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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喜照影行 第五章
作者:杜默雨
   
  夏日云淡風(fēng)清,綠油油的稻子迎風(fēng)搖擺,水田倒映天上云朵,村姑趕著幾百只鴨子走過田邊小徑,準(zhǔn)備回到另一頭的溪邊鴨寮。

  江照影拉住韁繩,站在騾子左邊,耐心等候鴨子過街。

  喜兒卻是興奮極了,跑過去揮舞兩手,幫村姑趕鴨子,一時之間,鴨子飛,羽毛掉,呱呱嘎嘎的聲音吵得好不熱鬧。

  「我闖禍了!瓜矁和轮囝^回到騾車邊,不敢看扳起臉孔瞪她的村姑!肝业拱阉镍喿于s亂了,看來隔行如隔山,我還是安分點,回去榨我的麻油!

  江照影沒說話,只是輕輕拍了老騾一下,車起騾車?yán)^續(xù)往前走。

  喜兒也不坐騾車子,就走在他身邊,轉(zhuǎn)頭看他一眼,心里又覺得好笑起來,他明明在笑,卻老是故意不笑出來。

  算了,她很習(xí)慣他這個表情了,別人以為他是郁郁寡歡,她卻知道,只要那繃緊的嘴角稍稍拉開,就是一張難得的好看笑顏。

  「阿照,作坊的榨木用了四十年了,斷裂了好幾根,都快不夠用了,你說要去哪兒找好木頭?」

  江照影微一沉吟,即道:「好的榨木必須用樟木,我回去找專門販送木材的貨行,要他們送來最好的成色,待仔細查驗過了,沒缺損、沒蟲蛀、足夠堅韌,這才能做榨木!

  「就這樣辦,交給你了!褂兴k事她放心,她都沒他想得周全呢!高@有,萬大叔今年的芝麻長得很好,你記得秋天收成前,提醒我走一趟,決定收購價格。」

  「好!

  「李大娘家的白芝麻產(chǎn)量不多,可都是最上等的小磨麻油原料,她下回送貨來時,盡快磨了,別擱著忘了!

  「好!

  「我們箍榨餅的稻草用得很快,你多問幾戶農(nóng)家收購吧!

  「好!

  「你一直說好,到底記住了嗎?」喜兒忍不住要問了。

  江照影這才微微一笑,把她剛才說的話以及其它交辦事項又復(fù)述了一遍,條理分明,沒有遺漏。

  「你果然好記憶。」喜兒因他的笑容而笑得更加燦亮。「以前我和爹、曾伯伯出來,總是要帶上紙筆,記下該記的事,不然回去就忘了!

  「也許等我老了,記憶力不如從前,也要帶上紙筆出門了!

  江照影話一出,略感不妥,又收起笑意,默默地拉著騾車前行。

  「這好!如果你能在油坊做到老,我也省了再找新掌柜的功夫!瓜矁簹g欣鼓舞地說著,臉上漾出活潑開朗的笑靨。

  有了阿照的幫忙,她仿佛多出一雙手和一個腦袋,就在她生病的那一個月,幸虧有他,這才能將曾掌柜過世后一團亂的油坊給重新打理得井然有序,讓她的叔叔和堂哥再也說不出話來。

  她越來越依賴他了,他能不能就永遠待下來不走了?

  她臉頰微熱,說不上這種期盼的心情。

  可能嗎?或許將來有一天,四少爺仍要重拾他以往的身分,另謀更好的發(fā)展,他又怎會留在一座小油坊當(dāng)掌柜呢?

  想著想著,她不禁略感悵然,抬眼一瞧,前面彎過一條小溪,岸邊大樹遮蔭,蟬鳴鳥唱,流水潺潺,清風(fēng)徐徐。

  「哇!看了就好涼快!」

  喜兒立刻忘了煩惱,提了裙子往前跑去,一到溪邊便踢開繡鞋,褪了襪子,落坐到石頭上,將兩只細白的天足浸入溪水里。

  「真舒服!」她閉上眼,感受腳底水流撫觸的清涼。

  江照影牽來騾車,也在離她幾尺外的石頭坐下,靜靜地注視她童稚般的天真笑容。

  「阿照,你不玩水?」喜兒睜眼,向他看來。

  「小姐,小心著涼了!顾麑⒁暰轉(zhuǎn)到清澈的小溪。

  「不會啦!天氣這么熱!顾B皮心起,兩腳踢起溪水,濺得水花亂噴!赴⒄眨菖菟,你走上這段路,腳也一定熱疼了!

  江照影輕輕搖頭,那表情似乎有些不以為然,卻又憋著臉,好似不得不放縱她去玩耍的無奈模樣。

  什么表情嘛!喜兒不信他不笑,決心逗他,便卷了衣袖,俯身拿手掌去撥水,往他那兒灑了滴滴晶瑩透亮的水珠。

  「小姐……」他也不閃,就讓她淋了一頭一臉。

  「你來玩呀!」她快受下了他那副過度拘謹?shù)拇魳恿,又嬌笑著往水里撈去,不意手伸得長些了,身子一個沒坐穩(wěn),人就往溪里跌去。

  「!」才剛叫出聲,她已經(jīng)被拉了回來。

  她還是驚魂未定,忙扯緊了身邊所能抓住的東西,抬起頭,原來是他及時攬回她的身子。

  「小姐,你沒怎樣吧?」

  「還好有你,好快的動作!狗駝t她就得濕淋淋回去了。

  喜兒喘了一口氣,見他微濕的額發(fā),還有那顯而易見的擔(dān)憂神色,不禁脫口問道:「萬一我掉進水里,你一定會來救我吧?」

  「小姐,有我在,你不會掉進水里,請放心!

  講話還是這么正經(jīng)!她噗哧一笑,放開了手——她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剛才慌亂之間,她竟是狠狠地扯住他的袖子,差點沒將他衣衫也給拉脫了。

  她紅著臉放開了他的袖子,正襟危坐,「阿照,我們再坐一會兒,就回城了!

  「好!顾諗可裆不厝ピ幾。

  喜兒低下頭,按住怦怦亂跳的心臟,臉蛋莫名燥熱了起來。

  她垂著滴水的雙手,任清風(fēng)吹拂晾干,又偷偷地往他看去。

  正仰看藍天白云的他,眸光深遠,神情寧靜,仿若想到什么似地,他的嘴角緩緩地輕逸一抹淡然的、滿足的笑容。

  終于笑了!溪邊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地上兩個人,水中兩個影,喜兒凝視在水波里蕩漾著的他和她,笑靨更加甜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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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在大街上,江照影一襲青布衣衫,步履穩(wěn)重,神態(tài)沉靜,即使他已是一個平凡的油坊掌柜,但他的出現(xiàn)還是引起了街上百姓的注目。

  「嚇!跟他年輕時完全不一樣了,那時候富貴逍遙,成天笑咪咪的,像是……對了,就像是現(xiàn)在的侯家少爺。」

  「如果你不跟我說他是江四少爺,我是認不出他來了,俊嘛,是一樣的俊,可那神情幾乎是變個人了。」

  「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哪能不轉(zhuǎn)性!可就不知道他耐不耐得住油坊的辛苦工作了。」

  輕風(fēng)將閑言閑語吹過他的耳畔,他仍是踏穩(wěn)腳步往前走。

  如今,他已經(jīng)可以很自在地走在大街上了,過去不可追,眼前的未來還有很長的人生道路。

  「哈!這是我們的阿照少爺耶!」程大山和程大川哥倆好迎面而來,齊齊堆出兩張肥油臉,「你收帳回來了?」

  江照影頷首致意,他向來對這兩位堂少爺采取敬而遠之的態(tài)度。

  程大山和程大川不在意他淡然的神情,一個箭步上前,一左一右擠到他的身邊,以前所未有的熱烈語氣說道:「我們才去油坊找你,侯家要請你過去一趟!

  「侯家找我有事?」

  「唉!天大的事呀!」程大山嘆了一口氣,眉一皺,嘴一噘,「是阿照你江家的事,你還記得以前你家院子邊上有一座祠堂?」

  怎會不記得?每年父親都要率領(lǐng)全家一起祭祖,以表慎終追遠之意。

  「可如今鬧鬼了!」程大川接在哥哥后頭唱雙簧,將五官皺起一起扮鬼臉!冈捳f侯老爺買下你家宅子,沒注意看時辰,就將江家祠堂拆了,從此新蓋的花園夜夜傳來鬼哭聲,鬧得白天也沒人敢往那兒去!

  祠堂拆了?江照影頓覺心口一抽,那么……祖先牌位呢?

  「嚇!大川,阿照他娘不就在祠堂上吊嗎?」程大山抱緊雙臂,一副嚇破膽的模樣!竼,別說了,好恐怖……」

  「那是大娘……」

  江照影的聲音梗住了。他的親娘早逝,他又差了上頭的三哥足足有二十歲,因此大娘格外憐他寵他,視他有如己出。

  念及昔日親恩,想到敗落的江家,他清俊的臉孔籠上一層郁色。

  程大川察言觀色,又是「哀慟」地道:「反正就是阿照的娘啦,唉,如今江家人逃的逃、死的死,沒人為她超度,只好半夜出來哭……」

  「我要去侯家!」

  江照影不待他說完,立即轉(zhuǎn)過身子,往曾經(jīng)是他家的侯府而去。

  程大山和程大川對看一眼,收斂起「悲傷」神情,同時勾起一邊的嘴唇,也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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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嗡嘛呢叭咩哞……」

  道士搖鈴作法,念念有辭,紙灰飛揚,頓時將一座奇石嶙峋、花開柳曳的清幽花園變成了法會道場。

  江照影抑下內(nèi)心澎湃,神情肅穆莊重,手拿三柱香,恭恭敬敬地往臨時寫就的江家牌位拜了下去。

  愿江家所有的孤魂野鬼除去世間一切苦厄,往生西方極樂。

  一拜再拜,灑下祭奠的酒水,讓已超度的魂魄一路好走。

  「江四少爺,多謝你了。」侯府老爺侯萬金呼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這是我該做的!菇沼澳暤厣系木扑n。

  「爹,都怪你上回找的道士不濟事,看錯時辰拆祠堂!购貌蝗菀捉Y(jié)束了繁復(fù)無聊的法事,侯觀云忍住呼之欲出的大哈欠,百無聊賴地道:「現(xiàn)又請了這位道爺,也不知道是不是來騙錢的……」

  「閉嘴!」侯萬金怒斥一聲!肝揖褪怯心氵@個不長進的兒子,這間宅子又大又破,處處都得用心整修,你卻只顧著成天玩耍,不懂得幫為父的分擔(dān)事情,再這樣下去,你是要像江家一樣……」

  父子同時往江照影看去,他卻置若惘聞,就像一尊雕像,動也不動,連睫毛也不眨一下。

  香煙裊裊,讓微風(fēng)給吹向池塘,輕輕飄過合起花瓣的蓮花。

  原來在一邊無事的程大山和程大川「適時」出現(xiàn),涎著笑臉道:「總算請回江家長子回來祭拜,侯老爺這下子可以安心了!

  「是啊!购钊f金又抹了一把冷汗,目光崇敬地望向還在念經(jīng)的道上。「道爺說,一定得找江家的長子過來,這才能超度冤魂。幸好四少爺回來了,不然我這座砸了三千兩銀子的花園也只好廢了!

  長子?孤伶伶的蓮花在風(fēng)中顫抖,江照影心頭一沉,三個哥哥都不在了,原是少不經(jīng)事的幼子遂成了長子……

  多年前曾有過的深沉悲痛又如海潮般涌上,他毅然轉(zhuǎn)過臉,不再去看那朵孤挺瑟縮的蓮花。

  「侯老爺,侯公子,江某告辭了!

  「江四哥,要過去我院子坐坐嗎?」侯觀云熱情地邀請道:「跟你以前住的時候不同了,我給你瞧瞧大水晶石。」

  江照影看了天色,「不了,我該回油坊了,小姐等著!

  「江四少爺,這是給你的。」侯萬金從家仆端來的木盤上拿起一個沉甸甸的紅包,不由分說就往江照影手掌塞去。

  「我不能拿!菇沼傲⒖炭s回手。

  「你該拿的。」侯萬金十分堅持!改銢]聽說破財消災(zāi)嗎?這二百兩不給你,實在說不過去!

  「二百兩!」程大山和程大川張大了嘴巴,眼睛都亮了!高@么重的一個紅袋子,是現(xiàn)銀,不是銀票啊!」

  「為自家先人超度是我該做的事,請侯老爺收回!菇沼耙埠軋猿。

  程大山趕忙游說道:「阿照少爺,你好人做到底,不然侯老爺破不了財,就消不了災(zāi)了。」

  程大川也跟著演掇道:「這是給江家的功德錢,如果阿照你不要,不如施舍給窮苦人家,也好為你家祖先積點陰德!

  江照影才遲疑了一下,雙手已經(jīng)捧住了那個沉重的紅包。

  侯萬金滿意地點頭,又道:「江四少爺今天幫了這個大忙,我吩咐家仆在前面花廳擺上一桌酒席,一定要好好敬你一杯才是!

  江照影立刻就道:「多謝侯老爺好意,可我一定得回去了。」

  程大山拍拍他的肩頭道:「別怕我家的喜兒妹妹啦,她不過是個小姑娘,你好歹也是江家四少爺,卻讓她使喚來使喚去的,為她作牛作馬,我都快看不下去了,我想你也受不了吧?」

  「我要回去吃晚飯!剐〗銜人。

  程大川搖頭道:「阿照,你這樣就不對了,回油坊吃飯算什么?侯老爺有頭有臉,他請你吃飯更是體面。」

  侯萬金扯開臉上的皮肉,現(xiàn)出一個大老爺?shù)男δ,「江四少爺,我也不勉強你,就照道爺所指示的,只喝一巡酒,讓我盡到禮數(shù),真正將江家人送出這座宅第才行!

  「我明白了。」

  道士念完經(jīng)文,直接拿起那片江家祖先的薄木牌,隨手就丟進了紙錢火堆里,火苗卷起,一下子吞噬了上頭的字跡,江家歷代祖先也隨之灰飛煙滅……

  江照影的心仿佛也被燒得鮮血淋漓,眸光黯淡了下來。

  沒有江家的敗亡,就沒有侯家進駐這座生他、養(yǎng)他的宅子,如今侯家不只超度死掉的江家鬼,也要將活著的江家人給永遠送了出去。

  畢竟,這里不再屬于他江家的了,他再怎么游目四顧,也找不回昔日無憂無慮的歡笑時光了。

  「阿照,我們跟侯老爺進去吧!

  程大山和程大川使個眼色,親熱地簇擁著他走出花園。

  「要喝酒吃肉,怎能少我一個!」侯觀云趕忙跟上,叫道:「我跟江四哥喝杯酒,再陪他回油坊,呵!順便見我那朝思暮想的喜兒姑娘……」

  「少爺,夫人請您過去!箖蓚壯碩的仆婦擋住他的去路。

  「什么,又來了?!」侯觀云俊臉一扭,慘叫一聲。

  「是的,少爺?shù)亩霉、三姑姑、大姨媽、三姨媽帶著您的三、四、五、六、七、八、九表妹來了,您一定得去才行。?br />
  「可我喜歡的是喜兒姑娘。 

  「夫人說男兒三妻四妾是平常之事,若您不娶上一兩個表妹,她在親族間抬不起頭來,就準(zhǔn)備撞墻自殺。」

  「哼!」侯萬全聽到仆婦的聲音,一臉怒氣地轉(zhuǎn)過身,一見到兩個冬瓜也似的壯婦,又嘀咕道:「怎我就不能三妻四妾?只能守著一個瘋婆子,還有她生下來的笨兒子。 

  「因為娘會一哭二鬧三上吊四砍人!」侯觀云也很無奈,比了手勢要父親說話小聲些,接著扯開喉嚨喊道:「江四哥,我今天不能過去看喜兒姑娘了,你若不勝酒力,可別喝酒,對身子不……」

  「你給我住嘴!」侯萬金瞪了兒子一眼。

  侯觀云身不由己地跟著仆婦離開,不禁又回過頭,注視那一身青衫的孤挺身影,低聲祝禱著。

  「江四哥,請你自求多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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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夫敲過梆子,今夜無風(fēng),空氣顯得有些濕悶。

  都三更天了,油坊的鋪子大門半開,喜兒守在桌前,燭火焭焭,映出她焦慮不安的影子。

  「小姐,你別等阿照了,他晚回來,讓他關(guān)門不就得了?」小梨困得掉出兩滴淚水,說著就要拉起喜兒。

  「再等一下吧,小梨你累了先去睡。」

  「小姐,讓我們來等門。」阿推和幾個住在油坊的年輕伙計說道。

  「你們剛才出去找他,明天一早還要上工,都累了,快去睡。」

  「可是小姐也很累,你都還沒吃飯!

  喜兒困惑地摸了一下肚子,她忘了吃飯嗎?

  因為阿照還沒回來,她叫其他人先吃,寧可自己餓著肚子,也要等他收帳回來,再陪他一起吃飯、聊天、討論當(dāng)天油坊的事務(wù)。

  這已經(jīng)是她和他每晚的例行公事,別人看是小姐和掌柜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談事,可她卻很喜歡和他在一起的時候,通常是他說的少,聽的多,她也抓住講話的機會,大膽地瞧著他的臉。

  往往在她說個不停時,那張俊雅的臉孔偶爾會沉思,也偶爾會輕皺起一對劍眉,待彼此商討議定后,再對她露出淡淡的、贊同的笑容。

  這時的她,臉會熱、心會跳,雖然她不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但她真的好喜歡看到他的笑容:他那些不愉快的過往,應(yīng)該都過去了吧……

  蠟燭爆出火花,她回過了神。他今天收款二百兩,卻是遲遲不歸,她擔(dān)憂出事,叫伙計出去尋人,但店家卻說他早就走了。

  有人告訴伙計,他們看到阿照和程家兩兄弟走進了萬花樓。

  不!她絕不相信!那是有妓女陪同喝酒、賭錢、玩樂的銷金窟啊,阿照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江四少爺,他不可能回去做那公子哥兒的勾當(dāng)?shù)模?br />
  「小姐?」小梨看小姐神色有異,自己便做了主,「我去幫小姐煮消夜,你們?nèi)咳ニ!?br />
  「回來了!」喜兒突然跳了起來,沖出門外。

  大家也跟著出去,一眼就看到石板街道的那端走來三個人——應(yīng)該說是程大山和程大川叉著不省人事的江照影,一路踉踉蹌蹌地跌了回來,人都還沒走近,就聞到了沖天酒氣。

  喜兒的心情直落谷底,胸口好像有什么酸澀的東西涌了上來,讓她的眼眶發(fā)熱,瞬間變得一片水霧朦朧。

  她擔(dān)心了一整夜,他卻跟著兩個素行不良的堂哥酒醉歸來?!

  小梨替小姐生氣,氣憤地道:「小姐,阿照喝成一團泥巴了!」

  「阿照怎么這么醉?」阿推和栗子一邊搖頭,一邊上前攙扶。

  「喂,扶好,別跌壞我們的江四少爺。」程大山晃頭晃腦,大聲地道:「今天江四少爺可風(fēng)光了,教萬花樓的姑娘大開眼界了!

  「哥哥你說錯了!」程大川也是腳步不穩(wěn),差點將江照影給摔了出去,聿好阿推及時撐住!肝覀儾糯箝_眼界,你瞧他那擲骰子的功夫,要大就大、要小就小,這才能贏錢。 

  「哈哈!這就是寶刀未老,哪像我們手指頭不靈活,就算要大把摸姑娘,也摸不著!」兄弟倆說著便當(dāng)街狂笑了起來。

  果真去賭錢?喜兒一顆心還是直直往下跌,那份對他的信任和依賴頓時化作灰、成了煙,只怕倏忽就會消散得無影無蹤。

  「喜兒妹妹,我說……呃!」程大川打了一個酒嗝,往低垂著頭的江照影背部推了一把。「你這掌柜果然厲害,一出手就是五十兩的大元寶,才幾下子,就翻了好幾翻,賺進了六百兩……」

  「可惜呀可惜,」程大山醉意十足地接下去道:「不知是咱阿照少爺喝了太多酒,腦袋不清了,還是他故意讓那些姑娘,就一直輸一直輸,倒把荷包里的二百兩本錢輸?shù)酶筛蓛魞,只留下幾個零頭角子!

  二百兩!喜兒幾欲暈眩,他竟拿油坊的款子去賭錢?!

  她心寒地往江照影看去,只見他睡得酣甜,原是梳理整齊的頭發(fā)散亂得不成樣子,衣襟敞開,露出胸膛,腰帶也松了,再隨隨便便系上,衣裳上頭沾了幾個粉印兒,濃厚的脂粉香味和撲鼻酒臭混在一起,又讓周遭的空氣更加滯悶難聞。

  這就是她獨排眾議、單純信賴的油坊掌柜?!

  難道四少爺還是四少爺,果真捱不了油坊清苦踏實的日子?

  「哇呵!我們兄弟倆也該回去了,不然大哥你那個惡婆娘呀……」

  程大川大笑,哥倆好手挽著手,東倒西歪地走回家去。

  喜兒抬頭望向烏云密布的夜空,很快地以手背抹去眼角淚珠。

  「你們帶他進去,幫他換上干凈的衣衫。」她鎮(zhèn)定地吩咐。

  「好的。」伙計們合力將江照影抬了進去。

  「等一下,你們摸摸他的口袋,應(yīng)該有收回來的款子!

  阿推和栗子四只手摸遍了所有可能放錢的地方,兩人一起搖頭。

  「沒有?」喜兒最后一線希望破滅,聲音變得極度空虛。

  「小姐,我們?nèi)ニ!剐±孑p輕地拉了她的手。

  「小梨,你幫我溫壺茶,我有些事情得想一想,你忙完就去睡。」

  喜兒茫然地走回屋內(nèi),又坐到桌前,還是茫然地盯著燭火。

  她得想一想,很認真地想清楚才是,可此時此刻,她的心就像被剜開一個大洞,空蕩蕩的,再也無所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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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嘴里似乎有溫?zé)岣侍鸬臏飨拢柿讼氯,昏沉的意識也慢慢地拉了回來,心頭驀地一跳,就睜開了眼睛。

  「太好了,阿照你終于醒了。」阿推放下湯碗,又扶他躺下。

  「我……」江照影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房間床上,也看見了窗外天光。

  「小姐親自熬了醒酒湯給你喝,果然很有效呢!」

  「阿推,謝謝你,去忙吧!瓜矁鹤谝贿叺囊巫由,平靜地道:「我還有事跟阿照談!

  「小姐?」江照影一聽到她的聲音,立刻就要起身,然而身子卻沉得像是一團爛泥,令他不得不用力撐住床板,這才能爬起來。

  「你身子撐不住,躺著吧!

  小姐就在眼前,他再怎么困倦,還是用力直起了身子。

  「阿照,你喝酒了!

  才將雙腳放下,在床沿坐好,他卻被那溫婉的聲音給震楞住了。

  他喝酒?他努力地在脹痛的腦海里思索著……是了,侯老爺雖說只喝一巡酒,敬上的卻是最濃烈的陳年花雕,他向來酒量就差,極易醉倒,又將近九年沒喝酒,才喝上一杯,他就站不穩(wěn)了……

  「你也去了萬花樓賭錢!瓜矁哼是直視著神色很差的他。

  江照影更是震驚地抬起頭,一眼就望進了一雙憂傷的黑眸。

  小姐怎么了?眼皮浮腫,眼眶發(fā)黑,臉色蒼白,看似極為疲倦,那常常掛在嘴角的柔美笑容不見了,換上的是微蹙的柳眉和湖水般的淚眸。

  小姐流淚了,因他去喝酒賭錢而流淚了……

  天!他陡然站起身,不知所以然地沖到窗邊,抬眼向天,卻只見滿天暗云,陰郁沉悶,空氣悶熱得令他汗水直流。

  他記起來了,昨天他酒醉微醺,讓程家兄弟扶著回家,半路上,他們說要帶他喝茶醒酒,迷迷糊糊中,他被叉進一間大屋子,他還記得抬頭看了門匾,對了,是萬花樓!

  冷汗滑下背脊,他痛苦地回想著,然后呢?他隱隱約約記得,他們又勸他喝酒,他正因回去舊宅祭祖而心情低落,也就藉酒澆愁,三杯黃湯下肚后,有姑娘塞骰子給他,有人叫好、有人挖他衣袋里的銀子——

  他醉了、忘了、狂了、瘋了、笑了,以為他又回去二十歲以前的浮浪生活,不知憂愁、不知艱苦,有的是大把銀子和生命讓他揮霍。

  他瞬間酒醒,更大的悔恨撲天蓋地而來,猛烈地撞擊他的身心。

  「小姐,我……」

  他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甚至不敢看她,因為他做了不該做的事。

  「江照影!」房門被一腳踢開,程順怒氣沖沖地闖了進來,一見他就揪住衣襟,義憤填膺地道:「我那兩個不肖子去吃喝玩樂也就罷了,可你是程實油坊的掌柜,真要賭錢嫖妓,有本事就拿自己的錢,怎能把油坊的公款拿了出去?!」

  「叔叔,你做什么?」喜兒聲音還是很平靜。

  「啊,喜兒,你在這里正好!钩添樅孟襁@時才發(fā)現(xiàn)喜兒的存在,放開了江照影,又一臉急迫地道:「叔叔當(dāng)初就跟你說過了,江照影這人不實在,天生的劣根性,我們油坊又怎能留下這種公子哥兒?我勸你,你就不聽,瞧,現(xiàn)在出事了!」

  「是哥哥們帶他去的吧?」

  「我自會去管教我的不肖子。」程順臉不紅氣不喘地道:「喜兒啊,咱程實油坊開業(yè)一百年來,哪個掌柜不是老實苦干,本分地守住油坊的一分一厘?可你年輕不懂事,被花花公子騙了……」

  「叔叔,請你出去。」喜兒別過臉,淡然的口氣有著不可忽視的威嚴(yán)!赴⒄盏氖,我會處理!

  「江照影!」程順臨走不忘再瞪一眼,惡狠狠地道:「你怎么來,就怎么去,別壞了咱程實油坊和喜兒的名聲!」

  江照影只能呆立著,任由程順扯他、罵他,他甚至希望他能打死他。

  死了,就能解決事情嗎?就能不再讓小姐傷心難過嗎?

  望著那一身淡雅的素白身影,他頓覺心如錐刺,疼痛不堪。

  名義上,她雖然是主理油坊的小姐,可只要兩人單獨在一起時,她卻總變成孩子似地,全然依靠著他、信賴著他,等著他幫她作決定,更喜歡跟他說個不停,跟他玩鬧,為他展露甜美開朗的笑靨……

  他自知身分,不求其它,但求默默守在她身邊,為她分勞、為她擔(dān)憂,只要見她歡喜,這就夠了。

  可如今——她一頭烏黑秀發(fā)依然是扎成一條長辮子,襯出她一張皎好圓潤的鵝蛋臉——那秀美臉龐卻是黯然神傷,不再為他而笑。

  他眼眶濕熱,抿唇不語。事到如今,他還能說什么?

  房內(nèi)陷入沉寂,白日漫漫,蟬鳴唧唧,叫得令人好生心慌。

  好一會兒,喜兒終于將一雙水眸定定地瞧著他,幽幽開了口。

  「我不反對小酌,但你身為掌柜,身懷巨款,喝到如此爛醉如泥,又將收來的帳款當(dāng)作賭資,我說什么也不能原諒你!

  依然溫婉的聲音將最后一句話說得鏗鏘有聲,立刻擊碎了他的心。

  「阿照,我很失望,我是這么信任你……」

  他又是心痛如絞,曾經(jīng)讓她信任的他,卻是做了不該做的事,再也不能讓她依靠,更不值得再讓她信賴!

  「剛剛叔叔說的沒錯,油坊掌柜必須誠實可靠,甚至一次也不能犯過,你可以記錯帳、算錯錢,但就是不能拿款子……」

  她漸說漸哽咽,淚水流淌而下。

  「我也不要你賠錢,你賠不起,可是,你不能留下來了!

  仿若雷殛,他握起拳頭,咽下急速竄至眼眶的熱淚,一顆心又如扎下千針萬刺,痛得他幾欲狂喊而出。

  他不怕再過飄零流浪的日子,心痛的是,他讓小姐受傷了。

  「你沒有話要說?」喜兒紅著眼眶,望向始終沉默不語的他。

  「小姐,對不起!

  喜兒再也承受不住,立即起身跑出房間,更多的滔滔淚水從心底涌出,不可抑止地狂泄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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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暮時分,天際響起幾聲悶雷。

  程實油坊的伙計正在打掃店面,不像平日嘻笑談天、準(zhǔn)備打烊的輕松氣氛,大家都是臉色沉重,比天上堆積的陰云更晦暗。

  「江掌柜在嗎?」一個胖大中年大漢走了進來,東張西望。

  喜兒正檢視缸里的剩油,忙抬起頭來,強打起精神,扯出笑容道:「吳老板,請問有事嗎?你要的油都送過去了!

  「你們送了油,倒忘了收錢!癸堭^的吳老板笑逐顏開地從懷里拿出一張銀票,「二百兩啦,我給程姑娘親自送來了!

  「昨天不是去收了嗎?」喜兒有如一記悶棍打在頭上。

  「半年的油錢,我早準(zhǔn)備好了!箙抢习迥门质种笍椫y票,笑道:

  「昨天一大早,忽然說我鄉(xiāng)下的老祖父得了急癥,就快要不行了,嚇得我急忙雇車回去,還好只是小傷風(fēng),找大夫開藥就好轉(zhuǎn)了,可我一急,就將這張銀票也給帶回鄉(xiāng)下了!

  「昨天……」喜兒的聲音在顫抖。「他……江掌柜沒跟你收錢?」

  「沒呀!」吳老板奉上銀票,「程姑娘,請收下。」

  「快!」喜兒連雙手也在顫抖,根本就接不住銀票,完全不敢猜測自己誤解了什么事,話也說不出來了!刚l快去……」

  早有機伶的伙計丟下掃帚,「我去叫阿照!

  喜兒從來沒這么害怕過,她吃力地移動腳步,也想過去找他。

  對了,他還要打點行李,也要考慮何去何從,更要填飽肚子,他不會那么快走的,他一定還在房里,一定的……

  「怎么回事?江掌柜不在嗎?」吳老板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喜兒姑娘,我來了!」門口又走進不請自來的侯觀云,一臉余悸猶存,猛拍著心口道:「總算逃出來了!還好女人愛看戲,什么才子佳人、生離死別,看得哭哭啼啼的,這才能忘了我的存在!

  沒有人理會他,伙計們四處奔走,神情緊張,好像在找人。

  他很習(xí)慣沒人理他了,又笑咪咪地招手喚來他的八個隨從。

  「喜兒姑娘,我家來了一群女眷,帶來很多美味可口的糕餅和點心,我一個人吃不完,叫他們扛來給你吃……咦?還是沒人理我?」

  「小姐!」栗子首先沖了回來,慌張地捧著手掌里的銀子,急得快要哭出來了!赴⒄詹辉诜坷铮郎蠑[著這些銀子!

  「阿照的衣物都還在房間,他應(yīng)該還沒走。」又有伙計回報。

  「阿照不在倉庫!

  「院子沒見到人影,也不在作坊里!

  「阿照沒來廚房!拐谧鲲埖男±嬉簿o張地跑出來。

  趁著這空檔,侯觀云揪了一名伙計問明原委,才一聽到喝酒賭錢,他已然心中雪亮。

  「喜兒姑娘,江四哥沒說嗎?」他趕緊插話,「他昨天到我家祭拜江家亡魂,我爹給了他二百兩的功德錢,你該不會誤會那是帳款吧?」

  「他沒說啊……」喜兒的心魂好像被抽空了。

  她還問他有沒有話要說,為的就是讓他辯解,希冀留下轉(zhuǎn)圜的余地,可他竟然什么也不說,就寧可讓她誤解,然后一走了之!

  栗子和其他伙計數(shù)著手掌上的銀兩,「這里有二十五兩多,小姐,這該不會是阿照來油坊以后的所有工錢吧?」

  喜兒怔忡地盯住那堆銀子,里頭有他當(dāng)伙計時領(lǐng)的吊錢銅板,也有他當(dāng)掌柜后拿的碎銀,他都存下來了,再原數(shù)奉還給她。

  他甚至不帶走一件衣物,空空的來,空空的去。

  不……他將她的心給帶走了。

  「他有留下字條嗎?」淚珠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顫聲問道。

  伙計們一起搖頭。

  「江四哥本來不喝酒,他說要趕回來吃飯,偏我爹硬要他喝。」侯觀云第一次見到喜兒流淚,他不由得癡了,聲音也低了,「我問你們,若有人當(dāng)著你的面,將你家祖先牌位當(dāng)作惡鬼給燒了,你心里難不難過?想不想喝一口悶酒?」

  伙計們一起點頭,想到了命運多舛的江照影,又一起嘆氣。

  「我只是沒料到,他又讓程大山、程大川給拐去賭錢!购钣^云也跟著嘆氣!覆贿^呢,他大概也醉得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了吧?」

  喜兒思前顧后,已是心如刀割、柔腸寸斷。

  是她趕他走的呀!可他怎能啞巴吃黃蓮,說走就走?!

  「我去找他,我要他回來!」

  她大喊出聲,猛然邁開腳步,但一夜一日以來的心力交瘁卻讓她再也撐不住,身子晃了晃,差點軟倒下來。

  「小姐!」小梨動作快,馬上扶住她。

  「我們快分頭去找,阿照一定還沒走遠!够镉媯兞⒖坛鰟。

  「你們別擺我的椅子了!购钣^云揮揮手,阻止他的隨從搬來那張黃花梨木圈椅,匆忙走出門!缚鞂⑽业鸟R牽來,我去找長壽,你們各自往八個方位尋人,沒找到人,就別回府吃飯啦!」

  一時之間,鬧哄哄的油坊走得只剩下喜兒和小梨。

  「小姐,你坐下來,你別哭了!

  「為什么?為什么他不說?」喜兒按捺不住陣陣的椎心苦楚,不覺放聲大哭道:「我怎么辦?他走了,他走了,小梨,我可該怎么辦啊?」

  「小姐?」小梨心慌地掉淚,在她心目中,小姐永遠是那么鎮(zhèn)靜堅強,就算是老爺、夫人過世,她也是勇敢地擦干眼淚,露出微笑,毅然地挑起油坊重擔(dān),她從來沒看過她不知所措的時候。

  「小姐,你別這樣啊,一定找得到阿照!」她不禁也跟著哭道。

  「可是他走了,他走了……」

  「小姐,你不要哭啊,你最厲害了,就算以前沒有阿照幫忙,你一樣可以將油坊撐下去呀!」

  入夜的天際劃過明晃晃的閃電,震耳的響雷隨之而至。

  喜兒淚如泉涌。是啊,無論如何,日子還是要過下去。

  然而,她的生命受到震蕩,卻是再也不一樣了;或許,她不知不覺依戀著、眷戀著、喜歡著的四少爺,永遠不會回來了。

  他不發(fā)一語,走得如此決絕,是不甘被誤解,抑或趁機遠走,還是去追尋屬于他自己的人生?

  心思千回百折,她含淚問過無數(shù)個為什么,老天還是沒有回答。

  更何況是她趕走他的……一想到此,她又哭倒在小梨的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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