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宮廷發生的事,宦臣宮婢們傳到皇城外,成為長安城個把月來人們最津津樂道之事。
舉目望去,豎耳來聽,啊,這邊,那邊,誰不神情激動,日氣興奮?不論是茶館、飯館、客棧,或街頭、馬路、山林湖畔,人人都在講,人人要議論,誰都不能免俗,誰都對新科狀元產生大幻想。特立獨行的司徒劍滄,滿足老百姓們的想像!
一者,他不愛當官,有這種事?一個不屑當官的狀元郎?
二者,敢忤逆皇上,忤逆還不稀奇,最稀奇的是忤逆完竟安然無事?
三者,從東宮婢女傳出去,說長公主愛慕狀元郎,她無時不刻都在討好狀元郎,天天要設宴款待狀元郎,長公主之心,人人皆知。本想跟司徒劍滄提親的媒人,全打消念頭,誰敢跟長公主作對?
四者,司徒劍滄背景坎坷,男人們佩服他,以他為榜樣。女人們母性大發,心疼狀元郎,把他的冷酷當成心靈受創的表現,把他的不好相處當成感情上的不滿足。更有甚者,把他當偶像,睡前要幻想一下。
人人都愛狀元郎,還有作曲家做了一首符合時事的狀元郎之歌,大街小巷人人傳唱——
「好一個瀟灑的狀元郎——好一個英俊的狀元郎,聰明清高又堅強,人人當他是榜樣……」
忽然,沒沒無聞的司徒劍滄,無所不在。
「啊——」阮罌快瘋了。
當全城都為司徒劍滄瘋狂,她卻因為染病,陷入痛苦中。這怪病令她常莫名沖動地想揍人,但她找不到理由揍人。這沖動沒處發泄,她就很焦慮、很心慌。
自從曾經只跟她熟稔的師父,變成每個人嘴邊說的名字時,這怪病便開始纏上她。好像重要東西被偷走,而忽然間這重要東西每個人都擁有了。阮罌的生活陷入荒謬情境,她不習慣,無法適應,還莫名地,感覺被傷害……但她卻找不出傷害自己的兇手,心里常填塞著憤怒的情緒,有時又莫名地異常悲傷,甚至還一個人躲著偷偷哭泣,她不明白自己為著什麼而絕望傷心?
她很沒勁,很不開心,放眼過去,每張臉、每件事都能激怒她.阮罌不曉得自己怎麼了,忽然很敏感脆弱。尤其,在這時候,她又有那種想揍人的沖動。
這艷陽高照的午後,阮罌捧著碗,坐在亂茶坊二樓專門給貴客坐的開放式包廂里。她近日常來亂茶坊,是因為不久前,司徒劍滄曾來過這兒小坐,他還字字珠璣地斥退了鬧事的胡人。
阮罌聽說了,就開始逼高飛揚跟王壯虎約會時,要改在亂茶坊。反正高飛揚有的是錢,就算這里再昂貴他也付得起。她想著,也許在這兒,還能遇上師父?桑B著幾日,師父沒碰上,倒是碰上了很多個冒牌貨。
現在,她捧著碗,張著嘴,呆著了。樓下,舞臺上,一男一女,正表演馀興節目。男的演司徒劍滄,女的演長公主——
假司徒劍滄傲慢地覷著假長公主。「休再糾纏我,在下不希罕跟你們這些皇親國戚攀關系……」
假長公主跪下,抱住假狀元郎大腿!竸e,別對我冷漠,你知我多傷心?」
「放手——」假司徒劍滄踹開公主!笩!
「嗚嗚……」假長公主拭淚,別過臉去,哀痛欲絕!鸽y道……你心是鐵做的?本宮從沒受過這等侮辱啊……」
假司徒劍滄回望公主,似有些感動,扶起公主!笡]想到公主對在下情深義重,在下……」假司徒劍滄低頭要吻長公主,假長公主昂著臉幸福期待著。
哈哈哈——哈哈哈——嘩眾取寵的鬧劇,博得滿堂彩,笑聲震天響,客人們樂翻了。這便是百姓們暗地里的娛樂活動。
阮罌捧著碗的那只手,顫抖。握著筷的右手,也顫抖。甚至,連嘴都震驚地顫抖,最最顫抖的,是心。真的嗎?長公主這麼愛慕她師父?
大家都在笑,只有阮罌不笑。大家歡喜的表情,快樂的笑聲都讓她厭煩。於是她對後邊人說
「高飛揚,回去了!
「再一會兒嘛!
「現在!
「接下來不是還有舞伶要上場嗎?」
「不想看!
「拜托,再一會兒就好!
阮罌抓了杯子,回身砸!改銈円У绞颤N時候?!」叩、杯子砸中高飛揚的額頭。
「唉喲!」咚、杯子從高飛揚的額頭反彈出去,擊中王壯虎的鼻子。
「唉呀!」
好個一石二鳥的絕技!將抱著的高飛揚跟王壯虎打開了。
三人離開茶館,快到高府時,王壯虎跟高飛揚照例鉆進旁的小巷,兩人卿卿我我,依依不舍道別。照例,阮罌是雙手抱胸,一臉不爽地站在巷前把風。她隱約感覺到自己又發病了,當後面傳來那些噁心巴拉、纏綿悱惻的情話,她那種想揍人的沖動又發作了。
高飛揚說:「壯壯,過幾天我再約你出來喔。」
王壯虎說:「又是過幾天?你變了。自從娶了阮罌,我覺得我們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了!
「你們夠了沒?」阮罌插嘴。
「壯壯,你是知道我的,我心里除了你,沒有她!
「是嗎?你敢發誓嗎?」
「你們好了沒?」阮罌插嘴。
「喔,我發誓,如果我心里還有別人,我出去被馬車——」
王壯虎捂住高飛揚的嘴!覆,不,我相信你就是了,不要發這麼毒的誓,你知道我最不能忍受你受委屈!
「我想吐了……」阮罌插嘴。
「喔壯壯,每次跟你歡聚為什麼時間都過得特別快?」
「喔揚,是嗎?原來不是只有我有這種感覺——」
「喔壯壯,原來你也有這種感覺?我們的感覺為什麼都一樣?」
「是啊,揚——我們這麼有默契啊,感覺都一樣。」
「我、讓、你、們、一次徹底感覺個夠!」
轟一聲,阮罌劈出掌風,在他們還沒明白過來前,就被震得掉跌在地。
「痛!」
「好痛!」
阮罌顱著他們。「都感到痛嗎?好、果然心心相印,感同身受。」
高飛揚看著阮罌,像看著怪物!改阕兞耍阋郧半m然怪怪的,但不會這麼殘暴。
王壯虎也說:「是啊,阮罌,你竟然打我們?你以前不會這麼容易生氣啊,你現在的臉,看起來好猙獰!
唉,都說她病了嘛。
回到高府,問候過兩位高堂,阮罌到花苑,喂「蒼」吃生肉。從司徒劍滄考取狀元後,蒼就時常徘徊在高府,不離開。
阮罌對著蒼喃喃自語:「我變了嗎?」很不想再這樣下去,一點都不像自己,動不動就失控生氣。「你是不是也被他遺棄了?他不需要你了,他現在有長公主了,可憐的家伙……」
摸摸蒼的羽毛,阮罌說:「多吃點,不要再去想那個無情的主子,將來我去西域,我帶著你!
嫁為人婦後,行動受到拘束,很難再像以往那樣去找師父,更何況師父現在是什麼身分?也不是她想見就見得到。
阮罌想著——師父會愛上長公主嗎?長公主何等尊貴?如果她喜歡師父,師父怎麼能拒絕?長公主漂亮嗎?這樣患得患失,感覺迷失,為什麼?
。
就這麼地,日子過去。
為了顧全母親的面子,阮罌在高家表演好媳婦,平日聽公婆話,偶爾出席親友聚會,安排府內大小事宜,唯一的娛樂,就是私下調教胖徒兒勤兒武功,或陪高飛揚去跟王壯虎約會,當他們的擋箭牌。還有個更大的娛樂活動,就是每晚睡前,想像一下夢想實現的日子,她在西域冒險,看著跟這里完全不同的風景,想像爺爺生前跟她說的那些西域的人事物。
然而更常想像到的,竟是師父的身影。常在夢中徘徊不去,每當晨起,勤兒幫她束發時,那扒梳的動作,便教阮罌想到,師父也曾經這麼溫柔的扒梳過她的發。
她很想他。但聽說狀元郎深居簡出,獨來獨往,要碰上面,不容易。聽說他在皇宮里過好日子,每日進朝,入太子府,陪在太子左右,享受著長公主的愛慕。
如此,流年暗換。轉眼,三年過去。
經過這三年,很多事改變了。阮罌這招時間換取空間,果然,掙得了轉機。變化最大的,就是高府跟阮府兩家的關系,高夫人跟阮夫人的情誼,急轉直下,瀕臨破裂邊緣。
因為,阮罌一直沒為高家生出娃兒。
不生娃兒就算了,當高夫人打算替兒子納妾時,阮罌持反對意見,不管高夫人怎麼說,她就是不同意。這回,阮夫人支持她,畢竟是受過丈夫納妾的痛苦,阮夫人護女心切,不希望女兒步上後塵.
於是高夫人從喜歡阮罌這個媳婦,態度丕變,變冷漠,變挑剔,處處與阮罌作對,婆媳關系降至冰點,連帶的,阮夫人也跟高夫人常有爭執。阮夫人希望高夫人不要給女兒太大的壓力,再等幾年。高夫人卻急著抱孫,跟高大爺兩夫妻越來越沒耐性。
終於,這天到了,高飛揚跟爹娘說:「我要休妻……」
話是高飛揚說的,但背後,推波助瀾逼他來講的,是阮罌。這也是他們當初的協議,將來,要高飛揚以不能生子的名義休了她。
高夫人聽完駭住了,休妻?這是她性情軟弱的兒子會說的話?
高大爺呆住,休妻?太傷人了吧?這是向來善良到連蚊子都不敢打的兒子會講的話嗎?
高夫人拍案站起,正氣凜然。「不行!雖然阮罌嫁進來三年,都生不出孩子,但我們高家是這麼勢利的人嗎?就因為她生不出小孩就休了人家?」
「沒錯!垢叽鬆斠才淖勒酒穑H鏘有力道:「我們高家的行事風格最注重的就是厚道兩字,我們不能對阮罌做出這麼殘酷的事!只要她愿意讓你納妾,我們不怪她生不出小孩,不會提休妻這事,我跟你娘連想都沒想過……」
「但是——」高夫人問兒子:「她愿意讓你納妾了嗎?」
明知故問喔,高飛揚說:「不愿意!
高大爺立刻道:「唉,不愿出息,那我們也沒別的辦法!難怪咱兒子要休妻,她生不出來還不讓咱兒子找別人生,這說不通嘛。我們對她有情有義,可她呢?只想到她自己!
「是啊,枉費我一直把她當自己女兒看待,結果呢?都不為我想想,高家的香火,難道要眼睜睜讓她斷了?」高夫人嘆口氣,勉為其難地說:「我們高家總不能絕後吧?」
高飛揚不吭聲,他不過講了一句「我要休妻」,沒想到他父母嘰哩呱啦講一長串,好像在幫他這個休妻的提議找注解,做修潤,讓它行之有理,師出有名。而且,他越看越覺得他父母怎麼好像在自說自話,自己表演?
高大爺繞了一大圈,才很不甘愿地說:「看樣子,只好休了她,唉!」
高夫人扭捏作態半天,這會兒忽然岔題:「其實王大人跟我提很多次了,他家閨女對飛揚很有意思呢,」
嘎?高飛揚瞠目結舌,是討論休妻欸?怎麼為他找起第二春?
高大爺順水推舟,自自然然地參與妻子的提議!改悄憧此议|女,身體怎么樣?健康嗎?一定要會生的,不能再來個用阮罌一樣的……」
「阮罌是我卜卦問列祖列宗的,沒想到卜的不準。這次—我要相信自己的眼光,王大人的閨女,雖然長得不好看,一直沒有嫁出去,但她臀圍大,胸部也大,一看就知道很會生、很有母愛,不像阮罌瘦不拉幾的,這個頂好的、頂好的……」
高夫人講得眉開眼笑,聽得高飛揚心驚肉跳。唉呀,敢情爹娘私下己運作了好一段時間,那剛剛干麼惺惺作態啊?
高飛揚很惶恐,回頭跟阮罌報告爹娘的話。「他們都同意了,但是……」
「但是什麼?」
高飛揚忽然激動地握住阮罌雙手!钙鋵,我們這三年處得不錯,你可不可以繼續留在這里,我不想休妻,你走了我娘又會安排別人,那就糟了!我跟壯虎的未來會更坎坷啊,所以我不休妻了,我要你繼續當我的妻,!」
沒想到阮罌出手揍他,敲了他腦袋。
「你冷靜,你清醒清醒,我等這天等得不耐煩了,你膽敢不休,違反我們的協議,你試試,我殺了你!乖俸南氯ニ偫玻
「休妻對女人來說是很大的侮辱,你以後怎麼辦?要被很多人恥笑的。」
「你擔心的是自己吧?沒了我當擋箭牌,將來娶另一個媳婦,看你怎麼辦?」
「你說我該怎麼辦?」高飛揚快哭了。
「那是你的問題,只要你一直懦弱的接受安排,不思解決辦法,同樣問題將一而再再而三的困擾你,逃得了一時,也避不了一世。高飛揚,我沒辦法幫你,我要去追求我的夢想了。浪費這三年,太夠了!
好不容易走到這步,可高飛揚竟依依不舍了,像要跟親人分離。
「我知道你想去西域,可是,我舍不得你,不管怎麼樣……」他很真摯地握住阮罌的手,說:「我感謝這三年你當我名義上的妻,我跟壯虎感謝你,假如沒有你,我們不會有這三年的快樂時光;假如沒有你,我們不會有繼續的可能;假如沒有你——」
「拜托不要廢話,可以開始擬休書了!谷罾浭枪麛鄨詻Q、毫不眷戀。
「真冷漠,我都哭了,一直把你當姊姊看呢,你離開我會很寂寞的……」高飛揚哽咽了。
「如果真的把我當姊姊,就幫我最後一件事。」
「什麼事?」
「我希望有個很不一樣的休書!
「哦?怎麼個不一樣?」
「要找個很特別的人寫。」
「找誰?」
「就是那最孤僻、最火紅的狀元郎,司徒劍滄。」
「他會幫我們寫休書?」
「報上我的名,我想,他應是不會拒絕的!巩敵跻獛煾傅戎疲F在,是讓他仔細瞧的時候了。
「真的嗎?那好。我會去拜托他,你還有沒有別的要求?」
「沒有了,你已經給了我最寶貴的禮物。」
「有嗎?」高飛揚困惑了。
自由,正是最寶貴的禮物。
「好吧……」高飛揚看阮罌心意已決,多說無用!肝疫@就去擬帖子送到狀元府上!
高飛揚離開,阮罌走到床前,從枕下搜出悅音匕首,撫著刀鞘上繁復的花紋,心中暗忖——
師父,我自由了……
左手將長發掃到頸後,右手握著匕,朝燭臺一點,像使了秘術,滅了燭火,房間暗下。阮罌坐在床上,這是值得慶祝的夜晚,她很激動,想著,那三年不見的人。她躺下,且將匕首,按在心口。眼睜著,寂寥的黑夜,這三年,日子多無趣多沈悶啊,她就快解脫了。但在去西域前,她很想再跟師父聚聚。
阮罌眼色恍惚,彷佛又看見,那雙比夜更黑的眼睛。這些年,他好嗎?聽說了他的身世,總算了解他為何心淡情薄。他的義務完成了,開心嗎?聽說是長公主保下他,讓他平安無事,所以呢?他感動嗎?
歷歷如昨,那孤寂眼神,如近在眼前,那麼莫測高深,不可捉摸。阮罌想像,當高飛揚找到師父寫休書時,師父會有什麼表情?他還記著當他沒沒無聞時,收的徒兒嗎?他還會幫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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