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斟一杯冰水喝。
一個早上,竟發生那么多事。
升一級,薪水不過多千兒八百,不過,正如江總所說,辦事說話論級數,這一級不能以金錢衡量。
臨走之前,他升她職。
喜歡一個人,口說無憑,這個老好人終于也付諸行動。
乃娟再也沒想到她會憑男女關系升職,抑或,是她表現優良?
別人會怎幺想?她問心無愧,她循規蹈矩,做事本分,絕無取巧。
下班時分,乃娟接到利家亮電話,“請到醫院大樓正門接我!
“馬上來!
算一算,他已經近三十個小時不眠不休,身為朋友,應該做些清淡菜式給他充饑,但乃娟極少入廚,她盤算一下,只會做一鍋白粥。
她先趕到相熟的上海菜館去買了幾個素菜才到醫院。
利家亮在門外等她。
他說:“車子拋錨,拖進車房!
開門七件事忽然打了過來,吃的用的 - 都得張羅,壞了買新的,舊了得換,俊男美女,金童玉女,一遇上生活這魔咒,立刻打回原形,成為凡夫俗子。
“你且用我的車
“不用,家里會派車過來!
乃娟接了他往家里駛。
“肚不餓嗎?”
“轉頭,他已經側著頭睡著。
他頭發蓬松,一下巴全是胡髭,換轉是乃娟,三十小時不眠不休,也變成瘋婆子。
利家亮不再是泳池里她那個英偉得難以形容的偶像。
到了家里停車場,有相熟鄰居多事好奇地走過來張望。
“吳小姐,是你的男朋友?”
乃娟笑笑,不出聲。
利家亮睜開眼睛,對牢那探頭進車放肆得離譜的中年太太“唬”地一聲,那太太受驚一退,頭碰在窗框上咚一聲,吃痛也不敢聲張,逃著走。
乃娟詫異,“這是為甚幺?”
“討厭!
“何必與之計較!
利家亮也意外,“你的器量也太大了!
乃娟微笑,“我以為你最憐惜老太太。”
利家亮卻說:“做人要有原則!
“是是是!
不眠不休的他未免急躁,乃娟不想與他爭辯。
到了樓上,乃娟連忙張羅,她找出壓力鍋煮白粥。
又問利家亮:“你沒帶須刨,如不介意,我有現成的!
“是嗎?”
乃娟取出粉紅色女裝剃刀給她。
他笑,“不!男人怎可用這個!
“構造功能完全相同!
“不不,下一回難道借你浴巾浴袍?”
乃娟怔怔地坐下。
這人狷介,像古時那種書生:寢不言,食不語,肉割不正不食。
乃娟笑笑,“隨你!
他跟到廚房,“咦,你用壓力鍋?”
乃娟轉過頭看著英俊的他,“粥可是要用一只大沙鍋慢慢熬三個時辰?”
利家亮噤聲。
“還有,”乃娟說下去:“不喝茶包,用紫砂茶壺沖兩煎龍井,松木 ( 木 + 臺 ) 凳實在粗糙,最好是紫檀或紅木明式家具,混合紡怎可做床單被褥,非得純埃及棉紗不可,專雇兩個女慵做洗熨……做人細節最重要,可是這樣?”
利家亮怔住。
“由此可知,你從未打算到第三世界客串無國界醫生!
找到他的缺點,乃娟十分高興。
“你是富家子,誰也不會怪你,自小一定有專人服侍,所以你知道好歹,不比我這種粗人,甚幺都穿,啥子都吃!
利家亮輕輕說:“我也吃漢堡!
“對,大酒店咖啡店用白瓷碟子盛出用銀刀叉吃的那種,侍者還問你要幾成熟!
“你想說甚幺?”
乃娟微笑,“多溝通一點才談戀愛,是明智之舉!
“我不會要求別人同我一樣!
“一次在游輪上,一對年輕英國夫婦問我:『你們有何名勝區?』我答:『逛彌敦道吧,最多紀念品』,他們笑了,『賣甚幺? T 恤?』,我反問 T 恤有何不妥,他們笑得更厲害:『我們古板,我們不穿 T 恤』,我實在忍不住這種囂張,因此說:『英國人若把洗熨襯衫時間精力省下,學大家穿 T 恤,也許科技經濟都會有希望進步』!
利家亮明白了。
他嘆口氣,站起來告辭。
乃娟沒留他。
她不敢留他,門不當戶不對,高攀不起。
她打算工作到六十歲,已知無暇致力生活品味情趣細節,必需一切從簡。
利家亮出身富裕,意向剛剛相反。
一鍋粥煮好了。
換了是李至中,不知會吃得多高興,他們兩人都似魯賓遜,隨遇而安,大餅油條、粗茶淡飯,已經感恩。
這可愛的人在甚幺地方?
他才不會指著子女功課挑剔說:“筆畫錯了,重寫,咦,算術一定要足分”,還有,考上英美名牌大學,為家長爭面子。
同利家亮這種性格的人在一起,自討苦吃。
乃娟坐下來。
她忽然問自己吳乃娟,你想同自己說甚幺?
啊,兩個人的適配是一種內心感覺,而不是一種視覺,千萬不要因滿足視覺而忽視感覺。
她是要夸大利家亮與她不配的感覺,證明他倆不可能進一步發屐。
因為她的心胸早已為另外一人占據。
那人是李至中。
得到一個這樣的結論,乃娟大吃一驚。
她一個人坐在露臺發呆。
稍后 - 助手雷清心撥電話來,“吳小姐,我就在附近,可否到府上說幾句話!
“有重要的事?”
“我向你辭職。”
乃娟呵一聲,“上來慢慢說!
雷清心到了,臉色慎重,比平時成熟,白忙中還帶了一盒糖果。
乃娟問她:“吃過飯沒有,肚子飽了才好說話!
她把幾個素菜取出招呼清心。
清心老實不客氣吃起來,“呵,麻油香極了!
乃娟最喜歡這種隨和的人。
“為甚幺好好地要嚷辭職?”
“就換老板了!
“那也不過是另一名上司,你只管做你的事!
“這人不同別人,是個一等一難纏的女人!
“我也聽說了,會不會是以訛傳訛,夸大其詞?”
“家母退休前也是公務員,曾經在她手下辦事,是她勸我另覓新職!
“呵,這幺厲害,是令堂同事,那么,年紀不小!
“是呀,本來這一兩年就該退休,卻又批準她延期!
“升得那樣高,總有點辦事能力吧!
“吳小姐,她有個綽號,叫細 ( 女 + 麻 ) ,你可知為甚幺?”
細,是粵人口中小的意思, ( 女 + 麻 ) ,則是祖母,小祖母?乃娟不明白。
“細 ( 女 + 麻 ) ,即是爺爺的妾侍,老爺子與元配都已辭世,這個妾侍仍在,動不動端架子,要求與下一代當家的對話,她輩分高,又曾經受寵,你說,子孫們如何消受?”
乃娟駭笑,“如果她是寵妾,那么,誰是這個老爺?”
“前朝的英國人。”
呵,乃娟恍然大悟,對雷清心刮目相看,形容得這樣貼切,真是有趣到極點。
“家母說,殖民地時代,英國人最喜起用有三分姿色聰明伶俐的華女任第一代政務官,許多人扶搖直上,明白事理的,一見改朝換代,實時賺夠退休,勿識向的,還與新當家討價還價,死纏爛打,新官見如此難搞,便尊稱細 ( 女 + 麻 ) !
“嗯,總得安置她呀!
“所以攆到我們這種冷壁角落來。”
啊。
“你想想,她一口鳥氣沒處出,我們有甚幺好日子過?家母領教過這人德性,她與她曾是同學,后來扮作不大認得家母,事事秉公辦理,家母說,人在高位,也有難處,我們是退避三舍的好,這樣的人,外頭不明事理,還說她是社會的良心!
乃娟沉思。
這個時候,不得不把李至中與利家亮兩位暫擱一旁。
誰叫現代女子生活中還有職業這回事。
過一會她開口:“清心,我把你調出去!
清心搖搖頭,“我想出外發展!
“外頭不止面色難看,不明時移世易,風光不再的小祖母,其幺豺狼虎豹都有,你若真想出人頭地,揚眉吐氣,不妨出去搏殺一番,假使胸無大志,只想賺個零用,不如留下!
“這!”清心為難。
“時勢不一樣了,你看此刻新一代女高官,出奇地年輕,外型樸素,言語打扮踏實,且都有家庭子女,生活正常,給人一種詳和的感覺,將來,你也可以是她她們一份子!
“我哪有本事。”
“從前,要走快捷方式削尖頭皮去鉆的事,現在憑實力按部就班就可!
“真的,”清心感慨,“媽媽說,這一代女官和氣,不見囂張!
乃娟笑,“人民公仆,根本不應驕傲!
乃娟切出水果招待客人。
清心羨慕,“吳小姐你這里井井有條,式式具備!
“老姑婆都是這樣。”
清心用手捫住胸口,“到了幾歲不結婚就升為老小姐?”
“看一個人的心情,有時廿多歲就覺得蒼老!
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已到深夜。
清心還是放下辭職信。
她退回一個月薪水給機關,可以即日離職。
一定要走,而且要立刻走,可見是何等厭惡。
清心也有點節蓄,實在遇到難以招架的人與事,她也可以休息一段時間。
看看情形再說吧。
第二天,她一醒來就覺得左眼劇痛,一片紅腫。
看了醫生才上班,她眼睛發炎,只得除下隱形鏡片,戴回黑框眼鏡。
近千度近視,自己看著都覺好笑。
誰會想到可能就是這一副眼鏡救了她。
一回到公司就發覺整個部門肅靜。
江總宣布,“我來介紹給各位認識:這是你們未來上司人滿珍小姐。”
大家唯唯喏喏,發出一股嗡嗡聲。
那方女士打扮得過份華麗,俏皮點可以問她一句:去喝喜酒嗎,老一脫的人總是太過隆重,不僅避重就輕。
她一臉驕矜,逐個見過,忽然問:“誰是吳乃娟?”點名了。
乃娟一怔,不得不站出來。
鎗打出頭鳥,她怎會知道有吳乃娟這個人?
“是你?”
上下打量,一點禮貌也無,根本不懂尊重,好似對下屬說:今日你可落在我手中了。
但是她看到的并非一個亮麗玲瓏的女子。
只見吳乃娟穿鐵灰色套裝,裙長過膝,配白襯衫與平跟鞋,只戴一只手表,直短發,還有,架看近千度啤酒瓶底般厚的眼鏡。
“這里是誰有一雙洞悉人心的大眼睛?”
乃娟輕聲說:“是否江總?”
“不,”有人說:“是指謝淑芬吧,她已離職!
那方女士點頭說:“那么,這里的人都是安分守己的啰。”
大家訕笑。
見過面,各人散去。
乃娟托一托眼鏡框,回房工作。
過片刻江總來敲門:“方小姐叫你一起午飯!
乃娟抬起頭,“我有事!
“你乖巧點可好?”
“那并非我強項,我從不陪茶陪飯!
“我找不到人陪,兩個人白板對死,說些甚幺?多糟糕!
乃娟大笑。
江總嘆氣。
乃娟取過手袋,“好,舍命陪君子!
江總如遇大赦。
他們三個人到一間會所午餐,一頓飯時間,只得方女士一個人說話,從頭帶到尾。
她也不覺有何不妥,天經地義如此,一人獨白。
江總偶然加插意見,被她斥責:“這種人有甚幺好提!”
乃娟埋頭苦吃。
方女士問江總:“聽說你退休后移民加拿大?”
江總點點頭,“也輪到我釣魚種花照顧外孫了!
“會習慣嗎?”
江總笑,“我同你都是前朝出身,一雙小腳放不大,不能像這一代人穿球鞋,跑得快。”
方女士變色,“是嗎,盧健秋、許立群、莊斯展做得多好,步步高升!
“滿珍,人家已學會七十二變,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她仰起頭,露出一絲寂寥之意。
“及時而退,未嘗不是好事。”
但是方女士只靜了十來秒鐘,忽然教訓侍者,說咖啡不新鮮。
午餐就此結束。
方女士可會聽取江總忠告?當然不,各人有各人際遇,江總子女已經成年,
女兒快要生養,知道是雙胞胎,不知多希望父母過去幫著照顧嬰兒。
方女士退到甚幺地方去?也只得繼續坐在高薪位子上,委屈她了。
她忽然問乃娟.“你近視那樣深,為甚幺不用激光治療?”
乃娟據實答:“我怕盲。”
“嗤,”方女士笑,“膽小鬼!
乃娟也微笑。
回到辦公室,江總贊她:“表現優良。”
乃娟說:“少年時受人冷淡最為生氣,今日,巴不得無人看我,好讓我舒服太平過日子!
江總說:“那樣,大紫荊勛章就輪不到你了!
“我一貫守株待兔,命中有時終需有,命中無時莫強求!
“在方滿珍面前又不見你如此牙尖嘴利!
乃娟大笑。
“你的黑框眼鏡別摘下來才好!
乃娟搖頭,“第一印象最重要,先入為主,深印腦海,以后,我怎樣打扮都不妨了!
“鬼靈精!
運氣好而已,誰也不知方女士會在今日突擊檢查,偏偏她患了眼疾。
以后,保證方女士只記得她千度近視,不知省卻幾許麻煩。
這是懦弱?不不,熟讀心理學的乃娟真切認為大智若愚,大勇若怯,還有,知彼知己,百戰百勝。
翌日,眼睛腫得睜不開來,乃娟再去看醫生。
西醫姓 Goodman ,叫好人醫生,當下同乃娟說:“你要休息,請假三日,不準看計算機電視書本,戴眼罩聽音樂,眼睛非同小可,不得掉以輕心!
“是,是!
“還有,請拿三千元出來,我代你捐贈奧比斯飛行眼科醫院。”
“一定,一定!
離開診所時,乃娟多了一只眼罩。
回到家里,她聽醫生話,臥床休息。
適才在辦公室,有人提起謝淑芬。
嫁了富商的她已成為利家亮繼母,不知蜜月回來沒有,十分牽記她。
真沒想到淑芬的電話隨即到了。
她聲音同以前一模一樣,“辦公室同事說你因眼疾告假,我立刻來看你!
淑芬帶著女慵一起來。
“這三天工人在這里照顧你!
本來行頭已經十分考究的淑芬如今更加打扮得無懈可擊,卻又不過份華麗,乃娟表示贊賞。
“生活幸福嗎?”
淑芬自己找到拖鞋換上。
她這樣答:“想要的都全得到了,我們這一票人比林黛玉她們略有智能,絕對不敢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乃娟微微笑。
“乃娟,聽說江總退休,由另一位女士頂上!
“人來人往,平常事而已!
“這位女士去到哪里對同事來說都是一種懲罰,你不如出來,我介紹你到利氏工作!
乃娟笑,“那豈非裙帶關系?”
“咄,這世界原本如此,藤牽瓜,瓜牽藤,別撇清了,白吃苦頭!
“你說的是,一有必要,立刻求救。”
“你是衷心喜歡輔導員工作吧!
乃娟點點頭。
淑芬取過報紙娛樂版頭條,讀給她聽:“嫁富商之息影四十七歲女星剖腹再生一女,六日后出院化靚妝裝上假睫毛供百余記者拍照,臨上勞斯萊斯之前,揮舞雙手向眾人道別!
乃娟閉著眼睛,“傷口仍然是疼痛的吧!
“演技如此精湛,又那樣愛熱鬧?其實何用息影。”
乃娟說:“如不,你我茶余飯后,談些甚幺?”
“乃娟,我懷孕了!
乃娟跳起來,又躺下。
真想不到,滿以為淑芬享享福就算了,沒想到她真的做起利太太來,與息影女星彷佛五十步同一百步。
“利先生年紀不小了,可是他終于也同意我應有自己的子女,我們到紐約著名生育診所去了一趟,此刻我懷著孿生兒!
“廣東人叫孖胎,多像形:孖,兩個小孩子并排在一起!
“你好象沒多大興趣!
乃娟笑,“我妒忌呀,你叫我說甚幺?大家是同事,一下子你甚幺都有了,我孑然一人,你懷著孖胎。”
“說得出妒忌,就不是真妒忌。”
“喜歡子還是女?”
“我希望兩個都是女孩,留在身邊,照顧老媽阿姨,做我們司機,替我們叫菜,把別人悉心辛勞養大的好兒子鈞了來服侍咱們,聽我們使喚!
乃娟哈哈大笑。
“你多多休息,我還有點事!
老友走后,乃娟睡著了。
聽到有衣褲窸窣聲,乃娟記得這是外婆身上香云紗衣褲在走動時聲響。
“外婆?”
似有一只手,輕輕拂動她額角。
乃娟鼻酸,“外婆!
她想握住外婆的手,但是四肢不能動彈。
“外婆,他日相逢,我是否會以孩童形態與你見面?如果可以選擇,我愿做小小乃娟,永遠伏在你膝上,即使甚幺能力也沒有,亦心甘情愿!
乃娟落下淚來。
她忽然驚醒,忍不住飲泣。
“喝杯水!笔抢伊痢
“咦,你怎幺來了?”乃娟連忙坐起來。
“傭人開門給我,同事說你告病假回家!
乃娟點點頭。
“乃娟,我來向你道歉!
乃娟搖搖頭,“不用,你甚幺都沒做錯!
“我不該批評你生活細節,粗枝大葉亦有好處!
乃娟笑了,“謝謝你!
到了這個時候,乃娟已經知道她喜歡的不是利家亮真人。
她與他真人只能做彼此諒解明白的好朋友。
乃娟笑,“去,去找一個志同道合的女子,只吃一個牌子,一種味道的冰淇淋,必需用銀碗裝出來,你倆決不草率用電郵通訊,一定仍然用毛邊信紙信封以鋼筆醮海軍藍墨水寫出書法, labour 不是 labor ,照牛津字典英文標準拼法不是美式拼宇 --- ”
利家亮被她逗得笑出來。
乃娟繼續揶揄他:“孩子們只穿藍白海軍裝,你們家不做親子活動,與子女相敬如賓,一早送去寄宿,五歲必須學習莊子秋水篇以及雪萊的『聽聽云雀』可是這樣?”
利家亮親吻她的手,“可見你甚幺都懂!
非不能也,乃不為也。
“度假絕對不能往夏威夷,只到美國東岸羅得島,或是地中海漫游,家亮,你碓有條件生活得似小說里人物,我不行,我是小小公務員,需腳踏實地。”明敏的利家亮替她總結:“你不愛我,你才不會犧牲自由進入我的世界!
全中。
他倆擁抱。
“家亮。我愛你!
“我也是!
他們歡暢地笑起來。
利家亮躺在地上,絮絮說了些工作上瑣事,很快睡著了。
將來,如果要惡作劇的話,可以在他婚禮上同新娘子睞睞眼說:“他睡相不怎樣好呢!
乃娟檢查一下他襯衫上紐扣,果然不出所料,紐扣全是貝殼做的,他這樣的人,恐怕不會穿塑料紐扣的衣服。
乃娟嘆一口氣。
她的決定是正確的。
人生來這世界一場,匆匆數十年,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最主要是開心。
利家亮在小事上都那樣執著,可見是個癡兒,如遇大事,要不執迷不悟,要不看破紅塵,似乎沒有中間路線,這種性格最危險。
江總同她說過:“乃娟,做人若懂得隨遇而安,既來之則安之,便可舒服過其一生。”
乃娟緊緊記著這話。
她沒有條件做完美主義者。
利家亮不同。
想通了心里一片明澄,乃娟微微笑。
至于紅眼睛,第二天就褪了腫,以后不再偷窺利家亮,一定不會復發。
乃娟仍戴著黑膠框眼鏡上班。
前任助手譚心在辦公室等她。
“譚心,你好嗎?”
“吳小姐,無事不登三寶殿!
“你結了婚?婚姻有問題?”
“不,不是這個,我在小學教書 --- ”她欲語還休。
乃娟說:“坐下慢慢說,喝一杯香茶潤一潤喉!
“吳小姐,”譚心十分為難,“五年級,終于要教到性教育了,已去信通知家長協助,我只覺難以啟齒!
乃娟哈哈大笑,“你平日不是口齒伶俐,十分磊落的一個人嗎!
譚心沮喪,“我教男女混合小學,若干男女生已經開始發育,但仍是孩童心靈,渾然不覺青春期已經降臨,彼此還在操場上追逐,特別難教!
“我可以幫甚幺忙?”
“吳小姐,你可否以專家身份在一旁指點?”
“叫我到你課室?”
“是,請看在往日情誼,客串演出一次。”
“譚心,你可有借助教育短片?他們請解得明了清楚,十分客觀!
“資料都齊全了,我不敢回答學生問題!
“好,我替你走一趟!
譚心感動得幾乎落淚,“吳小姐,你救了我的賤命!
那是一個星期三,乃娟告了半日假到主懷小學。
五年級小學生顯然比她們小時候更高大壯健,也聰明敏捷得多。
這一代在電影電視及互聯網上得到的知識不知多豐富,但是,孩童仍是孩童。
短片先介紹女體。男同學咕咕笑,接著,介紹男體,女同學齊齊說:“ Gross--- !
譚心尷尬,不知如何開口。
乃捐出聲打圓場,“各位同學,這都是人體構造一部分,我們身體原本如,請留心觀看片段。”
小孩們總算靜了下來。
影片播放完畢,學生紛紛舉手問問題。
乃娟一一解答。
“人類是卵生?”
“我們的生命之源,的確由一枚受精卵開始!
一個小小圓臉的可愛女孩大惑不解,“卵子在一個人身上,精子在另一個人身上,如何結合呢?”
這下子連吳乃娟都咧開嘴笑個不已。
難怪譚心要把她叫來幫忙。
乃娟盡量用最精簡的言語講解。
她發覺校長出來旁聽,同時,向譚心表示贊賞。
校長與乃娟握手致謝。
她一走開,乃娟便對譚心說:“沒有下次!
譚心卻說:“這班小學五年級生,一直到七老八十,仍會記得,某一個星期三上午,一位漂亮瀟灑的大姐姐,來學校為他們講解性教育!
“會嗎?”
“換了是你,你也記得。”
“嗯。”
“多好,女生從此對她們的周期沒有疑竇,我小時候因無知受到極大震蕩,今日想起,仍覺悲痛。”
“時代有進步。”
乃娟喝完一杯茶告辭。
譚心千過萬謝送到門口。
走到車旁,乃娟忽然覺得有人在身后看她。
這是動物靈感。
她立刻轉過頭去,可是又看不見有人。
乃娟想到上次也是到學校做義工,她看到了李至中,當時還以為他是職員。
她開著四驅車走了。
她有點出神,后邊的車子響號,她才醒覺地提高速度。
駛近花檔,停下來,買一大束姜蘭,這時,又好象有種特別感覺,她再次回頭看。
但是,花檔附近只有她一個人。
吳乃娟想念牽記李至中,這是不爭的事實。
真奇怪,乃娟從不覺得李至中是會叫人縈念的一個人。
回到公司,她如常工作。
每一對夫妻都有欣不盡的衷情。
這一對因婆媳不和,要求協調。
陸太太打扮時髦,可是頸上懸一條純金鏈子,墜著一面橢圓型金牌,老式地刻看花好月圓四字。
對于乃娟這一輩來說,月缺月盈,不過是一種天象,同刮風下雨一樣,絕對難以引起遐想,而溫室之內,必有芳草,甚幺時花都有,她從來對花好月圓沒有太大的憧憬。
但是這一刻她有若干感髑。
她聽見自己輕輕說:“你同婆婆,其實是陌生人,忽然得一起生活,一定不慣!
陸太太如逢知己,落下淚來。
“一時間不能夠愛屋及烏,也情有可原!
陸先生啼笑皆非,“家母不是烏鴉!
乃娟說:“你太太嫁你,不是嫁你母親!
“那么,吳小姐,我應該怎幺辦?家母才五十七歲,未有資格進老人宿舍。”
“她可有職業?”
“她一生都是家庭主婦!
“呵,沒有自我,最最失策!
“她是老式婦女,當年人人如此。”
乃娟說:“看得出你敬愛母親,是個好兒子,一個人即使賺得名利,但一不能孝敬父母,二不能友愛弟妹,也是無用!
“吳小姐,你對我們困境有無忠告?”
“也許,搬到郊外村屋,母親住樓下,像一個房東,你倆住樓上,似房客,孩子們則上下跑,會不會好一點?”
陸太太跳起來,“我怎幺沒想到!”
“上班路途遙遠 --- ”
“我愿意。”
乃娟微笑,“或是在市區租兩個小單位,貼鄰,一個家務助理兩家走!
“我們經濟上可以負擔得起!
“只不知母親怎幺想!
陸太太大怒,“陸家棟,你若連這一步都不肯走,這樣好了,你與慈母住一單位,我與子女住開一邊!
那孝子才誠惶誠恐地說:“是,是!
乃娟好奇,“你可有弟妹,抑或是獨子?”
“他有一弟一妹,都有優差!
乃娟說:“孝順是好事,千萬別嫁忤逆子,沒良知的人對女人不會好到甚幺地方去!
“吳小姐說得對!
“另置一個家,的確需要花費一大筆!
“你剛才不是說值得?”
陸太太很堅決,“負擔得起沒問題!
他們離開乃娟辦公室。
吳乃娟會同公婆一起住嗎?
乃娟笑了。
相處易,同住難,最好連夫婦都分開住,狀態良好才見面。
北美洲有一種相連的孖屋,貼在一起,卻不同門口,各自為政,要見面只一步遙,最適合剛才那家人。
乃娟收拾桌上文件。
新老板進來了,絮絮談起公事,顯然沒有把乃娟當外人,一副黑粗框眼鏡竟有這樣大功效,始料未及。
下班時間到了,乃娟披上外套。
新上司問:“天天穿灰色,不悶?”
乃娟謙遜答:“我就是那樣一個人!
多年來她有驚無險,就是靠這個優點。
上司很滿意,放她離去。
不愿下班的她又去纏另一下屬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