾被自己捻熄的煙蒂上,這是另一回!皩ι眢w不好!
“你嫌不好聞,就離我遠一點。”回應他的,是拒人于千里、甚至是萬里之外的冷淡。
“別來惹我”的警告意味明顯強烈,但村上憐一仍執(zhí)意要趟這渾水。
“不是不好聞!贝迳蠎z一拍掉掌心的煙灰、擦凈手,看著依然面無表情的黎忘恩!笆浅簟!
“你這個可惡的空情清凈狂!
村上憐一扯扯唇角,不予置評。
腳跟往后踩上保險桿,向后傾靠在車頭上,黎忘恩的視線依然停留在遠方,沒有焦點的茫然一片!澳阌袀牡慕(jīng)驗嗎?”
已經(jīng)承受重量的休旅車再一次因為重量加附而下沉,村上憐一躺靠上另一半空出的車頭,遙望黃昏時分橘黃朦朧的山形。“文藝小說的遺毒嗎?只要是傷心的人,不是提一袋啤酒往海邊跑,就是到山上抽煙解悶!
“原來日本的文藝小說和臺灣的沒差多少!卑l(fā)泄傷心的方法少得可憐、蠢得讓人嘆息。“老掉牙的肥皂劇!
“至少你有點新意!彼强粗匠闊熃鈵灒煌脑蚴恰蕦m附近的停車場正好面對一座山,而她,似乎還沒有開車離開的打算。
不是郁悶的人去就山,而是山倒霉地遇上她這個郁郁寡歡的人。
“你有過傷心的經(jīng)驗嗎?”她問。
“不曾傷過心的只有還沒出生的人!
“被傷?還是傷人?”
“人不是被傷就是傷人,一而再的不斷循環(huán);人與人之間總有傷人的時候,當然也有被傷的時候!庇致淙腚u生蛋、蛋生雞這種沒有標準答案又毫無意義的問題中了。村上憐一有所了悟,但此刻,他想跟她談下去。
或許,是她身周落寞的氛圍感染了他。
“你一定是傷人多于被傷。有些人很好命,多的是傷人的機會,就像武俠小說中武功高強的高手,傷了對手自己依然毫發(fā)無傷!
他回想過去經(jīng)歷的情事,無法反駁她的話!坝袝r候就算不想傷害對方還是無法避免,感情的事不由人的部分比較多!
“呵呵!
“你笑什么?”
仰首望天的臉側過來看他!皬哪氵@個滿嘴生意經(jīng)的男人嘴巴里竟然吐得出這么感性的話,真讓人意外。”
“就算是現(xiàn)實世儈的生意人,也會想要擁有一份真誠的感情,也會希望自己真心愛的人能一樣真心地回應自己,執(zhí)著不變!
“不變?這個世界無時無刻不在改變,人心更是變得比這個世界不知道要快幾倍,而你卻想要一份不變?”深受文藝小說荼毒的人恐怕不是她吧。“不要告訴我你的凱因斯定理是從某本文藝小說上學到的。”
“不崇高、不遙不可及就不是理想!彪m然學的是現(xiàn)實冷硬的經(jīng)濟,但他知道這世上還是有深刻不變的感情,商業(yè)的現(xiàn)實并沒有破壞他對感情的看法;更甚者,他心知肚明自己是向往深刻的感情的,希望自己能擁有,就像他的雙親那般。
天真也好,不務實際也罷,誰教自己也只是一個普通人。
“我曾經(jīng)以為感情很單純,再簡單也不過,只有喜歡或不喜歡的問題,喜歡就能在一起,不喜歡連在一起一秒鐘都受不了;可是,事實并非全然如此,有時為了某些目的,人可以強迫自己跟不喜歡的人在一起,還能裝出喜歡對方的樣子!崩柰髡f著說著,習慣性地夾起一根煙!叭祟愃坪鹾苌糜诜陥鲎鲬,每個人都是好演員,奧斯卡最佳男女主角獎不應該只有一個!
煙還來不及點上,就被人半途取走,她想都不用想便知道是誰。
“認識你后之后,我的煙被丟掉的比被抽掉的多。”她看著煙灰盒中另一根新煙的尸體。
這一句話,夾帶著十分明顯的抱怨。
“這是好現(xiàn)象!彼軜芬馊プ鲞@個丟煙的人,凈化身邊的空氣!安皇敲恳粋人都愛逢場作戲。宋謙為什么假裝喜歡你、和你交往?”
是他聰明還是她說話笨拙地透露了什么?黎忘恩轉頭,就著灰多于黃的暗淡天光,看見他的眉頭深鎖。
跟聰明人說話得小心,否則常常會因為無意中簡單的一句話泄露口風。
“那是過去的事!崩柰饕灾疙樍隧橆^發(fā)!拔艺娴牟荒艹闊?”
村上憐一的回答是——把今天在路上向殘障人士買的口香糖丟到她手上!澳憧梢越揽谙闾谴妗!
“你真可惡!彼_始后悔接下這份差事。
“不想說就開車上路!币鼓灰呀担迳蠎z一提出建議。
“我懶得開!彼懿回撠熑蔚匕谚匙丟給他,自己坐上副駕駛座。
村上憐一只好認命地聳聳肩,以自己一場演講酬傭百萬的身價當起臨時司機。
“別指望我不會迷路!彼]有沿途記路的好習慣。
隔壁的人沒出聲,直到他開車上路,才突地傳來淡漠得仿佛不干己事的聲音:“他和別人打賭,如果追到我,打牌輸?shù)腻X就不用還,就這么簡單。”
* * * * * * * * * *
就這么簡單?
恐怕未必。回到公寓進入各自的房門前,村上憐一還清楚地看到黎忘恩臉上空洞的表情。
如果愛情真像她說的那么簡單,取與舍是一秒之間就能決定的事,又哪來天長地久這種不切實際的希望?
那個女人在說謊,她并不像自己所說的那般不在乎。
“黎忘恩在哪兒?”村上憐一以某種節(jié)奏敲開隔壁的門。他不明白為什么單純的一扇門要一改再改,從拉開改成推開,現(xiàn)在則是以敲門節(jié)奏作為密碼的聲控。門一開,隨即映入眼簾的五張辦公桌旁,只剩雨朵·席拉留在位置上用一貫的優(yōu)雅姿勢修整指甲。
“。俊泵黜[起絕艷弧線,如夢初醒一般。“你好。”
“我找黎忘恩!
黎忘恩?纖指輕抵下顎想了想,雨朵惋惜地搖頭。“這里沒有這個人。”
沒有這個人?
“請問你是誰?”
他是誰?皺起的眉頭幾乎快打死結!拔沂谴迳蠎z一!
“村上先生你好!庇甓涑媲暗哪腥它c頭!罢垎柲阌惺裁词拢俊
“我找黎忘恩!毙闹幸稍朴砍觯@個名叫雨朵·席拉的女人打從一見面,就跟古怪二字脫離不了關系。
或者該說這棟公寓里的人、事物都和“古怪”這個字眼脫不了關系。
想到自己如今也待在這棟公寓里,村上憐一的眉峰更是高聳得如絕崖峭壁。
“我們這里沒有這個人!
一樣的答案告訴他之前都是白問的,一如雨朵·席拉不變的絕色笑靨。
這個女人的記憶力很差。他心里有了結論。
“我們這里只有黎,她在頂樓天臺!庇甓湫溥涞卣f:“她說要去跳樓!
跳樓?
砰的一聲,辦公室中又剩雨朵一人,奪門而出的村上憐一,任焦急燒灼自己的心,生平頭一遭有怕來不及做什么的念頭。
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向來從容不迫的行事作風會有被打破的一天,畢竟至今每一件事都尚在他的掌握范圍中,只要循序漸進就能水到渠成,在眾人眼里,他一直是穩(wěn)健行事的村上憐一。
如今,腳下是接連不停的紛亂腳步,就像后頭有只瘋狗追趕的急促。
跳樓!他無法想象雨朵何以說得這么風輕云淡,就像在談論天氣一樣悠哉。
一顆心幾乎要從喉間吐出,他無法想象黎忘恩摔成一團肉泥、
分不出是頭是腳、血淋淋的慘狀,那會讓他難過,而且……害怕。
如果再也聽不見那個總是清冷的聲音輕嘲哼笑;如果那種冷淡漠然的眼神在這世上消失;如果再也不能管束老煙槍的她……
他的生活會有多無趣、多單調、多貧乏。
天臺的門近在咫尺,他伸長手,在跑到之前打開,在跨過門檻站在樓梯間望向天臺的光圈之中的同時,拉開喉嚨焦急地大喊:“黎忘恩!”
一抹零星紅光在他出聲后消逝在老舊漸銹的欄桿外,無聲無息地——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